第一章 維娜與陸陀
一位女子,渾身素白,臉龐白晰而消瘦,眼窩子有些深,眸子亮亮的。不知是白天,還是夜裡,也不知在哪裡。只有這漂亮的女子。陸陀想看清了她,卻不敢正眼去望。突然一聲巨響,陸陀慌忙四顧。再回頭望去,那女子就不見了。
陸陀猛地睜開眼睛,心臟突突地跳。夢便忘了大半,好生遺憾。
雷聲還在繼續,像千萬匹烈馬在天邊狂奔,經久不息。陸陀有些說不出的惶然,身子虛虛的,就像飄浮在地獄里。雨先是淅淅瀝瀝,繼而暴烈起來。不知什麼時間了,陸陀不去理會。沒了睡意,睜著眼睛發獃。閃電扯得房間白生生的,如同魔窟。陸陀在想那位女子。他平時做夢,總同自己的真實生活有關。哪怕是做那種難以與人言說的艷夢,同枕共衾的,也是他熟識或見過的真實的女人。可這位渾身素白的女子,他怎麼也想不起是誰。
陸陀同人玩笑,總說自己在流亡,不過沒有去滄州或伊犁,仍呆在荊都。他說這是一種軟流亡。終日蜷伏在家,讀書或是寫作,倒也樂得自在。不在書齋,就泡茶館。除非至友,概不會晤。荊都的天氣越來越有脾氣了。時序已是春季,可沒能讓人感覺出一絲暖意。陰雨連綿,冷風嗖嗖。這個晚上,雨下了個通宵。
早上,雨慢慢停了,卻陰風大作。還沒來得及吃早飯,電話就響了。表姐接了電話,應付幾句了事。陸陀早被電話攪得有些神經質,聽到電話鈴聲胸口就發緊。便囑咐表姐,一概說他不在家。老表姐照顧著陸陀的生活。那些挖地三尺都要找到他的朋友,就打他的傳呼。傳呼機顫動起來,他總要先查商務通,看看是誰,再回電話。
上午十點多鐘,表姐接了個電話,照例說他不在家。表姐放下電話說:"是個女的,說有急事找你。"表姐看上去有些不安。陸陀笑道:"沒關係的,她硬要找我,會打傳呼的。"表姐也有些不敢接電話了,生怕話回得不妥,誤了什麼大事。表姐沒讀什麼書,對文化人便天生的敬重,總以為陸陀是做大事的。陸陀便暗暗自嘲:我能做什麼大事呢?一個流亡者!
沒多久,陸陀的傳呼機顫動起來。他查了商務通,沒這個電話。陌生電話,不管它吧。可他又想自己是個瑣事拖沓的人,有時朋友給了電話號碼,沒有及時存進去,過後就不知放到哪裡去了。怕萬一真是哪位朋友呢?遲疑片刻,還是回了電話。
不料是位陌生女士,講普通話,聲音很好聽,似乎還讓他的耳邊感覺到一種熱浪。"陸先生嗎?對不起,你不認識我。我是你的讀者,很喜歡讀你的小說。剛才的電話是我打的。"
看來她知道陸陀在家裡。既然她不介意,陸陀也就不覺得難堪。他道了感謝,便問:"你有什麼事嗎?"
