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反思解惑
1
經過近半年工作,專案組基本查清了牛向西的違紀問題:受賄一百一十三萬元,貪污公款五十四萬元,收受禮金一百四十一萬元,並與多名女性存在曖昧關係。經省紀檢委常委會議研究決定,撤銷其黨內外職務,開除黨籍,開除公職,移交檢察機關依法處理。對處級以下幹部違紀問題,省紀檢委按幹部管理許可權,移交給了省直紀工委處理。由於牛向西一案牽扯麵較大,省直紀工委畫了一道線,凡送一千元以上一萬元以下者,以批評教育為主,不再移送司法機關。不追究刑事責任,不等於免除紀律處分,幾乎所有處長,都在省直紀工委通報上露了一把臉,只有二舀、田造文、閻曉和老幹部處處長得以倖免。
二舀不是幸災樂禍之人,看到朝夕相處的同志受牽連,心裡不是滋味。拿萬長順處長來說,不論工作態度、工作作風和工作能力,幾乎找不到什麼缺點,機關中沒有對他不服氣的。還有郝樂樂、崔東風,這些素質好、智商高、能力強的好人,為何在紀律面前做錯判斷、嘗了苦果?儘管自己沒有觸及高壓線,那也只是緣於對牛向西某種反感情緒而已,並不說明自己做得就比別人好,有啥先見之明。
而對牛向西,二舀的疑慮就更多了:專案組負責人說,是接到多次舉報,才引起重視的。組織為何不能在發現牛向西有違紀苗頭時,就引起重視,採取預警措施?如能敲個警鐘,牛向西的賊膽可能就會收斂些,不致滑入犯罪的淵藪。還有,對領導幹部的監督,可以找到一系列黨紀國法的規定,比如有人大監督、同級班子成員的監督、同級和上級紀檢監察部門的監督、群眾監督等等,似乎領導幹部被眾多監督圍個水泄不通!實際情況是怎樣呢?鬼知道這些監督的有效性何在?牛向西並不是工作起來無精打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人,也幹了一些有益的工作,甚至時常得到上級的褒獎,但在暗地裡卻干著不可告人的勾當。明知是違紀違法的事情,甚至有坐牢殺頭風險,他還膽大妄為、鋌而走險,是什麼東西在支撐著他?即便這樣,一年一度的民主測評時,他竟然能多年獲得大多數人的認可,工業局班子每年都被群眾測評為「好」的檔次,牛向西個人也是多年「優秀」檔次,被組織部認定為政績突出的好班子、優秀領導幹部。有人說在中國,沒出事就是英雄,出了事就是狗熊。牛向西的問題能用「非黑即白」這樣一個簡單說法解釋嗎?近年來,因腐敗落馬的領導幹部前赴後繼,腐敗案例觸目驚心。紀檢監察部門不介入則已,一旦介入百查百中,弄得紀檢監察機關都左右為難。這不禁使人聯想起流傳社會的一個說法:要是把領導幹部排成隊,挨個槍斃會有屈死鬼,如果隔一個槍斃一個還有漏網的。問題如此嚴重,是制度出了問題、黨出了問題,還是領導幹部自身的問題?對此,二舀陷入苦苦思索之中。
2
二舀失眠了,每天直到凌晨才稀里糊塗地眯上一陣兒。思鳳心疼,拿安眠藥給二舀,二舀拒絕。思鳳只好哼唱搖籃曲,像當年哄醜醜那樣哄著老公,這一哄反倒給二舀整精神了。思鳳傷心地「唉」著,說瞧你那樣兒,牛向西出事,有紀檢委管著,別人挨處分,誰讓他溜須拍馬了?我真整不明白,你在憂國憂民呢,還是沒挨處分難受呢?二舀點燃煙,說不知怎的,這幾天腦袋像被炸了,全亂了。他把自己的困惑和盤說給思鳳。思鳳說,往高了講,你這是「看《三國》掉眼淚,替古人擔憂」,想的都是大領導考慮的事兒;往低了說呢,你是書獃子一個,只鑽研書里的文件里的東西,不懂現實的潛規則,所以你就困惑呀不解嘛。二舀說,你也不要貶低你老公,說不解是實話,要說都不解又有點虛偽,只不過還不夠成熟和系統而已。對「牛向西現象」沒啥不好理解的,畢竟他受黨這麼些年培養,起碼得有點良心干點正事吧。況且,他的職務明晃晃地在那亮著,不幹點事兒能保持他長久地以權謀私嗎?思鳳點頭,說這兩句話還有點味道。二舀接著說,牛向西大
