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天清早,朱懷鏡剛進辦公室,就接到繆明電話,說有事商量一下。他說聲馬上就到,卻故意挨了約三分鐘,才夾上公文包,去了繆明辦公室。
繆明見朱懷鏡推門進來,客氣地點頭笑笑,示意他請坐,再示意秘書宋勇倒茶。繆明只有淡淡的笑容,含蓄的動作,嘴巴都不曾哼一聲。他也不像平時那樣站起來同朱懷鏡握手,他那手只顧著在下腹處來回摩挲,順時針三十六次,逆時針三十六次。朱懷鏡便疑心他故意耍一把手的派頭。也許繆明很清楚自己在梅次威信不高,而朱懷鏡畢竟新來乍到,又算是老熟人,便想儘快把他收在門下。朱懷鏡卻還拿不準怎麼做,他想至少不應讓繆明在氣勢上壓著他。他一直暗自琢磨繆明,發現這個人內在氣質太柔弱了,不具備虎虎雄威,只怕不是一把手的料子。他也許只需對繆明保持外交禮節式的尊重、冠冕堂皇的支持,就行了。
繆明桌上放著正在修改著的文稿,不知又是什麼重要講話。只見翻開的那頁,划著個大大的方框,方框中間是把大叉,就像字典里表示廢字的符號。這廢字元號將整頁文字都覆蓋了,也就是說這一頁他沒有一個字看得上。廢字元號的四旁,則是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是繆明親自塗抹上去的墨寶。繆明舞文弄墨多年,對自己的筆頭功夫很是自負。
朱懷鏡只是瞟了一眼繆明桌上的文稿,很不在意的樣子。他掏出一支香煙,故作心不在焉之態,半天不掏出打火機。宋勇正在倒茶,見朱懷鏡拿著香煙捏來捏去,忙放下茶杯,過來點煙。可小夥子才湊過去,朱懷鏡自己嚓地扣燃打火機,點著了煙。宋勇退了回去,嘿嘿笑著。朱懷鏡只當沒看見,慢吞吞地吐著濃濃的煙團。他知道繆明不抽煙,可依照禮節,也該問問人家抽不抽。他偏不問,獨自在那裡吞雲吐霧。宋勇遞茶過來,他也只是抬手點點茶几而已。
繆明坐在那裡也不說話,面色似笑非笑,就像荊都名勝荊山寺里的那尊如來佛。繆明雖說沒有虎氣,看上去內在定力倒是很足。而通常定力很足的人,往往道行深厚。如此思量,繆明似乎又有些神龍不見首尾的意思了。
等宋勇掩上門出去了,繆明才慢條斯理開言道:'懷鏡同志,同你商量個事。這些年,我們一直堅持地委總攬經濟工作全局,幾位副書記的肩上,都壓上了抓經濟工作的擔子。但是,地委這邊真正懂經濟工作的同志不多,工作就很難抓得實在。抓經濟工作,你是內行,我想拜託你多操心。我們地區經濟發展水平還很不行,特別是工業,相當困難。我初步考慮,請你把工業這塊抓起來。當然,具體工作還是行署那邊抓,地委這邊只是抓宏觀,抓方向。你又長期在市裡工作,各方面關係都通,只有靠你多多辛苦了。
朱懷鏡忙搖頭說:'工作還是要靠地委一班人的共同努力啊。你繆書記的指示,我會堅決服從。只是我自己能力有限,怕有負你的重託啊!'繆明笑道:'懷鏡同志,你就別推辭了,只有你才吃得消這塊工作。'繆明便將農業、財貿、城鄉建設等等工作往地委幾位副書記頭上攤,說這是他考慮的初步方案,徵求朱懷鏡的意見。
朱懷鏡談了自己的看法,說得很簡單,不過就是同意繆書記的意見。按照現行政治邏輯,地委加強對經濟工作的領導,天經地義,沒人敢說什麼。可繆明是否有更高妙的用心,朱懷鏡暫時猜不透。他倒覺得繆明這一招並不高明。黨委一把手,只須牢牢掌握人事大權就行了,而對於經濟工作,盡可以唱唱高調,何必真的去管?不僅管不好,而且會增加對行署工作的掣肘,無端的多出些扯皮的事來。而唱唱高調,反而會顯得很有思想,整個就是做大領導的料子。有時候所謂高調同高屋建瓴是沒有區別的。
