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冰項鏈
大雁飛盡時,青銅家的大屋蓋成了。
這幢大屋牽動了大麥地的許多目光。在大麥地,有這樣的房子的人家並不多。他們或近或遠地看著這幢「金屋」,覺得大麥地最窮的這戶人家,開始興旺了。
爸爸爬上屋頂,做了一件讓青銅和葵花差點兒沒有嚇破膽的事:他劃了一根火柴,讓站在下面的人看了看,然後竟然扔到了房頂上。隨即,屋頂上就燒起薄薄的小火,並迅速蔓延開去,從這半邊燒到了那半邊。
青銅急得在地上直跳。
葵花大叫著:「爸爸!爸爸!」
爸爸卻站在屋頂上,若無其事地朝他們笑笑。
站在地面上的大人們,也都一個個笑著。這使青銅和葵花感到很納悶:這些大人們難道瘋了嗎?
但屋頂上的火,不一會兒就自動熄滅了。
青銅嚇得直拍胸脯,葵花嚇得用兩排白牙咬著一排手指。
奶奶說:「這房頂上的茅草夠人家蓋兩個房頂,那茅草是一根一根地壓著的,沒一絲空隙兒,茅草又不像麥秸見火就著,燒掉的是亂草、草渣、草毛。一燒,反而好看了。」
兩個孩子再朝屋頂看時,爸爸正用一把大掃帚在屋頂上刷著,把剛才的草灰都刷到了地上,只見那屋頂被火燒得光溜溜的,越發的金光閃閃。
爸爸在屋頂上坐下了。
青銅仰望著爸爸,心裡很羨慕爸爸能高高地坐在房頂上。
爸爸朝他招招手:「你也上來吧。」
青銅連忙從梯子上爬到了屋頂上。
葵花見了,在下面搖著手:「哥哥,我也要上去!」
青銅望著爸爸:「也讓她上來吧?」
爸爸點點頭。
下面的大人,就扶著葵花爬上了梯子,爸爸在上面伸出大手,將她也拉到了屋頂上。葵花先是有點兒害怕,可是由爸爸用胳膊抱著她,過了一會兒,就一點兒也不害怕了。
三個人坐在屋頂上,吸引了許多人,站在那裡朝他們觀望。
媽媽說:「這爺兒仨!」
青銅、葵花坐在房頂上,可以看出去很遠。他們看到了整個大麥地村,看到了村后的風車,看到了大河那邊的幹校,還有一眼望不到頭的蘆葦盪……
葵花朝下面的奶奶嚷道:「奶奶,你也上來吧!」
媽媽說:「盡胡說呢!」
爺兒仨,不論奶奶與媽媽怎麼呼喚他們,也不肯下來。他們一個挨一個地坐著,也不說話,靜靜地看著冬季到來之前的村莊與鄉野……
等將一切收拾停當,青銅一家人,都累得不行了。那天下雨,他們一家人關起門來,飯也不吃,竟然早晨不起床,接著睡,一直又睡到晚上。奶奶上了年紀,先醒來,然後燒好飯,再將一家子人喚醒。吃飯時,青銅與葵花還東倒西歪、哈欠連天的。
爸爸對媽媽說:「這段時間,兩個孩子盡幫著幹活了,都瘦了一圈,等歇夠了,該讓他們好好玩玩。」
後來,一連好幾天,兄妹倆都無精打採的。
這天,一個過路人給大麥地村帶來一個消息:稻香渡來了一個馬戲團,今晚上要表演。
先是葵花聽到消息的,一路跑回來。她找到了哥哥,把這個消息告訴他。青銅聽了,也很興奮,對葵花說:「我帶你去看!」
大人們知道了,都支持:「去看吧。」奶奶還特地炒了葵花子,在青銅與葵花的口袋裡都裝了不少。「一邊看一邊嗑。」奶奶說,「青銅要帶好葵花。」
青銅點點頭。
這天,早早吃了晚飯,青銅帶著葵花,與許多大麥地孩子一道,走向七里地外的稻香渡。一路上,歡聲笑語。「看馬戲去啊!」「看馬戲去啊!」田野上,不時地響起孩子們的叫聲。
青銅和葵花趕到稻香渡時,天已黑了。演出是在打穀場上,此時早已人山人海。檯子遠遠的,四盞汽油燈懸挂在檯子前方的橫杠上,亮得有點兒刺眼。他們繞場地轉了一圈,除了看見無數不停地錯動著的屁股,什麼也看不到。青銅緊緊抓住葵花的手,企圖擠進人群,往檯子那裡靠近一些,哪知,那些人密密實實地擠著,早已鑄成銅牆鐵壁,一點兒可鑽的空隙也沒留下。青銅和葵花被擠出一身汗后,只好退到邊上呼哧呼哧喘息著。
四面八方的人,還在一邊吵嚷著,一邊哧通哧通地朝這裡跑著。黑暗裡,有哥哥呼喚妹妹的聲音,有妹妹呼喚哥哥的聲音……有個小女孩大概是與帶她來的哥哥走散了,站在不遠處的田埂上大聲哭著,並尖叫著:「哥哥!」
葵花不禁將哥哥的手抓得更緊了。
青銅用衣袖給葵花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然後又牽著她的手,去尋找一個能看見檯子的地方。
打穀場四周的樹上,也都已爬滿了孩子,夜色*中,就像落了一樹大鳥。
青銅和葵花正走著,一根樹枝經不住兩個孩子坐著,咔吧一聲折斷了,那兩個孩子便從樹上跌落在地上,一個哎喲哎喲地呻吟著,一個尖厲地哭叫起來。
許多人掉過頭來看看,但卻沒有一個人過來——誰都怕丟了好不容易才佔到的一個位置。
青銅和葵花繞場地又是兩圈,還是找不到一個可看見檯子的位置,只好朝遠處走去,看看能否找到一個可以讓他們站在上面的東西——站高了,就看見了。在黑暗裡,他們發現了一個石磙。當時,它正躺在離打穀場不遠的草叢中。這麼好的一個東西,居然沒有被人發現、推走,這讓青銅著實一陣激動,他拉著葵花,一屁股坐在了上面,生怕別人搶去似的。他們就這樣坐著,東張西望了一陣,知道這石磙現在就屬於他們的了,心裡真是高興。
接下來,他們就是將石磙推向打穀場。
石磙是牛拉著碾稻子、麥子的,很沉重。兄妹倆需要用全身力氣,才能將它推動。他們傾斜著身子,將它一寸一寸地朝前推著。雖然慢一點兒,但它畢竟是朝前滾動的。
有幾個孩子看到他們推著一隻石磙,很羨慕。
兄妹倆立即顯出警惕的樣子,生怕人家將石磙搶了去。
他們終於將石磙推到了打穀場上。這時,汗水將他們的眼睛腌疼了,一時竟不能看清眼前的東西。他們先在石磙上坐了下來。
台上似乎已經有了動靜,演出大概馬上就要開始了。
青銅先站到石磙上,然後再將葵花拉到石磙上:哇!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檯子!兩個人心裡好一陣高興。葵花掉過頭去,看到不少孩子還在人牆外面遊盪,心裡有點兒為他們感到難過,青銅碰了碰她,讓她朝台上看,因為後台口已經有一個漢子牽著一隻猴準備出場了。
