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最近朱懷鏡很忙。五月份即將舉辦的商品交易會是荊都市一年一度的,現在是第十四屆。朱懷鏡抽調在商交會籌備辦公室,負責內貿系統參會單位的總聯絡。辦公地點設在南國大廈。朱懷鏡基本上就在南國大廈上班,處里日常工作交給副處長鄧才剛負責。
有什麼重要事情,朱懷鏡才臨時回去一下。處里現在除了隨時聽從領導差遣,就是編錄全市財貿系統常用電話號碼;彙編上年度中央、國務院和市裡財貿方面的文件;在全市領導幹部中開展財源建設徵文活動。
星期五下午,飛人制衣公司老闆裴大年到南國大廈找朱懷鏡,想托他弄個好點的攤位,飛人制衣公司打算參加商品交易會。朱懷鏡滿口答應幫忙。事情說好后,他想起李明溪畫展的事。為了給李明溪的畫展籌資,朱懷鏡找了幾家企業老闆,已經弄了五萬多元。其實他諮詢過,在荊都辦個畫展,兩萬來塊錢也就夠了。但裴大年既然上門來了,他想不妨說說這事。請他資助李明溪。裴大年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問:「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你說要多少?」朱懷鏡說:「已籌了一些了,還差萬把塊錢。」裴大年就要掏口袋。朱懷鏡忙擺手,說:「路是路,橋是橋。哪天我約了李先生,你把錢直接交給他。」裴大年說:「朱處長太見外了。」朱懷鏡說:「這也是交友之道啊。我這人就是這樣,自己有困難,不輕易向朋友開口。但別的朋友有困難,能說服大家幫幫就幫幫。萬一我自己一時手頭急了,要借個千兒八百,話就說在明處。你說是不是呢?」裴大年點頭不止,直說朱懷鏡講義氣,這樣的朋友值得交。他奉承了一會兒朱懷鏡,突然湊過頭來,神秘兮兮地說:「我不知你覺得方明遠這人如何?」朱懷鏡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聽這口氣,像是有什麼話說,就不置可否,只問:「你同他交道多嗎?」裴大年大搖其頭,說:「我同他打交道也算多了。說實話,這人不太夠朋友。我只對你說,上次皮市長兒子要出國留學,我們幾個人去意思一下。他說手頭緊,問我借一萬塊錢。我說萬把塊錢在我這裡還說借?拿去吧。我馬上給了他一萬。朋友嘛,何必這麼小氣?可過不了幾天,我有急事要找皮市長,請他幫忙聯繫一下。他說皮市長很忙,晚上開常務會。我想領導忙,就遲一天吧。第二天我聽一位朋友講,那天晚上皮市長根本就沒開會,同我那位朋友他們幾個人在荊園八號樓打麻將。他這就太不夠朋友了嘛!我想,你就是邀我一起去打打麻將,不是我說得難聽,你讓我輸個幾萬我也是輸得起的嘛。我後來就不找他了,自己直接上皮市長家。王姨熱情,讓我就在家裡等著,一直等到皮市長回家!」朱懷鏡不便說方明遠什麼,只得應付幾句:「皮市長兩口子都很好,對我們不錯。」他想方明遠是個很老練的人,只怕早就看出裴大年嘴巴子不緊,怎敢帶他去同皮市長搓麻將?想到這一層,他又玩笑道:「貝兄,我話是說明了,這一萬塊錢是贊助,沒有還的啊!」裴大年忙擺手,說:「朱處長說到哪裡去了!」
送走了裴大年,朱懷鏡看看手錶,四點多鐘了。因是周末,他想回處里看看。剛進辦公室一會兒,方明遠來了,對他說,皮市長明天準備去荊山寺看看,沒有別的人,只讓司機和他倆陪同。因剛剛聽裴大年說了方明遠的那些話,朱懷鏡心裡有些不是味道。
但他猜想是方明遠在皮市長面前說話,讓他一道去玩玩,到底有些感激。方明遠說:「我倆今晚還得去打個前站。那種地方市長去得注意影響。」方明遠走了,朱懷鏡本來是同玉琴約好一起去聽音樂會的,只得打電話說晚上得開政府常務會。玉琴只說這個音樂會來的都是些全國一流的藝術家,可惜了。朱懷鏡就玩笑說,可惜什麼?反正是別人送的票。
還有半個小時才下班,朱懷鏡拿出張天奇那篇論文隨意翻著。論文他早潤色過了,還過得去。他卻不想馬上就寄給張天奇,免得人家說他不認真幫忙。現在張天奇對他還不錯,他也就能幫就幫幫。官場上沒有幾個朋友不行,他朱懷鏡如果沒有方明遠,只怕現在還不會出頭。但裴大年說的話總是鯁在他的心頭,他對方明遠的感覺又複雜起來。
那次皮勇出國,方明遠邀他一塊去皮市長家吃飯,說讓兩人各湊五千塊錢意思一下。哪知這方明遠卻是找裴大年當了冤大頭。他自己不掏錢還不說,還倒賺了五千塊。天知道方明遠當時怎麼想起要邀他朱懷鏡一道去?是不是方明遠不想把到手的一萬塊錢全掏出來,要找個人湊齊一萬塊錢好看些?現在回憶不起當時的細節了,方明遠這小子會不會臨時調包,把那一萬塊錢當做他一個人的人情送了呢?想到這裡,朱懷鏡的情緒就壞起來了,沒有心思再看張天奇的論文了。他暗自嘆道,官場上交朋友,到底還是要小著點兒心啊。
朱懷鏡回到家,見香妹多準備了幾個菜,就問今天是什麼日子?香妹告訴他,今晚喊了四毛吃飯。四毛現在帶著二十來個人做事,也很忙的,好久沒叫他過來吃飯了。朱懷鏡問:「也不知四毛做得怎麼樣?錢肯定是有賺的。有些話我不好說,你做表姐的說吧。他現在事實上是在走江湖,要學會打點。俗話說,河裡找錢河裡用。他個人賺的錢只顧個人用,就做不了長久。」正說著,四毛敲門進來了。四毛穿著件藏青色西裝,系著條淡雅的碎花領帶。叫聲姐夫,就坐了下來。吃飯時,朱懷鏡問了四毛維修隊的事。
四毛把酒杯喝得噝噝響,說還做得下,招來的人都是他自己選的,一切聽他的。朱懷鏡見四毛有些得意,看不順眼,就說:「你對那些人還是要管嚴些。鄉里人進城,時間長了,就容易忘乎所以。機關里處處要小心。不要亂串,高聲大氣。特別是手腳要乾淨,小偷小摸的事是萬萬不可發生的。」見四毛有些不自在了,才反過來又很關切地問:「這段在忙什麼?」四毛說:「在搞二辦公樓到四辦公樓那段路,要挖掉重新鋪水泥。
還有三辦公樓後面的花園,要把舊欄杆全拆了換新的;花園中間的小路也要重搞,換成卵石拼集的,就像八一公園的那種。下一步還有大工程,西門那一排圍牆要全部打通,改作門面。」朱懷鏡想,四毛說的這些工程,除了改門面,都是反來複去年年搞的,就愁錢沒地方花似的。
吃完飯,方明遠電話來了,說車已到樓下了。下樓一看,並沒有見到皮市長的車。
