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當溫切爾通過虛張聲勢的手法從一個愚蠢的叫做里克的年輕牧場主那裡贏得了兩對農場時,印第安人已經住回到戴爾布羅峽谷達六個月之久了。溫切爾頭一回聽說他還是從一個牧場主那兒聽來的,就是那個向他租借兩對的放牧權的傢伙。
「你意識到那個印第安人的事兒了,對吧?」傑克·斯達克曾經問過他。
「什麼印第安人?」
「就是住在你後頭的峽谷里的,後邊十公里的地方。他已經在那兒住了一陣了,具體有多久不清楚;可能現在他已經有了合法居住權,雖然我懷疑他根本不太在乎有沒有居住權。老法葉或小法葉,隨便哪一個在的話,肯定已經把他給攆走了,既迅速又決絕。但小里克似乎不在乎誰來了,誰踩上了這片土地。」
「那個印第安人,他是怎麼上這兒來的?」溫切爾問道,意會了傑克的間接批評。
「不知道。我懷疑他有時狩獵幼獸。男孩們告訴我,鬧市區的藝術品和手工藝品購物中心裡出現了一些鷹的羽毛,但沒人能說出它們打哪兒來,並且我有一陣子沒看見這兒的懸崖上有墨西哥鷹了。那可能就是他的收入來源。峽谷里既沒有草也沒有水,所以也沒什麼可儲備的,我也一樣。我只見過他一次,還是遠遠瞧見的,一個看起來挺粗獷的男人。我只是想,你應該意識到他回來了這一事實。」
從他擁有兩對開始,溫切爾就從沒見過這印第安人。在傑克提到了這個居住者之後,溫切爾曾兩次把那幅買了九年的畫裝上馬鞍,策馬回到戴爾布羅峽谷里,一路穿過了坐落於桂帕山南坡上的拉·塞拉舊銀礦,這所銀礦已經廢棄五十年了。第一次去時,他下了馬,由拉·塞拉的主要隧道摸索進了山裡,小心翼翼地走過運礦車曾碾過的橫木,並提防著蛇,每當六月的驕陽把光禿禿的沙漠烤得像窯房一樣火熱時,那些蛇就會對隧道里的陰涼和黑暗格外眷顧。
進入隧道縱深十二米處,他的右方出現了第二根水平軸。再往裡十米,他的手電筒就照到了橫木的盡頭以及橫木下頭的地面。溫切爾在縱軸邊蹲下身子,把一塊小石頭扔進了黑暗裡,集中精神去聽它什麼時候落到底部,然而他什麼也沒聽到。他找了一塊大些的岩石,又扔了一次。這一次大約過了兩秒鐘,他聽到了石頭觸地的模糊聲響。很明顯,這根軸至少長達三十米或更長一些,就好像那塊石頭一樣,沒入了桂帕山的腹中。
這座舊銀礦使溫切爾有一種紛擾不安的感覺,於是他朝著有光亮的地方折了回去,騎上馬朝戴爾布羅峽谷而去。在峽谷深處,離三十米高的火山口不遠的地方,他發現了一個用帆布和木頭製成的棚蓋,頂部覆蓋著松枝。那裡的許多痕迹都標示著,有個人在那兒住著,包括使黑了的廚具、毯子,一隻陶罐里還整齊地放著一束剛採下的黃色報春花,但印第安人沒在那兒。他友好地呼喊了幾聲,希望印第安人會自己現身。但什麼也沒出現。
但每隔六個月上下,溫切爾就會發現自己屋舍後頭的沙漠紅柳上掛了一面鹿肉,鹿肉在晨風中輕輕晃動,並開始招引蒼蠅。這是某種形式的租金,他想,於是便一直這樣下去。印第安人沒有打擾他,他也沒必要去打擾印第安人。