葵花緊緊挨著哥哥站著,睜大了眼睛,看著燈火明亮的檯子。
鑼鼓傢伙忽然響起來了。人群一片嘩然,隨即轉向安靜。
那個牽著猴子的漢子,向台下的人揮著手,歡快地走了出來。那猴見了這麼多人,初時有點兒害怕,但想到這是經常有的演出,立即轉向頑皮,又蹦又跳,十分活潑,一會兒蹦到
地上,一會兒又蹦到主人的肩膀上。一雙眼睛,鼓溜溜的,又大又亮,並不停地眨巴。
在主人的指揮下,這隻身材細長、動作極其靈巧的猴,開始了一連串滑稽可笑的表演,逗引得台下人哈哈大笑。
樹枝上又跌落下去一個孩子——這回不是樹枝折斷,而是他笑得得意忘形,自己摔下去的。
樹上發出一片笑聲,也不知是笑猴,還是笑這個在地上齜牙咧嘴揉屁股的孩子。
這時,青銅覺得有人拿著一個什麼東西在敲他的腿,扭頭一看,一個比他高出一頭、又壯又結實的男孩,手裡拿著一根棍子,正用一對很兇的眼睛瞪著他。這男孩的身後,還站了好幾個男孩,樣子都很兇。
葵花有點害怕,抓住了青銅的手。
那男孩問道:「你知道這石磙是誰家的嗎?」
青銅搖了搖頭。
「你不知道是誰家的,怎麼站在上面?」
青銅用手勢告訴他:「這是我和我妹妹,從那邊草叢裡好不容易推來的。」
那群孩子根本不明白他的手勢。那男孩譏諷地一撇嘴:「喝,還是個啞巴!」他又用棍子敲了敲青銅的腿:「下來下來!」
葵花說:「這是我們推來的!」
那男孩朝葵花一陣搖頭晃腦的打量后說:「你們推來的也不行!」
後面有個男孩問:「你們是哪兒的?」
葵花回答道:「我們是大麥地的。」
「那你們就到你們大麥地去推個石磙來,這石磙是我們稻香渡的!」
青銅決定不再理會他們了,將葵花的肩膀一扳,面朝著檯子。猴還在台上表演。這時,它已戴了一頂小草帽,扛著一把小鋤頭,好像一個正在去地里幹活的小老頭兒。台下不禁一陣鬨笑。青銅和葵花也都笑了起來,一時竟忘記了身後還站著七八個不懷好意的男孩。
正看著,棍子用力地敲打在了青銅的腳踝處。青銅頓感一股鑽心的疼痛,掉過頭來望著那個拿著棍子的男孩。
男孩一副無賴樣:「怎麼?想打架呀?」
青銅只想佔住石磙,讓葵花好好看一場馬戲,雖然疼得滿頭冷汗,但還是咬牙堅持住,沒有從石磙上撲下來與那個男孩打架。
葵花問:「哥哥,你怎麼啦?」
青銅搖了搖頭,讓葵花將臉轉過去好好看馬戲。
那群孩子沒有離去,一個個都露出要佔領石磙的臉相來。
青銅在人群中尋找著大麥地的孩子們。他想:大麥地的孩子們會過來幫他的。但,大麥地的孩子們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只看到了嘎魚。他沒有叫嘎魚,他不想求嘎魚來幫他和葵花,再說,嘎魚也不一定肯幫他和葵花。
青銅讓葵花轉過臉去看馬戲,自己卻面對著那群孩子。
人群中又爆發出歡笑聲,很顯然,台上的馬戲表演很好看。這笑聲撩逗得那群看不到馬戲的男孩心裡痒痒的。他們不想再拖延一分鐘,要立即佔領石磙。
抓著棍子的男孩朝青銅高聲叫著:「你下不下來?!」他朝青銅揚起棍子。
青銅毫不示弱地瞪著抓棍子的男孩。
抓棍子的男孩用棍子朝青銅一指,對身後的孩子說:「把他們拉下來!」
那些孩子蜂擁而上,將青銅和葵花從石磙上很容易地就拉了下來。那時葵花的注意力正在台上,冷不防被拉倒在地上,愣了一下,就哇地一聲哭了。青銅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將葵花從地上拉起來,然後領著她,走到一處安靜的地方,讓她站在那兒別動,轉身朝那群孩子走去。
葵花大聲叫著:「哥哥!」
青銅沒有回頭。他走回來時,那幾個男孩已經團團擠在石磙上,有滋有味地看馬戲了。
青銅開始發動雙腿,然後就像他家的牛一樣,頭往胸前一勾,雙臂展開朝著那幾個孩子的後背猛烈地撞了過去……
那幾個孩子嘩啦啦都跌落在了地上。
青銅站到了石磙上,顯出一副要與他們拚命的樣子。那幾個孩子怔了一下,看著地上那個還沒有爬起來的抓棍子的男孩。
抓棍子的男孩,沒有立即從地上爬起來,他要等那幾個孩子過來將他扶起來。那幾個男孩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立即過來,將他從地上扯了起來。他覺得那幾個孩子的動作有點兒慢了,很不滿意,起來后,一甩胳膊,將他們推開了,弄得那幾個孩子很尷尬。然後,他用棍子一下子一下子地敲著自己的手掌。繞著石磙轉了一圈,突然揚起棍子,朝青銅劈殺了過來。
青銅一側身體,又用胳膊擋了一下,躲過了棍子,當棍子再度要向他劈殺過來時,他縱身一躍,將抓棍子的男孩撲倒在地上,與他扭打在了一起。他們在場地上滾動著,就像那個一時無人問津的石磙在滾動。
青銅終究不是那男孩的對手,不一會兒,就被那男孩壓在了身下。那男孩氣喘吁吁地示意其他男孩將他掉在地上的棍子拿過來。拿到棍子后,他用棍子輕輕敲打著青銅的腦門:「臭啞巴,你給我放老實點兒!如果不聽老子的話,老子要把你和那個小孩一起扔到大河裡去!」
青銅徒勞地掙扎了幾下。
葵花站在那裡哭著,心裡十分擔憂哥哥。一邊哭,一邊大聲說著:「我們回家吧,我們回家吧……」又等了一陣,還不見哥哥回來,就不顧哥哥的命令,撒腿往石磙子跑過來。那時,青銅正被幾個男孩抓住胳膊向場外拖去。葵花衝上去,一邊大聲叫著「哥哥」,一邊用拳頭打擊著那幾個男孩。他們掉過頭來,見是個女孩,也不好意思還手,就一邊躲著她毫無力量的拳頭,一邊繼續將青銅朝場外拖去。
他們將青銅拖到場外的草叢裡后,就扔下他朝石磙子跑去了。
葵花蹲下來,用手拉著青銅。
青銅擦了擦鼻子里流出來的血,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哥,我們回家吧,我們不看了。哥,我們回家吧,我們不看了……」葵花扶著一瘸一拐的青銅往外走。
