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1

翌日下午,本該是王大剛每天例行在別墅內揀垃圾的時間,制度規定,即便別墅內沒有垃圾可揀,王大剛也必須在這個時間上出現在別墅內,巡視所有的垃圾箱。可今天的王大剛這個時間還坐在小房子的地上,那一身換下的濕衣服還堆在地上,王大剛光著膀子,身子靠在牆壁上,抽著香煙,眼睛里全是茫然。到了該吃晚飯的時間了,王大剛依舊蜷縮在狹小的房子里,面前散落一堆香煙屁股,煙霧瀰漫。王大剛沒了時間概念,也忘記了自己是從河南商丘來的的一個說話口吃的眨眼睛的農民,忘了自己到這裡來還需要做的工作。一陣陣寒意先是從四面八方朝王大剛侵襲過來,隨即寒意又改變了方式,像是從王大剛的體內,從他的心坎上一絲一絲的滲透出來,遍布周身的每個細胞。

王大剛處於一種無法訴說的痛苦之中。

2

"……上帝說,我們要照我們的形象,照我們的樣式造人。使他們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並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蟲。上帝就照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著他的形象造男造女。上帝就賜福給他們。又對他們說,要生養眾多,遍滿地面,治理這地……"

白天在雨中的遭遇,並沒有影響劉埕在這個晚上,前去延江的教堂里做功課。劉埕一如以往的虔誠,誦讀著《聖經》。一切雜念,隨著他虔誠的誦讀而去,劉埕沉浸於《聖經》的誦讀,所帶來的快感。

牧師站在劉埕的身邊,傾聽著劉埕的閱讀。專註於誦讀的劉埕並沒有發覺身邊早已經站在那裡的牧師。一直等到劉埕覺得上帝給了他旨意,可以暫時把手裡的《聖經》放下,劉埕才合起了手的書。

看到牧師站在身邊,坐在輪椅里的劉埕歉意的朝牧師笑笑。

牧師緩慢的轉過身去,朝裡面走去。啞巴男人推著劉埕緊隨其後。

進了牧師的房間,劉埕示意啞巴男人離開。劉埕這樣的行為,並非是為了要和牧師有秘密商談,而支走啞巴男人。而是出於對牧師的尊敬。

"美國那邊已經給您安排好了,劉先生。"牧師取下眼鏡,放在桌子上,給劉埕倒了杯水,"就看劉先生您的行程安排了。"

劉埕感激的點點頭,又輕輕的嘆息一聲。

"我們都是罪人。"牧師把水杯遞給劉埕,說,"我們都是上帝的羔羊。"

"我們都是上帝的羔羊。"劉埕像是複述著牧師的話,其實心裡另有想法。

"上帝會感受到你的懺悔和你的虔誠的。"牧師安慰著劉埕,"如果劉先生安排妥當了,美國方面我的朋友會就給您發邀請函過來。"

"謝謝您。"劉埕拉著牧師的手,低頭親吻了一下。

"上帝在拯救一個人時,會給他許多折磨的。"牧師平和的說著,"那是在鍛煉一個人的意志,我相信劉先生會經受得起的。"

"我接受上帝的考驗。"劉埕點點頭。

"建造新教堂的地址,延江市政府已經批下來了。"牧師告訴劉埕,"今天下午,市宗教局來的電話。"

"那就好了。"劉埕微笑著。

"謝謝劉先生的善款,上帝會知道劉先生為他做的一切的。"牧師的手放在劉埕的頭頂上,"阿門。"

3

"章好的丈夫和弟弟,這麼多年來,確實是受惠於劉埕的。"官冕一坐下來,就把最新了解到的信息告訴柯逍烽,"這是我從劉埕的小舅子馬正平那裡了解到的。"

柯逍烽沒說話。

"從神州製造集體內部得到的消息,證實了馬正平所說的話。"官冕見柯逍烽聽了他的消息之後,幾乎無動於衷,隨即又補充了一句。

楊頃給官冕泡了杯茶之後,就進了房間。

"你說一個人會以怎樣的方式隱藏自己?"