她說:"沒事,只是冒昧地想見見你。"
陸陀不想見人,很客氣地說著些推辭的話。常有熱心的讀者朋友約他,他都婉言謝絕了。他實在不敢答應陌生讀者的約見。家人和朋友都囑咐他別同陌生人見面。天知道是些什麼人呢?人心叵測,謹慎自處吧。陸陀也知道自己應該小心些了。他的小說很讓一些人不高興,說不定別人會想什麼法子對付他的。比方荊都那位神功大師、著名慈善家、社會活動家,就硬說陸陀的哪部小說影射了他。大師的一位大弟子居然託人傳話,說要對他如何如何。陸陀聽了,淡然一笑,也請這位朋友傳話過去:"神功大師能在千里之外發功取人性命,就請他在北京、珠海或是香港朝我發功吧,看我是不是在荊都就地斃命,或是七竅流血。"陸陀傳話過去快兩年多了,他依然活蹦亂跳。他想大師也許真是位慈善家,不忍殺生吧。話雖如此,陸陀還是很謹慎。他怕別人使出下三濫的手段,就從不答應同陌生人單獨見面。他獨自出門,腰間總別著匕首。作家多少有些狂想症的,他便總想像自己如何對付下三濫:噝地一聲,匕首出鞘,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真是好笑。
也許是作家的職業毛病,陸陀遇事總喜歡胡思亂想。原本沒影的事兒,叫他一番形像思維之後,就跟真的一樣了。比方,朋友約他吃飯,突然衝進幾個警察,從他身上搜出毒品。他百口莫辯,只好進了局子再說。如果擺不平這事,他就只好蒙受千古沉冤了。他去賓館會朋友,房間里沒人,門虛掩著。突然進來一位花枝招展的女人,不由分說就脫衣服。又是幾位警察衝進來,他也就說不清了。從此熟人和朋友們都知道陸陀還有這等雅好。陸陀每次這麼瞎想之後,並不覺得自己神經兮兮。這可不是虛擬的電影場面,而是當今國際上很流行的政治戰術,叫"搞臭法"。大凡對那種道德形像很好的政治對手,沒辦法弄倒他,多用此法,屢試不爽。
中國已是全方位同國際接軌了,還有什麼不可以向西方借鑒的呢?陸陀常看見這樣的新聞:警察採用此法抓嫖客。警察買通妓女設局,引嫖客上勾,警察便黃雀在後,逮個正著。嫖客自認倒霉,由警察幾千幾萬的罰去。如此高明的搞臭法,竟被派上這般下流的用場,真是糟蹋了。
陸陀說了很多客氣話了,就是不答應見面。可這位女士很是執著和誠懇,說非同他見見面不可。陸陀只恨自己沒有錢鍾書先生那種幽默,講不出雞和雞蛋的風趣話。女士的聲音突然憂鬱起來,說:"對不起,我是個殘疾人,腳不太方便。我的經歷相當坎坷,同你說說,說不定對你的寫作有用處。"
陸陀就有些不忍了,說:"真不好意思。我很感謝你關心我的創作。我們約個時間吧。可我現在手頭正忙著,你看十號行嗎?"
女士的語氣平淡起來,說:"好吧,十號。南方大道有個茶屋,叫銀杏居,我們在那裡見面行嗎?你可以記下我的電話。"
陸陀記了電話,又問:"對不起,還沒請教你的芳名哩。"
"我叫維娜。"她說。
陸陀放下電話,心裡陡然湧起某種說不清的感覺。他本想推脫的約見,這會兒又嫌時間約得太晚了。十號,還得等上一個星期!