'好,就這樣吧。過幾天開個會,集體通過一下。'聊得差不多了,繆明站了起來,半伸出右手。朱懷鏡也就站起來,可離繆明距離遠了些,他只得上前一步,伸出自己的右手。繆明握著朱懷鏡的手,搖了搖,說著不痛不癢的客套話,很有些一把手的味道。但他的左手不經意間搭了過來,輕輕拍著朱懷鏡的肩頭。朱懷鏡感覺肩頭膩膩的,很不自在。
在走廊里,朱懷鏡見一位年輕人笑嘻嘻地望著他,叫道:'朱書記好。'他一時想不起這小夥子是誰了,隨便應了聲。可那小夥子仍是望著他,笑眯眯的。他這才猛然想起是舒天,便停了一下,問道:'小舒過來了嗎?'舒天笑道:'過來幾天了,安排在綜合科。'朱懷鏡邊走邊含混道:'哦哦,好好!'他說著便進了自己辦公室。他知道舒天可能正望著自己的背影,說不定還想跟著進來。他卻不回頭去,不想讓別人看出他同這小夥子有什麼特別關係。見舒天到底沒有跟進來,便想這小夥子還算懂事。
坐下來翻閱文件,卻還在想剛才同繆明握手的事。他想這繆明也許一直得意自己的道德文章,處處做得像個正人君子。可他到底也是凡人,就在他伸出右手,儼然謙謙君子的時候,左手不由自主地在別人肩上滲透著江湖氣了。朱懷鏡腦子裡的繆明形象就很有意思了:右手嚴肅,左手庸俗。
過後沒幾天,地委正式調整了幾位副書記的分工,朱懷鏡負責聯繫工業。其實他並不想把工業這副擔子攬在自己肩上。行署分管工業的副專員是袁之峰,平時朱懷鏡同他打交道感覺還不錯。但朱懷鏡如果對工業插手太多了,同袁之峰的關係肯定就會微妙起來。而且,就工業問題打幾句官腔還好說,真要抓好談何容易!但在場面上誰都會說得信誓旦旦。如今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事實在太多了,大家也就習慣了幹什麼事都信誓旦旦。
朱懷鏡專門找袁之峰做了一次長談。那天晚上,他請於建陽關照廚房炒了幾個菜,送到梅園五號樓的房間里。於建陽拿了酒來,朱懷鏡推辭掉了,開了自己的一瓶五糧液。於建陽問要不要他在這裡服務?朱懷鏡謝絕了。於建陽又說是不是讓劉芸來?朱懷鏡只好說他同袁專員有工作要談。於建陽這才放心走了。朱懷鏡便關了手機,斷了電話,同袁之峰閉門對酌。等到夜深更殘,瓶干酒盡,兩人就稱兄道弟了。
袁之峰稍長,朱懷鏡便言必稱兄,'之峰兄,繆書記要我多過問一下工業,我能做的也只是過問過問了,還是靠你多操心啊!什麼抓宏觀,抓方向,那是場面上說的套話,我不去管它。我倒覺得,梅次的工業,更應下功夫的是一個個非常具體的問題。如果只要沾點兒官氣,就口口聲聲抓宏觀,抓方向,具體工作就沒人做了。
袁之峰聽了這話,很是感嘆,'是啊,懷鏡老弟,你看到了問題的實質。梅次的毛病就是,不論研究什麼工作,大家都熱衷於講大道理,迴避最實際、最具體的矛盾和困難。不是我說誰怎麼的,繆明就最不敢觸及實際問題。他原本就是在市委搖筆杆子的,寫慣了大話套話,不懂得聯繫實際。大家都說他大會上報告做得好,頭頭是道,鏗鏘有力。這有什麼用?得落實啊!可以說,在梅次,清談之風,向來如此,於今為烈。'袁之峰如此毫無顧忌地說到繆明,朱懷鏡倒吃了一驚。他想袁之峰一定是喝多了。俗話說,酒醉心裡明。這袁之峰肯定就是陸天一的鐵杆弟兄了。他不想議論人是人非,就玩笑道:'繆明同志不同啊,他是一把手。一把手說話就得高瞻遠矚啊!他是出思想、繪藍圖的,具體工作就靠我們這些嘍羅了。'朱懷鏡玩笑之間對自己的語氣和表情做了藝術處理,讓你聽上去既像真心話,又像風涼話。這都在乎你願怎麼聽了。