柯逍烽冷不丁的冒出這麼一句話來,使官冕愕然。

"我一直在琢磨一個人。"柯逍烽像是還沉浸於他的琢磨之中,"解不透。"

"那個……那個人是你的熟人?"官冕試探的問道。

"當然是熟人,很熟的人。"柯逍烽把一邊的拐杖拎起來,又放下,"不是熟人,我去琢磨他幹什麼?……你的問題倒是很奇怪。"

官冕被柯逍烽說了,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一個人,總會有陽光一面,有陰暗一面……我所說的陰暗……"

"我知道,你別解釋得那麼清楚。"柯逍烽擺擺手,"那你呢?有陰暗一面嗎?"

"有。肯定有。"官冕坦然的承認。

柯逍烽認同的點點頭,"是啊,我也有,每個人都有……你說馬正平?劉埕的小舅子?"

"那是一個品行不端的人。"官冕解釋說,"在他們的圈內,口碑不佳……不過他說的章好家的情況,倒是事實。"

"算了,章好的調查划個句號了,謝了啊。"官冕雙臂張開,搭在沙發上,注視著官冕,沒再說話。

"你盯著我幹什麼?"官冕見柯逍烽一直凝視著他,問。

柯逍烽換了個坐姿,前傾著身子,"我們交往這麼多年了,我至今不知道你家裡的情況,譬如說兄弟姐妹……"

官冕疑慮的看著柯逍烽,一時間沒有答話。

"每個人都是有各自的秘密的。"柯逍烽笑著說,"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好主動問這問那……怎麼說來的?……應該叫做尊重朋友的隱私權吧?"

"你想知道,什麼時候我把我祖宗八代都說給你聽。"官冕覺得柯逍烽此時十分的可愛。

"我就這麼一說,我才不聽呢。"柯逍烽的話題還是轉到了章好那裡,"我認識章好這麼多年,居住在同一座城市,我對她居然一無了解,你說這是不是很可笑……"

"我也覺得很可笑。"柯逍烽的話還沒說完,楊頃從房間里走了出來,打斷了柯逍烽的話,對官冕說,"從今天起,你就派人一步不離的跟著那個女人,隨時向柯逍烽彙報情況……"

官冕被楊頃突然出現時所表現出的情緒搞得莫名其妙。

柯逍烽連忙說,"我和官冕在說正經事呢。"

"我說的就不是正經事啊?"楊頃索性坐在了柯逍烽的身邊。

"女人啊就是女人。"柯逍烽無奈的笑了笑,"好,不說了,不說了。"

"我來了就不說了,是不是?"楊頃不放過柯逍烽。

官冕隱約感覺到些什麼,毫無原則的笑笑,說,"我還約了人,走了啊。"這個時候,官冕覺得自己還是識相點好,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他才不願意裹進柯逍烽的家務事呢。

柯逍烽還想和官冕說說話,官冕說改天,今晚約的人時間到了,不能食言。

"你小子少跟我來這一套。"柯逍烽沖著已經出了他家門的官冕的背影喊道。

"那你來的是哪一套?"楊頃還是用話刺激著柯逍烽。

"我能有哪一套你還不清楚?"柯逍烽一副討好的模樣,"我所做的事情目的是什麼,你還不明白?"

"不明白。"楊頃抬高了嗓子。

"好,好,我不再提章好……不,是不再提那個女人的名字。"柯逍烽拉著楊頃的手,楊頃卻甩開了,柯逍烽再次抓住楊頃的手,"我多麼愛你,你還不知道?"

楊頃凝望著柯逍烽。

柯逍烽也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楊頃。

楊頃從柯逍烽的眼神里,讀出愛和溫柔。楊頃漸漸的把頭低下,臉貼在柯逍烽的腿上。柯逍烽的手梳著楊頃的頭髮,低聲輕唱著:"穿過你的黑髮的我的手……"

4

陷於痛苦中的王大剛,不能自拔。

王大剛為何這麼痛苦?道理很簡單,因為王大剛不是王大剛。王大剛本來就是魏大若;當然也不是來自河南的農民,而是延江市的反貪局長、檢察院的副檢察長。

魏大若一直坐在地上,說不清楚在這一個姿勢上保持了多少個小時了。當魏大若站起身來時,雙腿不聽使喚,使勁地捏著按摩著,好長一會兒,雙腿才緩過知覺來。小房子里的蚊子還在嗡嗡地飛叫著,魏大若這才覺得渾身痒痒,可他顧不上這些,立即站在窗戶前,注視著9號別墅。