他正東張西望著,就聽得方明遠在喊懷鏡。原來方明遠站在不遠處的樹影下,身旁停著一輛三菱吉普。公路蛇行而上,兩旁的路燈發著橘黃色光。沿著這公路,有一條小溪潺潺而流,終年不枯。小溪的源頭便是荊山寺背後的佛影泉。相傳東晉末年盛夏,高僧法緣大師芒鞋破袖,雲遊到此,見山崖下清泉無聲而涌,匯成深潭,再涓涓成溪,心中暗喜。舉目四顧,更見亂石崢嶸,古木參天。天色漸暗,法緣大師不忍離去,山雲當幕,夜月為鉤,倚石枕泉而眠。夜裡忽生一夢,只見泉出之處,白光閃閃,狀如蓮花。法緣大師忙雙手合十,閉目念佛。醒來便在泉邊結一草庵,就地修行。從此這無名之泉就叫佛影泉。經一千五百多年,荊山寺香火日盛,出過不少高僧大德。這裡便成了南方名剎,善男信女長年朝拜。現在寺里的住持叫做圓真大師,是著名佛學院畢業的高僧,市政協委員。
車只能開到荊山寺下,接著得爬九九八十一級石階。方明遠便同朱懷鏡拾級而上。
朱懷鏡問:「想不到皮市長還有這雅興?」方明遠小心地望望背後,再笑道:「他是每年都要來幾次的,正月里是必來的。今年正月太忙了,就拖到今天。」石級很陡,中間又沒有歇腳的地方,等爬到荊山寺外,兩個人都覺得背上汗津津的了。山門緊閉,朱懷鏡說站一會兒吧,氣都喘不勻哩。兩人站了一會兒,就去敲門。敲了半天,門才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個小和尚伸出腦袋,很不耐煩地問:「做什麼的?」方明遠說:「是圓真師傅的朋友,姓方。」小和尚望了兩人一眼,說:「你們等著吧。」朱懷鏡心裡好笑,覺得這和尚的做派同國營商店裡的營業員沒什麼兩樣。
沒多久,聽得裡面有人訓那小和尚,「你怎麼讓方處長站在外面呢?」又聽得小和尚低聲辯了一句。門開了,一位穿紅袈裟的中年和尚伸出雙手迎了過來,連說怠慢了。
方明遠介紹道:「這位是朱處長。這位是圓真大師。」圓真大師忙拱手說了久仰,又同朱懷鏡緊緊地握了手。客套完了,圓真大師請二位進山說話。方明遠同圓真大師並肩走在前面,有說有笑,圓真時而回頭朝朱懷鏡笑笑,怕冷落了他。朱懷鏡越發覺得有意思了。
荊山寺是依山而建的,進了山門,迎面是天王殿。殿前的大岩石上建有小亭,亭上「佛影泉」三字清新靈秀,似暗藏禪機。汩汩清泉正從岩底無聲而涌,經山門右邊暗渠流向寺外。一行人從天王殿左邊穿過耳門,拾級而上,就望見了大雄寶殿。大雄寶殿前面是個大坪,左邊是鼓樓,右邊是鐘樓。這鼓樓和鐘樓早已形同虛設,因那鍾和鼓都被作為文物保護起來,荊都人已有好多年沒有聽到荊山寺的晨鐘暮鼓了。再爬十來級石階又上一層,就是法堂殿了。沿山而上,後面依次是達摩亭和毗盧閣。僧寮在最後面的山腳下,灰暗的燈光下可見廊檐下書有「莊嚴」二字,左邊盡頭那間大僧房門楣上有「方丈」二字。回頭往右邊看,僧寮檐下卻橫了一堵牆,牆中一門如洞,門扉緊閉。那裡面住的是尼姑。這荊山寺僧尼同廟。
到了方丈門口,圓真大師側身站立,禮讓朱方二位先進去。裡面倒也簡單,只是一床一桌,幾張椅子,還有大大小小几個木盆。圓真大師很麻利地拿起一塊抹布,將椅子抹了一下,請朱方二位坐。小和尚忙取了杯子倒茶。圓真大師說:「茶不好,多多包涵。」方明遠說道哪裡,就端起茶杯喝茶。朱懷鏡也只好抿了一口。卻發現這茶還真的不錯,暗香綿綿,苦中帶甘。喝了一會兒茶,方明遠說:「圓真大師,皮市長今年一開年就忙得不得了,沒來得及上山。他打算明天來一下,一早就來。」圓真說:「他老人家太忙了還總忘不了上山來看看,這是荊都僧俗的福氣啊!謝謝領導關心,阿彌陀佛!」方明遠說:「還是老規矩,皮市長早些來,先不放人進來。等皮市長走了再進人。」圓真說:「這個自然。」方明遠又交代:「不用準備什麼,只需燒些開水,準備些好茶葉,泡杯茶喝就行了。」圓真說:「慚愧,茶就只有這個茶了。」朱懷鏡說:「這茶很不錯。」
事情說好了,閑坐著說白話。方明遠問:「到日本感覺怎樣?」圓真說:「感謝領導關心,還很不錯。日本的佛教事業比我們要興旺些。我拜會了一些日本高僧,彼此交流,很有心得。」聽了這些話,朱懷鏡猜想圓真是剛從日本訪問回來,說:「佛教總得入俗才有生命力。我覺得像基督教之所以影響那麼大,就在於它覆蓋了全部世俗生活。
可佛教呢?佛法是佛法,世俗是世俗。」圓真說:「朱處長說到佛教同世俗的關係,的確有些道理。但從另一種意義上講,現在佛教是受世俗影響太大了。就說我吧,應該清清凈凈在這裡修行,政府卻偏給我個正處級待遇。說待遇呢?給個正處級又有些不順,因為我還是市工商聯副主席。我們佛教為什麼要劃歸工商聯我至今不明白。就算划工商聯,那我就不該只是個正處級,而應是副廳級。當然,我不是說硬要明確我個副廳級,說說而已。要說,別的地方,像我這種情況,早進政協常委了。」方明遠說:「這個問題,我可以同皮市長彙報一下。」圓真忙擺手,說:「謝謝方處長。不是這意思。」可朱懷鏡分明看得出,圓真事實上就是在炫耀自己的正處級,並且還想落實副廳級待遇。
按這和尚的邏輯,如果他下次真進了政協常委,不又想著要明確副市級待遇了?進了市政協常委,說不定還可當選全國佛教協會理事,還可能進全國政協。這麼個下去,說不定他哪天就想當國家領導人了。朱懷鏡越琢磨越覺得這事好玩。他倒想再試試圓真的心思,就說:「圓真大師倒也不必謙虛。據我所知,中國歷史上,官府對名山大剎的高僧大德封官進爵是有先例的。少林寺的住持還被朝廷封過大將軍哩。」圓真就莞爾一笑,口上含含糊糊地說著這個這個。朱懷鏡這下更加明白圓真的心跡了。
聊了一會兒,兩人就告辭。出了寺門,方明遠請圓真大師留步,圓真一定要送二位上車。臨上車,圓真同朱方二位再三握手,連說辛苦。朱懷鏡覺得有些意思,就問起圓真大師的根底。方明遠說:「這圓真小時候曾是最調皮搗蛋的,聽說是遇高僧指點迷津,剃度他做了和尚。後來他又去佛學院攻讀佛學,讀完本科又攻了碩士。上次他說這會兒又在攻博士,相當於我們當幹部的讀在職研究生。」進了鬧市區,眼前就花花綠綠了。
朱懷鏡記得剛來荊都那年去了荊山寺,覺得心靜如水。可他今天卻沒有異樣的感覺。也許是看出僧俗兩界都不過如此罷。
車先送朱懷鏡到他家樓下。方明遠也下了車,讓司機先回去,他就幾步路了。又約了第二天清早動身的時間。望著小田車子掉頭走了,朱懷鏡請方明遠上樓坐坐。方明遠看看手錶,說:「坐就不坐了。我倆就站在這裡說個事吧,剛才路上不好說。龍興大酒店要的那塊地皮,皮傑看上了。他想在那裡開發個綜合性的娛樂中心。那裡的確是塊黃金地皮啊。龍興那邊是托你出面找皮市長的,現在只好請你出面同他們說說了。皮傑辦的公司叫天馬公司,你就說市裡早把這地皮批給天馬公司了,或說天馬公司早同塑料廠聯繫好了。反正最好不要明說是皮傑要了那地皮,免得影響不好。皮市長同這事本來沒關係,可外面人誰肯相信?」朱懷鏡搖頭苦笑,不再多說什麼,只說好吧我去同他們解釋吧。方明遠說聲這事真難為你了,就回去了。