看來袁之峰沒有覺得朱懷鏡在替繆明說話,也不以為他在調侃繆明。朱懷鏡需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袁之峰說:'我今天多喝了幾杯,說話就沒遮攔了。什麼思想、藍圖,我就不這麼看。一任書記一個思想,一張藍圖。梅次的什麼思路、規劃實在太多了,朝令夕改。缺的就是一以貫之和具體落實。不論誰來當書記,就總想標新立異,另搞一套,不然就顯得沒水平似的。又越來越急功近利,只想在短短几年就搞出個經驗、典型,然後就政績卓著,官升一級。'朱懷鏡點頭說:'這就是如今的為官之道!誰都清楚是這麼回事,也沒有辦法啊!'袁之峰笑了起來,說:'的確,我自己也是從鄉黨委書記、縣委書記這麼一級一級幹上來的,自己原先也是這麼做的。當初這麼干,如魚得水,還很得意。現在不在一把手位置上,只是一個旁觀者,看得就更清楚了。''所以說,形式主義、表面文章,也不完全是誰想不想搞,往往還是不得不搞。'朱懷鏡說,'而工業這個老大難,你想搞些形式主義、想做點表面文章都不行。工人們的肚子是搞不得形式主義的,是做不得表面文章的。所以說,行署這邊,你的擔子最重啊。'袁之峰笑道:'就因為工業擔子重,繆明就把書記中間最懂經濟工作的領導安排在這一塊。'朱懷鏡忙搖頭說:'之峰兄,你這話就不夠意思了。我說了,主要還是靠你多抓。工業方面有什麼事情,你覺得有必要同我商量的,我隨喊隨到。'袁之峰仍是客氣,'你是副書記嘛,我得在你領導下開展工作啊。'朱懷鏡表情神秘起來,笑道:'之峰兄,你這話就是撂擔子了。那天在會上,陸天一對繆明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啊!'袁之峰哈哈大笑了,'不敢不敢!好吧,我盡自己的能力就是了。你也得多多過問,為我撐腰啊!'兩人都喝得夠意思了,說上幾句,就會對視著傻笑。袁之峰有些口齒不清了,話就說得慢而簡短。'朱書記,你,休息,休息。'朱懷鏡重重地握了他的手,什麼也不說,目光意味深長。
朱懷鏡送袁之峰出來,遠遠的望見劉芸站在服務台里,微笑著。'朱書記,袁專員,你們好。'劉芸躬身請安。朱懷鏡見劉芸伸過手來,才知道他自己原來早把手伸過去了。'辛苦你了,小劉。'握著劉芸的手,軟軟的,他便突然清醒了。也並不怎麼失態。
兩人並肩下樓,互相攙扶著,話卻不顯醉意。他倆多半只說些字詞,再點點頭,揮揮手,對對是是,意思就完整了。若是有人閉上眼睛聽他們對話,就莫名其妙了。走到下山的台階處,袁之峰說什麼也不讓他送了。兩人握著手,推讓再三,說不盡的客氣話。
朱懷鏡上了樓,腰直挺挺的,掩飾著醉態。他望著劉芸點點頭,和顏悅色的樣子。劉芸微笑著,說:'有人找您,朱書記。'朱懷鏡望望走廊盡頭,見有人立在他門口。他沒去想是誰,只是有些惱火。不知什麼時候了,肯定已經很晚了。
那人迎了過來,伸出雙手,說:'朱書記,您好,我來看看您。'朱懷鏡伸出一隻手,勉強帶了一下。他剛準備掏鑰匙卡,只聽得劉芸說:'朱書記,我來開。'原來劉芸一直跟在他身後。