青銅還想回去搶回他們的石磙,但怕葵花跟著他一起吃虧,只好咽了咽唾沫,朝來路走去……
打穀場上的鬨笑聲,一陣陣地響起。
葵花情不自禁地回頭看了一眼。
窮鄉僻壤來個馬戲團,這樣的機會並不多。鄉村又太寂寞了。人們常常跑出去十里、二十里地,為的就是看一場電影或一場戲。每當聽說附近有哪個村子放電影或演戲,大人們還沉得住氣,孩子們卻比過大年還要興奮。從聽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心裡就只想著這件事。
又走了幾步,青銅停住了腳步,拉著葵花的手,就又往打穀場上走。
「哥,我們回家吧,我們不看了……」葵花怕青銅回去還要與那群孩子搶石磙。
月光下,青銅向葵花做著手勢:「我不跟他們打架,我絕不跟他們打架。」拉著葵花的手,一個勁地往打穀場上走。
到了打穀場,選了個人不太擠的地方,青銅蹲下了。
葵花站著不動。
青銅用手拍著自己的肩,示意葵花騎到他的脖子上。
葵花依然站著不動,小聲說著:「哥,我們回家吧,我們不看了……」
青銅固執地蹲在地上,葵花不騎到他的脖子上,他就堅決不起來。他有點兒生氣地不停地拍打著自己的肩。
葵花走了過來:「哥……」她將雙手交給青銅,分別抬左腿與右腿,騎到了青銅的脖子上。
青銅還是一個有把力氣的男孩。他用雙手輕輕扶著前面一個大人的後背,慢慢地站了起來。那個大人很和善,回頭看了看青銅,用目光告訴有點兒不好意思的青銅:「沒關係的。」他將背還微微向前傾了一點,好讓青銅使上力。
青銅正一點兒一點兒地站起來,葵花在一點兒一點兒地升高。她先是看到前面人的後背,接著就是看到前面人的後腦勺,再接著,就看到了明亮的檯子。那時,檯子上,正有一隻一副憨態的狗熊在表演。葵花從未見過這種動物,不禁有點兒害怕,用雙手抱住了哥哥的腦袋。
騎在青銅的脖子上,葵花比誰都看得清楚。風涼絲絲地從無數的人的腦袋上吹過來,使
葵花覺得很舒服。
那狗熊是個貪吃的傢伙,不給它吃,它就賴在地上不肯表演,逗得孩子們咯咯地樂。
葵花的注意力,一下子就全在了檯子上。她坐在青銅的肩上,用手摟著他的腦袋,又舒坦,又穩當。
看完狗熊看小狗,看完小狗看大狗,看完大狗看小貓,看完小貓看大貓,看完大貓看狗跟貓一起耍,看完狗和貓一起耍,看女孩兒騎馬……一出一出都很吸引人。
狗鑽火圈,貓騎狗背,人在馬背上頭頂一大摞碗……葵花一會兒緊張,一會兒樂。興奮時,還會用手拍拍青銅的腦袋,痴痴迷迷的,早忘了是騎在哥哥的脖子上。
青銅用手抱著葵花的腿,起初是一動不動地站立著,但過了一會兒,就有點兒站不住了,身體開始晃悠起來。他咬牙堅持著。後面又站了些人,他被圍在其中,空氣不流通,他感到很氣悶。他想馱著葵花鑽出去,但卻鑽不出去,汗不住地往下流。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黑暗裡,他一時忘了自己是在稻香渡的打穀場上,忘了葵花正坐在他肩上看馬戲。他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一條小船上,那時是拂曉時分,天還朦朦朧朧的,河上有風,有風就有浪,浪晃動著,小船也晃動著,小船晃動著,河兩岸也晃動著,河兩岸的村莊與樹木也晃動著。他想到了一隻鳥,一隻黑鳥,那是他放牛時在一片別人走不到的蘆葦叢里發現的。他看著鳥,鳥也看著他。鳥像一個黑色*的精靈,一會兒出現了,一會兒又沒有了。他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這隻鳥。他想到了一隻蜘蛛,一隻結了一張大網的蜘蛛。大網結在他們家屋后的桑樹與楝樹之間。那隻蜘蛛很好看,是深紅色*的,停在網上時,就像一朵小紅花。早晨的蛛網上掛著一顆顆細小的露珠,太陽升上來時,露珠與蛛絲一起亮,一根根地亮,一點兒一點兒地亮……
有一陣,他的腦子裡是空空的,他的身體沒有重量了,在黑暗裡飄動著,卻又不倒下來。
這是葵花最高興的一個夜晚。雖然那個馬戲團的馬戲,其實是很拙劣的,但,這對葵花來說,已經足夠迷人的了。她抱著哥哥的腦袋,就像春天在小河旁看河上的水鳥時抱著岸邊的一棵樹,心裡是那麼的愜意。
昏頭昏腦的青銅忽然覺得有涼風吹在了腦門上。他模模糊糊地看到,打穀場上的人,正在向四處流淌,耳邊是鬧哄哄的人語聲。就聽見轟隆隆的響,像大海里的浪濤聲。有人在前面走路,好像是大麥地的孩子,好像有嘎魚。他就糊裡糊塗地跟著他們往前走……
葵花卻還沉浸在觀看馬戲的快樂里。她似乎有點兒累了,將下巴放在哥哥的頭髮里。她聞到了哥哥的頭髮味:很重很重的汗味。
她問哥哥:「你喜歡那隻狗熊,還是那隻狗——那隻黑狗?」
……
「我喜歡那隻黑狗,那隻黑狗可聰明了,比人還聰明,它還認識字呢!」
……
「你看見狗鑽火圈,害怕嗎?」
……
「我害怕。我怕狗鑽不過去,我怕狗鑽火圈時,它的毛會燒著了。」
青銅搖搖晃晃地走著。
田野上,夜色*中,到處是馬燈和手電筒的亮光,很像在夢中。
「哥哥,你喜歡那隻狗熊,還是那隻狗——那隻黑狗?」葵花又追問著。她要得到哥哥的回答。她一個勁地問著,但問著問著,她停住了。她突然想起來,不久前,是哥哥讓她坐到他肩上看馬戲的。不是不久前,而是很久很久前——葵花這麼覺得,好像已經很多年了,她就一直坐在哥哥的肩上。她只顧看馬戲,竟把哥哥完全忘了。而哥哥就這麼一直讓她騎在肩上,在打穀場上站著。哥哥什麼也沒有看見。
葵花看了看眼前一片迷濛的田野,用力抱住哥哥的脖子,眼淚一滴接著一滴,落在了哥哥汗津津的頭髮里。
她哭著說:「我們以後再也不看馬戲了……」
