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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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從公安局方面傳來消息,對吳兵住處及其它地方的搜查,沒有發現任何線索。但是,吳兵的妻子向公安局提供消息稱:吳兵在失蹤頭天的晚上,曾接到一個電話。接完電話后,他很緊張。妻子問他是誰的電話,他也不說。第二天早晨起來,吳兵說他失眠了。同時交給她一個存摺,上面有二十萬塊錢,說這是他在南線工程加班攢的,將來孩子讀書要用。然後就走了。從那以後,就再也沒了吳兵的聲音。直到公安機關發現他……
聽取了王大化的彙報后,齊鳴作了指示:一定要儘快找出證據,形成結論,以免南州幹部群眾猜測,影響南州社會的安定與和諧。
回到辦公室,程一路腦子裡一直轉著一個問題:誰是頭天晚上打電話給吳兵的人?按理說,公安機關到電訊部門一查,就能查出個結果。王大化怎麼沒查呢?剛才,程一路也問到這個問題,王大化說:「那天晚上與吳兵通話的人很多。我們經過核對,在吳兵妻子所說的時間段內,有一個號碼與吳兵有通話,但那是個公用電話。打電話的人很難查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吳兵本身是自殺的,也許在自殺前曾受到過某種威脅。」
王大化這麼一說,等於首先肯定了吳兵的自殺,淡化了頭天晚上那個電話對吳兵的自殺的影響。而這,依程一路看來,其實是最重要的,也是最有價值的線索。王大化這樣一個老公安,為什麼要輕易地放過它呢?
齊鳴在王大化走時,曾說了一句:「大化啊,這個案子事關重大,要有高度的政治責任感,不可掉以輕心啊!」
程一路記得齊鳴說這話時,眼睛是凝重的。南州這兩年,應該說雖然經濟上沒有多大的明顯發展,但是社會是穩定的。整個官場,也是相對乾淨的。即使有個別處級副職出過經濟上的問題,但整體上是健康的。吳兵的自殺,讓程一路有一種感覺,南州官場的又一場風暴,似乎就要來臨了。
莫天白過來,問程一路對吳兵自殺的看法。程一路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說了,莫天白道:「一路書記看到了問題的癥結。這是關鍵。可是,我們的有些領導為什麼要顧左右而言他呢?這裡面是不是……」
「這個不能瞎猜測。公安機關有一整套的程序。何況任何猜測,只要沒有證據,都只能是猜測。」程一路道:「吳兵平時也是很不錯的,人也能幹。我在政府當秘書長時,他是行政科長。這個人心胸也還開闊,怎麼就……」
「是啊,我也想不通。一個人,自殺需要多麼大的勇氣!沒有十分了不得的事,他不會自殺的。從這次查的情況看,他除了給妻子二十萬的存摺外,也沒發現有其它的存款。那麼,錢顯然不是最重要的致命原因。那麼是什麼呢?」莫天白攥著手,來回走了幾步。
程一路遞給莫天白一杯水,「天白啊,這事還是相信公安機關吧。南線工程,你們後來查得怎麼樣了?是不是也涉及到吳兵?」
「目前似乎還沒涉及到。但是,這麼大的工程,出現如此巨大的賄賂行為,作為工程的常務副指揮,不可能脫得了干係。上次查的畢天成經手,吳兵是不是也有這種情況?而且,從他自殺和自殺前接到電話的情形看,省里查的這麼長時間,吳兵一直是很有壓力的。不涉及到錢,他的壓力從何而來?」莫天白喝了口水,問程一路:「能給吳兵這麼大壓力的,能有幾個人?」
「唉!」程一路嘆了聲,沒有回答。
南州五月,煙花初綻。人民大道上,香樟樹已經長得很密了,街頭巷尾的議論,從五月的天氣開始轉向了市政府副秘書長自殺。老百姓的傳播,是一種無序的傳播。在傳播過程中,每個傳播者都加入了自己的推測。胡聞把人們的議論集中起來,形成三條,彙報給程一路。
「第一條:吳兵一直是南線工程的實際負責人,通過吳兵的手,招標過程中,幾個承包商給了大量的好處。其中絕大部分都給了市裡的主要領導。趙守春市長死後,例行審計出問題后,這個主要領導給吳兵施加壓力。吳兵自殺。第二條:吳兵收受的錢,大部分給的領導就是趙守春。可是現在趙守春死了,死無對證,他只好自己承擔。因此自殺。」胡聞像個偵探似的,一一地分析著。
「……第三呢?還有第三?」程一路問。
「當然有。第三,吳兵在南線工程中,不僅受了大量的金錢,同時還接受了承包商們的性賄賂。這件事被他妻子發現,而且他本人在此過程中不慎染上性病,因此自殺。」
「哈哈,真夠……好,我知道了。」程一路聽完,一笑。對胡聞道:「這樣的傳言,只是傳言,有的純粹是胡編。千萬不可在外面傳播。」
胡聞點點頭,「我也只是給程書記說說。公安機關沒有結論前,我們不會亂說的。這點紀律我知道。」
胡聞拿著閱過的文件出了門,程一路又回味了剛才講的三條。第三條是沒有任何可能的。第一和第二條事實上是一條,說穿了,就是吳兵是個替死鬼。他是在替某領導承擔責任的。這就讓程一路有些不明白了,什麼樣的領導,能讓吳兵願意去替他承攬這麼大的責任?何況就目前查出的情況,吳兵似乎並沒有涉及太大的經濟問題。
難道真是是第三種原因?