劉芸跟了進來,說:'朱書記,給你泡杯濃茶喝?'朱懷鏡點點頭,就坐下了。他也不招呼來的人坐,劉芸在一旁請那人坐了。劉芸雙手捧了茶遞給朱懷鏡,再倒了杯茶送在客人手裡。劉芸臨走,回頭猶豫著,終於說道:'朱書記,您早些休息吧。'朱懷鏡略略頷首,說道:'好吧。'那人忙說:'朱書記,太晚了,不好意思。好久就想來看看您,您總是忙。我是……'朱懷鏡耳朵了儘是雜訊,越來越聽不清楚。隱約聽得這個人是哪個縣的書記或縣長,他便不好太冷淡人家了。他臉上開始有了笑容,話仍是不多,只道:'客氣什麼?'他也想多說幾句,舌頭卻有些不聽使喚了。聽人說著奉承話,他只得不時地搖頭或點頭。只覺得這人的話音忽高忽低,頭也忽大忽小。又見牆壁、傢具、沙發等等,都呈現著磨砂效果。空氣彷彿也看得見摸得著了,是一團濃稠的暗褐色霧氣。朱懷鏡心裡明白,自己越來越醉了。
那人站了起來,伸出雙手,露著一口白牙,說了些什麼。朱懷鏡只知點頭了,說著:'好的,好的。'門一關上,他就支持不住了,跌倒在沙發里,閉上眼睛。天旋地轉,太陽穴脹痛難耐。心想肯定是假酒,他本來獨自喝一瓶五糧液都沒問題的。不知躺了多久,越來越難受。胃裡有無數個鉛球在滾動,五臟六腑被墜得老長老長,深沉的鈍痛像連續不斷的悶雷。頭像纏上了無數的鐵箍,痛得想往牆上撞。
忽然聽得有人在耳邊問:'朱書記,你沒問題嗎?'朱懷鏡眼前仍蒙著層暗褐色霧氣,一位面色模糊的女孩伏下身子,笑吟吟地望著他。他知道是劉芸,卻不能開口叫她。一陣噁心滾過胸口,怎麼也止不住,就嘔吐了。他突然從沙發里滾了下來,要往浴室里去,卻跌倒在地毯上。劉芸扶著他,說:'朱書記,你吐吧,沒事的,你吐吧。'他搖著頭,跌跌撞撞的,勉強去了浴室。他扶著馬桶,哇哇地吐了起來。劉芸托著他的頭,不讓他往馬桶里栽。
吐完了,他全身癱軟,坐在地上起不來。劉芸將馬桶蓋上,他便將頭埋在上面,嘴裡嘟囔著說:'對不起,對不起。'劉芸說:'朱書記,我給你放水,你洗澡吧。'朱懷鏡已經無力回答了,伏在馬桶蓋上喘粗氣。劉芸便放了水,再去取了他的換洗衣服來。她將浴室門拉上,飛快的跑回值班室,換上套乾淨衣服。她被朱懷鏡吐了一身。劉芸不敢在值班室停留半步,馬上又跑回朱懷鏡房間。
朱懷鏡躺在浴缸里,身子虛虛的,直往下沉。他沒力氣搓身子,只想泡泡算了。腦子慢慢清醒了,人卻越來越疲乏。不知劉芸怎麼會想著進來看看?興許是他醉態太明顯了吧。他總以為自己步履不亂,話不結巴,別人看不出的。
他又噁心了,卻沒什麼吐的。呼吸困難起來,水蒸氣如同濃煙,嗆得他喉頭髮喘。他很清醒,知道這是大腦缺氧,只是四肢都不聽使喚了。必須馬上離開浴室。他想坐起來,可身子一動,立即頭暈目眩。人又重重摔了下去,耳邊是嗡嗡的鈍響。頭撞著了浴缸,卻沒有痛感。他想叫人,又張不了嘴。
正在這時,聽得有人伏在他耳邊喊:'朱書記,朱書記,您聽得見我叫您嗎?'他聽出來了,這是劉芸的聲音。他張了張嘴,不知自己說了什麼。'您起得來嗎?朱書記您起得來嗎?'他睜開眼睛,見劉芸摟著浴巾,低頭望著別處。他無地自容,想請劉芸出去。可他動彈不了,只好把手伸向她。劉芸拿浴巾裹住他,扶著他去了卧室。
他躺在床上,靜了會兒,就感覺整個人都在化著水和泥土。劉芸出去了,聽得她在外面打掃。三更半夜的,真是難為她了。他困得不行了,不久便呼嚕睡去。又時常醒來,總覺得外面客廳里有動靜。他想出去看看,卻沒有力氣起身。這是他第二次喝假酒了。記得在縣裡工作時,別人送了瓶茅台,不想是假的,他喝過之後就進了醫院。這回沒有上次中毒嚴重,卻也磨得他跟死差不多了。借著地燈的餘光,看見床頭柜上放著他的睡衣。他這才想起自己還赤裸著。忙悶在被窩裡穿了衣服。
