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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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長臨走的前一天,在電梯里碰上了我。出乎意料的是,局長請我再和他下一盤棋。
那天,局長說了些聽上去很誠懇的話。他說下棋雖然是斗腦子的,可是都在面上擺著,輸贏都沒話可說。不像這個社會,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人太多了。他還說,在這個局裡,我是最誠實的人了。
我真的有些受寵若驚,我知道局長為什麼說我是最誠實的人。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想不到,我跟局長成了知己,可惜晚了一點。要是在一年前,我不就發了?別怪我太俗啊,我只是比較誠實而已。
在小會議室,我們下了第三盤棋,棋是嶄新的,顯然是局長剛剛買的,這證明他確實把自己的圍棋給扔掉了。局長的水平還是那樣,不過我這一次手下留情了,雙方基本上不分勝負,沒有數子,就算是和棋了。
局長笑了,他笑著說我的棋退步了。他以為我真的退步了,卻沒有想到我其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誠實。
局長把棋送給了我,而我珍藏了起來。我不想再下棋了,除非遇上值得跟他下棋的人——
摘自《伍天舒日記》
局長的走沒有引起軒然大波,甚至不如在樓道里發現一個死老鼠那麼轟動。因為新的局長已經來到了,緬懷過去也就意味著抗拒未來,任何關於舊局長的話題都會被視為對新局長的抗拒。
"小伍子,你傻啊!"局長走的第二天,馬大姐劈頭罵伍天舒,罵得他也有些光火。
"怎……怎麼了?"
"你怎麼又跟局長下棋了?"
"怎……怎麼了?"
"毛主席的《送瘟神》你學過沒有?"
"學過。"
"你知道什麼是瘟神?"
"不知道。"伍天舒真不知道,課本里說的瘟神好像是血吸蟲,但是他知道馬大姐說的肯定不是。
"艾滋的人,發瘋的狗,卸任的官。還有一個什麼啊?忘了。你沒看見,大家躲還來不及呢,你還往上湊。你看看人家左處長,從前每天不去局長那裡彙報兩次工作都活不下去,自從局長調走的事情確定之後,他還去不去?"
馬大姐說得有理,真的有理。那天跟局長下棋的時候,局長臨走前告訴伍天舒:"左處長這個人心術不正,盡量離他遠一點。"當時伍天舒點了點頭,心裡暗說:"這不用你提醒,我早就知道了。"
伍天舒想起上一任局長,也就是他老婆的后爹,磕掉門牙后,說是副處以上的人才有資格送他去醫院;而現在的局長卸任的時候呢?副處以上的都躲開了。
古人說:一貧一富,及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原本伍天舒就想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了,直到快退休之前混上個副處級科員,然後退休,然後靠那點可憐的退休金活到活不下去的時候。
至少吧,他的兒子或者女兒不用像他一樣一生下來就是農民,他或者她一生下來就可以是城市戶口,比伍天舒算是進了一大步。
如花對他也不抱什麼希望了,從前每天一個煎雞蛋的待遇取消了。她已經有些後悔嫁給了這個土包子,經常說她同學的老公怎麼升官發財了。
偶爾,如花也會突然對伍天舒熱情一把,因為她的一個女同學又離婚了。
"男人當官就變壞。天舒,咱們還是好好過日子,什麼也不要爭了。"如花會這樣說。伍天舒就假裝很贊成,其實他知道她說的都是屁話,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
有的時候伍天舒會去看望陳祖文,順便跟陳祖文學學修鞋,他相信有一門手藝是好事。那時候他比較喜歡修女士高跟鞋,可是沒有多久,滿手都染上了腳氣。
陳祖文常說:生命就像修破鞋,你不知道哪一雙鞋上有腳氣。
直到有一天,伍天舒的爹又來信了。爹在信里哭了,淚水淋濕了他的信,他在信里說他邊流淚邊寫信。爹流淚的原因聽起來很凄楚,他說前段時間家鄉暴發了山洪,百年不遇的洪水把家給沖了,這還不算什麼,關鍵是把祖墳也給沖了,祖宗的那幾塊骨頭都被衝到江里餵魚去了。
"孩子,爹對不起你!今後祖墳冒青煙的機會再也沒有了。"爹在信里說。
伍天舒笑了,因為每次祖墳冒青煙都沒有什麼好事。
可是,他沒有笑多久,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爹的第二封信在兩天之後就來到了。
"二狗子,爹活不下去了。我也想到城裡住幾天,行不?"他爹在信中寫道。他說買郵票花掉了他最後一分錢,寫信的筆還是用郵局的。
晴天霹靂。對於伍天舒來說,這就是晴天霹靂,該來的終究來了。
雖然伍天舒對祖宗沒什麼感情,可是對於他爹還是頗有幾分崇敬的,為了伍天舒上大學,他爹把家裡能賣的都賣了,就差賣身了。
好不容易,伍天舒算是大學畢業了,有錢給家裡了,可是始終也沒能讓家裡翻身。這次,洪水又把家全給沖沒了,爹怎麼辦?原本還想著得點什麼救濟之類,可是爹在信中告訴他,每家只得到十五斤大米,其他的都不知道被哪一路的貪官給貪沒了。
爹要來,怎麼辦?爹來了,娘來不來?娘要是不來,被別人勾走了怎麼辦?所以娘也要來。他們要是不來,他們怎麼辦?
伍天舒的頭都大了。
回家跟如花說了之後,頭更大了。
"來吧,都來吧!他們睡屋裡,你睡屋頂,我睡到大街上去。"如花的話像刀子一樣插在伍天舒的心口。伍天舒不怪如花,看看家裡這點地方,比老家的豬圈還要擁擠,來了怎麼住?
