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剛上班,程一路就跑到任懷航書記的辦公室,倒不是因為有事,平時他每天上班后的第一件事,也是到任書記辦公室看看,了解任書記一天的工作安排,好根據任書記的安排,再確定自己一天的具體安排。
任懷航已經坐在椅子上,正閉目養神。程一路輕輕地喊道:「任書記。」
任懷航睜開眼,程一路說:「按照您的指示,昨天我們與省工商局還有政府那邊通了氣,初步的處理意見是:給政府辦的柳正大同志行政記大過、黨內警告處分,給工商局的葉小兵同志,黨內嚴重警告,建議省工商局給其行政記過處分。您看……」
任懷航沉默了一會,然後說:「太輕了,不能警醒別人。還要加大處理力度,要撤職。」
「這,這不是不行。可是根據我們了解,這兩位同志平時工作都還是很不錯的。是不是給他們一次機會,並且我們在通報上說明:這是第一次,下次如有再犯,一律行政撤職。」程一路說著望著任懷航。
任懷航又用手摸了摸頭頂,說:「那就這樣,先發通報,等下次常委會時再過一下。」
這種處理方式應該說是程一路所期望的,葉小兵上門倒沒什麼,關鍵是他是張曉玉的同學。張曉玉從不干預這些事,就這一回,無論如何面子也要給的。他趕緊回到辦公室,叫來李主任,讓他儘快把通報發出來。李主任說:下午就發。
下午通報就送到了程一路的辦公桌上,李主任順便告訴程一路,電視台想就效能建設搞一個專訪,想請
秘書長接受採訪。
程一路說這事最好是請常書記說,他是分管組織人事的,效能建設也是他管。他講更合理,也更有力度。說著他讓李主任先等一會兒,自己上了四樓。
常振興書記不在辦公室,他就給常書記打手機,彙報了一下電視台的想法,最後說:這事請常書記說最有力度最有影響。常振興書記說:我正在外,忙,我就不說了,你是效能辦主任,你說吧。程一路笑著道:還是常書記說合適。常振興就又說了一遍自己的意見,程一路才半笑半認真地說:那我就代書記說了。
電視台里來了兩個人,一個攝像記者,一個女主持人。
攝像記者程一路認識,號稱南州名記的乜一笑。這乜一笑人長得就不一般,小頭小臉,滿是皺紋,一看就像個剛剛生出來的嬰兒,又像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頭。他的長相就有相聲效果,跟他的名字又符合。他後來又做了攝像記者,南州話說攝像叫「lie」。同他的姓一個讀音。不僅「乜」了,還「一笑」。程一路第一次聽人稱呼他南州名記,還沒有意識到什麼。別人給他解釋,南州名記,南州名妓也。
乜一笑進了屋,就展開了臉上的皺紋,笑著跟程一路介紹,「這是我們台里剛剛進來的主持人簡韻,播音主持專業的高才生。」簡韻就上前來,喊了聲
秘書長,然後站在乜一笑邊上。程一路看著簡韻,年輕,長得也很漂亮,而且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卻能一眼看出來的氣質。她同乜一笑站在一塊,相聲效果就更明顯了。程一路突然想笑,然後有意識地偏了一下頭,對乜一笑說:「開始吧。」
程一路從經濟發展、優化環境、強化服務等三個方面談了效能建設的重要意義,同時表明了市委的態度:不管是誰,只要違反效能建設的規定,一定要嚴肅處理。希望全市廣大幹部引以為戒,務必通過效能建設,為經濟服務,從而使我市經濟建設出現新的跨越。
採訪結束,乜一笑並沒有想走的意思。程一路也正好有一點空閑,就一塊兒說話。乜一笑問:「聽說徐市長要調走了,外面都傳著
秘書長要到政府去,不知是真是假?」