朱懷鏡上樓開了門,香妹還沒睡,坐在客廳里看電視。今天他還算回來得早,香妹顯得高興,望著他粲然一笑。朱懷鏡明白女人笑的意思,心裡不是味道。香妹倒來水讓他洗臉洗腳,又進屋去取了雙乾淨襪子來讓他換上,說:「烏縣駐荊辦的熊克光來過,送了四個腳魚。」朱懷鏡回道:「小熊這人不錯,說到底是張天奇這人活泛。烏縣在官場上走的人,要說有出息,只怕張天奇會有大出息。」香妹聽了,臉上似笑非笑的。朱懷鏡覺得沒話說,就問:「兒子呢?」香妹說「睡著了。你總是這麼早出晚歸,兒子只怕快不認識你了。」香妹這話口氣上像是責怪,其實是心疼。他當然明白妻子的心思,卻不領情,說:「我天天陪著你就好了?這個容易啊,我辭了這個處長就是。」香妹眼睛愣了一下,臉色也不好了,說:「你別開口閉口就是處長。政府大院不論哪個角落裡丟個炸彈,至少可以炸死十個處長。你以為有個一官半職在老百姓那裡形象很好是不是?」朱懷鏡嚷道:「好好,當官的都是貪官污吏,都該斬盡殺絕,你去另外找個好東西吧!」香妹顯得委屈,要哭的樣子,低頭進房去了。朱懷鏡這下像是猛然清醒了,發現自己真不是東西!進了房,香妹心裡有氣,背朝里睡著。朱懷鏡不想做那事,求之不得。可躺下一會兒,又可憐起女人來,就去扳她的肩頭。香妹犟了一會兒,就轉過身子了。她並沒有把臉給他,頭深深埋進被窩裡。朱懷鏡覺得自己既然主動扳了她過來,就算仁至義盡了,她再要耍脾氣就是她自己的責任了。他便很程式化地摟著她,腦子裡想著別的事情。
香妹一動不動,不知是否已經睡著。他亂七八糟想一通,就失眠了。腦子裡儘是些稀奇古怪的幻影。屋子裡黑咕隆咚,卻又分明有許多人在這裡走動。從他面前走過的人總是在慢慢膨脹,他們的腦袋幾乎有熱氣球那麼大。牛高馬大的皮市長穿著紅袈裟,端坐在主席台上作政府工作報告,滿口阿彌陀佛。皮市長正口吐蓮花,那紅袈裟竟變作一張阿拉伯飛毯,載著皮市長飄在了半空中。皮市長盤膝而坐,雙手合十,面帶慈祥,口中念念有詞。這時跑來一個頑童,仔細一看,竟是皮市長大公子皮傑。皮傑手拿彈弓,眯起眼睛朝空中飄蕩的飛毯射了一個石子去,他父親啊地一聲,栽了下來,頓時肝腦塗地。皮傑狂然大笑一會兒,突然把臉青了下來,死死拉著朱懷鏡,要他賠他父親。朱懷鏡被弄糊塗了,拍著腦袋一想,好像剛才的確是自己用彈弓把皮市長打下來的。低頭一看,見彈弓正好在他手中。宋達清就上來銬了他。他拚命地喊老宋,是我呀?我是朱懷鏡呀!宋達清像是根本不認識他,揪著他的衣領往吉普車裡塞。就在他被推進吉普車的時候,他見皮市長背著手站在不遠處,交代公安廳長嚴尚明,對朱懷鏡這個人要嚴辦。
朱懷鏡就拚命叫喊,說皮市長,我對你可是忠心耿耿呀!你的事情我從來沒有在外面說起半個字。這時他似乎又坐在皮市長辦公室了。皮市長似笑非笑,說朱懷鏡,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我明天派你去中紀委出差,告我一狀。朱懷鏡嚇出了冷汗,連說不敢不敢。
朱懷鏡醒來,胸口還怦怦跳,感到背上汗膩膩的。打開床頭燈看了看鐘,已是早上六點多了。沒有辦法再睡了,等會兒方明遠就會來電話的。坐了起來,就覺得頭有些昏。
起床洗了個冷水臉,感覺好些。果然電話就響了。朱懷鏡一接,正是方明遠,說車己在樓下了。他忙下了樓,方明遠從車裡鑽了出來。仍是昨天那輛三菱吉普。兩人上了車,開到皮市長樓下。整棟市長樓還沒有哪一戶亮燈,他們就熄了車燈乾等。一會兒,又一輛奧迪車來了,靜無聲息地停下來。皮市長同王姨、皮傑一塊下來了。朱方二位忙鑽出車子,迎了上去。皮市長揚揚手,就上了奧迪車。皮傑把車門輕輕關上,回頭對朱方二位笑笑,說:「我坐你們的車。」
三菱吉普走前面。朱懷鏡看看這輛奧迪,牌照也很陌生。今天這行動簡直就是地下活動了。市長同副市長完全是兩碼事。當上市長,除了秘書,還有警衛,出門都是警車開道。而今天這一切都免了。皮傑很不耐煩的樣子,說:「都是老奶奶鬧的!好好兒的拜什麼佛呢?我爸爸不上山,老奶奶三天兩頭電話來。」朱懷鏡聽得出,皮傑這是在為自己爸爸掩飾。他同皮傑打過交道之後,總覺得這位公子有些草包。其實不然,精明得很哩!
天色未明,車輛不多,很快就到了荊山寺。皮市長一行人在寺下石級邊下了車,徒步上爬。剛到半山腰,圓真大師已經迎下山來了:「辛苦您了,皮市長!」皮市長對圓真很客氣,握握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說:「哪裡啊,你這是聖靈之地,來一趟就不要說辛苦。」圓真大師忙說:「皮市長說的是。求佛在己,心誠則靈。」同皮市長寒暄完了,圓真大師再回頭同其他人一一握手道好。隨圓真下山迎客的除了昨天那位小和尚,還有兩位年輕尼姑,雙手合十,禮貌地站在一邊,面帶微笑。朱懷鏡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望了望兩位尼姑,見她倆生得俊俏。尼姑們就對他點頭微笑。皮市長說聲我們上去吧,大家就跟著他往上爬。
山門大開著,兩旁早站了些和尚、尼姑,一律雙手合十。皮市長卻像沒有看見這些人,只顧踱著方步往前走,這氣派同他平日在市裡的任何地方視察一樣。大家見皮市長背著手往佛影泉去,也都隨了去。這會兒寺里靜得虛無,聽不見半點水聲。誰也不說話。
只見皮市長側著耳朵歪了一會兒頭,然後嘴裡噝噝地倒吸一口氣,感嘆說:「這泉水真如佛光,普照眾生,卻不顯形跡。」圓真忙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市長高見!皮市長的智慧與眾不同。有佛緣啊!」皮市長笑笑,搖搖手,不知是謙虛,還是不同意圓真的說法,意思含糊。眾人就面面相覷。
王姨樣子就虔誠多了,腳步都謹慎起來。進了天王殿,迎面就見笑眯眯的彌勒佛。
王姨取了三支香點了,跪下長揖三拜,口中念著什麼。起了身,把香插在香爐里,再取了張五十塊的新票子,投進功德箱里。皮市長背著手站在旁邊,目光四處搜尋,像個遊客。皮傑也學他母親的樣子,點香作揖。只是他出手還大方些,向功德箱里投的是百元鈔票。旁邊的小和尚見了,自是念佛不迭。方明遠望望朱懷鏡,朱懷鏡就望望皮市長。
皮市長微笑著,顯得很有人情味。方明遠也點了三支香,跪下拜了三拜。他卻只投了十塊錢的票子。朱懷鏡也只好點了香,跪下作揖,向功德箱投錢。朱懷鏡長到四十多歲,這是頭一次下跪。他感到有些滑稽,想笑。可他沒有笑,心裡默念:願佛保佑我和玉琴恩愛終身。朱懷鏡站起來,見皮市長笑得更慈祥了。但皮市長沒有跪下,一直背著手站在一旁。