整整一天,那位女士的聲音總在他的耳邊回縈,似乎還伴著她溫熱的呼吸。那聲音好像具有某種魔力,叫他不由得去想像她的長相、年齡、職業,等等。她的聲音綿而圓潤,這聲音應該屬於一位曼妙而溫柔的女人。他幾乎忘了她說自己是位殘疾人。
可是沒到十號,陸陀突然離開了荊都。九號,他應朋友邀請,飛到昆明去了。不是他有意爽約,實在是情非得已。昆明新知圖書城的老總李勇先生是陸陀的朋友,一定要請他過去參加十周年店慶。李勇真是個奇人,十年前,他以祖屋作抵,告貸三萬元,開了個小書店。如今他卻擁有全國最大的民營書店。他的財富就像一個核反應堆,以驚人的速度裂變和增殖。在陸陀的眼裡,總看不出李勇哪個地方像有錢人。李先生說過一個掌故。有次在飛機上,他巧遇一位著名笑星。這位笑星望見他就笑了,說:我演小品,就是你這套行頭。原來,李先生穿著皺巴巴的西裝,腳上居然還是波鞋。唯一顯得豪華的是他的肚子,腆得老高。陸陀就同他開玩笑,說,中國人的皮帶大抵上有三種系法:系在肚臍眼以上的是黨和國家領導人;系在肚臍眼以下的是企業家;正對著肚臍眼系著的就是老百姓了。李先生拊掌大笑。
臨上飛機,陸陀本想要打電話告訴維娜的,後來還是忍住了。心想,說不定她過後想想,見他本不太樂意見面,就不再聯繫了呢?那樣也好。這些天,他總是矛盾:有時想儘快見到她,有時又想不見她算了。
這幾天,他真有些神經兮兮了。每天晚上都會夢見那位渾身素白的女子。頭一個晚上,那位女子遠遠地望著他,目光有些哀怨。他不太在意。第二天晚上,又是同一位女子,朝他憨笑。他就覺得很奇怪了。到了第三個晚上,那位渾身素白的女子又飄然入夢。他就有些惶恐了。
他的惶恐不單因為夢,還有別的緣由。這是不能告訴任何人的,他自己也害怕想起。他的家族神秘而怪異。從遠祖開始,他家族每一代都會出現一個瘋子,而且都是在四十歲以前發瘋。所以每一代人,在四十歲之前,都是提心弔膽活著的。在沒有人發瘋之前,你望著我像瘋子,我望著你像瘋子。直到終於有一個人瘋了,沒瘋的人才會鬆一口氣,安安心心活好下半輩子。這是一個極其偽善而殘忍的家族,人人都希望靠別人發瘋來拯救自己。
陸陀這一代,兄妹四人,他是老大。他的兩位弟弟和妹妹,都暗自以為他必然發瘋。他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幹,自己關在家裡寫小說,而且寫的都是些不討人喜歡的東西。這不是瘋子是什麼?可看上去弟弟妹妹都很關心他的,總是說,哥哥,別想那麼多,過自己喜歡的日子,才是最要緊的。他知道弟弟妹妹的心思,也不怪他們。他也覺得自己也許真是快瘋了。他的很多言行,別人覺得不可理喻。他想,自己如果命中注定要發瘋,躲是躲不掉的。即使他瘋了,也可以庇佑家人平安,有什麼不好呢?可是,只要想到弟弟妹妹會為他們自己沒有發瘋而慶幸,他的胸口又會隱隱作痛。
猶豫再三,他還是打了維娜電話。"維娜嗎?你好……"沒等我說下去,她就說道:"哦,陸先生。我一早就打你家電話,又打你手機,關著,還打了你的傳呼機,沒見你回。"陸陀忙說:"真對不起,我的傳呼機沒有辦漫遊。我已到了昆明了,還要去大理、麗江、版納。"她沉默會兒,說:"哦,是嗎?"聽她聲音,除了失望,似乎還帶著些嗔怪。他只好連連道歉:"真是對不起,真是對不起。這邊朋友邀我過來,走得急,就忘了告訴你了。"她像是突然回過神來,語氣輕鬆些了,說:"祝你旅行愉快。"