不過,他還是跟如花吵了一架,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體現出他對老爹的孝心。吵架的聲音驚動了鄰居們,也驚動了居委會。
"小兩口,吵什麼?有什麼大不了的,跟王大娘說說,我幫你們解決了。"居委會王大娘跳了出來。每次有人吵架她都會跳出來,你完全看不出她已經快六十了。可以說,她喜歡看別人吵架,看夠了,就勸架,勸架的結果並不重要,關鍵的是享受整個過程。
伍天舒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他總在報紙上看到人們的愛心爆棚,他夢想著能夠有人伸出充滿愛心的手,幫他解決這個忠孝不能兩全的問題。
"王大娘,嗚嗚嗚。"伍天舒一把抓住王大娘滿是皺紋的手,就像迷途的孩子找到了傳說中的親娘。
他把爭吵的原因一五一十地向王大娘傾訴,然後等待她說:"大娘有辦法,居委會正好有個倉庫空著呢。"
"唉。"王大娘嘆了一口氣,把伍天舒的手從她的手上掰開,"孩子,我代表居委會向災區人民表示慰問。"
說完,王大娘轉身走了,扭著她那肥碩但是缺乏彈性的屁股。
他娘的王大娘,一點同情心也沒有。
伍天舒失敗了,他一手導演的好戲就這樣失敗了。
剩下的,就是他和如花抱頭痛哭。
"天舒,你爹要來就來吧,我那會兒說的都是氣話,我們總不能看著你爹你娘餓死吧?"如花流著淚說。伍天舒早就知道她是一個好人。
床前,幾個老鼠在悠閑地散步。伍天舒用深情的淚眼看著他們,投去羨慕的目光:我要是老鼠就好了,隨便挖個洞就能把老爹老娘搬過來。
"可是,我怎麼偏偏是個人呢?"伍天舒暗嘆。
他給爹寫了一封信,告訴爹說他和如花都很歡迎他們,可是,最近城裡亂得緊,警察到處抓壞人,凡是沒有城市戶口的都會被抓起來。
"他們管你們叫盲流,抓進去之後就是流氓。槍斃肯定不會,但是肯定比你們現在在老家慘多了。過一陣子風頭過去,我們再去接你們吧。"伍天舒在信里寫道,淚水和鼻涕順著筆流在信紙上。
隨信一起,伍天舒夾了兩百塊錢。
很長一段時間伍天舒都夢見爹和娘,夢見他們住在老家的席棚裡面,吃別人吃剩的東西。那條叫"猴子"的狗還算孝順,總是叼一些骨頭回來給他們吃。
那條叫"猴子"的狗很瘦,那是在大狗子死之後,他爹從親戚家要來的。"猴子"年齡也不小了,算起來,基本上可以做伍天舒的弟弟。就因為瘦,所以起個名字叫"猴子"。也有說法是伍天舒的小名叫二狗子,這條狗又不是自家生養的,不能叫三狗子,所以他就叫"猴子"了。
"猴子"已經快瘦成木乃伊了,伍天舒他爹用他乾瘦的雙手摸著"猴子"的腦袋說:"孩子,養兒不如養條狗啊!二狗子不配做狗啊。"
正說著,伍天舒回去了。
"你還來幹什麼?你還記得我們?你為什麼騙我們?"爹和娘一起來質問他。
"汪汪,你不配做狗,把我的名字還給我。""猴子"也跟著叫。
"爹,兒子來告訴你好消息了,單位分房,恰好我升了官,分了個三室一廳,我來接你們二老去城裡住呢。"伍天舒說,目光炯炯。
"真的?警察不抓流氓了?"
"城裡沒有流氓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不抓了。"
總之吧,伍天舒的爹娘和"猴子"跟伍天舒到了城裡,看什麼都新鮮。
"二狗子,這不是做夢吧?是真的吧?"爹問。
"不是做夢,怎麼是做夢呢?"
不是做夢是什麼?不僅做夢,還伴隨著發燒。
那次發燒足足燒了一個星期,退燒之後伍天舒連走路都走不穩了。他知道那是老天爺在懲罰他,所以一點也不憤怒。
不過,他的老爹老娘終究還是沒有慘到那個地步,黨和國家沒有拋棄他們。伍天舒病好的時候又收到他爹的來信,說是那幾個貪官被繩之以法了,村長和支書都把侵吞的財物吐了出來。他們的日子雖然艱苦,但還可以過下去,只是"猴子"被餓死了。後來伍天舒寫了一篇《紀念猴子狗君》,算是唯一可以為它做的事情。
在爹娘最困難的日子裡,伍天舒沒有在他們身邊,陪伴他們的是"猴子"。很長一段時間裡,伍天舒覺得人類是這個世界上的頭號垃圾,因為人類遠遠沒有狗那麼崇高。從那以後他再也不用"狗日的"罵人了,因為那是在讚揚對方。
"但願天堂里有狗的位置,讓人都下地獄吧。"伍天舒在日記里這樣寫道。
人可以沒有理想,但是,有沒有理想都要活下去。或者說,當一個人沒有理想的時候,他的理想就是活下去。而活下去,未嘗不是人的最高理想。如果一個人連活下去的理想都沒有,那麼他不是英雄就是懦夫。
曾經有幾個晚上,伍天舒開始質疑自己的人生,開始反思是不是還有活下去的意義。反思的結果,他認為自己還是應該活下去——"因為既然大家都活著,為什麼我不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