一行人又往大雄寶殿去。先不進殿,而是去了鐘樓。燈光不怎麼亮,鐘上的銘文只可見其隱約。皮市長湊近去看,很有興趣的樣子。全是篆書。圓真就念道:「淳化二年秋,上巡幸荊山寺……」皮市長聽了幾句,說了聲好好,不知是稱道銘文,還是叫圓真別念了。圓真望望皮市長,停下不念了。皮市長問可不可以撞一下鍾?圓真說當然可以。
皮市長上前,悠起那橫懸著的木樁,連撞了七八下。鐘聲蒼茫,如煙如霧,立即籠罩了整個山寺。在場的人表情不禁肅穆起來。聽著久回不絕的餘音,皮市長不由感嘆道:「聽聽這鐘聲,簡直是藝術享受!要說佛教,撇開神秘的東西不說,其中科學道理還是有的。只說這鐘聲,就是藝術。藝術能陶冶人的情操啊!時常聽著這震撼人心的鐘聲,潛移默化,說不定真可以凈化人的靈魂哩。」圓真大師聽了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高見高見!皮市長說得的確有道理。」
皮市長一邊下鐘樓,一邊若有所思地說:「能讓全市人民每天都能聽到荊山寺的晨鐘暮鼓就好了。」圓真說:「荊山寺的晨鐘暮鼓,原是荊都十景之一,最受文人喜愛。
這鐘是宋代的,鼓是明代的。自從這鐘和鼓被定為國家級保護文物以後,再也不許敲打了。不過這鼓年代太久遠,牛皮老了,也經不起幾槌子了。」皮市長問:「重新置一套鐘鼓,要花多少錢?」圓真沒想到皮市長會問到這個問題,遲疑好一會兒,方明遠對圓真暗使了個眼色。圓真會意,忙說:「皮市長這麼關心我們荊山寺,如果政府能撥款重置鐘鼓,我們當竭心修持,廣結善緣,為我市的精神文明建設做出積極的貢獻。」圓真說話總是這麼佛俗兩界都搭一點邊,朱懷鏡聽來覺得很有意思。心想這圓真的法號該改作圓滑。圓真說完就緊張地望著皮市長。皮市長卻是誰也不望,進了大雄寶殿。王姨又是燒香跪拜,一應如儀。皮傑、方明遠、朱懷鏡等也跪拜了。
一行人就這麼見了佛像就燒香,一直到了毗盧閣。出了毗盧閣,圓真請大家去客堂喝茶。客堂在方丈室的隔壁。已擺好一些凳子和茶几,備了些水果。大家一一入坐,就有幾位年輕尼姑過來倒茶、削水果。朱懷鏡抿了一口茶,發現今天的茶比昨晚的還好喝些。心想如今和尚也學會勢利了。大家喝著茶,都望著皮市長。可他並不說什麼,只是慢慢地品茶。好一會兒,才說:「好茶。照說,我家裡別的沒有,好茶還是有的,怎麼就喝不出這種味道?」朱懷鏡應道:「喝茶是一種心境。」皮市長再喝了一口,說:「懷鏡說的有道理。」圓真就應和道:「有道理。依我心得,佛就是一種心境。」皮市長微微點頭。又很關切的樣子對圓真說:「對宗教工作,我關心不夠,你要多提意見。
黨的宗教政策,我們要不折不扣地貫徹執行。我每次來,都有意無意聽你講講佛教方面的知識,受益不淺。」皮市長放下茶杯,說:「今年是我市的首屆旅遊觀光年,荊山公園是重點景區。可以考慮重置一套鐘鼓。讓荊山寺重新響起晨鐘暮鼓,可以增添些氣氛。
我有個觀點,旅遊要注重文化含量。」他突然這麼說,圓真沒反應過來,半天才知道說感謝皮市長關心。皮市長說:「我也同宗教局講講,你自己也去彙報一下。通過宗教局,向市政府打個報告。」圓真說:「我今天就去宗教局。」皮市長哈哈大笑,說:「圓真大師很會辦事嘛!懷鏡、明遠,我們政府工作人員只要有圓真大師這種辦事作風,我們的工作就好辦了。」
再坐了一會兒,皮市長說下山吧。大家就起身下山。依舊是皮市長走前,圓真陪同著,那兩位漂亮尼姑也隨在後面。出了山門,皮市長說:「圓真大師,你當政協常委的事,我再同政協說說。你在我市宗教界享有的威望是別人沒法比的,你不當選政協常委誰當選?」圓真說著感謝,忍不住回頭望了望朱方二位。朱方二位都微笑著點了點頭,意思是祝賀了。下完石階,皮市長同圓真握別。圓真又同王姨他們一一握手。皮市長讓王姨和皮傑上三菱吉普,自己同方明遠、朱懷鏡上了奧迪,皮市長說:「我們去裴大年的制衣公司看看。民營企業要大力扶持啊。」
裴大年的飛人制衣公司在城南。裴大年早候在公司門口了。見到皮市長從車裡出來,哎呀呀地跑了過來。這時,卻見陳雁穿著大紅外套,同兩個男記者從裡面出來了。皮市長同陳雁說:「小陳等好久了吧?今天星期天,來隨便玩玩嘛,拍什麼新聞?」陳雁笑道:「這是我的工作啊,市長!」皮市長同陳雁握完手,並沒有在乎另兩位男記者,便轉過身去,在裴大年的陪同下視察車間去了。陳雁笑著同朱懷鏡、方明遠招呼一下,就跑到前面去攝像。皮市長背著手,視察了西裝生產流水線和襯衣生產流水線。在一位漂亮女工面前,皮市長停下來問:「在這裡工作多少年了?」女工答:「兩年多了。」裴大年插話說:「這是我們這裡的技術骨幹。她原是市皮鞋廠的工人,三年前就下了崗。
後來我們招工,招了她。她幹得很好。」皮市長朝女工伸出大拇指,說:「你的選擇是正確的。我們國有企業的職工面對下崗,最關鍵的是要轉變就業觀,第一,不要以為只有鐵飯碗才是就業;第二,不要以為只有進國有大企業才是就業;第三,不要以為只有干自己的老本行才是就業。」皮市長說罷,同女工熱情握手。女工顯得有些激動而靦腆。
裴大年自是點頭不已。裴大年領著皮市長一行視察完了車間,又請大家去接待室用茶。
皮市長自然又問了些情況,裴大年說:「皮市長,今天是星期六,領導同志們就不要滿負荷工作了。我邀請各位去我鄉下老家做客。那裡條件不好,但空氣好,環境好。」皮市長欣然答應了,望著陳雁,風趣地說:「從現在起,我也休息了,你也就休息了,不準再扛著個機子對我掃來掃去了。一塊兒去玩玩。」
皮市長同陳雁走在前面,說著笑話。出了接待室,皮市長的車己開到門口了。「小陳,你上我的車?」皮市長說。陳雁歪著頭一笑,先上了車。皮市長跟著上去了。朱懷鏡和方明遠就坐裴大年的車。兩位記者自己開車回去了。
裴大年的老家在南郊,從他的制衣廠南去三十公里,一會兒就到了。遠遠望去是個有圍牆的大院,隱約可見裡面兩層樓的房子,設計很別緻。車到門前,電控鋁合金柵門徐徐開了。門的一側拴著兩條膘壯的大狼狗,正吐著舌頭,憤怒地一跳一跳,似乎隨時可以掙脫鐵鏈撲過來。裴大年忙下車,叫人把狗牽走了。
