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幾天以後,朱懷鏡才知道玉琴被收審了。他並不吃驚,只是心裡莫名其妙地緊張,似乎自己也會有什麼麻煩。這天,朱懷鏡在家裡吃晚飯,神色很嚴肅。香妹怕他心裡有什麼事,也不敢多問他。一家三口埋頭吃飯,只聽得筷子磕碰碗碟的聲音。吃完了飯,只有兩口子在場了,朱懷鏡認真地望了香妹一眼,說:「香妹,可能有事要發生。你在外面不論聽到什麼,都要挺住。」香妹臉都嚇白了,半天才問:「什麼大事?說得這麼可怕?」朱懷鏡說「要說事情都是針對皮市長的。也許別人會通過整皮市長身邊的人,達到整皮市長的目的。我既然身在官場,既然受到皮市長的器重,必要的時候,就免不了受委屈。」他把事情說得很嚴重,卻又並不具體說些什麼。朱懷鏡明知道自己是在故弄玄虛,可說著說著,便真的進入了某種情緒,覺得自己很高尚,很氣節。見香妹太害怕了,朱懷鏡又安慰了她幾句,就說去皮市長家看看。朱懷鏡出門時,香妹站在門口,望著朱懷鏡的背影,半天不關門。

王姨開了門,客氣地笑了笑。客廳里照樣只開著灰暗的壁燈,沒有看見皮市長。王姨把門掩了,用嘴努了努裡面。朱懷鏡明白,皮市長一個人在書房裡。王姨帶著朱懷鏡走到書房外面,敲了門,告訴說:「老皮,懷鏡來了。」皮市長靠在皮圈椅里,抽著煙。

朱懷鏡立即緊張起來,意識到也許發生什麼嚴重事情了,因為皮市長本來早已戒了煙的。

皮市長示意他坐下:「懷鏡,你來得正好。現在情況越來越明顯,有人把矛頭指向我。」皮市長逼視著朱懷鏡,朱懷鏡第一次見識到皮市長的威嚴。他安慰道:「皮市長,你把心放寬些。橋歸橋,路歸路。皮傑的事就是皮傑的事,讓他們查去好了。說得那個些,皮傑現在人在何方都不知道,他們查也是白查。」皮市長很生氣的樣子,說:「有人說龍興收買天馬娛樂城,是我皮德求一手操縱的!」朱懷鏡說:「怎麼可以這麼說呢?這件事我最清楚了。總得實事求是嘛!」皮市長微微一笑,說:「我估計有人會來找你問些情況的。雷拂塵在裡面說你找過他,專門談龍興收買天馬娛樂城的事,而且說你是去傳達我的意思。」朱懷鏡顯得非常氣憤:「雷拂塵怎麼可以這麼說呢?我是同他閑扯的時候,偶爾說到這事的。這並不違法呀?皮傑也是同我在一起玩的時候,隨便說到他想把娛樂城賣給龍興大酒店。這也不違法呀?說到底這只是樁商業買賣,是他們雙方談攏來的。即便皮傑沒有你這個特殊背景,買賣也得成交。價格合理不合理,同別人沒關係,都是他們雙方自己談判的。皮市長你放心,隨便誰來找我,我都是這個說法。」皮市長滿意地點點頭:「環鏡,對你,我是放心的。」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裴大年和袁小奇這兩個人怎麼樣?」皮市長前後兩句話,聽上去就像沒有聯繫,朱懷鏡卻是心領神會。

那意思就是說,對你朱懷鏡放心,對裴大年和袁小奇就不太放心了,同時暗示朱懷鏡在中間做些工作。朱懷鏡雖是明白了皮市長的旨意,卻又不便明說自己找他們兩位說說。

這等於點破了皮市長的擔心,那樣倒像是他知道皮市長同裴袁之間有什麼說不清的事似的。他略加沉吟,才沒事似的說:「裴大年約了我好多次了,說要請我喝杯茶。今天他又約了我,我說今天沒空,答應他明天晚上。袁小奇有些日子沒回荊都了。他在荊都的分公司的經理黃達洪,是我的老部下、老鄉,很尊重我。袁小奇對這位姓黃的很信任。」朱懷鏡這番話不著邊際,不過他相信皮市長聽得懂。皮市長果然聽懂了,意味深長地望了朱懷鏡一眼,遞過一支煙來:「懷鏡,梅經理在裡面倒是沒多說什麼,也沒說你找過她。她倒算個女中豪傑,自己做事自己當。一個好同志,叫皮傑害了,可惜。」皮市長很是惋惜。朱懷鏡看皮市長的眼神,內心有些尷尬。皮市長說:「懷鏡,今後一段時間,我不叫你來,你就不要到我這裡來了。」朱懷鏡會意,含含糊糊說:「我在外面會注意的。」

從皮市長家出來,朱懷鏡沒有回家,去了銀杏園賓館。看看時間還早,便打了裴大年電話,約他來一下。裴大年說行行,二十分鐘就到。這二十分鐘,朱懷鏡是踱著步度過的。他腦子裡很亂,要考慮一下怎麼同裴大年說話。他想找裴大年,說是為了皮市長,倒不如說是為他自己。裴大年平時辦事出手大方,但毛病就是嘴巴不緊,喜歡在外面吹牛,說自己同哪位領導關係如何如何的好。如今誰都明白,有錢的人同有權的人關係好意味著什麼。朱懷鏡想來想去,情況非常,只好直話直說。

裴大年敲門進來,向朱懷鏡道好。朱懷鏡客氣地握了他的手,為他倒了茶,說:「我問你,最近在外面聽到別人說皮市長家什麼事嗎?」裴大年顯然沒想到朱懷鏡會問這話,猜不透他的意圖,支吾好一會兒,才謹慎地說:「聽倒是聽到些話,我是不太相信。高幹子弟出國是很平常的事,朱廳長你說是不是?」朱懷鏡說:「問題是有人在中間搞鬼,想打皮市長的主意。像皮市長這種身份的人,是誰想弄倒就弄倒的?虎死還餘威在哩!何況皮市長遠遠沒有到要收拾殘局的地步。給你說個故事,是真事。我原來在烏縣當副縣長時,有位建築包頭,賺了不少錢。可是就一件事,他把自己弄垮了。有年,他承包縣人民醫院住院部大樓,賺了不少。後來有人舉報衛生局長和人民醫院院長收了他的賄賂,找他到檢察院問話。他經不住檢察院那一套攻勢,就把給衛生局長和人民醫院院長送錢的事招了。結果,衛生局長和醫院院長都被判了刑。這樣一來,誰還敢包工程給他?從這以後,他就再也攬不到工程了。沒隔多久,檢察院又以偷漏稅收的罪名,把這包頭抓了,判了他七年徒刑。」裴大年哼了哼,表示對這包頭的不屑,「這種人,太不會玩了。這是最大的犯規嘛!若是我碰到這種事,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會說嘛。