程一路是帶著這個疑問,到湖東進行調研的。湖東縣委書記朱瀟凌,上次在常委會上,差一點就被齊鳴調到了市委任副秘書長。如果當時不是大家都不同意的話,現在坐在湖東縣委書記位子上的,應該是馬洪濤了。這次,馬洪濤也陪著程一路過來了。朱瀟凌一見馬洪濤,就笑道:「洪濤啊,咱倆差一點就換了個位置啊。有意思。」
「哈,有意思吧?瀟凌書記在湖東幹得有聲有色,至少我是不敢輕易來湖東的,壓力大啊!」馬洪濤打趣道。
程一路笑笑,說:「都別說了。各司其職,不就行了?」
調研中,程一路重點考察了一些民營企業,特別是對創新意識和企業的可持續發展,進行了座談。這些民營企業家,雖說都是泥腿子上岸,可是經過這麼多年的市場風雨,他們也逐漸成熟了。在談到創新時,個個都有一套。其中三分之二的企業,與省內和省外的高校,建立了產品研發合作。有的企業,已經開始儲備新產品了。
「這是一種超前意識,也是一種化解企業風險的防範意識。有了儲備產品,就可以應付市場的不斷變化的需求。今天,我們哪一家企業,如果還只在一兩個產品上做文章,企業的生命力就值得考慮。因此,我主張企業不要求大求洋,但是要求新,那就是創新。依靠科技,走知識經濟發展的路子,企業就能夠靈活而穩固地佔有市場。」程一路有感而發,「民營企業的根本是民營,民營是一種靈活的體制。這裡面,自主生產自主經營,是主要特徵。我希望在座的民營企業家們,一定要從市場經濟的規律出發,享受政府的服務,而不要聽任於政府的行政干預。」
底下一片掌聲,這些企業家們很少能聽到一個市委副書記,說出這樣體貼的話來。這些年,雖說一再強調政府不干預企業行為,但是,在宏觀引導上,政府行為還是高於企業行為。有些企業,就因為領導的喜大求功,盲目發展,結果喪失了自身優勢,很快被市場淘汰。齊鳴書記對湖東的發展一直有些想法,原因就是湖東企業多,卻沒有頂天立地的大企業。朱瀟凌則不這麼認為,他的觀點很簡單:首先我要企業存在,然後我要它賺錢,最後我才要它發展。
程一路是傾向於朱瀟凌的觀點的,可是作為市委副書記,齊鳴同志是站在全局的高度看問題的,副書記理應支持他。何況這也不是原則性的問題。不是原則性的問題,副職服從正職就是原則。
但是今天,面對湖東這麼多企業家,程一路還是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了。中午吃飯時,朱瀟凌以茶代酒,敬程一路副書記,說:「一路書記今天算是給我朱瀟凌正了名啊!在南州,朱瀟凌是個另類。可是細一想,我不就是太穩了嘛?穩有什麼不好?」
「當然沒什麼不好。但是,穩中求進,也是必須的啊!」程一路也喝了口茶。
朱瀟凌坐下來,問程一路:「吳兵的自殺……」
程一路沒有說話,倒是馬洪濤說了,「目前還沒定性。公安機關正在偵查。」
「唉,吳兵也是個不錯的人哪。算起來,我們還是同學。黨校縣干班的同學。」朱瀟凌嘆道。
「是不錯。」馬洪濤也嘆了聲。
大家沉默了會,朱瀟凌道:「聽說省委的副秘書長林曉山也被雙規了。林書記在南州時,還是很正派的嘛,怎麼臨退休了,還弄出個雙規來?真是……」