彼得·朗·格拉斯對這種狀態也挺滿意。在二十年前,翁迪德尼美國南達科他州西南部派恩里奇(PineRidge)印第安人保留區中的村莊名和小河名,1890年曾發生過血腥大屠殺,250名美國印第安人被美軍在此處射殺。聯邦軍隊的圍攻剛結束不久,他的理想便已經在美國印第安人運動中徹底幻滅,於是便開始了漂泊的生活。他在舊金山做了三年碼頭工人,在一所內華達的監獄里呆了兩年,罪名為持致命武器襲擊別人,當時一個牛仔侮辱了他,他便用一隻打破的啤酒瓶還以顏色,隨後他又在一艘商船上當了七年普通水手。生活在繼續,彼得也得繼續生活,他日復一日地在一種模糊而無力的憤怒感中煎熬著,這種感覺既無法溢於言表,也無法徹底把它驅逐出身體。
兩年半前他狼狽不堪地爬上了一條西得克薩斯的大路,開始考慮環繞四周的開闊鄉村,它們延綿數百里,無邊無際。他已經攀過了山脈,俯瞰了峽谷,直到他終於找到了美國國土上的這處荒蕪之地。在峽谷入口附近有一處火山上沖斷層,正是他的祖父說起過的那種。
那意味著水源。他在九月份一路跋山涉水地進入了墨西哥來巧取豪奪,這卡曼其人早已知曉這種岩石就相當於貯水器,在旱年裡盡可以依靠。彼得向上攀了十米,幾乎攀上了上沖斷層的頂部,他研究了一下裂隙,判斷著在雨季里水是如何流下來的。他沿著水可能流過的路徑,第二天就找到了水。底部上方二米半處有一個突起,在它下頭是一汪半米深、一米見方的水潭。他從水潭裡喝了點兒水,然後微微一笑;水比他想象的還要涼,這意味著上沖斷層不僅採集了雨水,還在岩石內部的什麼地方匯成了一條清泉。
彼得步行了二十多公里來到鎮上,購買生活用品花去了他餘下的大部分現金。為了把帳篷配備齊全,下個月他得跋涉六次。他沒錢購買武器,帶著重罪的記錄和身份不可能通過檢查,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買到一支武器。於是,整整一天一夜,他就蹲在火堆邊打撲克,努力回想著祖父說過的每件事,以及展示給他看的那些老方法,祖父曾告訴他如何利用手中的材料來製作矛、弓和箭。他的記憶有些盲點,但他努力回想著一些事情,直到他的記憶中盪滿了祖父悠遠的吟唱。他一邊回想,一邊通過試驗掌握了製作武器這門技術。終於完成了,矛磨得筆直,弓已上緊,五支插上羽毛的箭在四十米內百發百中。
形影相弔、孑然一身,彼得以一種老方式生活著,他拉上鹿皮帘子,回到毯子里。擁有這片牧場的那個老人似乎並不在意他。雖然彼得同樣也不在意那個老人,為在此居住的特權付些錢還是恰當的,唯一的原因就是這麼做是正確的,沒別的理由。所以每年兩次,他會精力充沛地穿過沙漠之夜,把鹿肉掛上牧場屋舍附近的沙漠紅柳,讓它在晨風中輕輕晃動。
他注意到了這片房產西面的洞穴,它就在桂帕山的山腳附近,雖然他不知道那洞穴叫做朗來福山洞,也不知道它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四十年前法葉在那兒發現了一具骨架和一把槍。山洞入口是深達二米的縱向通道,但有人在那兒放了一把用樹枝和生皮製成的梯子,梯子直達洞底。然後,洞穴再深入幾米便接近了一條隧道,那條隧道只比印第安人的肩寬一點。
在對戴爾布羅峽谷的這一小片地方宣稱了所有權后的第七個月,彼得翻過山脈去探索那個洞穴,希望能找著一兩個古代箭頭,這樣他就可以完成他這些年來一直想完成的那個圓。他搜索了一下洞穴底部,除了一隻生鏽的鹿肉罐頭和一個薯片塑料袋,什麼都沒找到,其他來尋物的獵手已經上這兒來過了,並已留下了表示到此一游的痕迹。