說了有什麼好處?害了朋友,也害了自己。」

聽了這話,朱懷鏡知道達到目的了,用不著再明白地交代他什麼了。他便避開這個話題,只同裴大年閑扯,扯得兩個人像親兄弟一般。裴大年巴不得有這樣一位官運亨通的年輕副廳長同他如此親密,高興得不得了。兩人扯得很晚,裴大年臨走時說明天去看看皮市長。朱懷鏡叫他這一段別去,只要心裡向著皮市長就行了。裴大年點頭不止。

朱懷鏡想明天再約見一下黃達洪,請他近日專程南下一趟,向袁小奇滲透一下皮市長的意思。其實朱懷鏡對袁小奇並不擔心什麼,因為他深知其人其道。就憑袁小奇目前的身份,相信他也不會輕易讓自己充當尷尬角色的。夜已深沉,他沒有半點睡意,玉琴那雙深深陷進去的眼睛,總在黑暗中哀怨地望著他。即使在約見裴大年時,他心裡也總在想著玉琴。不知鐵窗里的玉琴怎麼樣了?她是不是更加消瘦了?她是不是也在想著他?多麼可憐的女人!想著玉琴平日里千般的好,朱懷鏡禁不住潸然淚下。

朱懷鏡每天都擔心檢察院的人會來找他,日子過得戰戰兢兢。人也日見清瘦了。部下見他瘦了,都說他身材越來越好了。

皮傑、雷拂塵、玉琴成了荊都市最近的熱門話題。他們的故事一百個人說出來有一百個版本。起初流傳最多的是皮傑的故事,故事裡除了金錢,自然要加上女人。玉琴出事後故事也編得越來越呈桃紅色。朱懷鏡聽到的可能是個足本故事,說玉琴美妙動人,男人見了沒有不掉魂的。她沒有結婚,也從沒正經談過男朋友,可她床上從沒少過男人。

又說有位市領導的秘書,長得一表人才,總在外面拈花惹草。有回,玉琴同這位秘書在舞會上認識了,兩人相見恨晚,當天夜裡就滾作一堆了。玉琴從此便用大把大把的票子養著這位領導秘書,她自己也從這位秘書手上得到不少好處,很快就從一個服務員提到酒店經理位置上。朱懷鏡聽到這些話,又氣憤又惶恐,自然不敢解釋半個字。好在故事裡這位秘書並不姓朱。

三個案子遲遲不見有什麼結果,人們卻仍然興緻勃勃地傳播著與案子有關的故事,版本日益翻新。經濟案子都是很複雜的,不可能很快結案。重要犯罪嫌疑人皮傑至今不知身在何方,看來這三個案子不知要拖到什麼時候才水落石出了。聽說雷拂塵得知皮傑一直沒有下落,便一再翻供,使案子更加顯得撲朔迷離。三個案子是聯在一起的系列案,玉琴再怎麼坦白交代,也不可能將她的案子先結了。朱懷鏡突然發現很長時間沒聽見別人在他面前說玉琴的故事了,心頭暗自緊張起來。他意識到,也許越來越多的人已經知道,同玉琴相好的那個男人就是他,而不是哪位領導的秘書。朱懷鏡真有些度日如年了。

就在他誠惶誠恐的時候,檢察院終於找上門來了。不過,因為朱懷鏡畢竟是位副廳級領導,檢察院不好隨便找他問話。這天下午上班不久,檢察院厲副檢察長很客氣地打電話給他,問他能不能安排個時間,想找他了解皮傑、雷拂塵、梅玉琴的有關情況。朱懷鏡心裡一驚,語氣卻很鎮靜,滿口答應了,只是他堅持請檢察院的同志到財政廳來,他手頭工作忙,走不開。厲副檢察長說行,馬上就來。

放下電話,朱懷鏡手忍不住有些發顫,心臟總是很不爭氣地怦怦跳。他是一急就想大便的,立即就屎急尿慌了,便鑽進廁所去大便。大便完了,又洗個冷水臉。他將臉浸在冷水裡,用毛巾使勁搓,搓得兩頰發紅。這樣一折騰,朱懷鏡放鬆了。細細一想,自己同這三個案子並沒有關係,沒有必要這麼緊張。他對著鏡子梳了下頭髮,正正衣冠,作深呼吸,氣沉丹田,然後從容地出了廁所,端坐在辦公桌前,拿出一個文件夾來批閱,一副日理萬機的樣子。

聽到了敲門聲,朱懷鏡很有修養地應道:「請進。」正好是厲副檢察長同兩位檢察官。朱懷鏡合上文件夾,再站起來同三位一一握手,說著客氣話。三位入座,厲副檢察長就開門見山了:「耽誤你時間了朱廳長。關於皮傑、雷拂塵和梅玉琴的案子,可能朱廳長也聽說過了……」朱懷鏡馬上笑道:「我聽說的都是路邊社新聞。外面有人說,皮傑帶了幾個億的公款逃了,都是從財政廳直接划走的。外界傳聞都是百姓說朝廷,想當然,荒誕不經。具體情況,我還不清楚。」厲副檢察長也笑了,說:「現在外界說法很多。說明群眾很關注這幾個案子。市委、市政府的領導也追得緊。所以,我們檢察院感到壓力很大,還請朱廳長多支持才是。」朱懷鏡問:「不知我能幫上什麼忙?」厲副檢察長說:「朱廳長,先請你別有什麼誤會。據雷拂塵交代,說皮傑、他雷拂塵自己還有梅玉琴他們同你的私交都不錯。我想請你談談,是不是掌握一些同他們案子有關的情況。」朱懷鏡便把他同三個人的交情說了。在朱懷鏡的嘴裡,皮傑很貪玩,也很夠朋友。

雷拂塵辦事老成,人很豪爽。玉琴開朗大方,辦事潑辣。這些顯然不是厲副檢察長他們想聽的。果然,厲副檢察長很講究措詞地發問了:「朱廳長,我們想核實一個具體細節。

據雷拂塵交代,說在龍興收買天馬娛樂城之前,你同他說過這事,是嗎?」朱懷鏡想都沒想,爽快地回答了:「對,說過。」厲副檢察長問:「你能詳細說說當時的具體過程嗎?」朱懷鏡先是笑笑,再說:「我不清楚這同案子有什麼關係,但我仍然願意說說。