陸陀是午睡時躺在床上同維娜通的電話。這些天,他晚上總是失眠,好不容易睡著一會兒又總是做夢。中午不補睡一下,下午整個人便像被葯暈了的魚。可掛斷電話,他怎麼也睡不著了。"哦,是嗎?"維娜的聲音老在他的耳邊揮之不去。她這聲音越是琢磨,意味越是說不清。她實在只是一位從未謀面的讀者啊!他其實也沒必要心存歉疚,可胸口卻鯁鯁的。
登機前,陸陀打了維娜電話:"維娜,你好,我是陸陀。我今天下午三點左右抵達荊都。"
"哦,好吧。"維娜的聲音平淡得幾乎有些冷漠,他隱隱不快。他想殘疾人多半性格有些怪異,不放在心裡吧。
雲南的雲就是多,飛機很長時間都是在雲中穿行。平時獨自旅行,不論是在列車上,還是在飛機上,陸陀都喜歡閉目假寐。閉著眼睛可以完成很多睜著眼睛無法做到的事情,也是一種享受。可今天不行。只要雙目合上,就有位渾身素白的女子在他的腦海里飄忽。就像攝影一樣,那女子一會兒被拉得遠遠的,只有那雙眼睛仍亮得灼人;一會兒那女子都被推到的他眼前,長長的睫毛幾乎戳著他的眼珠子了。原來只在夜裡出現的夢境,如今白天也揪著他不放了。好幾次,他從幻覺中猛然睜開眼睛,幾乎驚恐萬狀。他乾脆睜開眼睛,望著眩窗外面。卻見大團大團灰黃色雲塊,很壞心情。
眩窗外終於晴空萬里了。他知道,飛機已離開雲南上空。極目遠望,彩雲萬頃,煞是壯觀。恍惚間,他便感覺自己離開了機窗,正坐在軟軟的雲端里遨遊。這時,卻見天之盡頭,五彩雲幔間,有位裙裾飄逸的女子御風而行。一眨眼,那女子又遁身而去。天邊又是雲海茫茫。
他惴惴然完成最後的旅程。剛出到達口,傳呼機顫動起來。一看,是維娜。他竟然把她的電話號碼記住了,真是奇怪。他本是個連自己的電話號碼都經常弄錯的人,好幾次給朋友留了並不存在的電話號碼,很是尷尬。"你到了是嗎?"維娜問道。他說:"到了,正在出口處。"她問:"今天有時間見面嗎?"他馬上答應了。便約好晚上七點半見,仍是在銀杏居。
陸陀到家時正好四點半鐘。洗了個澡,餘下時間是找些事情混過去的。這三個小時竟十分難熬。他總預感這會是一次不同尋常的會晤,說不定會發生什麼故事。真是莫名其妙。他知道自己這麼神不守舍的毫無道理,可分明有某種預感躲在他身體的某外角落,時不時探出頭來,撩他一下。
有的人越活越清醒,老了就大徹大悟;有的人越活越糊塗,老了就昏聵頑暝。陸陀還不算太老,也不是很年輕了,就有時明明白白,有時懵懵懂懂。比方預感,他就是將信將疑,信多於疑。曾經有很多預感都神秘應驗了,他便疑心蒼天之上真有某種怪力亂神,時刻俯視著芸芸眾生。所以平日打碎了什麼東西、聽說了什麼凶言、做了什麼怪夢,總會讓他迷惘:這是否又兆示著什麼。
時間分分秒秒地逼近七點半,陸陀緊張得腦瓜子嗡嗡響了。越來越害怕。今天是怎麼了?他可並不是沒有同女士單獨會晤過啊!晚上連續不斷的夢魘,白天須臾不離的幻覺,早讓他有些魂不附體了。
說到女朋友,也是弟弟妹妹覺得他像瘋子的徵兆。他有很多女朋友,都是些冰雪聰明的女孩子。弟弟妹妹很關心他的婚事,想早些知道他會同哪位女子結婚。可他總令他們失望。"早點兒成家吧,一個人終究不是個話!"弟弟和妹妹不止一次說過同樣的話。陸陀卻想:他們其實是在對我進行心理測試,推斷我可能發瘋的日期吧。