蓋房欠人家的債,是要還的,並且當初都說好了期限的。青銅的父親是一個講信用的人。一池塘藕已刨,賣了個好價錢。半畝地蘿蔔已收,賣得的錢與預先估計的也沒有多大出入。現在還有一畝地茨菰。這些日子,爸爸會時不時地去田邊轉轉。他不想現在就刨,他要留到快過年時再刨。這裡人家過年,有些東西是必吃的食物,比如芋頭,比如水芹菜,再比如這茨菰。快到年根時,刨起來到油麻地鎮上去賣,肯定能多賣不少錢。這筆錢,除了還債,就是給兩個孩子扯上幾尺布,做身新衣服過年。青銅家的日子,是奶奶、爸爸和媽媽日日夜
夜地在心裡計算著過的。
爸爸曾用手伸進爛泥里,摸過那些藏在泥底下的茨菰。那些小傢伙,都大大的,圓溜溜的,手碰著,心裡都舒服。他沒有捨得從泥底下取出一兩顆。他要讓每一粒茨菰暫時都先在泥里呆著、養著,等時候到了,他再將地里的水放了,將它們一顆顆從泥中取出來,放在筐里,然後再將它們洗凈。
爸爸似乎看見了自己:挑著一擔上等的茨菰,在從大麥地往油麻地走。「那是挑的錢呢!」他甚至聽到了人們的讚歎:「這茨菰才是茨菰呢!」
青銅家的人很看重這一畝茨菰。
這天,爸爸看完茨菰田往家走時,看見了河裡游著一群鴨,心裡一驚:怎麼沒有想到鴨子進茨菰田呢?那鴨子最喜歡吃茨菰了,鴨子吃茨菰的本領好大,它將又長又扁的嘴插*進爛泥里,將屁股朝天空撅著,一個勁地往泥里鑽,能直鑽到再也鑽不動的板泥。一群鴨,不大一會兒工夫,就能把一畝田的茨菰掏個乾乾淨淨!想到此,爸爸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幸虧我們家的茨菰田還沒有遭這些扁嘴小畜牲掏吃。
回到家,爸爸先扎了幾個稻草人,插*在茨菰田裡。又用繩子在茨菰田周圍的樹上拉了一圈,在上面掛了幾十個草把。風一吹,那些草把都搖擺起來。爸爸心裡還是不踏實,就決定從今天開始,全家人輪流著看守茨菰田,直到將茨菰從泥里刨起來的那一天為止。
這一天是星期天,下午,輪到葵花看守茨菰田。
爸爸媽媽與村裡人一道,到遠處挖河去了,奶奶在家看家,燒飯,伺候一頭豬和幾隻羊,青銅到蘆葦盪一邊放牛,一邊採集蘆花。他們家今年還要編織一百雙蘆花鞋,這些收入,是早已算進賬里的。
青銅家的人,從老到小,沒有一個是閑著的。日子像根鞭子,懸在這家老小的頭上。但他們一個個顯得平心靜氣、不慌不忙。
葵花把作業帶到了茨菰田的田頭。她的身邊放了一根長長的竹竿,竹竿上拴了一根繩子,繩子上拴了一個草把。這是趕鴨子用的,是青銅給葵花準備的。
雖已在冬季,但卻是一個溫暖的午後。
葵花看守的是一片蓄了水的茨菰田。在茨菰田的周圍,也都是蓄了水的田。陽光下,水田朝天空反射著耀眼的亮光。有幾隻高腳水鳥,正在水田裡覓食。它們的樣子很優雅。逮住一條小魚之後,它們會用長長的嘴巴夾住,來回甩動好幾下之後,才仰起脖子,將它慢慢地吞了下去。
起風時,水田會盪起水波,很細密的水波,沒有河裡的水波那麼粗大。
水田裡漂著青苔,水雖然是寒冷的,但青苔卻依然是鮮亮的綠色*,像一塊塊的綠綢飄落在水中,已浸泡了數日。
田埂上,長著一些青皮蘿蔔,一半露在泥土外面,讓人想拔一棵去水邊洗洗,然後大口地啃咬。
葵花覺得,在這樣明亮的陽光下,看守著這樣一片水田,心裡很是愜意。
水田旁邊是條河。
葵花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鴨叫聲。她掉頭去望時,只見一大群鴨子,正從河口處向這邊游來。它們的身後,是條放鴨的小船,撐這隻小船的是嘎魚。
一看到嘎魚,葵花先有了幾分警惕。
嘎魚也看到了葵花。他先將身子轉過去,朝河裡撒了一泡尿。他發現,他的尿的顏色*與河水的顏色*很不一樣,他發現尿落在水中時,發出的丁冬丁冬聲,很好聽。最後一滴尿滴落在水中半天後,他才系褲子,因為他心裡在想一件事。
小船往前漂去。鴨群離小船已經有了一段距離。
嘎魚掉頭看了一眼坐在田埂上的葵花,朝鴨群發出口令,讓它們停下。鴨子們已經很熟悉他的口令了,不再繼續前進,而是向岸邊蘆葦叢游去。
嘎魚將小船靠到岸邊,拴在樹上,然後爬上岸來,抱著趕鴨的長柄鐵鏟,也在水田邊坐下了。
嘎魚上身穿一件肥大的黑棉襖,下身穿了一件同樣肥大的黑棉褲。他坐在那裡時,葵花看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了馬戲團的黑狗熊。她想笑,但沒有敢笑。她總有點兒怕嘎魚。
葵花在田頭看著書,但心裡總有點兒不踏實。這時,她希望哥哥能夠出現在這裡。
嘎魚見葵花一點兒也不注意他,就站起來,用他的鐵鏟,挖起一塊泥,向遠處的水中拋去。寂寞的水田裡,便激起一團水花。幾隻本來很悠閑地覓食的長腳水鳥,一驚,飛到空中。轉了幾圈,見嘎魚沒有走的意思,就飛到遠處的水田裡去了。
現在,除了水田,這裡就只有嘎魚與葵花了。
冬天的水田邊,是焦乾的、蓬鬆的枯草。
嘎魚覺得,應該在這樣的草上躺一會兒。心裡想著,身子就倒下了。很舒服,像躺在軟墊子上一樣。陽光有點兒刺眼,他把眼睛閉上了。
河裡的鴨子看不見主人,就嘎嘎嘎地叫起來。
嘎魚不理會。
鴨子們心想:主人哪裡去了?它們心裡有點兒發虛,就叫著,拍著翅膀,朝岸上爬去。岸有點兒陡,它們不住地跌落到河中。它們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跌落,抖抖羽毛上的水珠,拍著翅膀繼續往上爬。前赴後繼、不屈不撓,終於一隻一隻地爬到了岸上。它們看見了似乎睡著了的主人,放下心來,在他周圍的草叢中開始覓食。
葵花看見鴨群上了岸,放下課本,手持竹竿站了起來。
鴨們似乎聞到了什麼氣味,都紛紛停止了覓食,抬起腦袋,一隻擠一隻地站在茨菰田邊,也不叫喚,好像在那裡仔細分辨什麼。
一隻花公鴨低下了頭。它看到了自己倒映在茨菰田裡的影子。
葵花緊張地抓著竹竿,哪兒也不敢看,只盯著這支龐大的鴨群。
花公鴨第一個跳進田裡,隨即,那些鴨便紛紛跳進水裡。
葵花拿著竹竿跑了過來,並在嘴中發出轟趕的聲音:噓——噓!