皮傑同我常見面,在一起要麼吃飯,要麼喝喝茶。有天他同我說,天馬公司的攤子鋪得太大,顧不過來,生意做得紅火,有人看不過,老是挑刺。又說他爸爸對他的娛樂城天大的火,叫人封過,事後見面就說他。所以,他不想再經營它了。想來想去,打算同龍興大酒店談談,看他們那裡吃得下不,賣給他們算了。我說這個主意好,也免得皮市長經常為你這個娛樂城操心,而且畢竟你的身份特殊,影響也不好。他便開玩笑,說我也同他爸爸一個鼻子出氣,老是教訓他。這事是在閑扯的時候扯的,他說了,我聽了,就這麼回事。後來,我同雷拂塵扯談時,我便隨便說到皮傑的這個想法。雷拂塵聽了很感興趣,說他原來還在龍興的時候就有這個想法,只是以為皮傑肯定不會把這麼個好地方脫手的,他就只是一廂情願地想想罷了。至於後來他們是怎麼談的,最後是什麼價格成交,我就不清楚了。」厲副檢察長點頭斟酌再三,才問:「皮市長事先知道這事嗎?」朱懷鏡便明白厲副檢察長的真實意圖了。果然有人想把矛頭指向皮市長。他回答說:「這個我就說不準了。按常理說,皮市長畢竟是皮傑的父親,兒子有什麼事,會同父親說。但據我了解,皮市長兩個兒子,他最欣賞的是去美國留學的二兒子皮勇,他對皮傑一向嚴厲。皮傑也知道父親不喜歡他,沒什麼話同父親說。皮傑不太住在家裡,幾乎很少同父親碰面。我知道皮市長的夫人王姨,為他父子倆的關係還很傷心。」厲副檢察長所有的提問,都被朱懷鏡這麼輕巧地敷衍過去了。厲副檢察長最後感謝朱懷鏡,說耽誤了他的時間。

送走厲副檢察長他們三位,朱懷鏡舒了口氣,又不禁為自己應對自如而得意。他又鑽進了廁所。這回是如釋重負地小便,聽著順暢而流的水聲,他感到特別痛快。對著鏡子再次整理自己,感覺這張臉瘦是瘦了,卻仍然很精神。他發現自己到底是個腰杆子邦邦硬的大丈夫,沒什麼能難倒他。他想今天回家吃晚飯,在家裡好好睡一覺,同香妹說說話。這一段,他天天服用秦宮春,卻從來沒有萌生春意。面臨這種局面,哪有心思風花雪月?有時,他甚至為自己的荒唐懊悔不已,發誓今後再也不沾別的女人。這會兒,他想著回家睡覺,竟有些蠢蠢欲動了。

下班回家,不見香妹,卻見她的包放在茶几上。知道她回來了,便喊了兩聲。不見回答。朱懷鏡便往卧室里去更衣,隱隱感覺陽台上有人。過去一看,正是香妹坐在那裡,低著頭,雙肩微微聳動。也許她聽到什麼話了?朱懷鏡心裡一陣慌亂,在她身後默默站了一會兒,又問:「說話嘛,只是哭,叫我怎麼辦?」香妹嚶嚶地哭出聲來了:「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我一個人蒙在鼓裡!」朱懷鏡裝著糊塗:「知道什麼了?」香妹眼淚汪汪地抬起頭來:「你說清楚,你同梅玉琴到底是怎麼回事?」朱懷鏡笑了起來,說:「我還以為你說什麼哩!我比你還早些聽說梅玉琴的事哩。最初說她同方明遠,後來又聽說她有誰誰,反正說跟她好的男人多著哩,就是沒聽人說她同我。我跟你說過,有人在搞鬼。梅玉琴同我、方明遠、皮傑,都是很好的朋友。我們了解她,她既不是貪得無厭的受賄犯,也不是風流浪蕩的壞女人。她陰差陽錯地落到這步田地,我想中間自有隱情。現在她落難了,人人都向她吐口水!」香妹鼻子一哼,說;「你倒蠻同情她!難道她是被抓錯了?」朱懷鏡說:「我並不是說她抓錯了。在同一個罪名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具體情況。哪怕是殺人犯,有時他殺的人的確該千刀萬剮,但他照樣犯了死罪。小梅是受了賄,但她決不是個見錢眼開的罪犯。這事我同你說清楚了,希望你相信。現在人家落了難,我們不要幫著別人損人家。」香妹又哭出聲來了,「我不是聽一個人說,你叫我怎麼相信你?」朱懷鏡說:「為什麼在別人沒出事的時候沒人說,現在才有人說?明顯是有人在搞鬼嘛!」香妹低著頭說:「相信不相信,都沒什麼意思了。」朱懷鏡不再說什麼,一個人上床睡。香妹沒有上床來,她去兒子房間了。

朱懷鏡的日子過得很沒有生氣了。在廳里,他似乎依然是位受人尊重的副廳長,部下們見了他總是點頭微笑著打招呼。可他總感覺自己從容走過之後,那些同他點頭微笑的人,也許正回頭神秘兮兮地望著他的背影。晚上回家也總是一個人睡。香妹沒什麼話同他說,他想同她說些什麼又總是搭不上火。這天夜裡,一個人睡著很沒有意思,便索性起床去了銀杏園。

銀杏園的床寬大而柔軟,躺上去便萌生某種慾望。朱懷鏡擁被側身而卧,閉上眼睛就想起玉琴了。他下了床,在地毯上不安地走動,像發了癮的吸毒者。外面歌舞廳傳來幽怨的歌聲。朱懷鏡馬上想起了李靜,那位豐腴香艷的伴舞女郎。他用被子蒙著頭想了好久,隱隱記起了李靜家裡的電話號碼。可是真要掛電話他又有些害怕了,心裡怦怦直跳。最後他咬咬牙,還是抓起了電話。「喂,你好,我李靜。」聽著這飴糖般甜而柔滑的聲音,朱懷鏡手直發抖。他膽怯了,放下了電話。他氣喘吁吁地坐在床頭,唇焦口燥,又恨自己怎麼這麼膽小,無可奈何,他去了洗漱間,正像《紅樓夢》里說賈璉,兩個指頭兒告了消遣。

回到床上,腦子木木地躺了一會兒,感覺全身都在瓦解、崩潰,心情便灰暗起來。

悔恨像渾濁而骯髒的洪水,洶湧而來,沒頭沒腦地淹沒了他。他悔恨剛才的無聊,悔恨自己做過的很多事情。他熄了燈,讓自己陷入無邊的黑暗。

幾天以後,朱懷鏡接到市紀檢委電話,說是明副書記請他去一趟。朱懷鏡說馬上就來。放下電話,他感覺雙腿有些發虛,不知道又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內心由猜疑到擔心,進而是恐懼了。因為有些領導幹部就是被紀檢委傳喚時被檢察院收審了,而且這邊人一被扣,那邊搜查辦公室和住宅的人馬就趕了去。朱懷鏡越想越害怕,便想想自己辦公室和家裡有什麼東西見不得人。沒來得及想清楚,車已到了紀檢委了。踏上紀檢委辦公大樓的台階,朱懷鏡又想上廁所了。他左右一看,見一樓的廁所在最棟頭。越往棟頭去,光線越暗,朱懷鏡有種走向地獄的感覺。呼吸一會兒廁所里衛生丸的氣昧,感覺才輕鬆些。上了二樓一問,有人告訴他,明副書記在小會議室。朱懷鏡推門進去,見明副書記已坐在裡面了,還有兩位幹部。發現並沒有檢察院的人,他心頭稍微輕鬆些了。明副書記正同兩位幹部說著什麼,沒有馬上打招呼,等朱懷鏡說了聲明書記久等了,他才站起來,伸過手來握手。