黃昏前一小時,他爬出了山洞,開始攀登桂帕山。他聽到一些岩屑掉落下來的聲音,然後就站回了地面上。一個墨西哥女人正沿著山腳下的小徑上山。雖然天氣還挺暖和,她還是搭了件披肩。在洞口時,她把披肩向上拉去,從身上扯了下來,彼得注意到她腰上系著一隻包裹。女人走進山洞,在裡面只呆了幾分鐘就出來了,包裹已經不見了。她拂了拂身上的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望了望四周。
「你好啊!」彼得說道,同時站起身來,他本來正在一叢沙漠玫瑰後面蹲著。
女人轉過身來,由於驚慌而倒吸了一口氣。她似乎想要說什麼話,但卻欲言又止,她仔細觀察著他,他也仔細觀察著她。
「你是誰?」她最終開口了。
「我是彼得,你又是誰呢?」
她繼續注視著他,目光專註不移,什麼也沒說。顯然,曾經一度,她是有幾分姿色的,也許還挺漂亮。雖然她的臉上有長年風霜留下的痕迹,雖然她比彼得眼中風韻猶存的形象要重了三十磅,她依然看起來賞心悅目,甚至是當汗跡在她的淺色裙子上浸濕了一片時,她看起來依然丰姿綽約。是她保持身體姿態的方式,是她注視著他的樣子,似乎她一直就很接近男人,了解他們所有的想法和做法。這並不會對彼得造成困擾,因為他也一直就很接近女人,也相信自己很理解女人的想法和做法。
「我是索妮婭,我給牧場主幹活。」
「我住在戴爾布羅峽谷里。」彼得說道。
「你在那兒住多久了?」
「有一陣子了。」
「他知道你住在那兒嗎?」她輕輕地向牧場房舍的方向偏了偏頭,雖然那房子是在山脈附近,根本就看不見。
「是的,他知道。」
「你就住在那兒,就這樣?」
「是啊。我打獵為生,以此來獲得大多數我需要的東西。你給他做些什麼事?」
「我給他燒飯,給他打掃房間。」
她朝印第安人後頭看去:「我們站在這兒顯得很蠢。我在爐子上熱著晚飯呢。你想不想吃點兒什麼?我住的地方只要朝東走一公里就到了。」
彼得舔了舔臉頰內側,目光向二疊紀盆地的低凹處投去,盆地在索妮婭身後延綿百里。那兒什麼都沒有,既沒有家園也沒有長期生活的痕迹。他可以看見一輛孤零零的半拖車式卡車在九十號公路上向西行駛,朝著厄爾巴索或別的什麼地方駛去,對他而言別的地方根本無關緊要。
他再次把目光轉向女人,說道:「有東西吃當然好。」
「我們必須等到天黑。他可以從牧場主屋那兒看到我的磚瓦房,可能會反對我們倆跑到那兒去。」
「我明白。」
他們在山洞口坐了近一個小時,抬頭望著延綿數里的乾燥盆地,幾乎沒說什麼話,這一點對彼得而言毫無困難,因為他已經和沉默,或至少和沉默親近地生活了許久,那是經年的沉默。女人抱膝而坐,披肩整齊地疊好墊在身下。他們沒談女人在山洞裡做了什麼,也沒談她留了什麼東西在裡面。
不管是什麼東西,總會有時間把它找出來的,印第安人思忖著。
他永遠都找不出來,索妮婭思忖著。
她指向東北方,說道:「看到十公裡外那圈像公路一樣繞著匕首山的東西了嗎?」
「我看見了。」
「那就是人們管它叫作卡曼其大道的遺迹。卡曼其人襲擊墨西哥時用過這條道。據說他們馬騎得又棒又猛,是所有印第安人中最可怕的。」
彼得點點頭,研究著他的祖先留下的蹤跡。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叫做卡曼其。」她說,開始交談起來。