「不得了啊!小裴,外國大老闆也就你這派頭啊!這是德國風格的吧?好!小裴有志氣!」皮市長說著,又若有所失的樣子,嘆道:「我們這輩子就不指望發財了。馮玉祥雖是個粗人,有句話我很佩服,他說當官即不許發財。我是學建築的,說實話,這在目前是個發財的專業。我有些同學下海並不早,現在都是大老闆了。」方明遠說:「皮市長大學時就是個高材生,學生會主席。要是他下海,早不得了啦!」方明遠這話是說給大家聽的,他眼睛卻總望著皮市長。裴大年說:「是的是的。當領導的就是辛苦,我們老百姓心裡有數。」陳雁這會兒的神態整個是純情少女,像對什麼都好奇似的,滿院子這裡走走,那裡看看。皮市長見陳雁這樣子,笑得像個慈父。
裴大年引著皮市長一行進屋。茶几上早擺好了茶果,兩位小姐身著制服,背著手侍立在一邊。大家望著皮市長緩緩坐下,才謙讓著入座。小姐馬上過來為皮市長倒了茶。
皮市長關切地問:「小裴,怎麼不見你老婆孩子?」裴大年回道:「鄉下人,沒見過世面,怕在市長面前丟醜啊!我打發他們去孩子姥姥家了。」皮市長搖頭笑笑,說小裴真會開玩笑。皮市長同大家說了會兒話,顯得有些疲倦。裴大年心細,忙說:「皮市長是不是上去休息一下?」皮市長懶懶地抬起手,掩著嘴巴打了個呵欠,說:「好吧,你們玩玩吧,我就少陪一會兒了。」不再多說什麼,隨著一位小姐上樓去了。
於是朱懷鏡同方明遠對桌,裴大年同陳雁對桌,打撲克,玩的是三吃一。「玩不玩水?」裴大年洗著牌問道。朱懷鏡心裡是不想玩水的,但怕丟面子似的,說:「聽貝老闆的。」方明遠笑道:「聽貝老闆的?你只好去當短褲了。還是聽我的吧,玩小一點兒,二十塊錢一盤。」裴大年搖頭感嘆道:「兩位處長玩牌都玩得這麼廉潔。」大家哄堂大笑。打了幾圈,陳雁叫過司機,說:「你來玩吧。」司機客氣著推讓幾句,就替了陳雁。
牌雖打得不大,但朱懷鏡仍玩得謹慎,回頭四顧,卻發現陳雁不知什麼時候已離開客廳了。他再看看幾位牌友,都像什麼也沒發現,從容地出著脾。過會兒,一位西裝革履的先生出來,問裴大年:「是不是可以用餐了。」裴大年說:「等一會兒吧。」朱懷鏡認出是天元大酒店的餐廳部經理。裴大年說:「郝經理夠朋友。我說今天有貴客來,請他帶幾個人來幫幫忙,他二話沒說就來了。」記不住玩了好多輪牌了,仍不見皮市長和陳雁下樓來。也不知現在多少時間了。誰也不好意思抬腕著手錶,就連牆上的鐘也不便抬頭去看。
「誰贏了?」突然陳雁出現在牌桌邊。朱懷鏡裝著不經意的樣子溜了陳雁一眼,見她臉色緋紅,頭髮是新梳過的,摩絲未乾,梳印子整整齊齊。見陳雁這模樣,他心想只怕還要餓一會兒才能吃中飯。皮市長肯定還會休息一下才能下樓。不一會兒,卻見皮市長紅光滿面地下樓來了。大家忙放下牌,站了起來。裴大年問:「皮市長休息得好嗎?」皮市長走了過來,招呼大家坐下:「好好!玩得盡興?」這時,郝遲過來請大家去餐廳用餐。
餐廳里鋪著猩紅色地毯,落地窗帘帶著幾分浪漫。餐桌、椅子是一色暗紅鏤花紅木的,餐桌中間鑲著天然大理石圓盤。裴大年先招呼皮市長坐下,然後示意陳雁在皮市長右手邊坐下,再請其他各位入席。大家就了座,裴大年自己才在皮市長左手邊坐了。桌上早已擺好了幾個冷盤,有鴨掌、醬牛肉、素火腿、腌榨菜、酸豆角等。裴大年問皮市長喝什麼酒,皮市長說他喝葡萄酒,大家各取所需。於是大家都說喝葡萄酒。裴大年就說喝葡萄酒好,順便還說了幾句喝白酒的壞處。裴大年便自己起身,取了兩瓶人頭馬來。
先上了碗蘿蔔排骨湯。皮市長喝了一口,連說好湯好湯。裴大年說鄉里就只有蘿蔔、青菜之類,皮市長不嫌意我就歡天喜地了。朱懷鏡也覺得這湯真的鮮美,平日在大酒店吃不上這口味。皮市長道:「小裴,今天要多上點小菜,現在大魚大肉多了,吃起來反而膩人。」裴大年說:「我知道皮市長平日很節儉的,難怪老百姓編了順口溜說,國家幹部就是怪,躲進包廂吃小菜。」皮市長大笑,大家也就跟著大笑,都說裴大年真幽默。
吃完飯,裴大年再留大家玩玩,皮市長說下次吧。皮市長同各位一一握手,還讓裴大年叫來裡面的廚師,也握了手。客氣完了,皮市長再揮揮手,說小陳走啊,帶著陳雁先出了門。他仍舊同陳雁坐一輛車,裴大年用自己的車送宋懷鏡和方明遠。裴大年一路上總在客氣,說今天不好意思,家裡條件有限,獻醜了。下次叫人早點準備,搞得像樣些,再請各位領導賞臉。朱懷鏡和方明遠只好說哪裡哪裡,謝了謝了。裴大年突然想起朱懷鏡請他贊助李明溪的事,就說:「朱處長,你叫你那位朋友明後天來找找我吧。過幾天我就讀MBA去了,要適應形勢,不讀書不行啊!」朱方二人忍不住對視了一眼,想不到這位常把英文字母同漢語拼音讀法搞混的裴老闆,居然也去攻讀工商管理碩士。玩笑幾句,朱懷鏡說:「我叫李先生明天去找你吧。」
這時,方明遠的手機響了。朱懷鏡隱約聽得手機里有人說六號樓,可他卻有意望著窗外,裝作心不在焉的樣子。其實他心裡明白,剛才電話一定是說皮市長要去荊園六號樓。單是皮市長帶著陳雁去當然不妥,方明遠也得隨了去。六號樓原是向市長常去休息的地方,現在自然是皮市長的了。朱懷鏡沒有去過,只是聽別人把那裡說得很神秘。說是那房子設計得很奇特,不熟悉的人,你上了那棟樓可就是找不到那套房子。你進去了出來也會迷路,轉來轉去老半天還會回到那房間去。果然車快到荊園時,方明遠說:「懷鏡,皮市長叫我過去有事要交代,你就回去休息?麻煩貝老闆送送朱處長?」說罷就讓裴大年停了車。後面皮市長的車也停了。方明遠走過去,拉開前面車門,上去了。
朱懷鏡在龍興下了車,望著裴大年把車開走了,才轉身去了玉琴房間。看看手錶,已是六點多了。玉琴不知道他今晚會來,還沒有回家。朱懷鏡也不想再吃晚飯了,有點累,就上床睡去。玉琴開門進來,朱懷鏡就醒了,卻佯裝睡著。他感覺玉琴走進了房間,知道玉琴正望著他,臉上不禁有些發癢。玉琴伸手摸了下他頭髮,他便就勢裝作被驚醒的樣子,玉琴伏過身子親他,說:「我怕你再不來,會找不到門了哩。」朱懷鏡說:「忙哩。我今天一早就同皮市長出去了,才回來。」起身打開電視,荊都新聞是皮市長視察飛人制衣公司。皮市長笑容滿面,在裴大年的陪同下參觀廠房和車間。朱懷鏡見自己和方明遠只在屏幕上一晃而過。播音員報道說,今天是休息天,皮市長深入到民營企業飛人制衣公司調查研究。飛人制衣公司堅持名牌戰略,他們開發生產的飛人牌西裝系列和襯衣系列深受顧客喜愛,並遠銷海外。皮市長對該公司生產流程、產品銷售、經濟效益、員工素質等情況作了詳細調查,對該公司大量吸納下崗職工的做法給予了充分肯定。中間播放了皮市長就下崗職工安置問題發表的意見。新聞結束,玉琴笑道:「你在電視里看上去首長派頭蠻足嘛。領導同志還真辛苦,休息日也忙著跑這跑那。」