「請坐吧,」明副書記自己也就坐下了,「懷鏡同志,找你來,有些事情想了解一下。請你配合組織。」聽說配合組織,朱懷鏡便猜到這回不是了解別人的事,而是他自己的事了。心裡不免又緊張起來,臉也有些發熱了。「行,明書記想了解什麼,儘管指示。」明副書記望著他,臉色和藹,目光里卻透著嚴肅:「懷鏡同志,你的工作,組織上是滿意的。這個我們今天就不多說了,只了解一些具體問題。龍興大酒店的總經理梅玉琴被檢察機關收審了,你一定知道了。我們想了解一下你同梅玉琴的個人交往情況。

在座的都是紀檢委的同志,你不必有什麼顧慮,如實說吧。」朱懷鏡心裡又開始打鼓了,他知道紀檢委不會隨便過問幹部這類問題的。他幾乎不及細想,本能地開始自我保護:「我同梅玉琴很熟。要說交往,無非就是大家在一起聚一聚,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況值得細說。」明副書記笑了笑,說:「懷鏡同志,你應該清楚,要是真如你說的,我們沒有必要問你這個問題。何況,你們的個人關係還很可能同其他一些事情有牽連。請你好好想想。」朱懷鏡越發緊張了,卻仍不想如實說出他同玉琴的關係。他認定這是兩個人的事情,只要兩個人中間有一方不承認,別人是沒有辦法弄清楚的。何況現在還沒有跡象表明玉琴已公開他們的關係了。他即興編了一個他同玉琴如何認識,如何交往的故事。

他承認自己同玉琴的關係比較密切,這都是因為玉琴同他說過自己的身世,她是個孤兒,沒有任何親人。他把她當做自己的親妹妹一樣關心和愛護。玉琴也像對自己哥哥一樣尊敬他。明副書記當然沒有因他的故事而感動,而是亮出了底牌,「懷鏡同志,我看你是不準備如實說清問題。你看看這是什麼。」明副書記叭地將一疊照片攤在桌上。朱懷鏡下意識地微微抖了一下。這都是他和玉琴的一些合影,多是親親熱熱摟在一起的。他立即明白,這些照片一定是檢察院從玉琴住宅里搜查出來的。他沒有話說了,額上滲出了汗珠。會議室里沒有一點聲音,氣氛很尷尬。

「懷鏡同志,」明副書記語調溫和起來,「這個問題,組織上並不准備追究。組織上對幹部是愛護的,是珍惜的。培養一個幹部,不容易啊!檢察院把這些照片交給我們后,我們是嚴格保密的。我們請你自己談這個問題的目的,一是想看看你個人的態度,二是向你敲敲警鐘。懷鏡同志,組織上對你是寄予厚望的,你一定要自珍自重啊!」

朱懷鏡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卻仍然保護著尊嚴,用純粹的官話表明自己的態度:「我虛心接受組織上的批評。對這個問題,我將深刻反省,並願意接受任何處分。」明副書記說:「現在還沒到談處分的時候。這個問題先談到這裡。下面請你談談你同皮傑的關係。」聽明副書記這麼一說,朱懷鏡反倒鬆了一口氣。可他馬上又意識到,也許紀檢委真正想了解的是他同皮傑之間有什麼問題。剛才過問他同玉琴的事,可能只是想先在心理上制服他。好在他心裡有底,知道自己同皮傑的案子沒有任何瓜葛,便很誠懇地說:「皮傑走到這一步,我是沒有想到的。也可以說,我的警惕性不高吧,對他沒有任何察覺。不過,要說到我同他的關係,只是很好的朋友關係。」明副書記顯然不想聽他說這些,打斷了他的話,「聽說你有輛私車,可以說說來歷嗎?」朱懷鏡回道:「那車是皮傑的。」明副書記問:「皮傑怎麼想著要送車給你?」朱懷鏡馬上申明:「不是送的,是他借我用的。這是輛舊奧迪,他不用了,一直閑著。有回扯談的時候,說到車子的事,他說我平時自己有事用公車也不太好,就說把這舊車借我用。我想也行,反正他也不用,閑著也是閑著。有輛舊車平時應急也方便些。我這人就是這樣,自己有事,不用公車的。」明副書記先不問這車到底是不是借給他的,卻問皮傑是什麼時候把車借給他的。朱懷鏡想了想,說:「去年三四月份吧,具體時間記不清了。對了,你們可以看看我的駕駛執照,正好是辦證那會兒借給我的。」朱懷鏡說著就掏出了駕照,遞了過去。

明副書記遲疑一下,伸手接過了駕照。他瞟了一眼駕照,就交還給朱懷鏡。明副書記說:「這麼說來,皮傑借車給你,沒有任何目的?」朱懷鏡笑了起來,說:「我看不出他有什麼目的。以皮傑的特殊身份,他有什麼事用得著求我?」

明副書記想了想,又問:「懷鏡同志,我們不會隨便懷疑一個同志。據我們掌握的情況,你在龍興收購天馬娛樂城的事上,幫過皮傑的忙。說得更明白一點,是有人反映你向雷拂塵和梅玉琴做過說服工作,還打著某位背景人物的牌子向他們施加過壓力。因此,可以這麼認為,在這樁使國家財產蒙受巨大損失的不公平交易中,你可能充當了某種不應該充當的角色。」朱懷鏡很吃驚的樣子,說:「明書記,這個問題請組織上一定弄清楚。你關心皮傑借我車用的時間,是不是懷疑皮傑是用這輛舊車作為向我的回報?我請組織上注意一個基本事實,他借車給我,同龍興收購天馬娛樂城,時間上差不多相隔一年。他借車給我時,根本就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把自己雄心勃勃要建起的娛樂城賣掉。至於我是不是幫他做了說服工作,我向檢察院的厲副檢察長解釋過,相信他一定向你彙報過。我現在還可以把過程一五一十地彙報一次。」明副書記點點頭,他便將上次同厲副檢察長說過的話原原本本重述一次。明副書記顯得十分的善解人意,說:「組織上願意相信每一位同志,但你要經得起組織上的相信。我們也希望情況就是你說的這樣。

懷鏡同志,我再問問你,真是這樣嗎?沒有人指使你同雷拂塵和梅玉琴去說這事?」朱懷鏡說:「反正皮傑從來沒有讓我去說。我想象不出還有誰會叫我去說了。」朱懷鏡自然明白,他們一再暗示的這個人就是皮市長,但他一定要讓這話從明副書記嘴巴里出來。

明副書記考慮了下措詞,很方法地說:「這個……我們想弄清的問題,就是要維護領導同志的威信。有人反映你打著皮市長的牌子,壓著雷拂塵和梅玉琴接受皮傑出的價格。

這事也許皮市長自己並不知道,可在外面影響很不好。」很明顯,對皮市長下手的人已經形成一股勢力了。厲副檢察長是這個態度,明副書記也是這個態度。明副書記口口聲聲要維護領導同志的威信,事實上卻只想給皮市長羅織罪名。朱懷鏡很清楚,他要是順著這些人的意思,把皮市長抖出來,對他自己沒有半點好處,反倒會落下個恩將仇報的罵名。於是,他很感慨的樣子,說:「領導同志的日子也真不好過啊!明書記,你們考慮領導同志的威信,我非常擁護。我在皮市長身邊工作的時間長,皮市長平時對部下要求嚴格,人倒還隨和。可是,他在皮傑面前就完全是位嚴父形象。大家都知道,『兩會』期間,天馬娛樂城被封了,關門整頓了幾天。就是皮市長親自下令,讓公安去封的。皮傑很怕他父親,簡直不太敢見他的面。所以,要說皮市長插手龍興收購天馬娛樂城的事,我是不會相信的。」