「這個名稱是尤提——卡曼其亞給的——意思是想要一直戰鬥下去的人。」
「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是卡曼其人。」
「你想一直戰鬥嗎?」
「不。」
在往北幾公里的地方,戴威斯山已經轉成了藍色,然後紫色也暈染了上來,即將與夜晚融為一體。
索妮婭站起身來,說道:「有時我在這兒覺得很孤單。」
「我也是,」彼得回答,「這是一個讓人覺得孤單的地方,它就是這麼設計的。」
他們沿著地上凹下的一個又大又髒的槽狀物邊緣朝磚瓦房走去,那個槽正接著從山上滲下的水流,底部沉著小小一汪死水。
女人把披肩搭在自己的左臂上,走著走著絆了一下。她猛然向右跨了一步來保持平衡,彼得同時也扶了她一把,她的腳落在一叢豆科灌木附近。灌木下頭立刻有了響動,就好像是乾枯的樹葉在秋風中飄揚、旋轉的瑟瑟聲。
「離那叢灌木遠一點。」他安靜地開口。
「為什麼?」
「我們有個朋友在那兒下頭,我想。」他抬起右臂放到頰邊,手掌朝下,然後以一種輕揮的姿態把手挪開。「他沒有惡意。就像我們所有人一樣,他只不過不想被人打擾,當獨處變成孤單時則另當別論。」
當他們走過那叢灌木時她回頭看了看:「你為什麼那麼說……不被人打擾什麼的?」
「在這個大千世界里,不是許多人或事都能讓你的生活變得更為簡單的,事實上大多數情況正好相反。某種肆無忌憚的惡劣行為已經悄悄滋長起來了,我可不要這些玩意兒。我已經有太多壞東西了,已經成了這個世界中的一個逃亡者。」
他一邊這麼說著,一邊拔出了自己的十厘米小刀,熟練地切斷了六朵黃花的花莖,然後把花遞給她:「這些花是月見草,在其他地方人們也叫它晚燭花。我的祖父告訴過我,這花的油能幫助治療割傷和淤傷。」
後來他發現了一條繞著柵欄的小道,那些柵欄就圍著牧場主屋,這樣就不用翻過桂帕山也能到達索妮婭住的磚瓦房了。這樣很好,因為後兩年他大約每周都會跑去磚瓦房,而以前他繞著柵欄朝戴爾布羅峽谷去的時候總是到得很晚。攀爬桂帕山可是一件很困難的差事,當你筋疲力盡的時候,當你依然在莎脫酒的作用下頭暈目眩的時候,當你依然能感覺到和索妮婭在一起時的柔軟體驗的時候——她恰如其分地從你身上取走了她想要的東西,然後又從自己身上拿出你想要的東西、柔中帶剛地還給你。當她的呼吸變得短暫急促的時候,她便會開始輕輕地訴說一些晦澀難辨的話語。
在那第一個夜晚,她一直等到印第安人離開,然後在黑暗中走回了山洞。只有當她在山洞裡時她才會點上一盞煤油燈,並用燈籠的把手把她的包裹從一塊岩石下挪出來,她已經把石頭下面都挖空了。她已經在這裡藏了數年的東西了,但現在已經不能用了。向西五十米處,一塊岩石突出了一角。她用一把鏟子就著燈光鏟著凸起處下面的土,直到空出足夠的空間來放包裹。她把那些包裹包在一個塑料袋裡,牢牢地把它們塞了進去,然後把石子和塵土重新放了上去,把碎屑拍平壓齊,接著用一根香柏枝把灰全都撣了上去,掩蓋掉自己來過的所有跡象。根本沒留下痕迹,即使是卡曼其人也沒法發現痕迹,她想。她對自己的工作心滿意足,轉身向東走向了磚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