別墅道路上偶爾行使過的小車聲,夾雜著夜色,悄然地充斥著小房子的所有空間。魏大若並沒有開燈,他總覺得自己在某個地方出現了差池,他在審視自己。到了這個份上,劉埕不再重要了。劉埕在法律允許的範疇內,過起花天酒地的生活,利用他以前精心編織的關係網與人禮尚往來,再次起用自己的關係募集到大量的資金,重新建造屬於他的王國,並且可以如願地再次讓延江市的某些官員,像從前一樣,對他言聽計從。

罪惡再次挑戰了正義,嘲笑著法律。

劉埕居然還成了虔誠的基督教徒。

9號別墅是靜謐的,至少外表是這樣。

魏大若把小房子里的電燈拉亮了,找了件衣服穿上,然後動手清理堆在地上那堆被雨水淋透的衣服。

等把該要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好了,魏大若渾身乏力,卻毫無睡意。魏大若的心裡,泛著一股酸楚,有種出師未捷身先死之感。

算了,還是撤退吧。

魏大若安慰著自己,重新又把監視器械裝回編織袋裡,放回牆角處,再扔上一些揀拾回來的廢舊報紙和塑料。然後又從窗戶上看了一眼被輕柔的夜燈光照中的9號別墅。魏大若拉滅了電燈,和衣躺在涼席上,看著漆黑屋頂,強迫自己睡著,並且想好了,等天亮之後,就找物業管理公司的經理,就說老家人打電話來了,老婆病重得厲害,要回家一趟看看。

一早就被凍醒了,白天氣溫還持續很高,可早晚已經很涼了,畢竟時近秋天了。魏大若覺得鼻子塞著,呼吸不順暢。可能是淋了雨加上晚上受了涼,渾身不是太自在,額頭上有點燙手,感冒了。魏大若趕緊起床,把牆角上的那隻編織袋拿過來,從裡面找出感冒藥片,就著涼水,吃了一粒。看看天色還早,又和衣躺下,腦子卻靜不下來,想著一些事情。魏大若沒有再想劉埕,他在想著妻子郝麥。

不知道妻子身上那些傷口癒合了沒有?這個時候,本該是留在妻子身邊,好好照料著妻子的,這麼多年來,都是妻子照料著他。魏大若每天都得很遲回家,自己也說不清楚整天忙些什麼事情,可就是有事情忙。即使最近幾個月,魏大若被莫名其妙地晾了起來,魏大若也沒有按時離開辦公室,表現上雖說很鎮定,可內心還是不安,還是無法讓自己平靜下來。每天晚上,在家呆了十幾個小時,和妻子孩子在一起時,心情能得到暫時的慰籍,可一踏進檢察院的大門,魏大若的心情就複雜了起來,就覺得整天無所事事地坐在辦公室里,簡直是浪費生命,自己是一名檢察官啊,應該在一線與犯罪現象作鬥爭,為何就被人晾曬了擱置起來了呢?問題還在於沒有任何人和任何一級組織有書面或者口頭的通知,讓他不要參與工作,而是在實際中把他架空了,本來該歸它管理的部門,做了適度的調整,使他上不了案子。

現在好不容易上了個自己以為很大的案子,可結果呢?

如果現在就是結果的話,魏大若全盤皆輸。

當在雨中看見劉埕那個不能站立的模樣,其實也是最終的結果出來了,魏大若在感情上怎麼說都不願意接受這樣一個結果。

這不是他需要的結果。

魏大若需要的結果是什麼呢?