明副書記看看時間,說:「我們當然希望情況如此。這樣吧,你回去以後,把今天向我們談的情況寫個報告給我。給你兩天時間,夠了吧?」朱懷鏡沒想到還要寫個報告,心裡不太情願,也只好接受了。說得好聽些是寫報告,其實就是寫交代反省材料。

朱懷鏡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才猛烈地意識到今天是自己這輩子最屈辱的日子。朱懷鏡同玉琴到底不是可以大白於天下的事,別人可以代表組織一本正經地先教訓你一通,然後馬上跑去同他自己的情婦幽會。誰叫你背時倒運?朱懷鏡準備快些寫好給紀檢委的報告,早些交差早些了卻心事。可是打開微機,真不知怎麼寫了。關於同玉琴的事,怕白紙黑字讓人抓住鐵的把柄;關於同皮傑的事,也怕措詞不注意讓人鑽了空子。兩樁事情都很簡單,本來兩三千宇就可以交代清楚,他卻一稿再稿,反覆斟酌,仔細推敲。直到深夜兩點多鐘,這份三千來字的報告才讓自己滿意。列印一份出來,再仔細檢查一次,覺得已經過得去了,便將微機里的原稿刪除了。望著微機屏幕上一片空白,仍是疑神疑鬼,便又刪除了備份文件,心裡這才安穩。找來信封封好報告,放進自己的公文包里。一個人睡覺。被子冷得像潑了水,朱懷鏡縮作一團,忍不住輕聲地嗨嗨叫喚。被窩慢慢暖和了,才好不容易睡去。

第二天醒來,感覺頭痛腦熱。他知道自己病了。他不想讓香妹知道,想勉強撐著起來。可是,在他下床穿褲子時,突然兩眼一黑,重重地栽了下去。香妹聽得響聲不對勁,忙趕了過來。其實摔下去以後也就清醒了,朱懷鏡卻閉著眼睛不想馬上起來。香妹沒說話,蹲下來扶他。摸著他的身子,燙得像炭火似的。香妹也就不再賭氣了,說:「你是病了。感覺怎麼樣?」朱懷鏡說:「沒什麼,可能只是感冒。」說著就讓香妹扶著起來了。他還想穿好衣服,香妹一再堅持要去醫院,朱懷鏡也就同意了。他也正想躺在那裡好好休息幾天。香妹打了個電話,小陳馬上開車趕了過來。

走的時候,朱懷鏡讓小陳把公文包帶上。去醫院一檢查,他患的是重感冒,高燒四十一度。醫生說朱廳長體質好,耐熱,要不一般人到這麼高的體溫,早發狂了。朱懷鏡勉強笑笑,感覺卻是越來越不行了,發現眼前的人都有幾個腦袋。診斷完了,醫務人員都走了,香妹也去了醫生值班室。朱懷鏡叫過小陳,「我公文包里有個信封,麻煩你送到紀檢委去,交給明副書記。你說我病了,住院了,就不親自送了。」小陳走後,朱懷鏡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朱懷鏡住了一個星期的醫院。他體內的感冒病毒慢慢清除了,而關於他的一些謠言卻像暴發性傳染病的病毒,在以幾何倍數裂變。幾乎全廳上下都在交頭接耳,說朱廳長被檢察院和紀檢委找去談了話,他的問題很嚴重。至於什麼問題,自然有很多種說法。

說法再多,也是萬變不離其宗,無非金錢和女人。種種源自財政廳的消息,在外面打了一個轉,就豐富多了。最精彩的說法是朱懷鏡被關起來了,被逮捕時的情節很有戲劇性。

朱懷鏡自然聽不到關於他的種種謠言。他這次雖是小病一場,人卻像從另外一個世界回來的。他有種不好準確表達的感受,好像一切都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包括部下的笑容和眼神。他把這種感覺深藏起來,臉上依然是和藹的微笑。人們又在電視里看見了朱懷鏡,仍然器宇軒昂的樣子。有人便以為原來關於朱懷鏡的種種說法都是謠言。有人卻說朱懷鏡不是沒問題,只是一時弄不倒他。只要有靠山,再大的問題都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香妹在他住院的時候對他還算體貼,自他出了院,她又冷冷的了。這些天,香妹想必又在外面聽說什麼話了,回家以後臉色更是難看,只是照樣不太同朱懷鏡搭腔。

從廳長和幾位副廳長的臉上他是不可能看出什麼的,他們都是道行深厚的人,輕易不會讓人看破半點玄機。可是他無論置身何處,似乎空氣里都瀰漫著某種怪異的東西,叫他渾身不舒暢。

終於有一天,皮市長打電話請他上家裡去一趟。仍然是在皮市長的書房裡,皮市長接見了他:「懷鏡,因為我家的事,讓你受委屈了。」皮市長滿臉歉疚。朱懷鏡第一次發現皮市長的臉上又多了三塊老年斑,兩邊太陽穴各一塊,右邊耳根下還有一塊。朱懷鏡說:「哪裡呢?皮市長對我的知遇之恩,栽培之德,我從沒報答過啊。我只是如實反映情況,沒有順著他們的意思為你栽贓而已。」皮市長嘆道:「情況我都知道了,你是承受了不少壓力的。有人想把我整倒啊!怪只怪我有養無教啊!沒有皮傑的事,誰想弄我也弄不倒。告訴你,最近市裡的班子會有變動。我會去政協擔任主席。市長由司馬同志接任。人大李主任退休,政協張主席去人大負責。他們沒有完全弄倒我,但也總算可以滿意了。」朱懷鏡很氣憤:「怎麼會這樣安排!」皮市長笑了笑,很放達的樣子,「也好啊,我正想好好休息休息了。這麼多年,一直忙忙碌碌,身體也有些吃不消了。

你不同啊,懷鏡,你還年輕,很有前程,一定要繼續努力,不可以學我這麼消極。」朱懷鏡很不理解:「怎麼會是司馬出任市長呢?他在現任政府班子中排在後面啊。」皮市長說:「司馬能力強,組織上任用他我是從內心裡服從的。懷鏡,今後多向司馬同志彙報啊。」朱懷鏡感覺到皮市長這是在試探他,便說:「皮市長,我想,你到政協去以後,乾脆把我也調去,任個政協副秘書長,也好繼續為你服務。」皮市長連連擺手,「絕對不可以。你還沒到休息的年齡,怎麼想著去政協呢?我說懷鏡,你要向方明遠學習。方明遠比你就活多了,他任財貿處長后,同司馬同志關係搞得很不差。現在司馬要當市長了,方明遠很快會上去的。」朱懷鏡琢磨皮市長的話,覺得他對方明遠也許是有看法了。