通宵就這麼時睡時醒,直到天明。他起床去衛生間,不經意瞥見劉芸躺在客廳沙發里,還沒有醒過來。他忙輕輕關了洗漱間,將水放得小小的,怕吵醒了她。洗漱完出來,見劉芸已經醒了。她慌忙爬了起來,說:'對不起,朱書記,我睡死了。''哪裡哪裡,讓你辛苦了。你整夜沒睡吧?'朱懷鏡問。
劉芸說:'我昨晚不敢過去睡了,怕您到時候身體不舒服,沒人招呼。'朱懷鏡想著自己昨晚赤裸裸的樣子,畢竟難為情,不禁說道:'小劉,對不起,很不好意思……'劉芸也紅了臉,說道:'我昨晚過來關走廊的燈,正好聽得您在裡面呻喚,不知您怎麼了,就進來看看。我按了門鈴,不見您回答。'劉芸說著,低頭整理沙發。沒想到她一抖毛巾被,竟滾出一個大紙袋。劉芸躬腰撿了,卻從紙袋裡跌出一砣鈔票。劉芸頓時慌了,說:'我才看見,我昨晚拿了枕頭和毛巾被過來,隨便睡下了。朱書記,您數數吧。'朱懷鏡眉頭皺皺,笑笑說:'小劉,我也是才看見。你替我點點吧,看有多少。'劉芸疑惑著望望他,坐下來點鈔票。朱懷鏡也在對面沙發里坐下來,想不清這錢是怎麼回事。記得昨晚袁之峰到來之前,先後來過三個人,都沒坐多久,就讓他打發走了。他同袁之峰約好了,晚上兩人扯扯事情。送走袁之峰,又來過一個人,卻怎麼也記不得是誰了。只隱隱想起他是哪個縣的領導,就連他長得什麼樣兒都忘了'一共十萬,朱書記。'劉芸點完了,將錢全部塞進紙袋裡。
朱懷鏡掏出煙來,慢悠悠地吸著。'小劉,這錢我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我想你也猜到了,肯定是誰送給我的。'劉芸沒有說話,只是緊張得呼吸急促。朱懷鏡說:'小劉,這錢的事,我請你保密。也請你相信我。'劉芸點頭說:'我知道了,請朱書記放心。'朱懷鏡長長地嘆了口氣,站了起來,說:'好吧小劉,你忙你的去吧。你白天應該休息吧?昨晚你可是沒怎麼睡啊。'劉芸說:'我是每天中午接班,第二天清早交班,上午休息。'朱懷鏡夾上提包,準備下樓去。他早餐多是在賓館里吃,順手將提包帶上,免得再上來一趟。
'朱書記,其實您不說,我會以為是您自己的錢。'劉芸臨開門時,突然回頭說道。
朱懷鏡笑道:'說不說,都不是我的錢。'朱懷鏡吃完早餐出來,趙一普便笑著迎了上來,接過他的提包。原來趙一普早同楊沖候在餐廳外了。去辦公室不遠,驅車不過三四分鐘就到了。趙一普替朱懷鏡泡好茶,就去了自己的辦公室。朱懷鏡有些心神不寧,先不去想做什麼事,只閉著眼睛品茶。昨晚先去看他的那三個人,他記得清清楚楚,有位縣長,有位行長,還有位是企業老闆。他挨個兒回憶那三個人進出的每一個細節,想不出誰有可能留下那個紙袋子。最後去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呢?好像也是縣裡的頭頭?哪個縣的?書記或是縣長?副書記或是副縣長?那人都說了些什麼?朱懷鏡想破了腦袋瓜子,卻連影兒都想不起了。
袁之峰來了電話,哈哈一笑,問:'朱書記,你昨晚怎麼樣?''我?我昨晚差不多快沒命了。你呢?'袁之峰又是一笑,說:'你酒量不錯的啊,怎麼會呢?我一回家就吐了,老婆伺候我一個通宵。'朱懷鏡大笑,說:'之峰兄,你是不好意思把話說破吧?我說呀,昨晚我倆喝的,百分之百是假酒。''假酒?'袁之峰就笑得有些幽默了,'沒想到朱書記那裡也有假酒啊!老百姓就只好喝農藥了。唉,假酒真是害死人。朱書記,你沒有人照顧,太危險了哦。'朱懷鏡只道:'我沒事。只是把你害苦了,就怪我。'兩人說笑一會兒,就放了電話。報紙送來了,朱懷鏡隨意翻了翻。每天送來的報紙有十幾種,他都是二三十分鐘就翻完了,多半只是看看標題。今天梅次日報的頭條新聞竟讓他大吃一驚。這新聞的標題是《陸專員獨闖夜總會,怒火起鐵拳砸公車》。