程一路裝作不在乎地說:「我還沒聽說呢?你怎麼知道了。不愧是名記,耳朵長。」
乜一笑笑了,「就是,當記者就這點政治敏感性。」說著又轉身對簡韻說:「
秘書長也是個文化人,對主持有獨到的見解。以後多請示請示。」
簡韻甜甜地一笑,說:「當然。以後還請
秘書長多關照。」
程一路哈哈地說:「你別聽老乜胡說,我不懂主持,只是有時看看說點想法。」
簡韻說:「我才來,
秘書長看了有什麼意見一定要說。這是我的名片,不是用來介紹的,而是專門請大家提意見的。」
程一路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麼介紹自己的名片,心想這女孩子有點心思,就說:「一定說,一定說。」
乜一笑說
秘書長忙就不打擾了。程一路讓陳陽安排了工作餐,請辦公室另外的同志作陪,說「我不能陪了,晚上有事。」乜一笑說:「您忙,明天晚上就播出來。您可一定記著看。」
送走記者,程一路躺在椅子上,眯了一會兒眼。這些記者,雖然身份不高,但是神通廣大,程一路對待他們一貫的原則是客氣,不得罪。即使是市領導,倘若得罪了他們,面子上他們尊敬你,背地裡到處亂說,找你的花邊新聞。上新聞時也少給你正面的鏡頭,即使給了也不好看。為這事,任懷航都曾經發過脾氣,可是沒用。記者就是記者,無冕之王。
簡韻的名片放在桌上,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名片簡潔大方,用一朵淡綠的素蘭花作底襯,除了名字,就是一行很小的南州電視台字樣。在背面,印著兩行字:簡韻期待您真誠的批評,您的批評是對我的愛護!
程一路笑笑,把名片放進了抽屜里。
經濟工作會議已經定下了日子,主報告經過十幾輪的反覆修改,總算通過了。程一路把王傳珠喊來,又在一塊商量了一下有關會務的事。他做事一向紮實,特別是對這些重要的會議,總是要自己抓,尤其是最後關節。他一定是親自過問。最後關節出了問題,前功盡棄。
經濟工作會議的前一天,程一路突然接到王士達市長秘書的電話,說市長找。程一路趕快坐車到了市政府。王士達市長一見面就問:「這通報是怎麼回事?」
程一路看見王士達手裡拿著效能辦的通報,就說:「啊,是這樣。我們辦公室根據暗訪,擬出了初步意見,最後經懷航書記同意的。當時您出去開會了,就沒來得及向您彙報。」
「為什麼這麼急?處理政府的人,我這個市長都不知道,像什麼話?」
「這……我讓宜學
秘書長向您彙報的。」
「人的問題,是最大的問題。不進行研究,這就是搞一言堂嘛!」王士達越說越有氣了。程一路不做聲,王士達說了幾句也不好再說了,就問經濟會議的準備怎樣了。程一路說我正要向您彙報,就將會議的準備情況一一地說了。王士達說:好,好,就這樣。
臨出門時,王士達又對程一路說:以後效能辦處理人的重大事情,要向我彙報,我還是副書記嘛。程一路說當然,好的,一定彙報。
程一路的心裡其實有火,只是礙於王士達是市長不好發作。一回到辦公室,他就打電話給張宜學,問是怎麼回事?王市長怎麼說不知道?他很生氣,張宜學顯然聽出來了,就說:我其實說過的,他沒表態。
程一路狠狠地放下電話,無可奈何地乾笑了一聲。
張宜學卻跑過來了,他要向程一路解釋。程一路聽著他絮絮叨叨地說著,氣也消了一半。張宜學原來在湖東縣當縣長,前年程一路離開政府,他才調上來的。雖然兩個人都是
秘書長,但一個是常委,是市領導;一個只是一個正處級部門一把手。張宜學見程一路氣也消了,就開玩笑說:「
秘書長,我說哪會兒也讓他們來坐坐我們的位子。這