難怪皮市長家出了這麼大的事,方明遠從沒露過面!朱懷鏡萬般感慨地說:「皮市長,我一個農家子弟,自小吃苦。參加工作這麼些年,干到了副廳級,滿足了。別說我胸無大志,我沒野心。市長你別說我這人狂妄,再大的領導,也還得有個我是否看得起的問題。我最看不起那種從後面搞人家的人。」皮市長點點頭說:「懷鏡,我就看重你的仁義和忠厚。但是,懷鏡,你還年輕,不要全由著性子,要講策略。你記住我的一句話:為官之道,貴在用忍。懷鏡,我了解你這個人就行了,在外面沒有必要強作一頭,靈活些吧。皮傑沒有下落,他們三個人的案子就結不了。看來是場馬拉鬆了。所以說,懷鏡,事情還沒有過去啊。」朱懷鏡聽懂了皮市長的意思,便說:「皮市長放心,無論怎樣,我都是那些話。實事求是嘛!」

朱懷鏡告辭的時候,王姨親自為他開門。臨出門,王姨拉著他的手,很是動情,像位慈母,「懷鏡,你要好自為之啊!事事小心,處處謹慎。清清白白做人,老老實實做事。老皮和王姨我對你都是抱有很大期望的,你要好好乾啊!」聽著王姨這番話,朱懷鏡鼻子都有些發酸了。

過了幾天,朱懷鏡接到通知,去中央黨校學習半年。現在皮市長也左右不了朱懷鏡的命運了,只叫他學會進退揖讓之道。

朱懷鏡從黨校學習回來,正是盛夏季節,荊都悶熱得像個火爐子。他的心情比這天氣還要壞上十倍。他原來分管的工作早已分解給其他各位副廳長了,現在重新安排他分管機關工會和離退休工作。他原來大權在握,現在只是擺樣兒了,走在財政廳的辦公大樓,人都像矮了半截。也沒有從前那麼忙了,呆在辦公室里,成天只是讀書看報而已。

人也慵懶了,總想打瞌睡。不需要經常出去應酬,下班便呆在家裡。香妹就像過早地到了更年期,脾氣躁得很。兩人偶爾睡在一起,也是公事公辦。沒有玉琴的消息,就連演義色彩的街頭傳聞都聽不到,不知她變成什麼樣兒了。朱懷鏡原來覺得朋友很多,現在他們都很忙,沒時間同他見面了。只有裴大年來看過他,是想諮詢一件事。裴大年問他,到底當人大代表好,還是當政協委員好,因為人大和政協都想吸收他。朱懷鏡說都無所謂,哪樣都行,因為做生意的,只是為了有個政治身份,有時候方便些。裴大年硬要他拿個傾向性意見,朱懷鏡就說,反正都一樣,你就不如當政協委員算了,因為皮主席對你到底了解些,說不定還可以給你個政協常委。裴大年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就說乾脆當政協委員算了。

四毛不再在政府維修隊做事了,因為韓長興不再是行政處長了。這天晚上,四毛找上門來,先是問他哥哥的生態農業園還要不要搞下去。朱懷鏡現在聽起來簡直是件滑稽的事。他說就算了吧,上半年收成,請你哥哥算個賬,我按正常收成補差價。他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看看四毛是否客氣幾句。見四毛點著頭不做聲,他的話也就硬了起來,說從下半年起,他自己愛種什麼種什麼吧。四毛說那就這樣吧,語氣就像在外交談判桌上,全然沒有從前的那種敬畏。朱懷鏡便在心裡冷笑,暗想如今就連四毛也可以隨便對他怎樣了。他不想再同四毛多說一句話,準備下逐客令了。不曾想四毛還有話說。他說他自己現在沒事做了,想在荊都租個門面做生意,只是手頭錢不夠,想問表姐、姐夫借些錢。

香妹問他要借多少?四毛支吾半天,說還差十四五萬,想問表姐借十萬塊錢算了。香妹聽了嘴巴張得天大,望著朱懷鏡。朱懷鏡一聽就明白了,四毛是想要回他先後給他們的十萬塊錢。朱懷鏡真後悔自己幫了這個小人。他說了聲你問你表姐有沒有錢借吧,便起身去了書房。四毛沒有從香妹手上借到錢,說了些難聽的話走了。朱懷鏡一個人呆在書房裡生氣。可他沒法去說香妹什麼,都怪他自己現在落魄了。

日子看不到任何起色,朱懷鏡真有些心如死灰了。他去過皮家幾次,每次都碰上皮主席在研習書法。皮主席總是有意迴避談論任何實際話題,他對朱懷鏡已不可能有什麼庇護。圍繞權力人物,都會形成一個生態圈,衍生各類物種。權力人物一旦失勢,生態圈就不復存在了,那些賴以生存的物種就會退化、變種、遷徒、絕跡。其實也沒有必要描述得這麼複雜,老話一句就夠了:樹倒猢猻散。聽說陳雁在荊都不太好獃了,也就不做記者了,成了袁小奇的秘書,常隨著袁老闆滿世界飛。記得袁小奇曾經給陳雁看過骨相,說她今生必將大富大貴。她現在跟了袁小奇是否就是大富大貴了?她富肯定早富了,貴卻未必。原來烏縣送給皮主席家的保姆小馬也走了,據說烏縣給她安排了個正式工作。

王姨說自己現在也還動得了,不用再請保姆了。只有圓真大師還經常往皮主席那裡去坐坐,陪皮主席談佛論道。皮主席現在多過問宗教工作,倒也是業務對口了。荊山寺有些重大佛事活動,皮主席總是欣然前往。最近還出任了「荊山寺敬造釋迦牟尼佛功德委員會」名譽主任。

偌大一個世界,如今似乎只有書房屬於朱懷鏡了。每當他獨坐在書桌前,總感覺這逼仄的書房容不下他內心裡瘋長的孤獨。一天深夜,他突然從似睡非睡中驚起,莫名其妙地感覺到了某種希望。他馬上翻箱倒櫃,找出自己原來的工作日誌,那是別人看不懂的密電碼,是他精心編製的「公共關係處理系統」。他一個一個人琢磨,一次一次搖頭,竟然找不出一個可以幫他走出困境的人。原來因為皮德求的原因,這套系統崩潰了,就像電腦出現了病毒。但他仍不死心,後來一連幾個夜晚都在研究這套癱瘓的系統,可總是令他沮喪。最後,他把惟一的希望寄托在張天奇身上。