(昨夜十點半,地委副書記、行署專員陸天一路過夜夜晴夜總會,見門口停著很多公車,不禁怒氣衝天。他掏出隨車攜帶的警棍,朝這些公車奮力砸去。圍觀的群眾拍手叫好,都說要好好整治這些使用公車出入娛樂場所的腐敗幹部。
陸專員爬上一輛公車,揮舞著警棍,對群眾大聲疾呼:黨和政府嚴懲腐敗的決心是堅定的,不論他是誰,不論他職務多高,後台多硬,只要他敢搞腐敗,我們就要把他拉下馬。人群里頓時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望著群眾那理解和支持的目光,陸專員顯得更加堅毅和自信。他平常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只要身後站著人民,沒有什麼辦不好的事情。今天,他再一次堅信了這一點。……)
朱懷鏡想象陸天一揮舞警棍的樣子,怎麼也不是個味道。這時宋勇過來請他,說:'朱書記,繆書記說有事請你去一下。'他笑著說聲就來,仍坐著不動。宋勇便點頭出去了。朱懷鏡拖了會兒,才去了繆明那裡。'坐吧坐吧。'繆明揉著肚子,微笑著。
朱懷鏡接過宋勇遞上的茶,望著繆明客套幾句。他也不問什麼事,只等著繆明開腔。繆明辦公室總是很整齊的,桌子中間放著正在修改的文稿,一頭是文件筐,一頭放著一疊報紙,像是才看過的。就連筆筒里的鋼筆、毛筆、鉛筆、蘸水筆燈,都是整齊的一把,往同一角度傾斜著。
'懷鏡,同你商量個事。上次地委會上,否決了陳冬生的任命。後來組織部門又另外做了個方案,擬讓陳冬生同志任畜牧水產局副局長。我想聽聽你的意見。'繆明問。
'組織部同我彙報過這事。陳冬生學的是畜牧水產專業,也算是學有所用吧。我個人沒什麼意見。'朱懷鏡知道陸天一必定暗中協調了,才有這麼個曲線方案。誰都是這麼個心思:如果能提到個要緊崗位上當然更好,實在不能盡如人意,先上個級別也未嘗不可。
繆明說:'好吧,你若認為這個方案可行,下次讓組織部提出來通過一下吧。'朱懷鏡點頭說好。他心裡明白,給陳冬生這麼個位置,等於繆明和陸天一各退了一步。看來繆明也不是真的要擋住陳冬生,只是想讓陸天一的意圖打點折扣。繆明沒別的事說了,卻想同朱懷鏡閑聊幾句。
'住在那裡習慣嗎?'繆明問道,他的右手在桌上輕輕敲著,左手卻閑不下來,正來回揉著肚子。
朱懷鏡說:'很好啊,那可是總統套房,我還沒享受過這種待遇哩。'繆明笑了,說:'懷鏡開玩笑,什麼總統套房?梅次人自己說的。'朱懷鏡說:'真的,還行。可惜有蚊子了,不然夜裡開著窗戶,空氣太好了。'說的都是些寡淡無味的話,朱懷鏡只想快快走了。他瞟了瞟繆明桌上的那疊報紙,見最上面那張就是《梅次日報》,載有陸天一砸車的新聞。繆明閉口不提這事,就有些意思了。
朱懷鏡回到自己辦公室,仍是閉目抽煙。桌上放著文件夾,卻是作樣子的。拿著那十萬塊錢怎麼辦?他還沒有想出更好的主意。這時舒暢打了電話來,'朱書記嗎?昨天晚上想來看您,打了您房間電話,總沒人接。''是嗎?謝謝了。'朱懷鏡想起昨晚他同袁之峰談話,把電話線扯了。卻也不必同她解釋。'我昨晚回房間很晚了。''哦,是嗎?我想來看看您,又總怕打攪您。'舒暢說。