是劉埕沒有被摔壞,劉埕坐在輪椅上被人推著走,僅僅是假象,一回到別墅里,劉埕又能站起身來行走自如了,劉埕在別墅里依舊過著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生活,在酒杯里,在異性的懷抱里,在豪華小車內,在床第之上,嘲笑著法律,嘲笑著他魏大若。

可這些,僅僅是魏大若的想象。

作為一名堅守社會最後一道公正防線的檢察官,實在不該有這樣的想象。

魏大若翻了個身,感嘆一聲,坐了起來,到外出打掃道路的時間了,即便是道路被昨天的雨水沖刷得很乾凈,一塵不染,也得出去打掃,這就是他魏大若的工作,不,應該說是王大剛的工作。

至少今天,至少現在這個時候,他還不能恢復成魏大若的身份。

"是的,我是王大剛!"

5

走出小房子,就是江南別墅的清潔工人、來自河南的王大剛。

王大剛拿著清掃工具出門了,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坐在輪椅上的劉埕,再就是那個聾啞推車人。昨天推車人到哪裡去了?昨天那個時間劉埕為什麼會在別墅花園草坪里去?疏忽還是故意?劉埕看到王大剛了,遠遠地向他揮著手,以王者姿態,君臨天下。聾啞人也朝他比劃著,喊著,示意王大剛走過去。

王大剛手裡提著掃把,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謝謝你昨天幫了我忙啊。"劉埕依舊鼻樑上架著墨鏡。

"不不不謝謝謝。"王大剛眨著眼睛,緊張地口吃著。

"老家哪裡的?"劉埕和藹可親地問王大剛。

"商商商丘。"

"哦,商丘。對,商丘,我聽物業公司的經理說起過。人老了,記憶力衰退了。老了,老了。"劉埕感嘆一陣之後,又像是在努力地回憶著什麼,"二十多年前,我去過商丘,在河南商丘還不算是最貧困的地區吧?"

"知知知不不道。"王大剛搖著頭。

"來延江多長時間了?"劉埕像是願意一直和王大剛說下去。

"沒沒沒多長長長時間。"王大剛猛烈地眨著眼睛,像是一口氣緩不過來。

"屋子裡有床嗎?"劉埕指指王大剛睡的小房子。

王大剛掉轉頭去看看小房子,羞澀地笑笑,搖搖頭。

"回頭我讓人給你買一張床。"劉埕慈祥地微笑著,雖說目光被墨鏡遮掩了,可王大剛是能感覺到劉埕此時的目光也是慈祥的,此時此刻他所表現出來的慈祥絕對不是偽裝,是真實的。王大剛又聽見劉埕在說,"以後啊,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看到我,儘管說,只要我能幫你的。"

王大剛聽了劉埕這話興奮的連連點頭。

"去吧。"劉埕的手很隨便地朝王大剛揮了一下,示意王大剛離開。

"哎哎……"王大剛朝劉埕點著頭,拿著掃把,退著離開了。

聾啞人推著劉埕往9號別墅回了。

劉埕今天早晨出來,像就是在等候著王大剛,對王大剛說這番話的。

王大剛邊打掃著別墅內的道路,邊看著已經回到9號別墅門前走廊上的坐在輪椅上的劉埕,還有那些緩慢移動著的監視器探頭。王大剛在認真的掃著地,忽然他停了下來,看著迎面過來的一輛小車,王大剛又看看9號別墅。王大剛疑惑了。那輛小車是延江市中級法院的小車,是江士勇平時駕駛的小車。就在王大剛疑惑之時,那輛小車9號別墅前停了下來,車門推開,從車裡走下來的果然是江士勇。

江士勇在走進9號別墅之前,猶豫了一下,似乎發覺遠遠有個清潔工在注視著他。9號別墅的門敞開了,江士勇坦然的走了進去。

江士勇到9號別墅來幹什麼?

本來就疑惑的王大剛,越發的疑惑了。

6

江士勇坐在劉埕別墅的客廳里。劉埕坐在沙發上,腿上蓋著毛毯,一副謙和的姿態,應對著江士勇固有的冷漠。啞巴男人站在沒了主人的空蕩蕩的輪椅後面,陌生的注視著屋子裡的一切,似乎啞巴男人也能感受到物資里並不流暢的空氣。劉埕和江士勇,都不開口說話,像是各自揣摩著對方的心思。江士勇的目光忽然停留在劉埕身邊沙發上。