朱懷鏡笑笑,卻想起了玉琴托他辦征地的事,說:「玉琴,你托我辦的那件征地的事,沒有辦好。」玉琴凝眉半天,方才說:「你不是說早就差不多了嗎?」朱懷鏡如實告訴玉琴:「皮市長兒子皮傑的天馬公司想征了這塊地。」玉琴半天不說話,只望著電視出神。朱懷鏡開導說:「算了吧,這龍興又不是你玉琴自家的,能少操心就少操心。」玉琴嘆道:「是啊,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啊。」朱懷鏡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只說:「你先同雷老總說說吧,我有機會再同他說。我建議你說得含蓄些,不要說出皮傑的名字,影響不好。」朱懷鏡知道玉琴也不會按他說的去告訴雷老總的,因為只有說出真相才有說服力,不然誰也不相信皮市長原本同意了的事,怎麼後來又變了卦。皮市長真的太像領導了,該說的就說,不該說的隻字不提。征地的事皮市長當著朱懷鏡的面同意的,現在情況變了,他竟像沒事似的。他不再提起,任何人都不方便說了。官場上就是這樣,發生過的事,只要領導不想提起,就可以等於沒有發生過。其實朱懷鏡內心也不在乎玉琴怎麼去說。如今關於領導和他們家屬的傳聞實在太多了,並不會因為多這麼一則花邊新聞就能讓他們怎麼了。這時朱懷鏡的手機響了,他擔心是香妹打來的,望望玉琴。一見玉琴的眼神,就知道她也正擔心這個。一看電話號碼,卻是柳秘書長。柳秘書長說:「今天沒休息?陪皮市長出去了?」朱懷鏡猜想柳秘書長一定是剛才在電視里看見他了,就說:「皮市長可能是臨時想起要出去一下吧,就叫上了我。」柳秘書長說:「你有空的話就過來一下,我在家裡。有個事情想麻煩你。」朱懷鏡答應馬上過來。接完電話,對玉琴吐吐舌頭。玉琴有些失望,嘆了一聲。朱懷鏡就說去去就來。他吻吻玉琴,起身出門了。攔了輛的士,徑直往政府大院趕。很久沒有專門拜訪柳秘書長了。按照他的公共關係處理系統,今天同皮市長在外面一天,雖是工作,卻也是交際,算是完成了同A1的一次活動。這種活動最合算了。而B1柳秘書長,他也該聯絡一次了。市裡領導同志重大活動的日程安排,都是統一研究后,由柳秘書長負責協調的。而皮市長沒同他打招呼就獨往獨來,他的心情難免會複雜起來。朱懷鏡想到這裡,就覺得自己夾在皮市長和柳秘書長之間有些尷尬。一會兒,的士就到了政府大院門口。朱懷鏡急匆匆跑回家,也不同香妹解釋什麼,就跑進廚房,從水缸里撈了兩條腳魚上來,放進塑料兜,說有急事出去一下。香妹猜得出他是去做什麼,也不多問。
到了柳秘書長門口,正好有二位客人出門,柳秘書長站在門口招手,說好走好走。
見了朱懷鏡,就說懷鏡這麼快就來了?請進請進。進了屋,朱懷鏡說:「有兩條腳魚,送給您。」柳秘書長客氣說:「你自己留著吃嘛。」兩人正客氣著,小伍出來了,叫了聲朱處長好。柳秘書長朝小伍招手說:「潔潔,提進去倒在水缸里。」朱懷鏡頭一次聽柳秘書長這麼稱呼小伍。坐下才發現茶几上放著一對楠竹刻的古聯。小伍已倒了茶來,遞給朱懷鏡。柳秘書長神色有些得意,歪著頭看著古聯,問:「懷鏡,你看這個怎麼樣?有個朋友見我喜歡些古董字畫什麼的,特意從外面買回來的。」朱懷鏡就站起來,仔細欣賞,見上面刻的是:春風放膽來梳柳,夜雨瞞人去潤花。落款處受損漫漶,只隱隱可見三點水,估計大概是清代的東西。「好好,真的不錯。這字很有風骨。只怕是清代的。
竹板年代久了最易壞的,這竹聯能這麼完好,真是奇迹。」柳秘書長說:「現在還不知這聯和字出自誰人之手。剛才你進門時碰上那三個人,有兩個是文物研究所的專家,他們說有辦法考證出來。要是真是哪位大家手筆,這聯就不得了啦!」朱懷鏡連連點頭,說:「是是。如果不是大家手筆,不會流傳下來的。」兩人說了會兒古聯,柳秘書長說:「有個事要麻煩你。我和你余姨自己沒有孩子,潔潔這孩子不錯,我和余姨都喜歡她。」柳秘書長說著就拍拍身邊的小伍。小伍就有些撒嬌的意思,身子往柳秘書長這邊靠了靠。
柳秘書長抓著小伍的手,輕輕捏著,說:「我和余姨想讓潔潔做我們的女兒。這樣我們老了才有個靠。我托你回烏縣一趟,一是同潔潔家大人商量一下,請他們同意;二是幫潔潔把戶口轉為城鎮戶口,再遷到荊都來;三是遷戶口時把她的姓改作柳。我們家潔潔現在早已是柳潔了,是不是?」柳秘書長說著便拍了拍潔潔臉蛋兒。潔潔噘著嘴巴叫了聲爸,就把頭偎進柳秘書長的肩頭。朱懷鏡忙說:「這是大喜事啊。我馬上回烏縣一趟。」
朱懷鏡回烏縣,兩天工夫就把事情全部辦妥了。那裡有張天奇說話,什麼事都好辦。
潔潔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家裡窮得叮噹響,聽說自己女兒叫城裡的大官認作女兒了,還把戶口遷到城裡去,只差沒跪下來感謝老天了。老人家幾乎把朱懷鏡當成了大恩人,拉著他的手直叫大好人。小伍村裡的人聽說了,都羨慕得要死。
朱懷鏡辦事這麼利索,柳秘書長自然高興,留他吃了晚飯。就他兩個人,酒杯一端,氣氛更是不同了。照樣是潔潔做的飯菜,但她身份不同了,斟酒也好,敬菜也好,都是主人的味道。這頓飯下來,朱懷鏡覺得自己同柳秘書長的關係更加親近了。
過了些日子,皮傑的天馬娛樂城奠基開工了。奠基禮自然請了龍興大酒店的雷拂塵和梅玉琴,朱懷鏡也應邀到場。方明遠則恰巧隨皮市長去北京開會去了。奠基儀式很簡短,卻也夠規格。市內政要和知名公司都到場致賀,各大新聞單位前往採訪。朱懷鏡將陳雁叫到一邊,說了裴大年要求做個專題節目的事。陳雁說沒問題。朱懷鏡知道這種事陳雁當然樂意做的,但還是表示了感謝。
儀式很快就結束了,皮傑等客人走完,就叫了雷拂塵和玉琴,說:「我想去龍興喝茶,兩位老總歡迎嗎?今後要請二位多照應哩!」雷拂塵忙雙手打拱:「哪裡啊,請還請不到哩!皮總經理年輕有為,你這個娛樂城開業以後,對我們酒店的生意會有很積極的影響。朱處長你說是不是?」朱懷鏡附和說:「對對,服務行業合理集中可以發揮集群優勢。永興商業大廈當年擴建時,隔壁的新天商城有意見,怕永興搶了他們的生意,還跑到市裡領導那裡告狀,結果,永興大廈開業后兩家的生意都紅火了。」朱懷鏡原來還擔心不好同雷拂塵說起征地的事,今天見了這場面,心中就有譜了。雷拂塵對皮傑惟恐巴結不上,還會有半聲屁放?皮傑好像也看出了雷拂塵的心思,索性便去龍興大酒店喝杯茶,算是領了他的情。皮傑能如此老道地處事,倒是頗有乃父風度。
只有兩步路,皮傑卻一定拉朱懷鏡坐上他的賓士車。在車上皮傑突然問:「朱處長,你們處里就一台車吧?」朱懷鏡說:「還能有幾台?」皮傑搖搖頭,說:「我老爸也真小氣!我借輛奧迪給你用,舊是舊了些,你別嫌棄。」朱懷鏡從沒想到皮傑對他會這麼大方,就說:「我只會開自行車。」皮傑說:「開車容易學啊。」他叫了前面座位上的那位小夥子,「小劉,你負責給朱處長辦個駕駛執照。先拿了執照,再學學不就會開了?」