七點十五,陸陀趕到了銀杏居附近。他沒有馬上進去,拐進旁邊一條小巷子,不安地徘徊著。不知是因為維娜,還是因為怕瘋的心結,他感覺心臟幾乎跳進了喉嚨處,堵得他呼吸不暢。他感覺就像酒醉亂性之後,又要硬著頭皮去接受可憐女人的斥責。他屏氣調息,好不容易讓自己平和些了,才從小巷子里鑽了出來。
侍應小姐問他是不是維娜女士的客人,便帶他上樓,推開一間叫紫藍的包廂。
天哪,陸陀驚得幾乎要喊出聲來。包廂里坐著的,簡直就是他夜夜夢見的女子!不過並不顯得消瘦,也不是一身素白。維娜穿的是黑色羊毛套裙,晃一眼,便見三處雪白:臉蛋、左手、右手。他馬上想到一種花:梔子花。這是一種潔白而清香的花,開在夏季。梔子花本是微顯淡黃的,叫濃郁的綠葉擁簇著,便雪一樣白。
維娜望著他,淺淺地笑,遠遠的伸出手來。他知道她不方便起身,便躬身過去,同她握了手。他在她的對面坐下來,道了幾句客氣,仔細打量她。卻見她眼窩子都同他夢見的一樣,微微有些深,格外明亮,又有些迷離。
維娜並不像他通常遭遇的那樣,說他的小說如何好看。她只是望著他,突然說了聲:"沒那麼高。"她這話沒頭沒腦,他一時懵懂了。他想,她也許是說我沒有從照片上感覺的那麼高大,便自嘲道:"我從來就不認為自己如何偉大。"
維娜卻沒有同他說她的故事,只是聽他胡侃。既然她說自己的經歷很曲折,也許就是些不堪回首的事吧。這就得讓她想說的時候再說,他不能像記者採訪那樣,直接向她提問。不論同誰聊天,先生或者女士,如果對方口訥,陸陀總滔滔不絕。他並不是搶風頭,或是有發表欲,實在是怕冷了場,弄得尷尬。可他這毛病,在他的弟弟妹妹看來,也是快要發瘋的先兆。人在瘋病發作前,要麼就突然沉默寡言了,要麼就突然口若懸河了。他的兩位弟弟和妹妹,多次誇他的口才越來越好了,說他原來並不怎麼會說話的,現在都成演說家了。他明白他們的意思。
維娜一手支住下巴,頭偏著,聽他東扯西扯。他毫不吝惜自己的口水,說上一陣,就停下來。見她只是微笑,他就只好又說下去。說什麼呢?總不至於談文學吧?他便同她說這次雲南之行,麗江古城、玉龍雪山、可愛的納西姑娘、大理的風花雪月、版納的熱帶雨林。她總聽得入迷,不時又微笑一下,好像是對他演說的獎賞。
無意間,他發現維娜的目光里隱約遊離著某種不明物質,叫他忍不住想去捉摸。這種感覺稍縱即逝,似有還無,讓他暗自惶惑。他背膛有些發熱,便脫下外衣。不料維娜突然大笑起來,弄得他不知所措。原來,她看見了陸陀腰間別著的匕首。
陸陀因匕首鬧笑話,這是第二次了。有回在大街上,也是覺著熱了,他脫了西裝。一位巡警追上來,飛快地繳了他的匕首,嚴厲斥責道:"這是管制刀具!"他平生頭一次體會到被管制的滋味。巡警便要查看他的證件。他只好笑著,掏出身件證、工作證。沒想到巡警看看他的證件,再望望他,笑了起來:"原來是陸先生,你開玩笑吧?帶著這傢伙幹什麼?"他嘿嘿笑著,說:"老頑童,好玩唄!"巡警把匕首還給了他,囑咐他別把它露在外面。
陸陀把這故事告訴了維娜,說:"習慣了。不過今天是無意間帶著的。"她又笑了一陣,道:"我就說嘛,對付我一個殘疾人,還用如此大動干戈?"然後她又問:"你是不是真的覺得好玩才帶上匕首的。"陸陀淡淡一笑,說:"我的小說得罪了一些壞人。"她的臉色便有些沉重,微顰輕嘆。
不覺就十點多了。他怕太晚了,她會不方便,就說:"今天就聊到這裡吧。"她頷首而笑,說:"好吧,你先走一步,我不送你了。"陸陀躬身過去,同她握了手,點頭道別。他剛準備拉門,維娜突然說道:"今晚很開心,謝謝你!"