沙發上放著一本黑皮書,那是劉埕每日必修的《聖經》。

江士勇當然知道劉埕已經信仰上帝了,成了虔誠的基督教徒,每周都去教堂做禮拜,結識了不少兄弟姐妹,口碑還不錯。江士勇不動聲色地暗自一笑。就在江士勇的目光注意著《聖經》時,劉埕的一直凝視著江士勇,劉埕從江士勇細微的神色變化中,能讀出江士勇內心表達的意思,那是對劉埕的不屑。

劉埕把《聖經》故意放在身邊沙發上醒目的位置,就是用來觀察江士勇可能出現的細微變化。這個目的,達到了。

家佣們把茶泡來了,那是上等的好茶,滿屋子都瀰漫著茶的清香。

"請喝茶。"劉埕朝江士勇做了請的手勢。

江士勇看著茶杯,微微一笑,"好茶。"

"謝謝。"劉埕隨即說,"江庭長是喜歡品茶的人。"

"我的這點嗜好可不是盡人皆知的。"江士勇看著劉埕。

劉埕保持著良好的笑容,也看著江士勇,"我應該知道吧?"

"那當然。"江士勇點點頭,"延江市發生與即將發生,以及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沒有劉老闆不知道的。"

劉埕笑了起來,隨手拿著沙發上的《聖經》,輕輕的拍著,"江庭長可是高估了我了,高估了我了。"

"不知道劉老闆約我有何貴幹?"江士勇雖說來之前就準備和劉程耗點時間的,不過他不想這樣耗下去。

"你說呢?江庭長。"劉埕微笑著,沒有直接回答江士勇的話,而是帶有貓捉老鼠的遊戲味道。

"該不是和我談《聖經》,介紹我去教堂,和你做兄弟姐妹吧?"江士勇的口氣很平靜,平靜中又不失帶著一絲譏諷。

"你是不是覺得我劉埕很壞?"劉埕主動把話題扯到自己身上來。

"你自己覺得呢?"江士勇有了反擊的機會。

劉埕笑笑,點點頭,"在你的眼睛里,我劉埕還不至於成為十惡不赦之徒吧?"

江士勇喝了口茶,"不錯,這茶確實好。"

劉埕面對江士勇調戲式的回答方式,不惱怒,而是一副慈祥的,長者的模樣,"我知道你不會就這樣放過我的。"

"既然你知道,就好。"江士勇手轉動著茶杯,"那你還邀請我來幹什麼?"

"我想證實一下自己的判斷。"劉埕依然是微笑的劉埕,可話里的機鋒一點不少。

"證實一下我是否會來?"江士勇看了看面無表情,一直佇立在空蕩蕩的輪椅後面的啞巴男人。

劉埕點點頭,"你會相信那麼一句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可惜得很。"江士勇搖搖頭,"你這裡不是虎穴。"

"噢?"劉埕饒有興趣的注視著江士勇,"那我這裡應該是……"

江士勇笑笑,擺擺手。

"但說無妨。"劉埕等待著江士勇的接下來的話。

江士勇像是拚命的在搜索著一個準確的詞,皺了著眉頭,"很抱歉,我找不到再合適的詞了……應該說上賊窩,比較準確。"

"江庭長,你我沒有必要這樣吧?"

"那我該怎麼樣?"江士勇明顯的在剋制著自己,"難道我還能和你這樣的人做朋友?"

"我年輕的時候,也是你這樣的脾氣。"劉埕感嘆道,"可後來呢?後來吃了不少苦頭,才算漸漸的明白過來,改了自己的壞脾氣。"

被劉埕這麼一說,江士勇反倒緩和下來,沒了剛才的火氣。

"江山好移,秉性難改。"江士勇一語雙關。

劉埕體味出江士勇的意思,也笑笑,"那個時候啊,總以為自己都是對的……可事情呢?事實並非那樣。"

"你覺得你還真的能把自己洗白了,洗乾淨了?"

"那你就肯定我是個罪人了?"劉埕把手裡的《聖經》舉起來,揚了揚,又放下,"說我毀滅了延江的製造業,根據在哪裡?江庭長不會沒找到神州製造集團的財務總監吧?他該給了你關於我罪行的證據吧?"