權在握,下屬無疑都是弱者,向他討好是可以理解的。俗語說,「人往高處走,水向低處流」,想進步就得贏得掌權者的好感與關注,否則,像晉陞提職這類好事兒就很難輪到你的頭上。有人編了這樣一套嗑:你不提要求,領導極不可能想你;你提了要求,領導會淡淡地想你;你有實際表示的要求,領導時時會想你;你的表示一步到位了,領導第一個想的就是你。因此說,想進步的同志絕對是好人,送錢的同志並非都是壞人,沒有幾個從骨子裡願意給當官的送錢的,只是一種無奈的選擇。思鳳只是點頭,不再插言。二舀思緒的閘門徹底被打開,說經過反覆琢磨,這個無奈起碼有兩個原因:一是社會風氣影響。大家都這麼做,你不做就是異類,就會冷眼瞧你,說你怪怪的,肯定有啥毛病。最典型的是醫患之間收送紅包這類事兒。媒體報道:有家醫院的一個醫生,因拒收紅包被患者家屬威逼,說你是要紅包,還是要刀子?逼得那位醫生只得收了,否則就得挨上一刀。二是一些當權者的貪慾。如果我們黨的領導幹部都能恪守黨紀,嚴格自律,對送錢送物、行賄者嚴詞拒絕,風氣一定能有改變。問題是當權者是不是這麼看、能不能這麼辦至關重要。如果醫生最開始都能拒收紅包,就不至於出現患者家屬威逼醫生收紅包的事兒。如果牛向西能一律謝絕大家對他的「表示」,不但他自己不會被「雙開」、「移送」,工業局的這些同志也不會被牽連。
「照你這麼說,是牛向西把大家給坑了?」
「起碼矛盾的主要方面在牛向西,如果他不以送不送錢、送多少為尺度,去權衡下屬提拔晉陞獎懲之事,誰還能鋌而走險?」
「那你就沒照他的邏輯辦呀?」
「有人說我有先見之明,我哪有那兩下子?我是壓根兒就看不上牛向西那副假模假式的做派。假如碰到一個有迷惑性、隱蔽更深的上司,我也許比別人送得更歡。」
說點實話,你對牛向西這個人到底怎麼看?思鳳心想,若想徹底解決老公失眠問題,非讓他把嗑嘮透了不可。二舀又抽出一支「紅塔山」說,對牛向西我的確沒啥好感,但平心而論,他不是個不學無術、沒能力沒水平的領導,工業局的大小事情擺布得井井有條,機關同志對他都有敬畏,不管是騙取的還是刁買的,起碼說明他這個人不僅權力在握,而且在群眾中還有一定威信。思鳳反問,照你這麼說,牛向西是個好乾部了,可對他那些埋汰事兒,又該怎麼看?二舀侃侃而談,說這只是牛向西的一面,也是要展現給下屬的那一面。我最近看了一本專門研究人性的書,書中有一個觀點:人都有「兩截」之分,上半截是要對社會、對公眾展示能公開的部分;下半截是指只能對自己、對家人、對特殊對象亮相的部分。書的作者認為,對一個人的評價看上半截並不能說明本質問題,關鍵是要看他下半截是否道德健康、是否把握得恰到好處。人們往往很願意把上半截展示給社會,而社會往往只以人的上半截來給出定論,忽視了被隱藏起來的下半截。暴露出我們現行考察幹部方式的弊病。思鳳見縫插針,說我看還有制度問題,有些制度安排,落後於經濟發展和社會變革。當然不是根本制度。思鳳幾句話把二舀的思路拓展開來,說好的根本制度需要具體制度來實現,一些權力部門習慣解決定性的問題,如何定量操作很少有人研究,現在,一個最大的弊病就是上邊怎麼說,下邊跟著怎麼喊,至於真正落實到什麼程度,那是另外一回事兒!思路是好思路、方向也沒有問題,就是落實得差、推進得慢。這種現象不解決,我們黨將陷入十分窘迫的困境。思鳳已有困意,打著哈欠,說你就講吧,我閉眼聽。二舀在混沌的夜裡,給睡下的老婆講著對政界某些現象的看法,直到思鳳鼾聲漸起。