倒霉的倒霉了,走運的照樣在走運。張天奇新近又有高就,調荊南市任市委書記。

荊南市是荊都市的南大門,那裡出過好幾位大幹部,是塊風水寶地。大凡調往那裡任一把手的,別人都會刮目相看。張天奇調任新職,也沒有給朱懷鏡打個電話。朱懷鏡猶豫再三給張天奇打了電話去祝賀。張天奇卻是滿口哈哈腔,說難哪,這裡工作基礎好,要開創新局面,有壓力啊!朱懷鏡知道張天奇說荊南工作基礎好,其實是因為前任書記剛被提拔為荊都市的副市長,接替司馬市長管財貿。朱懷鏡不得不佩服張天奇,人家原來不光同皮德求處得好,同市裡的其他領導都處得好,不至於像他朱懷鏡,只緊跟一個人,太不保險了。

這幾天召開市委全會,張天奇開會來了,朱懷鏡想見見他。朱懷鏡幫過他太多的忙了,現在自己陷入僵局了,他也應該幫忙斡旋一下。他相信憑張天奇現在的地位和能量,完全可以幫幫他。可是朱懷鏡仍有些矜持,不想顯得太沒有面子。會議頭三天,朱懷鏡按兵不動,想看看張天奇是否會打個電話來。只有四天會議,直到第三天下午,仍不見張天奇打個電話來。朱懷鏡便有些心寒了,想這世態人情真是沒法說去。他晚飯都沒胃口吃,一個人在書房裡長吁短嘆。時間一分一分鐘過去,他感覺心窩裡的肉在一塊一塊地掉。思量再三,硬著頭皮去了張天奇下榻的賓館。

敲門進去,張天奇熱情地站起來同他握手,笑道:「好久不見了,懷鏡越來越精神了。」這幾個月,朱懷鏡經常可以聽到別人說他越來越精神了,其實是他比原來瘦多了。

他心裡苦澀難言,臉上卻燦爛得很,「哪裡啊,倒是張書記你越發顯得年輕了。」張天奇笑道:「我長你好幾歲啊,還年輕?」朱懷鏡說:「你不光年齡年輕,政治生命更年輕。你是地市領導中惟一有碩士文憑的知識型領導,前程不可限量啊。」張天奇顯然愛聽這話,卻謙虛地點著朱懷鏡搖頭而笑,然後又說正準備讀博士。朱懷鏡很是佩服的樣子,說張書記的好學精神太可嘉了。張天奇自然是說哪裡哪裡,似乎從來沒有過朱懷鏡替他捉刀碩士畢業論文的事。

兩人客氣話說了一大堆了,張天奇端起茶杯喝茶,才記起應給朱懷鏡倒茶。朱懷鏡擺手說不用了,要喝自己來。張天奇到底覺得不倒茶太失禮,硬是倒了杯茶。張天奇說「懷鏡啊,我新到荊南,困難很多,還要你們財政廳多多支持啊!」朱懷鏡很難為情的樣子,笑笑說:「張書記,這話你早幾個月說,我朱懷鏡做得到,現在,情況不同了。」朱懷鏡猜想張天奇裝糊塗也許是為了避免尷尬。這事說來的確不是味道,可朱懷鏡今天打算厚著臉皮了,便拉開了話題,把自己現在的處境道了個明明白白。張天奇低頭聽著,不時感嘆一句:「怎麼這樣?」朱懷鏡說完了,張天奇便豪氣衝天地安慰道:「懷鏡,沒關係的,目前情況只是暫時的。你還年輕,一定會柳暗花明。」

朱懷鏡需要的不是幾句無關痛癢的安慰,但又不好貿然求他,便先試探道:「張書記,以你的意見,我現在該怎樣辦?」張天奇一副老謀深算的表情,說:「韜光養晦,伺機而起。」朱懷鏡聽著身上便起雞皮疙瘩,心想這哪是什麼高見?朱懷鏡今天是下了很大決心才來的,不肯輕易罷手,便只好直話直說了:「張書記,老弟正是落難的時候,還指望你提攜啊!」朱懷鏡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張天奇卻仍裝糊塗,只當這是客氣話,哈哈一笑說:「老弟真會開玩笑,你是市委管的幹部啊,我怎麼去提攜你?」朱懷鏡笑道:「張書記,誰不知道你在上面的面子?你是說得上話的。」張天奇仍是推脫,「懷鏡,慢慢來吧。只要有機會,我會替你說話的。」

張天奇開了這張空頭支票,朱懷鏡暗自咬牙。口上不再提這事,只再同他聊些別的話。兩人正漫不經心地聊著,朱懷鏡突然說:「上次處理那件事的時候,龍文帶了個筆記本來見我,上面記載著他給你活動經費的情況,金額、時間、地點、你說了什麼、他說了什麼都一清二楚。前後一百三十五多萬。我當然不相信他的,怕他帶著到關鍵時候給你添麻煩,就請他把本子放在了我手裡。哪天有時間,我還是把它找出來給你吧,萬一弄丟了就不好了。」

張天奇的臉色早已紅黑如棗了,聽朱懷鏡說完,他便很是冤枉的樣子,非常氣憤地說:「這個龍文,沒想到他也從中撈了這麼多!當初真該讓他陪著向吉富一道去了算了。

現在向吉富是死口無對了,也沒辦法對龍文怎麼樣了。只怪我識人不準啊!懷鏡,感謝你啊。你找到那個本子,就把它交給我吧。」朱懷鏡答道:「行。」

張天奇的語氣體貼多了,卻仍繞了個彎子,不讓自己顯得像是被朱懷鏡嚇唬了:「懷鏡,你自己有個具體設想嗎?我想你要在市直廳局裡面迴旋,可能難度大些。你可以考慮到地市去任個職嘛。」朱懷鏡早就想過乾脆趁自己年輕,到地市去干幾年。換個環境,說不定又是另一番天地。不過這會兒張天奇說出來了,他也不想表現得很願意,倒顯得窮途末路似的。他仰天長嘆一聲,說:「實在不行,也只好這樣了。」張天奇便說:「你如果願意去地市,我倒可以做做工作。不過你也不要太急。我知道你受了些牽連,儘管沒你的事,影響肯定是有的。這就需要冷卻一段,讓人們淡忘那些事情。再就是還有個運作過程。我想至少要六七個月吧。你還年輕,再委屈個半年沒問題的。我是你這年紀,還只是正處級哩。」兩人談得越來越投機,聊到很晚,盡興方散。

朱懷鏡回家洗澡的時候,對著鏡子忍不住發笑。只好這麼卑鄙了,誰讓張天奇是這種貨色呢?洗澡完了,仍是去了書房。他找出龍文的那個本子,翻開看了看,感覺就像玄奘從西天取回的原版經書,太珍貴了。拿著這個本子仔細玩味一番,再用個牛皮紙信封小心裝好,鎖進柜子里。