朱懷鏡在辦公樓前下了車。剛開辦公室的門,就聽見有人叫朱處長你好。回頭一看,見是荊山寺的圓真大師從對門辦公室里出來了,笑容可掬地伸出雙手迎了上來。朱懷鏡握了圓真的手,說:「啊呀,是大師呀,有什麼事嗎?」圓真從褡褳袋裡掏出個信封,說:「上次皮市長指示我向宗教局打報告,請求撥款重修鐘鼓樓和重置鐘鼓。我向宗教局領導彙報了,替宗教局代擬了報告。皮市長去北京開會去了。我想是不是把報告放在你這裡,請你幫忙轉一下?」朱懷鏡說道這個沒問題,伸手接了信封。圓真大師便雙手合十,口念阿彌陀佛,說:「謝謝您了朱處長。有你們領導重視和關心,一定會佛日高照,法輪常轉。」
送走圓真,李明溪來了。他一進門,就從口袋裡取出個信封,說:「這是一萬塊錢,給你。」朱懷鏡見門敞開著,忙接了信封,放進抽屜里,問了問李明溪自己畫展的準備情況。又問到卜未之老先生,說哪天一起去看看他老人家。沒別的說了,李明溪就告辭。
中午快下班的時候,宋達清打電話來,說他的車已到政府大門口了,想進來看看朱處長。朱懷鏡說客氣什麼?進來坐吧。心裡卻想今天怎麼了?找他的人接連不斷。不一會兒,宋達清進門了,「朱處長,袁小奇先生回來了,晚上請客,一定要請你光臨。他怕自己請你不動,就讓我賣面子。」朱懷鏡注意到宋達清不再隨便說起袁小奇了,而是稱他先生。也許袁小奇真的是個人物了?再怎麼是人物,也不應在我朱懷鏡面前耍派頭吧?又不是不認識,自己不可以打電話來?這意思只在他心裡,嘴上只說:「別說得那麼嚴重了。有飯吃我還不去?」
宋達清又說:「還得請你幫個忙。袁小奇想請請皮傑和公安廳嚴廳長。我想他倆只有你能請動。」宋懷鏡就笑道:「老宋,你這是設了個圈套讓我鑽啊!袁小奇不是請我,而是請皮傑和嚴尚明吧!」宋達清說:「不是不是,絕對不是。袁小奇是真心真意請你的。倒是請皮傑和嚴廳長他有些猶豫,沒有交情,怕人家不給面子。我就壯他膽,說請你幫忙請。袁小奇這人發達起來也像他玩魔術,簡直讓人不敢相信。他到南邊跑了一圈,真的就闊了。我真懷疑他的錢是變魔術變出來的。」朱懷鏡說:「好吧,你說是在哪裡請。我試著約皮傑和嚴廳長吧。我也不知道他們看不看我的面子。」宋達清這就放心了,一個勁兒給朱懷鏡戴高帽子。
其實能不能請動皮傑和嚴尚明,朱懷鏡心裡沒底。他便先打皮傑手機,把袁小奇請客的事說了。果然皮傑不太想去。朱懷鏡不能在宋達清和袁小奇面前丟面子,心想非要請動皮傑不可。他就半真半假擺出老兄的架子,說:「老弟,你再怎麼忙也得去一下。
袁小奇算是你爸爸的朋友,市長他老人家要是在家,肯定會宴請袁先生的。你老弟的派頭也別比你市長老爸還足啊。」皮傑在電話里一笑,說:「我爸爸請他是工作宴請,與我無關。我們老百姓,哪管得了這事?既然是你老兄的面子,我就去吧。你說在哪裡?」朱懷鏡也就回之以大笑,說:「這才是兄弟了嘛!下午五點半,在天元吧。不過還要拜託你請一下嚴尚明廳長。」皮傑說:「這是什麼意思?我是做客的,又不是請客的。」朱懷鏡說:「你只當幫我的忙吧。袁小奇想請請嚴尚明,這意思你還不明白?公安這一塊擺平了,他以後在荊都的事好辦些。袁小奇是我的朋友,他托我請嚴廳長,我不好推託。可嚴這個人,我想我是請不動的,只有勞駕你了。」皮傑一時不肯答應,說這麼拐彎抹角地請客,不太好。朱懷鏡今天卻是發了蠻,一定要他幫這個忙。磨了半天,朱懷鏡說:「我給你說,公安沒擺平,今後袁小奇有什麼事,不是找我就是找你爸爸。倒不如今天請了嚴尚明,以後省事。我的少爺,就勞駕你了。」皮傑被纏得沒法,只好說試試吧,沒請動就別怪他。朱懷鏡就謝了。他知道只要皮傑答應去請,就一定能請動嚴尚明。因為皮傑也要面子,不會讓人以為他連個公安廳長都請不動。
朱懷鏡想起皮傑說的要借他一部車用,就有些興奮。他打了玉琴電話,兩人就約了星期六學車去。閑聊了一會兒,朱懷鏡聽出玉琴想知道他晚上有什麼安排。可他知道她不太喜歡宋達清和袁小奇,就有意迴避著。兩人心裡似乎都明白各自的心思,都不開口去問。朱懷鏡心想等晚上應酬完了,脫得了身就去看玉琴。要是現在說晚上過來,萬一到時候來不了,倒會讓玉琴失望。
下午朱懷鏡在南國大廈辦公,一忙,很快就過了。宋達清身著便服,開了車來接他。
朱懷鏡在車上打了皮傑電話,皮傑說他和嚴廳長馬上就到。宋達清等朱懷鏡掛了電話,連連奉承他的面子就是大。
車到天元,宋達清同朱懷鏡去了包廂。一推門,就見袁小奇早同另外三位先生等候在裡面了。袁小奇站起來握手迎接:「啊呀,朱處長,你好你好!好久沒見了,你是越來越發達了。」朱懷鏡笑道:「哪裡。袁先生倒真的是三日不見,刮目相看。關於你的故事,在荊都可是家喻戶曉,傳得跟神仙似的。」朱懷鏡猛然聽得有人叫他朱縣長,仔細一看,才發現是烏縣原公安局長黃達洪。朱懷鏡早聽說這人被撤掉公安局長職務后,就帶了一夥女子到南邊賣淫去了,今天怎麼出現在這裡呢?朱懷鏡一時語塞,不知說什麼好:「黃局長?我們有幾年沒見面了吧?」袁小奇招呼大家坐下,望望朱懷鏡和黃達洪,說:「哦!原來你們是老熟人?」黃達洪說:「別看朱處長年紀輕,是我的老領導哩!我一時改不了口,又叫他縣長了。」袁小奇哈哈一笑,說:「真是緣分啊!現在達洪先生是我公司的保安部經理。」笑著掏出名片遞上,「朱處長,留個電話給你。」朱懷鏡說道謝謝,接了名片,見上面印著:南海發展有限公司董事長袁小奇。地址和電話是深圳。字體大得有些誇張,黃達洪就勢遞上名片,也說留個電話,以後好聯繫。朱懷鏡邊看兩人名片,邊點頭稱道兩位發達發達。他心裡明白兩人口上謙虛,只說留個電話,實則是想炫耀一下。
這時,皮傑讓小姐引進來了,他身後跟著秘書小劉和司機。朱懷鏡介紹道:「這位是皮先生皮總經理。這位是袁小奇先生,南海發展有限公司董事長,號稱南國奇人。他的傳奇故事你大概聽說過。這位是宋達清先生,紅橋派出所所長。」皮傑先同袁小奇握手,彼此客套幾句。宋達清也許自己覺得身份低了,站在一邊有些不自然,拘謹地笑。
皮傑同他握手時,他便雙手迎上去,很誇張地搖著。