朱懷鏡笑道:'打攪什麼?你有空隨時來嘛。''好吧。您很忙,我就不多說了。'舒暢說。
舒暢已打過好多次電話了,都說晚上想來看看他。可總因為他要開會或有應酬,她都沒有來過。自從上次她帶著弟弟上門后,他再也沒有見過她。可是奇怪,偶爾想起她,他心裡就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放下電話,朱懷鏡又在想那錢的事。他可以馬上向繆明提議,讓地委幾個頭兒碰在一起開個會,他當著大家的面,把錢交出來。他在會上應該有個義正辭嚴的發言。可他如果這樣做了,同陸天一在街上砸車沒什麼兩樣了。梅次人茶餘飯後就必談朱懷鏡了,百姓會說他是清官,同僚會說他只是做秀。
紀委有個廉政賬號,設立一年多,只在最初收到寥寥數百元,傳說也是紀委自己放進去的。這可能是所以廉政賬號的必然結局。貪官自然不會往賬號上打錢,賬號原本就是給想廉潔又怕廉潔的同志設立的秘密通道。但清官更不會往賬號上打錢,因為它除了安慰自己的良心,很難證明自己的清廉。
朱懷鏡在荊都財政廳當副廳長時,自然也見過這種錢,卻沒像這回感覺燙手。那時候,他不知水深水淺,只知道閉著眼往下跳。經歷了一次挫折之後,他知道自己該往上浮了。對於這十萬元人民幣和以後還會無法拒絕的不同數目的人民幣(或許還會有外幣),他必須要交出去。但如果他還想延續自己的政治生命,還想有所作為,他還必須保證兩點:一、不能讓人知道他交出去了;二、在關鍵時刻,又必須能證明他早已經交出去了下班時間還沒到,朱懷鏡就坐不住了。他叫了趙一普和楊沖,說有事想回賓館里去。上了車,楊沖說起了陸天一砸車的事。'到處都在議論陸專員大鬧夜總會。老百姓高興,都說梅次出了個陸青天。我們當司機的有個毛病,就是愛車。一聽說陸專員砸了好多高級轎車,就心疼。他那一警棍砸下去,沒有一兩千塊錢是修不好的。聽說他昨夜一口氣砸了二十多輛車,等於砸掉了好幾萬塊錢。這錢誰出?'朱懷鏡只是聽著,一言不出。趙一普覺著氣氛尷尬,就說:'陸專員是個張飛性子。'楊沖仍是說:'我只是想,這事怎麼收場?'說話間就到五號樓下了。朱懷鏡獨自下車,上樓去了。服務台里站著的是小周,微笑著叫道朱書記好。朱懷鏡點點頭,還算客氣,卻不說話。他開了門,卻見劉芸正歪在沙發里。見了他,忙坐了起來,臉兒通紅。'對不起,我沒想到您……''沒事的,沒事的。要不你仍舊休息?'朱懷鏡說著就要出門。
劉芸站起來,說:'那怎麼行?我收拾完您的房子,有些累了,想您一時也回來不了,就迷瞪了一會兒。白天在值班室休息不了,我住的集體宿舍白天也嘈雜……'這時,於建陽推門進來,說:'朱書記您回來啦?我……'他話沒說完,突然見著劉芸,愣了一下。他抬眼望望劉芸那稍稍顯亂的頭髮,便微笑了。'我來看看朱書記還需要什麼。好好,我不打攪了。小劉,這個這個小劉,朱書記需要什麼,你安排就是啊。'於建陽說完就拉上門,出去了。
劉芸很是窘迫,額上立馬就汗津津的了。她去洗漱間匆匆梳了下頭髮,低了頭出來,不敢正眼望人,只說:'朱書記對不起,您休息吧。'劉芸走了,朱懷鏡就在客廳里來回走動。他進卧室提提皮箱,感覺一下重量,就放心了。他不停地抽煙,腦子裡也是一團煙霧。到底沒有想出個周全的法子,便想吃完中飯,先去銀行把這錢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