運作過程漫長而複雜,頗多周折曲直。直到次年二月,朱懷鏡聽到準確的佳音:市委準備安排他去梅次地區任地委副書記。財政廳最先知道這個消息的是廳長,他專門跑到朱懷鏡辦公室,神秘兮兮地祝賀了一通,又真誠地表示了遺憾,說不能同這樣一位好同志共事了。過後幾天,幾乎全廳的人都知道了這事,因為朱懷鏡感覺部下們的表情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香妹仍是不見歡顏。有天夜裡,朱懷鏡正在書房裡整理書籍,香妹進來了,冷冷地說:「你又開始走運了,祝賀你。」朱懷鏡聽她的語氣有些怪,問:「你今天怎麼了?」香妹說:「這一年多,你不太順,我如果離開你,別人還以為我這人沒良心。現在你時來運轉了,我倆好好商量一下吧。」朱懷鏡說:「商量什麼?已經過了一年多,還計較什麼?」香妹說:「我是沒什麼同你計較的了。你一個人去當你的官,我一個人帶著兒子過。」朱懷鏡有些急了:「你怎麼這麼犟呢?發生過的事情再也不會發生了,這兩年對我的教訓太大了。你還擔心什麼呢?」香妹卻很冷靜:「不同你在一起,我就沒什麼擔心了。」這個晚上,兩人就這麼一來二去,說了個通宵,總是這些話,沒有個結果。

三月初,朱懷鏡的正式任命通知下來了,香妹就下了最後通牒,說要是協議離婚不成,她就單獨向法院遞狀子。朱懷鏡便只好採用緩兵之計,說他現在剛剛接到任命通知,就忙著辦離婚,說來不像話。等他正式上任以後,兩人再作商量。香妹只好答應了。

最近組織部的幾位部長很忙,一時抽不出人送朱懷鏡去報到,他便在家靜候。自然又有朋友要設宴為朱懷鏡餞行。那些很忙的朋友,現在又有空閑了。有了這番經歷,朱懷鏡不太願意應付這些場面了,越發覺得自己同玉琴、李明溪、曾俚、卜未之幾位感情的珍貴。可他們如今死的死了,瘋的瘋了,走的走了,落難的落難了。每念及此,朱懷鏡總百般感懷。每天晚上都有人來拜訪。上門來的多是從梅次專門趕過來的地直部門和縣市領導。對這些未來的部下,朱懷鏡倒十分客氣。每次送走客人,朱懷鏡都要把他們的名片拿出來再細細看一次,一個個再對一次號,回憶一下誰是誰。這很重要。下次碰上,能一口叫出他們的名字,會讓他們受寵若驚的。香妹只要有人上門來,總把苦臉扮作笑臉,看座倒茶很是周全。每次幾乎讓朱懷鏡產生錯覺,以為香妹不再賭氣了。可是等客人一走,香妹又是個冰人兒了。

有天晚上,張天奇專門打電話來,問朱懷鏡東西找到了沒有。朱懷鏡說早就找到了,因為考慮一時碰不了你的面,就把它燒了。張天奇沉默了幾秒鐘,才問,燒了?馬上就對朱懷鏡表示了感謝。朱懷鏡感覺出了張天奇的懷疑,他拿不準那玩意兒是否真的化為灰燼了。朱懷鏡需要的就是張天奇的懷疑。接完電話,朱懷鏡在書房裡來回踱步,突然覺悟起來,好像沒有必要躲著那些要宴請他的人。他似乎對朋友的含義有了全新的詮釋。

這回沒有張天奇這樣的朋友,他是翻不了身的。第二天,倒是他自己打電話約了柳子風、嚴尚明、宋達清、方明遠、黃達洪、裴大年等各位,在天元擺了一桌,說是感謝各位領導、各位兄弟長期以來的關照。朱懷鏡這一桌擺了,下面的宴請就接著來了,自然是朋友們逐個兒輪流做東。朱懷鏡便又成天雲里霧裡了。醉眼朦朧間,朱懷鏡感覺朋友們胸前掛著的高級領帶隨時會變成一柄劍,飛將過來。

宋達清請客那天,他親自開車來接朱懷鏡。車上沒有別人,宋達清問朱懷鏡想不想見一見玉琴?朱懷鏡早已不再為這事難堪了,只是長嘆一聲,說怎麼見得了她?宋達清說他可以安排。朱懷鏡說那就明天去吧,他現在隨時都可能離開荊都去梅次。

要去見玉琴,朱懷鏡有種想哭的感覺。回到家裡,他把自己關在書房,痛痛快快地讓眼淚流了個淋漓盡致。第二天,宋達清來接他驅車去了看守所。朱懷鏡在一個小會議室里等候。這裡當然不是探視室,因為他的特殊身份,加上宋達清的幫忙,朱懷鏡享受著特別待遇。沒等多久,門開了,玉琴進來了。門被人拉上了,玉琴站在那裡不動,很陌生地望著他。她頭髮理成了短短的西瓜皮,臉蠟黃而浮腫,眼睛像小了許多,身上的藍棉襖顯得臃腫。朱懷鏡從來沒有想到玉琴會成這個樣子。他想象她只會是瘦了,而不是全身浮腫。他走過去,拉著她的手,就在門口的凳子上坐下來。她的手冰涼。朱懷鏡伸手摸摸玉琴的臉,像摸著曬得半乾的蔫蘿蔔。他本來早想好了許多話,這會兒都說不出來了。他的浪漫在頃刻間被堵在喉頭下面了。沒有比玉琴現在這番模樣更能讓人害怕生活的真實和殘酷了。兩人說不出太多的話,只是手握在一起使勁地捏。當玉琴讓人領走時,望著她那有些佝僂的背影,朱懷鏡感覺是在同她永訣。巨大的悲愴叫他渾身冷颼颼地發麻。

開車出來,朱懷鏡靠在座椅里半天不說話。宋達清也說不出什麼安慰話,只是讓他想開些。朱懷鏡在宋達清的膝頭上拍了幾下:「達清,能不能把車借我用一會兒?」宋達清望了一眼朱懷鏡,說:「你這狀態,開車行嗎?」朱懷鏡說:「沒問題,我只要靜一靜。」宋達清便說:「那好,你小心點。我就在這裡下車。你別管我,我有辦法回去。」

宋達清下了車,朱懷鏡掉過車頭開到荊水河邊,然後沿河溯水而上。車開得很慢,就像散步。這些日子,他的命運出現了轉機,一年多的鬱悶總算到了頭,可他的心情仍然複雜得像這個紛亂的世界。有時獨自面對漫漫長夜,他會突然發現自己的靈魂其實早就沉淪了,可在世人眼裡,他依然體體面面、風風光光。香妹提出離婚,他煩惱了幾日,也就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了,只是擔心鬧起來影響不好。今天見玉琴成了這番模樣,他內心感到了真正的痛楚。在最倒霉的日子裡,他甚至想過自己落到這步田地,是不是老天對他的報應?

這時,遠遠的看見一個人,長發披肩,穿著寬大得不合身的羽絨中褸,背著畫夾,低著頭,一偏一偏,踽踽而行。朱懷鏡身子不由得沉了一下。是李明溪!朱懷鏡加快車速,開到李明溪身邊停下,上前重重地拍了他一板。回過頭的是一張陌生的臉,白了他一眼。等這人綳著臉甩開他,低頭走了,他又依稀覺得這張臉真在哪裡見過。朱懷鏡抬起頭,望著炫目的太陽,恍恍惚惚,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於長沙韭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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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畫[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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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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