"我能不能找他,你最清楚。"

"其實一切都是莫須有。"劉埕無奈的搖著頭,"是的,我是和市委、市政府的一些領導關係不錯,可那都是因為工作,是工作中的關係,為何你就認定我給他們行賄呢?人與人的關係,當真只有金錢能維繫嗎?我看未必。"

"現在自然是你唱高調的時候。"江士勇出奇的冷靜,"我從來也沒聽罪犯自己說自己有罪,就是鐵的證據擺在面前,抵賴的人也不在少處。"

"江庭長看來是一定要認定我有罪了。"劉埕顯得委屈,"我今天請江庭長來,其實想說,人與人之間,最可怕的成見。我希望我們的溝通,不要帶有任何成見,那樣可能對你我都有利。"

"我可不敢在劉老闆這裡獲得利益。"

"難道我就那麼可怕?"

"是的。"江士勇點點頭,"和你交朋友,在你這裡獲得利益,我的靈魂會下地獄的。"

劉埕笑了起來,笑出聲來。

站在空輪椅後面的啞巴男人,不解的看著劉埕和江士勇。

"江庭長,恕我冒昧的說一聲,你真的該信仰一樣宗教。"劉埕認真的注視著江士勇說著,"宗教會讓你改變觀察和思考問題的方式,會使你改變許多人生的看法。"

"我信仰正義。"江士勇回敬著劉埕。

劉埕又把手裡的《聖經》拿起來看看。

"劉老闆難道是想向我佈道?"江士勇前傾了一下身子,"那我還真的想聽一聽,聽一個小偷向警察佈道,一個罪犯向法官佈道。"

劉埕沒有感到意外,把手裡的《聖經》放下,淡然的笑了笑,捏了捏自己的大腿,像是有了無限的感慨,說:"-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中庸這樣高的道德標準,現在的人已經很久懷念久不能做到了"

"我知道劉老闆曾經是大學里的才子。"江士勇稱許道,"我想,劉老闆也不是約我來聽你背誦《中庸》的吧?"

劉埕沒有理會江士勇的問題,像是突然就沉浸在他所思考的世界里,隨即又來了一段,"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江士勇放聲笑了起來,"那劉老闆自以為是聰明人還是愚蠢人?是賢德之人,還是不肖之輩呢?我相信,劉老闆絕對不會是為證實自己是愚蠢者是不肖者,而給我背誦這些的吧?"

"聰明如何?愚蠢又如何?"劉埕對江士勇的問題,有些不屑,"賢德如何?不肖又如何?"

"你覺得玩文字遊戲有意思嗎?"江士勇不等劉埕說話,接著說,"既然你要背,那我也給你背上幾句,《大學》里說,-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論語》說,-巧言令色,鮮矣仁-我江士勇能答應到你這裡來,道理很簡單,那就是我要當面對你說,我絕對不會放過你……我知道你有能耐,但是,即便你手法能通天,我江士勇也不懼怕……你拿著《聖經》,背誦著《中庸》,你以為你就是賢者?就是君子?滿嘴仁義道德,一肚皮男盜女娼,說的就是你這類的人……你的能耐,我多少了解一些,我的身後有許多雙眼睛看著我,我也告訴你,你也一樣,你的周圍也有許多雙眼睛看著你,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句話,有的時候僅僅是對善良人的一種安慰,但這句話肯定不是用來安慰我的,而是你最終的結案陳詞……告辭。"

等劉埕對他的話有所反應時,江士勇已經走出劉埕的別墅了。

劉埕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看上去極其的鎮靜。可能他早就料到江士勇是這麼個態度。只是沒有料到,江士勇能在他的面前背誦出《大學》和《論語》里的句子來。而他劉埕能背出的幾句《中庸》也是現炒現賣,專門用來震懾一下江士勇的。

無獨有偶,江士勇也是在百無聊賴的時候,翻了翻手邊的"四書五經",沒想到在劉埕這裡派上了用場。劉埕若是知道這個情況,那是天意,會覺得江士勇也不好惹,可惜的是劉埕並不知道,所以劉埕還會繼續他的遊戲,覺得自己會成為主宰,最後勝出。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劉埕複述著江士勇的話,一笑,嗤之以鼻。