本來有不少鴨還在猶豫,她這麼竹竿一揮動,它們反而下定了決心,一隻只拍著翅膀,全部飛到了茨菰田裡。一時間,茨菰田裡儘是鴨子,像要把整個茨菰田覆蓋了似的。
葵花不停地揮舞著竹竿,不停地噓著。
鴨們起先還是有點兒害怕,但見其中幾隻嘴快的,已經從泥里掏出幾顆白嫩的茨菰正伸長脖子往下吞咽,就再也顧不上害怕了。它們躲避著葵花的竹竿,瞅個機會,就把又長又扁的嘴扎進泥里掏著。
這群鴨子都是一些好吃不要臉的東西。
葵花在田埂上來回奔跑著,噓噓不停。但已吃到甜頭的鴨子,即便挨了一竹竿,也不肯離去。還有一點,也是很重要的:它們看到它們的主人正心安理得地躺在田邊,根本不予理睬,這就等於是對它們的默許。
冬天的陽光下,滿世界一片平和。嘎魚家的鴨,正對青銅家的茨菰田進行一場聲勢浩大的洗劫。
嘎魚卻撒手不管,躺在鬆軟的草上,接受著陽光的溫暖,微睜著眼睛,看著葵花跑來跑去一副焦急的樣子。他希望看到的,就是葵花的焦急,甚至是恐慌。這會使他心裡感到痛快。葵花跟著青銅一家人離開大槐樹下,也是在一天的午後。當時的情景,又在陽光下出現了。耳邊響著葵花的噓噓聲,他閉緊雙眼,但陽光依然透過眼帘照到他的眼裡。天是紅色*的。
葵花攆開了這一撥鴨,那一撥又在別處將嘴插*進泥里。水面上,有無數衝天的鴨屁股,又有無數因咽茨菰而伸長了的鴨脖子。剛才還是一田清水,不一會兒,就變成了一田渾水。一些小魚被嗆得腦袋往田埂上栽。
「不要臉!」葵花沒有力氣奔跑了,朝鴨子們罵了起來,眼睛里早有了淚水。
無數的鴨嘴,像無數張小型的犁,將茨菰田翻弄著。
鴨們有恃無恐地尋找著爛泥下的茨菰,一個個臉上都是爛泥,只露出黑豆大一粒眼睛。真是一副十足的不要臉的樣子。
葵花完全無可奈何。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大吃她家的茨菰。那茨菰在爸爸的眼中,一顆顆都如金子一般的珍貴。她想跑回去喊家裡的人。但這塊茨菰田離家很遠,等把人喊來了。這茨菰早被它們吃完了。她朝四野望去,然而除了看見有幾隻鳥在田野上飛著,就再也見不到其他什麼身影了。
她朝嘎魚大聲叫著:「你們家鴨吃我們家茨菰啦!你們家鴨吃我們家茨菰啦!……」
嘎魚卻如死狗一般,動也不動。
葵花脫掉鞋襪,捲起褲管,不顧冬天田水的寒冷,下到了茨菰田裡。
鴨們這回確實受到了一點兒震動,拍著翅膀,嘎嘎地叫著,逃到了旁邊的水田裡。那水田是空水田,鴨們在泥里鑽了幾下,知道沒有什麼好吃的,就一隻一隻地浮在水面上,用眼睛看著葵花。有風,它們不動彈,任由風將它們吹到一邊。
葵花就這樣手持竹竿,站在茨菰田裡。她覺得自己的腿腳像被無數的針刺著。這水田若是在夜裡,本來是結著薄冰的。不一會兒,她就開始渾身哆嗦,牙咯咯地敲打著。但葵花卻堅持著,她要一直堅持到哥哥的到來。
鴨們隨風飄向遠處。或許是累了,或許是飽了,一隻只顯出心滿意足的樣子,不少鴨居然將腦袋插*進翅膀里睡著了。
葵花看到這種情景,以為它們不會再侵犯茨菰田了,便趕緊爬上田埂。她用水洗去腿上腳上的爛泥時,只見腿與腳已凍得紅通通的。她縮著身體,在陽光下蹦跳著,並不時地看一眼青銅采蘆花的方向。
就在葵花以為鴨們已經收兵時,它們卻逆風游來,並很快如潮水一般再度進入茨菰田。
葵花再度下了茨菰田,然而這一回鴨們不怕她了。竹竿打來時,它們就跑。鴨們很快發現,葵花的雙腳在爛泥里,其實是很難抬動的,它們根本不用那麼著急逃跑。它們輕而易舉地就躲開了葵花的追擊,在她周圍如漩流一般迂迴著。
葵花站在爛泥里,大哭起來。
鴨們吃著茨菰,水面上一片有滋有味地咂吧聲。
葵花爬上田埂,朝嘎魚衝去:「你們家鴨吃我們家茨菰啦!」
水動,草動,樹上的葉子動,嘎魚不動。
葵花用竹竿朝他捅了捅:「你聽見沒有?」
毫無反應。
葵花過來,用手使勁推動他:「你們家鴨吃我們家茨菰啦!」
嘎魚依然不動彈。
葵花抓住他的胳膊,想將他從地上拖起來。但嘎魚死沉如豬。葵花只好鬆掉他的胳膊——他的胳膊好像不是他的胳膊,葵花一鬆手時,它就撲通掉在了地上。這使葵花大吃一驚,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嘎魚不動,雙眼緊閉,一頭的亂髮與亂草一起在風裡起伏著。
葵花遠遠地蹲下,伸出手去推了一下他的腦袋。那腦袋像一隻西瓜,往一側滾動了一下,就再也不動了。
葵花輕輕叫了一聲:「嘎魚!」又大叫了一聲:「嘎魚!」隨即站起來,扭頭就往村裡跑。一邊跑,一邊叫:「嘎魚死了!嘎魚死了!」
快到村子時,遇上了青銅。
葵花結結巴巴地將她看到的一切,告訴了青銅。
青銅疑惑著,拉了葵花往茨菰田方向跑。快到茨菰田時,他們聽見了嘎魚怪腔調的歌聲。兩人循著歌聲看去,只見嘎魚撐著小船,趕著他的鴨群,正行進在河裡。那些鴨很安靜,一副沒有心思的樣子。風大一些時,河上有波浪,清水就不住地盪到它們的身上,一滑溜,又從它們的尾部重新流進河裡。
那時,太陽已經偏西了。
青銅讓葵花一口咬定:到了下午,他將葵花替換下,讓她學習去了,茨菰田是由他來看守的,而他卻因為追一隻野兔而離開了茨菰田,就在這一陣,嘎魚家的鴨子進入了茨菰田。
爸爸蹲在遭受浩劫的茨菰田邊,用雙手抱著頭,很長一陣時間,默不作聲。後來,他下到田裡,用腳在泥里摸索著。以往,一腳下去,都會踩到好幾顆茨菰,而現在摸索了很長時間,也沒有碰到一顆茨菰。他抓起一把爛泥,憤恨地朝遠處砸去。
青銅與葵花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站在田邊。
爸爸手裡抓著一把泥,轉過身來,看著青銅。突然,他將手中的爛泥砸在了青銅的身上。