「林書記在南州時,我還是他的秘書呢。那時,他能力強,為人也隨和。聽說,這次涉及到上千萬,這還了得?是不是……」馬洪濤瞟了程一路副書記一眼。程一路低下頭,然後喝了口茶,道:「吃飯時就別再議論了吧。」
回南州的車上,馬洪濤問程一路:「林曉山書記是不是真的有上千萬哪?」
「這個不清楚。內部通報你不是看了嗎?」程一路閉上眼,含糊地應了句。
馬洪濤知道程一路副書記是不想再提這個問題了,就告訴他,望春小學已經動工了,目前樓房做到了二層。如果依這個速度,暑假前孩子們有望在新教室里上課了。
程一路睜開眼,「這個不能一味地強調時間,告訴他們,質量第一。這學期不能進去上課,下學期不就行了嘛。不要因為搶時間,質量上出問題。這可關係到孩子們的生命安全,一定不能含糊。」
「是,我知道了。我回去就通知他們,以質量為主。」馬洪濤道。
回到市委,齊鳴讓畢天成找程一路上去。一進門,齊鳴就道:「一路啊,下鄉辛苦吧?」
「現在都是車子,辛苦是沒有的了。齊鳴同志找我有事?」程一路明白齊鳴這麼急著找他,一定是有要緊的事,不然,一個一把手是不會輕易找副職的。
齊鳴坐下來,點了支煙,「是啊,有事。吳兵的事有新進展了。是跟著幾個承包商在外瞎混,結果惹了病,壓力太大,才自殺的。我就說,吳兵既然沒什麼經濟問題,自殺幹嘛?是這事,不就……」
「是嗎?定了?」程一路心裡有些吃驚,嘴上卻平靜地問。
「定了啊。剛才大化局長告訴我,已經結案了。」齊鳴說著,使勁地抽了口煙,然後道:「我剛才告訴天白同志,守春同志在南線工程上的問題,也就不要再查了。人都早走了嘛,再查,不讓人寒心?何況查來查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是不是啊,一路。」
「這個……我不贊成。查還是要查的。不然的話,外面會有更多的議論。」程一路道:「流言止於事實。不擺出事實,流言怎麼能停止?」
「那也好。不過,一路啊,這事我考慮還是你親自過問一下吧,天白同志有點急躁。何況紀委嘛,沒案子可辦就急了。這不好。你得去過問過問。儘快地解決,拖著也影響南州的發展嘛。」
齊鳴說完,程一路沒急著回答,而是問:「紀委如果有新的情況,怎麼辦?」
「新的情況?我怎麼不知道?一路啊,南州當前最要緊是和諧,和諧啊!」齊鳴站起來,走到程一路邊上,道:「我上午剛從省里回來,我們的班子基本上定了。」
程一路望了眼齊鳴,卻沒說話。
齊鳴把煙灰輕輕地彈到煙灰缸里,慢慢道:「我是暫時不動。政府那邊應該是你過去。我同意這個安排啊,跟一路同志搭檔,會很愉快的。」
「事還沒定,就……」程一路想起昨天晚上,鄒學農副部長給他的電話。在電話中,鄒學農明確說了,南州班子作了調整。一路同志暫時還在副書記位子上,但是,馬上可能有新的變動。程一路當時也沒感到多大意外,當副書記就當副書記吧,對於政府市長這個位子,作為一個有著「達則兼濟天下」理想的官員,心裡如果說一點企求都沒有,那是假的。但是,一直以來,程一路是不刻意求之,也就是老子所說的以無為而有為。看來,這次是徹底的無為了。無為就無為吧,只要能踏踏實實地做點事,哪個位子還不都一樣?