7

江士勇從劉埕的別墅出來之後,駕駛著小車直接離開,哪知道小車剛行駛到別墅的主幹道上,小車的後輪胎癟了。江士勇只好停下來換車胎。王大剛正好拎著掃把從這裡經過,江士勇招呼著王大剛,"麻煩你幫我搭把手。"

王大剛連連點頭應著,"哎哎哎。"

王大剛放下掃把,給江士勇幫著忙。馬正平也正好駕車從外面進來,車到江士勇的車旁邊,停了下來,搖下車窗玻璃,看著。江士勇早就發覺了馬正平,但江士勇沒有正眼瞧他,自顧換著車胎。

"要幫忙嗎?江庭長。"馬正平幸災樂禍的搭著話。

江士勇一邊用千金頂支撐著小車,一邊回絕著,"不麻煩你。"

可馬正平還是下車來了,"江庭長,你也該換換這輛破車了。"

江士勇沒再搭理馬正平,而是吩咐著王大剛把癟了的車胎搬到一邊去。馬正平蹲在那裡看著。

"唉,辛苦噢。"馬正平像是故意刺激江士勇,"要不我跟我姐夫說說,讓他送你一輛新車吧。"

江士勇停下手裡的活,對馬正平說,"你別向一隻蒼蠅那樣在我的面前叫喚,給我滾一邊去。"

馬正平一愣,隨即笑了笑,"好,好,我走,我這就走。"

馬正平真的站起身來,走進自己的小車內,啟動了引擎,然後又把頭伸出車窗,沖著江士勇說,"江庭長,你先忙著吧,有時間過來喝茶。"

馬正平駕駛著小車離開了。

王大剛一聲不吭地按照江士勇的吩咐去做,一會兒,車胎換好了,兩人的手上都是油污。江士勇四下看看,王大剛明白江士勇是在找洗手的地方。

"那那邊有有水水。"王大剛費勁的說著,隨手指了個方向。

江士勇用車尾箱里找出一塊肥皂,"走,兄弟,你也去洗洗手。"

一聲"兄弟",使王大剛對江士勇心存無限的感激,連連點點,微笑著結結巴巴的應著。王大剛隨江士勇走出幾步,又回頭把放在一邊的掃把夾在手裡。正好江士勇掉頭看他,王大剛沖著江士勇傻傻的一樂。江士勇也報以真誠的一笑。

兩人邊洗著手,江士勇邊友好的問著:"老家是河南的吧?"

"商商商……"

"商丘。"江士勇見王大剛急的說不上來,善良一笑。

"商丘。"王大剛如解重負的複述了一遍。

"在這裡工作,能掙多少錢一個月?"

"六六六百。"

江士勇點點頭,"六百……"

洗完手,兩人離開水池邊,走到江士勇的車邊,江士勇下意識的手摸著口袋。只是手從口袋裡掏出來時,尷尬的笑了。江士勇把手裡的三元零錢遞給王大剛,"不好意思,兄弟,身上沒帶錢。"

"不不不要。"王大剛拒絕著。

江士勇抓過王大剛的手,把零錢放在他的手上,"謝謝你,兄弟。"

王大剛只好捏著三元硬幣。

江士勇上了車,啟動著離開。車開出去十米左右,又停了下來。已經在清理著地面的王大剛,掉頭看著停下來的小車。江士勇從車裡下來,手裡拿著一盒香煙,快步走到王大剛面前,"兄弟,還有半盒香煙呢,給你。"

王大剛搖手拒絕。

江士勇一手拍著王大剛的肩膀,"不要嫌棄,兄弟。"

王大剛感激的點點頭,收下了江士勇手裡的半盒香煙。

"再見。"江士勇倒退著走了幾步,轉身走了。

王大剛捏著半盒香煙,目送著江士勇。

江士勇拉開車門,又掉過頭來,沖著王大剛大聲問道,"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王王王大大剛……"王大剛也大聲的回答著。

"謝謝啊。"江士勇朝提著掃把的王大剛揮了揮手,上車走了。

王大剛在不見了車影之後,彎下腰揀著地上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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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貪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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