青銅沒有躲避。
葵花緊張地看著爸爸。
爸爸又抓起一把泥來,一邊在嘴裡罵罵咧咧,一邊又將爛泥朝青銅砸來。爸爸有點兒管不住自己了,接二連三地向青銅沒頭沒腦地砸著爛泥。有一團泥巴砸在了青銅的臉上。他沒有用手去擦,當爸爸的爛泥再次向他飛來時,他甚至都沒有用手去擋一擋。
葵花哭叫著:「爸爸!爸爸!……」
奶奶正往這邊走,聽到葵花的哭聲,便拄著拐棍,踉踉蹌蹌地往這邊跑。見青銅滿身是爛泥,她扔掉了拐棍,護在青銅的面前,對田中的爸爸說:「你就朝我砸吧!你就朝我砸吧!砸啊!你怎麼不砸啊!」
爸爸垂著頭站在田裡,手一松,爛泥撲通落進了水中。
奶奶一手拉了青銅,一手拉了葵花:「我們回去!」
晚上,爸爸不讓青銅吃飯,也不讓他回家,讓他就站在門外凜冽的寒風中。
葵花沒有吃飯,卻與青銅一起站在了門外。
爸爸大聲吼叫著:「葵花回來吃飯!」
葵花卻向青銅靠過去,堅決地站著。
爸爸十分生氣,跑出門外,用強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就往屋裡拉。
葵花用力一掙,居然從爸爸手中掙了出來。當爸爸衝過來要繼續揪她回屋裡去時,她望著爸爸,突然跪在了地上:「爸爸!爸爸!茨菰田是我看的,茨菰田是我看的,哥哥下午一直在采蘆花……」她眼淚直流。
媽媽跑出門外,要將她拉起。她卻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來。她用手指著前面的草垛,「哥哥采了一大布口袋蘆花,藏在草垛背後呢……」
媽媽走過去,從草垛后找到了一大布口袋蘆花,將它抱過來,放在了爸爸的面前。隨即,她也哭了。
跪在地上的葵花,將頭低垂著,一個勁地在喉嚨里嗚咽著……
爸爸曾有過向嘎魚家索賠的念頭,但放棄了。嘎魚的父親,是大麥地有名的視錢如命的人,也是最蠻不講理的人。跟他去啰嗦,也只能是找氣生。
但在青銅的心裡,卻沒有忘記這筆賬。
他常常將眼珠轉到眼角上,瞟著嘎魚和嘎魚家的那群鴨。
嘎魚從青銅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什麼,趕緊放他的鴨。嘎魚總有點兒害怕青銅。全村的孩子都有點兒害怕。他們不知道,萬一惹怒了這個啞巴,他究竟會幹出一些什麼事情來。青銅總使他們感到神秘。當他們於一個陰*雨連綿的天氣里,看到放牛的青銅獨自坐在荒野上的一座土墳頂上后,他們再看到青銅時,總是閃在一邊,或是趕緊走開。
青銅時時刻刻地盯著嘎魚。
這一天,嘎魚將鴨群臨時扔在河灘上,人不知去了哪裡。
青銅早與他的牛藏在附近的蘆葦叢中。那牛彷彿知道主人要幹什麼,特別的乖巧,站在蘆葦叢里,竟不發出一點響聲。當青銅看到嘎魚的身影消失后,縱身一躍,騎上了牛背,隨即一拍牛的屁股,牛便奔騰起來,將蘆葦踩得咔吧咔吧響。
剛剛被嘎魚餵了食的鴨群,正在河灘下歇腳。
青銅騎著牛,沿著河灘朝鴨群猛地衝去。那些鴨有一半閉著眼睛養神,等被牛的隆隆足音震醒,牛已經到了它們的跟前。它們被驚得嘎嘎狂叫,四下里亂竄。有幾隻鴨,差點兒就被踩在牛蹄之下。
牛走之後,一群鴨子早已四分五散。
青銅未作片刻停留,騎著他的牛遠去了。
驚魂未定的鴨們,還在水上、草叢中、河灘上嘎嘎地叫著。
嘎魚一直找到傍晚,才將他家的鴨子全部攏到一起。
第二天一早,嘎魚的父親照例拿了柳籃去鴨欄里撿鴨蛋。每天的這一刻,是嘎魚的父親最幸福的時刻。看見一地的白色*的、青綠色*的鴨蛋,他覺得日子過得真的不錯,很不錯。他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撿起,又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放入籃子里。很快就要過年了。這蛋是越來越值錢了。然而這天早上的事情讓他覺得十分奇怪:鴨欄里,東一隻西一隻,加在一起才十幾隻蛋。他搖了搖頭,找不著答案:鴨子們總不會商量好了,一起將屁眼閉上不肯下蛋吧?他朝天空看著,天還是原來的天,一切都很正常。他提著籃子走出鴨欄,心裡百思不解。
他不會想到,那些鴨受了驚嚇,將本來夜間要在鴨欄里下的蛋,在入欄之前不由自主地下到了河裡。
你被青銅盯上了,就永遠地被盯上了。
在後來的日子裡,青銅瞅准機會,就會騎著他的牛,風暴一般地衝擊鴨群。鴨子的下蛋習慣完全被搞亂了,有些鴨子,大中午的就在河灘上的草叢裡下蛋。這倒讓大麥地的幾個總能在草叢裡撿到鴨蛋的孩子著實高興了一陣。
這天,青銅決定不再偷襲嘎魚家的鴨群了。他要光明正大地干一回。他要讓整個大麥地的人都看到,青銅家是不可欺負的。他從家裡找出一條破爛被面,將它綁在一根竹竿上。那被面是紅色*的底子,上面開滿大花。他往空中一舉,一舞,就像一面旗幟。他挑了一個大麥地小學的學生們放學回家的時間,騎著他的牛,挺直腰桿高高舉起破爛的被面,上路了。
嘎魚家的鴨子正在一塊收割過的稻田裡覓食。
青銅騎著牛在田埂上出現了。
嘎魚不知道他要幹什麼,警惕地抓著放鴨的長柄鐵鏟。
這時,很多放學的孩子正往這邊走。
青銅突然發動他的牛,向鴨群猛衝過去。那面破爛被面強勁地展開,在風中獵獵作響。
鴨群炸窩一般,逃向四面八方。
青銅騎著牛,表演一般地在空稻田裡奔突與旋轉。
大麥地的孩子站滿了一條田埂,激動不已地看著。
嘎魚癱坐在地上。
葵花大聲叫著:「哥哥!哥哥!」
青銅用手一拉韁繩,牛便向葵花跑來。他跳下來,將葵花送上牛背,然後牽著牛,大搖大擺地回家了。
葵花很驕傲地騎在牛背上。
嘎魚躺在地里哭起來。