秘書長看起來是個管人的官,卻處處被人管。以前在縣裡時,我還不知道。現在嘗到了滋味。下次組織上要是調整,我到哪個部門幹個閑差算了。」
程一路也笑著道:「你想不幹?我還想不幹呢。
秘書長就是管家,管家就是受氣。不過話說回來,也不是一輩子都在這位子上,總有熬出來的一天。」
「是啊,下一步
秘書長到了政府,可要體諒體諒我們這管家的苦啊。」
「沒有根據的話不要說,」程一路打斷了張宜學的話,張宜學也不說了,兩個人笑笑。張宜學說政府那邊還有事就走了。程一路看著他的背影,心想:一個縣長,到上面來干政府
秘書長,看起來提了,可是自由度更小了。哪有縣長那麼隨便和風光?外人不知道,以為一天到晚跟著市裡的主要領導,一定是跟領導一樣成了領導。可是,自古以來,「伴君如伴虎」。當然,市領導不是虎,但道理是一樣的。是領導就有脾氣,就有個性,
秘書長的工作事實上長期是揣摩領導、服務領導,而不像一個縣長一樣就是領導。
魯胡生來了。魯胡生是程一路的戰友,也是他的部下。這人生一副大俠的面貌,滿臉是鬍子,在部隊時人稱「花和尚」。既然是戰友,又是部下,也就不生分。魯胡生一坐下,陳陽就進來替他泡了茶。陳陽喊他魯總,因為魯胡生是南日集團的副總。他轉業后本來在市信訪辦工作,但是他呆不住,就跑到蔣和川的南日了。蔣和川也正需要他這樣的人,交際廣,為人活絡,顯得豪氣,辦事幹練。平時,魯胡生並不常到程一路這兒來,用他自己的話說,說是:「我是商人,見到了,顯得首長俗氣。」
這看起來是為程一路著想,事實上也真的是。魯胡生一直把程一路當作首長看,無論在哪裡,除了非喊
秘書長不可時,其餘時候都一律喊首長。而且,這魯胡生還有一點程一路最為欣賞,就是從來不因為他們是戰友,而替別人攬事。這麼多年,他沒有替自己也沒有替別人找過一次程一路。他是不想讓程一路為難,骨子裡也還有一股傲氣。
程一路笑著問:「魯總,怎麼今天有空?」
「沒空就不能來?好你個首長,不關心下級。」魯胡生說著也笑,鬍子一顫一顫的,這鬍子成了魯胡生身上獨特的風景。
「你還需要我關心?」程一路反問了句,接著說:「南日情況還好吧?」
「還不錯,」魯胡生將含在嘴裡的茶葉輕輕地吐到茶杯里,說:「正在搞精細化工,關鍵是下一步與香港大中集團的合作,要是成功了,南日就要上一個新的台階;要是談不成,目前化工行業的危機,南日也在所難免。」
「行業危機是最大的危機,我想可能主要還是技術更新,自主創新,項目支撐的問題。」程一路說完給魯胡生續上茶。
魯胡生說了謝謝,轉了一個話題,說張曉玉的出國手續上面批了,暫定一年。程一路的兒子程小路,是南日公派到澳洲留學的。張曉玉這次也是作為南日的赴澳洲培訓人員出國。這幾年,出國熱不斷興起,尤其是領導幹部子女不在少數。
程一路倒不是單純因為這個而讓程小路出國的。程小路從小學音樂,對音樂的愛好高於一切。國內的音樂培訓水平有限,小路的老師就勸程一路將孩子送出去,要想成大師,這是必經之路。正好魯胡生所在的南日每年都要派人到澳洲,因此就搭上了班車。張曉玉本來也不想出去,但是小路一個人在外,她老是放心不下。兒子剛走那陣子,晚上一覺醒來,她總要跑到兒子房裡呆坐著。程一路想乾脆讓她也去,一邊學習,一邊照顧兒子。
「你辛苦了,和尚。」程一路真誠地感謝道,又問什麼時候能動身。魯胡生說:「三月初吧,三月初就可以。」
程一路翻開台曆算算,現在二月二十七了。就說:「不行就三月八號吧,婦女節。」
魯胡生說當然行,這個日子好。
程一路說這還要回去和曉玉商量,她還要給醫院請假。魯胡生哈哈一笑說:「就這麼定了吧,我讓人訂機票。至於醫院,還要請假?