3
大張今天出奇地得意,一上班就哼起費翔的《冬天裡的一把火》,挨屋亂串,最後串到閻曉屋。閻曉見他沒正形,說今天怎麼了,是病重了,還是媳婦給你一回好臉兒,不知怎麼美好了?大張唱著搖頭,又湊到二舀跟前。二舀說,定是天上掉餡兒餅了。大張睜大眼伸出大拇指。二舀猜是得了啥大獎了。大張停住哼唱,一把將二舀摟住,說知我者二舀弟也。二舀掙開大張,問中多少。大張說是隱私,恕不相告。閻曉說,那你啥意思,忽悠誰咋的?大張說,朋友見面劈一半兒,我這不是與大家分享嗎?二舀奚落道,拿嘴哧溜人也叫分享?大張擺出無所謂的樣子:那就定在今天晚上,別讓我破費得太多,就到「金錢寶」娛樂城撮一頓兒!閻曉指著大張,說男子漢得說話算話!大張背手昂頭:小菜一碟嘍!
「金錢寶」是省城新開的一家高消費自助式餐館,檔次不在五星級酒店之下。聽說去「金錢寶」,一處全體和特邀嘉賓田造文、郝樂樂齊刷刷如期赴約,大家拿了餐盤,隨意挑揀各自喜愛的美食。為了能坐得集中些,閻曉選了一個僻靜地方,又把幾個方桌拼到一起,待大家滿載而歸,才奔餐台那邊去。迎面見二舀端了兩盤,閻曉戲謔道,可算逮著一把機會,別撐著個好歹。二舀說,是給你帶的份兒,還說風涼話。閻曉說,你知道我就愛吃你揀的?二舀說,怎的也是一片心意嘛!閻曉送去一個多情眼神,不再做聲。
猴性子的大張,也不等誰給打個場,站起身致了簡短祝酒詞,大家便吃起來,一會兒又競相向大張敬酒,表示對中獎的祝賀、對慷慨解囊的讚許。
萬長順和郝樂樂坐在一角,雖然也在說笑,但眉宇間那憂鬱不爽,都沒逃過二舀的眼睛。二舀端杯走近萬長順,畢恭畢敬地碰了萬長順的杯子然後一飲而盡,接著又同郝樂樂喝了一杯。其他幾人見二舀此舉,深知個中意思,都撂下筷子和話題,向兩位處長敬酒,二人的眼睛逐漸濕潤起來。
由於大家的共同「進攻」,大張讓酒鼓動得已十分興奮,嘮起敏感話題:事兒都過去了,你倆也別太那個了。得像老人家「文革」時對章含之說的那樣,「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憂愁明日愁」。其實你倆也沒啥愁的,我們這些小沙勒彌,今後還不是得受你們管著!不過有關前任老闆的事情倒值得琢磨。我也沒喝多,今天給諸位哥兒們出個題:給牛向西畫像,誰畫得好,並獲得大家認可,我願意拿出大獎的十分之一給予獎勵。
大家七嘴八舌議論開了,說你這十分之一要有個數目;說空口無憑,應立個字據;說把獎金放在第三者手裡,防止你大張賴賬。
閻曉舉手示意要畫像。大張說重獎之下,必有勇夫。有人要發言,請大家肅靜。閻曉說,想這前前後後的事兒,牛向西挺像個演藝明星。在台上呢,演的是局長,很拿手,讓人看得肅然起敬;在台下,是不是局長,很難說了。在評價人的問題上,社會上時常是「一面倒」,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昨天在台上還在掌聲鮮花中受著寵,今天出了事兒,馬上狗屎一攤。我看有悖於黨的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牛向西問題出在台下:私慾膨脹,不能遏制,最後置黨紀國法於不顧,以身試法,問題是極其嚴重的。一言以蔽之,他是一個典型的偽君子。
不知誰插了一嘴:難道牛向西不是被糖衣炮彈打中的?大家鬨笑。