陸陀是獨自走著回家的。滿腦子理不清的意念。他盡量走在行道樹的陰影下,好安安靜靜地收拾自己的情緒。今天很晴朗,夜晚的風更見清爽。他走著走著,突然笑出了聲。人也似乎清醒多了。心想自己怎麼回事?本以為會發生些什麼的,卻平安無事。難道是自己無意間在期待著什麼?
陸陀本想過幾天約維娜的,她卻先打了電話過來。照樣約在銀杏居,紫藍包廂,晚上八點鐘。見過了維娜,他以為就算了結了什麼。到底是什麼東西被了結了,他也說不清楚。依然是夜夜做夢。夢中女人好像同維娜略有出入,卻似乎就是她。陸陀總忽略了她的殘疾。那位夢中女人也從來不見走動,不是御風而行,就是坐在他對面,目光幽幽的望著他;或是獨自彎在床上,微微咧著嘴憨笑。那天見面,陸陀也沒有注意她的雙腿,就連她穿著羊毛套裙也是他眼睛的餘光感覺出來的。現在每天清晨,他醒來之後,總捨不得睜開眼睛,仍想回到夢境中去。他原本懼怕的夢,如今卻有些依戀了。無奈已是日明東窗,市聲如潮。有時夜半驚醒,夢便像摔破了的鏡子,滿地碎玻璃片。他便閉著眼睛仔細拼合殘夢,那女人又宛在眼前了。
陸陀朦朧間萌生意念:我同維娜之間,也許真有什麼事情沒有了結。
今天清早,陸陀夢醒之後,同自己打賭:如果今天晚上舊夢依然,明天就約維娜見面。她卻早早的就打了電話來。
晚上七點五十五,陸陀推開紫藍包廂的門,維娜又坐在那裡了。同一個位置,同一種坐姿。她一手靠在沙發扶手上,一手搭在胸前。她沒有伸過手來,陸陀便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就像老朋友見面,免去了客套。
維娜端著杯子抿茶,目光越過杯口,望著陸陀,眸子黑白分明。陸陀也望著她,微笑著。坐下兩分鐘了,兩人還沒有說什麼話。陸陀居然不覺得尷尬。看樣子維娜又不準備說話了。兩人總這麼對視著也不是話,陸陀便想說些什麼。可雲南之行已說過了,他一時找不到話題。談文學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輕薄文人引誘少女的俗套,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他不想復古。可無奈之下,他最後還是談了文學。不過只是說故事,同維娜講述他正在寫著的一部長篇。將文學話題說得通俗些,就不至於讓人聽著牙根發酸了。可陸陀小說的致命弱點就是故事編得不精彩。他同維娜說的時候,總時時申明,敘說同閱讀的感覺不一樣。可是維娜卻被感動了,居然開始抹眼淚。陸陀很惶恐,不知怎麼安慰她。他不相信自己的編的故事如何動人,也許是她的情商超乎常人。
維娜突然打斷他的敘述,問:"你有興趣聽我的故事嗎?"
"當然很想聽。"他知道她也許找到表達的感覺了。
維娜喝了一口茶,然後身子微微前傾,一手支著下頜,目光漸漸遙遠起來。
維娜一直說到深夜十二點鐘。分手后,陸陀回到家裡,沒有半點睡意。他很想起床,把維娜說的故事記錄下來。可是他知道如果通宵不睡,第二天就會面青眼黑,什麼也做不成。睡是睡不著,躺著總是好些。
次日白天,陸陀敲了整天的鍵盤,寫他的長篇小說。他的寫作狀態看上去很隨意,同玩差不多。其實他從來都不敢怠慢自己的創作,他知道小說也許是自己更本質的生命形態。晚上不準備出門,縱有朋友邀請,也得回絕了。除非是維娜約他。他得把她昨天說的那些寫進日記。每一個人都是一本好書。他的這個觀點當然並不是天才的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