秘書長的事,誰還能不買賬?」
「話也不能這麼說,手續辦全了總好些。」程一路說。
魯胡生起身就要告辭,程一路說:「真的謝謝你。」魯胡生又哈哈地笑了,說:「我們誰跟誰?為首長辦事,是光榮。」
程一路笑著擂了他一拳,說:「少花心一點,吃多了葷傷人。」
魯胡生邊走邊說:「首長可不能這麼說,這是定性。我受不了。」說著突然回過頭來,說:「啊,差點忘了,吳蘭蘭說要來南州。」
「她?什麼時候?」程一路先是有些驚詫,但立即鎮靜了。
「最近吧?還沒定。她聯繫了一家公司,想過來和我們合作。」魯胡生停在走廊上。王傳珠正好上來,與魯胡生打了招呼。程一路也就不再說了,與魯胡生握握手,一個人回辦公室了。
吳蘭蘭要來南州?程一路站在窗前,看著香樟樹想。吳蘭蘭的面容和笑聲就開始浮現上來。吳蘭蘭是程一路老首長的女兒,老首長對程一路格外關愛。不僅僅是領導對下級的關愛,隱約間還含著超乎尋常的愛意。沖這,程一路就經常到老首長的家裡,日子久了,就成了一家人似的,說說笑笑,不拘禮節。吳蘭蘭生就一副男孩子性格,天不怕,地不怕,甚至比程一路更有軍人氣慨些。
按照程一路的性格,他不應該喜歡吳蘭蘭這樣的女孩子,他們之間也不應該發生什麼故事。但事實上,他們之間確實發生了故事,而且這故事多年來,一直是程一路的一個心結。他想解也解不開,這個結總在寂靜的時候從心底里冒出來,讓程一路一點點去解,一點點去疼。
如果不是吳蘭蘭出人意外地認識了高岩,如果認識后吳蘭蘭不在最後的關頭改變了主意,吳蘭蘭也許成了程一路的妻子。程一路在吳蘭蘭認識高岩后,雖然痛苦,但也很快適應了新的生活。吳蘭蘭彷彿一根火種,點燃了程一路作為一個男人的愛。而最後,這愛卻全部傾向了另一個女人。那就是後來成為他妻子的張曉玉。結婚後,他和吳蘭蘭之間也逐漸少了來往。再後來,從什麼時候開始失去了聯繫,程一路也說不清楚了。這些年,吳蘭蘭就彷彿一個影子,沉在程一路心裡。程一路儘力地迴避著,他不打聽關於吳蘭蘭的事,幾次到北京,也沒有去看吳蘭蘭。只是把老首長接到飯店,在京的戰友們聚聚。張曉玉也不清楚他和吳蘭蘭的事,而且張曉玉說過:兩個人的事從結婚開始。
程一路知道魯胡生一直與吳蘭蘭聯繫著,魯胡生這方面熱情,而且有天分。他當年也曾動過追求吳蘭蘭的念頭,無奈吳蘭蘭對他不感興趣。吳蘭蘭似乎認定了程一路這棵樹,卻沒有料到,隨著程一路的意外提前複員,這棵樹走了。從此飄搖在別人的夢裡了。
香樟樹發出了新的嫩紅的小芽兒,許多人以為香樟不落葉,也不發新芽。程一路觀察過:香樟落葉,只是不像別的樹都在秋天落葉,它一年四季都悄悄地落;它也發芽,一年四季都悄悄地發芽。
程一路想:也許這種靜悄悄地東西,比什麼都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