只有二舀沒笑,說那是解放那陣兒的事兒,現在還用糖衣嗎?乾脆就是明碼實價地交易。比如在幹部問題上,社會不就是這樣流傳的嗎:不跑不送,原地不動;只跑不送,平級調動;又跑又送,提拔重用。難說這種現象有多大面,不過沒誰敢否認這樣的現實吧?如果問牛向西違法違紀的原因,我想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單從主觀上分析,起碼有三個原因不可否認:入黨提干、掌權用權的動機不純;自我學習修養不夠;信仰不堅定、政治不成熟。他既要偽裝起來給人一個正人君子形象、開拓進取的形象、勤懇工作的形象,還要在行使權力時謀取一己私利、滿足貪占慾望,形成了裝神弄鬼的「兩面人」特徵。
好啊,兩位副處長捷足先登,畫了一張「偽君子」和一張「兩面人」頭像,據我觀察,大家好像同意他倆並列進入提名口頭獎了?大張
忽悠著。閻曉站起身,沖大張說,你可別打賴,怎麼整出個口頭獎?不管你弄啥花樣兒,必須有含金量,否則我跟你沒完!說著揚起手臂就要捶打。大張嬉皮笑臉地說,有含金量、有含金量,不過我要是取(娶)你,還要看你順不順從。眾人聽出了點意思,都「嗷嗷」地起鬨。
田造文說,我不會畫像,也不想得你大張的啥屁獎,能捨得請咱們,就已出乎我的意料了。他講了一段牛向西向國家委領導彙報工作的場景。說平時一臉嚴肅的牛向西,在國家委領導面前,如一隻溫順的小貓,厚厚的彙報稿背得滾瓜爛熟,彙報的數據能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問題找得不輕不重、措施談得清晰明了,神情、語速、措辭無可挑剔,那張圓臉蛋兒,自始至終是微笑的。後來,國家委的那位領導逢人便講,說牛向西不是這個層次的領導,還有升遷潛力。大張說,造文給老牛畫了一張「笑面虎」頭像,可並列提名口頭獎。二舀接著田造文的話茬,說高級領導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最近,美國一位心理學家做過研究,提出一個叫做「首因效應」現象,他說多數人會在首次見到某人時,憑著最初印象對其作出某種評價,並影響著他今後一個時期的判斷。看來牛向西很熟悉此道。
萬長順看錶,對大張說差不多了。大張說按處長指示,酒會結束,下一個節目:樓上遊戲廳地幹活!閻曉一把拉住大張,說那不行,還沒決出誰勝誰負呢?大張裝模作樣地「啊、啊」著說,既然有人提出建議,那我們再延時五分鐘,請參賽選手做好準備。請聽題:都說「兩面人」不好,那如何做個「一面人」?閻曉說,又不是競聘演講,你大張有點臭錢,就開始裝上啦,沒人上你當了。田造文也感覺被大張玩了一把,不想再說啥了。
二舀並不理會這些,他已深深進入了這個沉重的話題中:做個「一面人」,永遠在眾目睽睽的舞台上演下去,很難做到。做一個領導幹部永遠在政治舞台上演下去,並且是個合格演員,更是難事。我看應該這樣:上班了,就要履行好上級機關賦予的職責,當好局長、處長和處員;下班回家,你就是父親、丈夫或母親、妻子,就要履行父親、丈夫或母親、妻子的義務和責任。在班上,不能以局長、處長、處員的身份,總想著履行父親、丈夫或母親、妻子的義務;在家裡,不能借局長、處長和處員的權威,為家人謀私利。大張宣布:因其他兩位在第二輪比賽中自動退出,李二舀同志雖然答得不夠精彩,只能矬子裡面拔大個兒,至於獎金嗎,待領導批示后即發。閻曉問領導指誰?大張說與你同類,但暫時還不是你。田造文說,那算徹底泡湯了,誰不知道你媳婦是省城有名的「鐵母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