但齊鳴現在的消息,卻和鄒學農的消息完全相反。程一路是寧願相信鄒學農的,因為從某種角度上來說,跟自己利益離得最遠的人最值得相信。而在自己的利益圈裡的人,本身就無法避免不帶有目的。
「南州現在困難很多,壓力很大。你在這個時候到政府,也是壓力很大啊,這我完全理解。我會支持你的,一路。」齊鳴表態了,而且神情十分地莊重。
程一路這一下也有些懷疑,到底是鄒學農弄錯了,還是齊鳴僅僅在猜測。不管怎樣,他必須先應付了齊鳴的這一番「好意」,便笑道:「等定下來再說吧。齊鳴同志,我這就去找一下天白同志。」
「那好,好。」齊鳴說著,程一路已經出門了。
下樓梯時,正碰著畢天成。
畢天成很急的樣子,見著程一路,打了個招呼,就往上走。程一路喊住他:「天成啊,待會兒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好,我就到。」畢天成說著上去了。
程一路剛坐到辦公室里,電話就響了。是簡韻。
簡韻說自己剛剛從外面實習回來,問:「這麼長時間沒打電話了,好嗎?」
「就這樣吧,你呢?」程一路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生硬,就努力地換了溫和些的。
簡韻在對面一笑,說:「我們這裡快活得很。真的很好。明天我們還要到海南去。是一家企業的老總買單。」
「啊,幾個人?」
「兩個人,我和我們班上的另一個女生。」簡韻說著,電話里就聽見人喊聲,簡韻道:「不說了,回來再跟你聯繫。」
放下電話,程一路稍稍呆了會兒,他站到窗前,一陣五月的風吹來,吹到唇上,竟不知不覺的有些微苦澀……
這天晚上,程一路吃飯後,推掉了所有的應酬,一個人步行回家。然後坐在靜靜的客廳里,他的腦子像放電影似的,將這四五年的日子倒著放了一遍。放著放著,他的眼睛濕潤了,五年的時光就像一個萬花筒,酸甜苦辣,五味俱全。
五年,他從秘書長成為了副書記,從一個丈夫成為了離婚的男人,從充滿活力到現在心力疲憊,從渴望升遷到現在以無為而有為。五年,讓一個人,走過了最成熟最艱苦也最能體會人生況味的一段歲月……
五年,很多人在他的身邊離去了,馮軍,吳蘭蘭,方良華,趙守春,還有其它的一些人,以其它的方式離開了自己。包括正在一步步遠離的簡韻。五年,心靈在不斷因為離去而蒼老。懂得死亡和離去的人,其實就懂得了捨得與珍惜……
五年,他目睹了一次次南州官場的大小震蕩,有人倒下了,有人站了起來。有人在鑽營,有人卻主動在放棄。五年,人生的得與失,官場的名和利,對於程一路已經很平淡了。為老百姓做點事,成為他心中的理想。而這理想,實現起來卻是那麼艱難……
五年,他走過許多場子,見過許多面孔,收過一些,也拒絕了更多。在規則之內,他是一個勝利者;在規則之外,他同樣保持著最後的底線。五年,一枚石頭磨成了圓石,而只有圓石,才更能在無形的規則中獲得更好的生存……
五年,五年哪!人真正能自我作為的時光,又有幾個五年?
上網,看了一會兒新聞。程一路就看不下去了,社會新聞中的每一條,都似乎站在官場的背後,都有官場的影子。官場官場,程一路搖了搖頭。
兒子的郵件,幾乎是每隔三五天一封。打開,兒子說的話還和從前一樣。也許是隔得太遠,他們已經很少能說到一塊兒。但是,兒子畢竟大了。除了請爸爸照顧好自己外,這一回,他要和爸爸討論一下爸爸的未來了。
兒子說:要麼,你就和媽媽復婚吧?我知道,媽媽的心裡一直都在愛著你。在她心裡,也只有你一個男人。要麼,乾脆找一個合適的,成家吧。一個男人,特別是一個在外打拚的男人,怎麼能沒有一個溫暖厚實的家呢?
爸爸,你一直是我和媽媽心頭最大的牽挂。
讀到這裡,程一路眼睛濕潤了。小路已經二十二了,他想起兒子小時候,每年到部隊探親,他總是要背著兒子,在營房裡四處轉悠。用張曉玉的話說:你那麼個兒子,生怕別人看不見似的。是啊,他就是怕別人看不見。程一路的兒子,哈哈,虎父有虎子啊!當然要讓所有的人都看見啊!
兒子信后,張曉玉也寫了一小段話:
五月梅天,家中要常晾曬。少喝酒,保證睡眠。
短短四句,平常而樸素,卻濃縮了張曉玉所有想告訴程一路的話。程一路看了兩遍,然後關了網頁。斜躺在椅子上,看了看夜色中的窗外……
到處是濃重的夜的影子,壓抑而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