晚上,嘎魚被他爸爸綁在了門前的大樹上,狠揍了一頓。他爸爸本來是要拉著嘎魚到青銅家算賬的,路上遇到人,得知嘎魚前些日子讓鴨子吃了青銅家茨菰田裡的茨菰這事後,當
眾踢了嘎魚一屁股,隨即拉著嘎魚,掉轉頭回家了。一回到家,就將他綁在了大樹上。
天上有輪月亮。
嘎魚哭著看月亮。有幾個孩子過來圍觀,他沖著他們,徒勞地踢著腳:「滾!滾!……」
要過年了。
熱鬧的氣氛一天濃似一天。大麥地的孩子們在一天一天地數著日子。他們在大人們興高采烈地忙年的時候,也會不時地被大人們所支使:「今天不許出去玩了,要幫著家裡撣塵。」「去你三媽家看看,磨子還有沒有人在使?要磨面做餅呢。」「今天魚塘要出魚,你要給你爸提魚簍。」……他們似乎很樂意被大人支使。
已經有人家在殺豬了,豬的叫喊聲響遍了整個大麥地。
不知是誰家的孩子沉不住氣,將準備在大年三十晚上和大年初一早上放的鞭炮先偷出來放了,噼里啪啦一陣響。
村前的路上,人來人往的,都是去油麻地鎮辦年貨或辦了年貨從油麻地鎮回來的。田野上,總有人說著話:「魚多少錢一斤呀?」「有平時兩倍貴。」「吃不起。」「過年了,沒辦法。吃不起也得吃。」「鎮上人多嗎?」「多,沒有一個下腳的地方,也不知從哪兒冒出這麼多人來。」
青銅一家,雖然清貧,但也在熱熱鬧鬧地忙年。
屋子是新的,不用打掃。其餘的一切,媽媽恨不能都用清水清洗一遍。她整天走動在水碼頭與家之間。被子,洗;衣服,洗;枕頭,洗;桌子,洗;椅子,洗……能洗的都洗。門前的一根長繩子上,總是水滴滴地晾著一些東西。
過路的人說:「把你家的灶也搬到水裡洗洗吧。」
青銅家的乾淨,首先是因為有一個乾淨的奶奶。媽媽在進入這個家門之前,是奶奶在爸爸前頭先相中的。理由很簡單:「這閨女乾淨。」奶奶一年四季,每一天,都離不開清水。大麥地的人總能見到奶奶在水碼頭上,將水面上的浮草用手輕輕盪開,然而用清水清洗她的雙手與面孔。衣服再破,被子再破,卻是乾淨的。青銅一家,老老少少,走出來,身上散發出來的都是乾淨的氣息。奶奶都這麼大年紀了,不管是什麼時候,都聞不到她身上有什麼老年人的氣味。大麥地的人說:「這個老人乾淨了一輩子。」
這個家,今年過年,無論是老,還是小,都不能添置新衣。他們家人,現在都穿著光棉襖,套在外面的衣服,都脫下來洗了。過年時,他們沒有新衣服,只有乾淨的衣服。青銅與葵花特殊一些:青銅的舊衣早在幾天前就脫下來洗了,然後送到鎮上染坊里又染了一遍;而葵花過年時,將會有一件花衣服,那是媽媽出嫁時的一件花衣服改的。這件衣服,媽媽沒有穿過幾次。那天,媽媽見實在擠不出錢來給葵花扯布做件新衣,嘆了一口氣,忽然想到了這件一直壓在箱底的衣服。她拿出來,對奶奶說:「過年了,我想把這件衣服改出來,給葵花穿。」奶奶說:「還是你自己留著穿吧。」媽媽說:「我胖了,嫌小了。再說,歲數也大了,穿不了這樣的花衣服了。」奶奶把衣服拿了過去。
奶奶的針線活是大麥地最好的。這一輩子,她幫人家裁剪了多少件衣服,又幫人家做了多少件衣服,記也記不清了。
她用了兩天的時間,為葵花精心改制了一件花衣服。那衣服上的大盤扣,是大麥地沒有一個人能夠做得出來的。葵花穿上它之後,全家都說好看。葵花竟一時不肯脫下來。
媽媽說:「大年初一再穿吧。」
葵花說:「我就穿半天。」
奶奶說:「就讓她穿半天吧。可不準弄髒了。」
那天,葵花要到學校排練文藝節目,就穿上這件衣服去了。
老師與同學們見到葵花走過來,一個個都被她身上的花衣服驚呆了。
葵花是大麥地小學文藝宣傳隊的骨幹,除表演節目,還承擔報幕。老師一直在發愁她沒有一件新衣服。都已想好了,到了過年演出時,向其他女孩借一件新衣給葵花臨時穿一下。現在看到這麼一件漂亮的衣服,把老師高興壞了。
很長一陣時間,老師和同學就圍著葵花,看著她的花衣服。看得葵花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這是一件高領掐腰的衣服。
負責文藝宣傳隊的劉老師說:「要是脖子上有條銀項鏈,那就更好看了。」
說完了,劉老師的眼前就站了一個戴銀項鏈的葵花。
其他老師和孩子的眼前,也都站了一個戴銀項鏈的葵花。
這樣一個女孩兒,實在太迷人了。
劉老師竟一時回不過神來,痴痴地想著有那麼一個戴銀項鏈的女孩兒,她的名字叫葵花。
大家就看著劉老師。
劉老師終於發覺自己的心思飄遠了,用力拍了拍巴掌:「好啦好啦,各就各位,排練啦!」
排練結束后,劉老師還是情不自禁地想著那個戴銀項鏈的葵花。
排練結束后,葵花高高興興地回到家中。
媽媽問:「他們說你衣服好看嗎?」
「都說好看。」
吃中午飯時,葵花得意地說:「劉老師說,要是戴條銀項鏈,我就更好看了。」
媽媽用筷子輕輕敲打了一下葵花的頭:「美死你啦!」
葵花就格格地樂。
一家人吃著飯,吃著吃著,一個個眼前也都站了一個戴銀項鏈的葵花——那個穿著花衣服,戴著銀項鏈的小女孩,也實在是好看!
對於穿了這件花衣服的葵花,為什麼一個個都想到她應該戴上一條銀項鏈,誰也說不清緣由。
與往年一樣,大年初一的下午,大麥地村的人拜完年之後,都會到村頭的廣場上看村裡的文藝宣傳隊與小學校的文藝宣傳隊表演節目。
自從那天見到葵花穿那件花衣服后,劉老師總想著大年初一演出時,報幕的葵花,脖子上能戴一條銀項鏈。這一帶人喜歡銀首飾。大麥地,就有好幾個女孩有銀項鏈。文藝宣傳隊的玲子就有一條。大年初一上午排練時,劉老師就對玲子說:「晚上演出時,你能不能把你的銀項鏈借給葵花戴一戴?」玲子點了點頭,就把戴在脖子上的那條銀項鏈取下了,放在了劉老師的手上。劉老師叫過葵花,將銀項鏈戴到了葵花的脖子上。這一形象比她想像的還要好看。她往後走幾步,看一看,笑了。她覺得今天下午的演出,這一條銀項鏈就能大放光彩!