大家坐下寒暄一會兒,嚴廳長來了。他沒帶秘書,只有司機跟在後面。大伙兒一齊站起來。皮傑第一個伸過手去,說:「嚴叔叔,勞你大駕了。讓我介紹一下。這位是袁小奇先生,南國奇人。」嚴尚明握著袁小奇的手,話卻是對皮傑說的:「我聽你爸爸說過。」又介紹宋達清,宋達清忙說:「報告廳長,我是你手下的普通一兵。」嚴廳長一時沒反應過來。朱懷鏡介紹說:「達清是紅橋派出所所長。」嚴尚明說:「是北區局的?」黃達洪和另外幾位秘書、司機沒有被介紹。別的人都不在意,只有黃達洪不太自在。他畢竟是在官場上混過的人,對自己的身份很敏感。朱懷鏡看出了黃達洪的心思,就說:「這幾位都是袁先生的手下。這位黃先生,是袁先生的保安部經理。」黃達洪忙站起來握了嚴廳長的手,說:「廳長你好!我也是你手下的兵哩!現在下海了。」嚴尚明卻沒有多大興趣。黃達洪望著朱懷鏡,意思是想請他進一步介紹。朱懷鏡裝懵,微笑著環顧左右,同別人搭話。黃達洪只好自己說:「嚴廳長,我原來在烏縣公安局當局長,前幾年自己下海了。現在跟著袁先生干,混口飯吃。」嚴尚明望了黃達洪一眼,點點頭說,「叫黃什麼洪吧?」黃達洪忙笑嘻嘻地回了自己名字,直說嚴廳長好記性。朱懷鏡琢磨著嚴尚明的表情,又望望黃達洪那張笑臉,渾身幾乎起雞皮疙瘩了。心想黃達洪前兩年因打牌賭博被撤掉公安局長職務,在全市公安系統發過通報。嚴尚明對他有印象,肯定就因為這事。剛才不詳細介紹他,就是怕弄得不好意思。可黃達洪卻是個活寶,居然自己要亮亮相。
沒多久,菜上來了。斟好酒,袁小奇舉杯說:「歡迎各位的光臨,來,我們幹了這一杯?」嚴尚明說聲隨意吧。皮傑也說對對,隨意隨意。袁小奇不便堅持請大家乾杯,就說:「那就隨意?」
今天的場面本來就是湊合攏來的,又沒有明確的主賓。要說依職務依年紀,應以嚴尚明為尊。但他顯得不冷不熱,場面就更有些不是味道了。朱懷鏡記得上次在皮市長家做客,嚴尚明也是這個樣子。可袁小奇他們並不了解嚴尚明,就時刻注意這位廳長的表情,顯得有些拘謹。皮傑慢慢看出些名堂了,就不斷說笑話,想活躍氣氛。宋達清也在中間插科打渾,想博人一笑。大家的目光自然總是集中在嚴尚明身上。袁小奇舉了杯,望著嚴尚明說:「嚴廳長,我在外地發展,需要家鄉領導的支持。我一定要敬你一杯酒,請你賞臉。」不等嚴尚明開言,皮傑在一旁幫腔說:「袁先生現在生意也做得活,賺了不少錢。聽說他每次回鄉,都要為家鄉捐獻一些資金。他仗義疏財,樂善好施,真是菩薩心腸哩!我們都應該向他學習。」皮傑本是想為袁小奇撐面子的,可他說著說著,腔調就成了玩世不恭,甚至有些嘲諷的味道。大家都聽出了皮傑話語中的怪味,卻只是裝糊塗,都說袁先生的確是個大善人。袁小奇謙虛道:「哪裡啊!我只是為家鄉那些最需要幫助的人盡了自己微薄之力。我這人總是想,一個人的錢再多,一輩子也花不完,為什麼不做些好事?」嚴尚明舉起杯子,朝袁小奇意思一下,再抿了一小口酒,並不同他碰。皮傑就說:「嚴叔叔,我們當然是合法經營。袁先生你說是不是?可如今社會上的事一句話說不清,萬一有什麼麻煩,還是要麻煩嚴叔叔,是不是?」皮傑這話,事實上是替袁小奇說的。嚴尚明夾了點菜送進口裡,慢慢嚼了嚼,才說:「各位有事,找我吧。」他臉上仍不怎麼有表情,這話聽不出是對誰說的,眼睛也沒望誰。
朱懷鏡心想今天這頓飯的氣氛怎麼也熱烈不起來了。也不知嚴尚明就憑這德行,皮市長怎麼會欣賞他的。宋達清和黃達洪始終很起勁兒,幾乎有些上躥下跳了。宋達清最忙,把服務小姐的酒壺都拿過來了,爭著為大家斟酒。他每次為嚴尚明斟酒都手下留情,不怎麼斟滿。他那微妙的動作和表情,很難用語言描述。大家就開他的玩笑,說他徇私舞弊,執法不嚴。嚴尚明卻微微笑了一下,說了句小宋不錯。宋達清忙點頭笑道,承蒙廳長錯愛,非常感謝。嚴尚明也是隨口說說,可讓宋達清這麼一渲染,就把廳長的表揚誇張了,似乎他真的得到了上級領導的賞識似的。朱懷鏡似乎終於明白,今天請嚴尚明,只怕是宋達清的主意。
皮傑一直是興緻勃勃的,但他的目光只在嚴尚明、朱懷鏡、袁小奇臉上停留,偶爾也膘一眼宋達清。其他人再怎麼熱乎,他也不會把目光投向他們。這時,他笑著對袁小奇說:「都聽說袁先生身懷絕技,我還從未見識過。今天可不可以讓我開開眼?」他說罷就望望嚴尚明。袁小奇注意一下皮傑的眼神,也把目光轉向嚴尚明,卻見這位大人好像不怎麼有興趣,只是臉上似笑非笑地動了一下。袁小奇便說:「不敢獻醜,喝酒吧。」沒想到嚴尚明嘿嘿一笑,說:「袁先生,都說你會意念移物。你可不可以把我身上的手槍變到你那裡去?」袁小奇忙拱手說:「哪敢哪敢?我袁某學了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卻不敢在嚴廳長面前賣弄啊!要我把你的槍弄了來,我沒這麼大的膽啊!」嚴尚明又笑笑,不再提這事了。朱懷鏡就打圓場說:「今天袁先生是謙虛。他的絕技,我見識過,皮市長也見識過。來來,喝酒,今後有機會,我們再請袁先生露兩手。」
這時嚴尚明的手機響了。他接了電話,就說:「對不起,我有急事,先走一步了。」說罷就站起來,大家忙稀里嘩啦地站了起來,一一同他握了手。嚴尚明一走,袁小奇再怎麼鼓動,場面還是冷下來了。於是大家都說吃好了。果點都沒來得及上,就散了。
上了車,皮傑盡說些玩笑話。朱懷鏡猜想他心裡一定是為嚴尚明生氣,因為嚴尚明是他請來的,卻總是不冷不熱,等於沒有給他面子。朱懷鏡也不喜歡嚴尚明,就說:「嚴廳長這人倒不錯的,但不了解他的,會以為他不太好打交道。」皮傑果然來火了,說:「這姓嚴的確實不好打交道,太他媽的不是東西了,總是那副鬼樣子,像全世界人都在巴結他似的。我要不是礙著我老頭子,早不這麼客氣對他了。在荊都我要辦點事還得求他姓嚴的我這皮字怎麼寫?」朱懷鏡是有意惹他上火的,可皮傑真的發氣了,他又說:「長期干公安的,臉部表情就職業化了。你也犯不著同他計較。今天袁先生主要還是想結識一下你。」皮傑笑道:「朱處長你就別護我的面子了。想接近我的人,多半是想沖著我老頭子來的。袁先生同我爸爸早認識了,他若是為著這個目的,用不著再拐彎抹角找我了。他想同嚴尚明結識一下,倒是真的。」朱懷鏡就說:「那也不全是這樣。
今天嚴尚明並沒有同袁先生搭幾句話。」皮傑說:「你放心!只要搭上線了,人家自然有辦法去巴結的。如今這種人,我見多了。那姓嚴的也是黑眼睛見不得白銀子的,只要袁小奇捨得花工夫,還怕他們成不了好朋友?何況他手下有那位姓黃的。那姓黃的我看臉皮特厚,又做得小人。」朱懷鏡不得不嘆服皮傑。
皮傑送朱懷鏡到了他家樓下。朱懷鏡下了車,站在那裡招招手,望著車子開走。其實皮傑不住在家裡,自己在外有房子,同朱懷鏡並不順路,等於是專門送他回來的。朱懷鏡仍不明白皮傑為什麼對他這麼夠意思。他只在樓下站了片刻,又抄小路去了玉琴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