然而,到了排練結束時,玲子卻又反悔了,對劉老師說:「我媽知道了,會罵我的。我媽叮囑過,我的項鏈,是不能讓別人戴的。」
葵花趕緊將項鏈從脖子上取下來,將它還給了玲子。葵花很不好意思,臉上一陣發燒。
回到家后,葵花心裡就一直在想那條項鏈的事。她很羞愧。
媽媽問她:「大過年的,你怎麼啦?」
葵花笑著:「媽媽,沒有什麼呀!」
媽媽就疑惑著。就在這時,跟葵花一起在文藝宣傳隊的蘭子來了,媽媽就問蘭子:「蘭子,我們家葵花從學校回來后,不太愛說話,是怎麼了?」
蘭子就把項鏈的事悄悄地對葵花的媽媽說了。
媽媽聽了,只能嘆息一聲。
蘭子的話被一旁的青銅一字一句地都聽在了心裡。他坐到了門口,一副很有心思的樣子。在青銅看來,大麥地最好看的女孩,就是他的妹妹葵花。他的妹妹也應該是大麥地最快樂的、最幸福的女孩。他平時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站在一旁,傻獃獃地看奶奶或媽媽打扮葵花。看奶奶給葵花梳小辮、扎頭繩,看媽媽將一朵從地里採回來的花插*到葵花的小辮上,看奶奶過年過節時,用手指頭蘸著紅顏色*,在葵花的兩條眉毛間點上一個眉心,看媽媽用拌了明礬的鳳仙花花泥給葵花染紅指甲……
要是聽到有人誇讚葵花生得體面,他會在一整天里都高興得不得了。
大麥地的老人們說:「啞巴哥哥,才是個哥哥哩!」
青銅對葵花的脖子上沒有一條項鏈,當然無可奈何。甚至是青銅一家,都無可奈何。青銅家只有天,只有地,只有清清的河水,只有一番從心到肉的乾淨。
天上有鴿哨聲,他抬頭去看天空時,沒有看到鴿子,卻看到了屋檐上的一排晶瑩的冰凌。接下來,他有很長時間,就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根根長短不一的冰凌。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冰凌就那樣富有魅力地吸引著他。他就這樣仰頭看著它們。它們像春天的竹筍倒掛在檐口。
看著看著,他的心開始撲通撲通地跳起來,像有一隻青蛙在懷裡。
他扛了一張桌子,爬了上去,將冰凌採下十幾根來,放在一隻大盤子里。然後,他將盤子端到了門前的草垛下。他去水邊,割了幾根蘆葦,再用剪子,剪了幾支很細的蘆葦管。他又向媽媽要了一根結實的紅線。家裡人見他忙忙碌碌的,有點兒奇怪,但也不去追問。他們早已習慣了他的奇思怪想。
青銅用一根細木棍將冰凌敲碎,陽光下,盤中璀璨奪目,猶如一盤鑽石在散射著多芒的亮光。
他挑其中不大不小的,最合他心意的冰凌,然後將三四寸長的一根細細的蘆葦管,一頭銜在嘴中,一頭對著它,用口中的熱氣,不住地吹著。那熱氣便像一根柔韌的錐子,在那顆冰凌上慢慢地錐出一個小小的、圓圓的洞來。吹穿一顆冰凌,大約需要六七分鐘的時間。
他將吹好洞的冰凌放在另一隻小盤子里。冰凌落進盤中時,丁當有聲。
葵花和蘭子走過來了。葵花問:「哥,你在幹什麼呢?」
青銅抬起頭來,神秘地笑笑。
葵花沒有多問,和蘭子一起玩耍去了。
青銅坐在草垛下,很有耐心地做著他的事。那些被他從大盤中挑選出來的冰凌,大小、形狀,都不可能完全一樣,但正是不完全一樣,它們堆放在一起時,才更見光芒閃爍。那光芒帶了一點兒寒意,但卻顯得十分寧靜而華貴。
青銅吹了一顆又一顆。那些「鑽石」,隨著太陽的西移,也在改變著光的強度與顏色*。到夕陽西下時,它們的光,竟是淡淡的橙色*。
青銅覺得他的腮幫子都吹麻了,他用手輕輕地拍打著嘴巴。
在太陽落下去之前,他用媽媽給他的那根紅線,將吹了洞的幾十顆冰凌,細心地串在了一起,然後將紅線系成一個死結。這時,他用根手指將它高高地挑起:一條冰項鏈,便在夕陽的餘輝里出現了!
青銅沒有將它放回盤中,而是久久地用手指挑著它,舉在空中。
長長的一條冰項鏈,紋絲不動地停在空中。
它使青銅自己都有點兒吃驚。
青銅沒有將它戴在自己的脖子上試一試,只是放在胸前。他覺得自己忽然成了一個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沒有立即將冰項鏈展示給奶奶他們,也沒有展示給葵花,而是重新放回盤子里,用稻草將它輕輕覆蓋了。
晚飯後,村前的廣場上,聚集了幾乎全部的大麥地人。
戲台上,汽油燈已經點亮。
就在大麥地小學文藝宣傳隊即將登台演出時,青銅在後台出現了。
葵花立即跑向青銅:「哥,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青銅雙手托著盤子。他用嘴吹去上面的草,冰項鏈就在後台一盞不很明亮的汽油燈下閃亮出現了。
葵花的眼睛里放射著亮光。她不知道那隻青花瓷盤裡放著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但它的亮光卻已使她感到非常迷人。
青銅示意葵花從盤中將冰項鏈拿起來。
葵花卻不敢。
青銅一手托著盤子,一手將冰項鏈拿起,然後側彎著身體,將盤子放在地上。他對迷惑不解的葵花示意:「這是項鏈,冰做的項鏈。」他讓葵花過來,他要給她戴上。
葵花說:「它不會化掉嗎?」
「天很冷,又是在外面,化不掉的。」
葵花乖巧地走近了青銅,並將頭垂下。
青銅將冰項鏈戴在了葵花的脖子上。它纏著高高的衣領,然後很順暢地懸挂在了葵花的胸前。她也不知道好看還是不好看。她用手摸了摸它,覺得涼絲絲的,心裡很舒服。她低頭看著,然後又轉著腦袋,她想找個人問問是不是好看。
青銅告訴她:「好看!」
事實上,它比青銅想像的還要好看。望著葵花,青銅不停地搓著手。
葵花又低頭看著它。它太好看了,好看得讓她有點兒發懵了,有點兒不敢相信了。她有點兒承受不了似的,想將它從脖子上取下來。
青銅堅決地阻止了她。
而就在這時,劉老師喊道:「葵花,葵花,你在哪兒?馬上就該你上場報幕了!」
葵花趕緊走過去。
劉老師看到了葵花,她像被打了一棒子似的,愣住了。她望著葵花脖子上的冰項鏈,過了老半天,說出一句話來:「我的天哪!」她走過來,輕輕撩起項鏈,在手掌上輕輕掂了掂,「這是哪來的項鏈啊?是什麼項鏈啊?」
葵花以為劉老師不喜歡它,回頭看了一眼青銅,想將它取下來。
劉老師說:「別拿下來啊!」
時間到了,劉老師輕輕推了一把還在疑惑的葵花。
葵花上場了。
燈光下,那串冰項鏈所散射出來的變幻不定的亮光,比在陽光下還要迷人。誰也不清楚葵花脖子上戴著的究竟是一串什麼樣的項鏈。但它美麗的、純凈的、神秘而華貴的亮光,震住了所有在場的人。
那一刻,時間停止了流淌。
台上台下,像一片寂靜的森林。
葵花以為脖子上的項鏈將事情搞砸了,站在刺眼的燈光下,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但這時,有一個人在人群中朝她鼓起掌來。隨即,又有幾個人鼓起掌來。接下來,全都鼓起掌來。台上台下,都是掌聲。明明是一個晴朗的夜晚,卻又像是在一場大雨里。
葵花看到了哥哥——他站在一張凳子上。他的目光烏溜烏溜的。薄薄的淚水,一忽兒便蒙住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