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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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什麼是做賊心虛嗎?我知道。
儘管馬大姐動不動就開導我,我還是不能釋懷。在我冒充吳天舒這件事情上,我總是忐忑不安。
奇怪的是,那時候我甚至沒有想過我究竟是不是冒充了吳天舒。我學過刑法,我知道犯罪的四要素,我沒有主觀上的故意或者過失,我不算犯罪。可是,那時候我什麼都忘了,我直觀地覺得我就是個騙子,是個謀財害命的騙子,而吳天舒就是被我謀殺的。
我經常陷入痛苦中,總感覺局長的正義之劍遲早會砍到我的頭上。
有的時候,我甚至有坦白交代的衝動,想去找局長當面說清我冒充吳天舒真的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終究無法鼓起勇氣——
摘自《伍天舒日記》
伍天舒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辦公室的,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終於東窗事發了。"伍天舒坐在椅子上,想起這樣的話來。
他很後悔,他後悔自己為什麼今天沒有請假呢,為什麼沒有拉肚子呢,為什麼就不來月經。發生其中任何一項的話,他就可以不去送文件,就可以不被揭穿。
他深深地自責,他很痛苦。
長長的痛苦伴隨著伍天舒,他學會了抽煙喝酒。
伍天舒在情緒上的變化自然逃不過馬大姐的眼睛,實際上他的任何變化都逃不過馬大姐的眼睛。
一個瓢潑大雨的日子,伍天舒把心中的秘密告訴了她。
"小伍子,大男人的,想開點。"馬大姐開導說。
"嘿嘿。"現在傻笑成了伍天舒的習慣。
"局長那樣問不一定就是想起你冒充吳天舒,也許他早就聽說你是個才子呢!"
"會嗎?"伍天舒突然覺得馬大姐的說法也未必不成立。
"開玩笑!現在整個局裡誰不知道你是個才子?"馬大姐瞪瞪眼睛,肯定地說。
伍天舒笑了,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笑過了。
可是馬大姐的開導並不能讓伍天舒釋懷,相反,他一天比一天害怕。他害怕看到局長的目光,害怕看到局長的面容,害怕看到局長的背影,總之,局長的一切令他不寒而慄。
上下班的路上,伍天舒總是左瞧一眼右看一眼,只要發現了局長的蛛絲馬跡,就會立即躲到一個不被人注意的地方。來到局裡,他不敢坐電梯,生怕與局長不期而遇。他寧願爬樓梯,好在辦公室在十二樓,雖然辛苦一些,但可以用鍛煉身體作為幌子。其間一個意外的收穫就是,他參加市裡的登樓大賽,奪得了第三名。
在辦公室,他總是低著頭幹活,抬頭的時候也不敢看辦公室的大門口,生怕局長從門前走過。
他說話的聲音壓到最低,生怕被隔壁辦公室的局長聽到。如果要跟誰說話,他寧願走到那人面前三十厘米的地方再開口。
他甚至不願意別人高聲叫他,生怕被路過的局長聽到,然後想起還有個謀財害命的伍天舒在他的手下混著。
他的白頭髮一天天多起來,本來就顯老,現在更顯老。
有的時候,伍天舒會覺得自己很恨吳天舒。他為什麼要死?如果他不死,我伍天舒就不會成為假冒者,就算是分到一個很爛的部門,也不會像今天這樣活得像個賊。
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活得很累,還不如回家種地。可是,他終究沒有這樣的勇氣。
總之,伍天舒在內心裡感覺對不起吳天舒,就像是他害死了吳天舒一樣。
大學的宿舍是八個人一個房間,像個豬圈,伍天舒家的豬圈也沒有同時裝過八頭豬。現在好多了,他享受到了兩個人一間宿舍的待遇。
同屋的人叫張大力,伍天舒叫他大力。他比伍天舒早一年來到局裡,不過他進的部門並不好。
初來的時候,張大力似乎很瞧不起伍天舒,因為他始終是個土包子模樣,四年大學生活也改變不了他骨子裡的農民氣。那時候他們一天也說不了兩句話,直到後來伍天舒分到了辦公室,大力才正眼瞧他。
"想不到你是城府很深的人啊!哈哈,我請你吃晚飯。"大力說。說實話,天天吃食堂,伍天舒吃得屁眼都膩了,早就想出去吃飯,可是又沒有錢,現在大力請吃飯,自然不能給臉不要臉。
晚飯是在距離局裡不遠的一個小飯館吃的,伍天舒很滿足。大力點了兩瓶啤酒來喝,一邊喝,一邊套伍天舒的話。伍天舒是個厚道人,什麼都說了,包括家裡窮得叮噹響。
"老伍,你這人不厚道。說了半天,關鍵的你不說。"大力的酒量也不怎樣,喝了一瓶啤酒,臉紅脖子粗了。
"怎……怎麼不厚道了?"伍天舒問。
"你要是沒個什麼親戚是當官的,你能分到局辦?"
"沒有,真沒有。"
"有,你肯定有。"
"沒有,真沒有。"
"肯定有。"
……
兩人爭吵起來,小飯館本來就不大,被他們吵得翻天覆地,人人都看著他們。大力很是惱火,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伍天舒,你不說實話,我走了。"
說完,他轉身就走。
伍天舒一把攔住了他。
"我說。"伍天舒說。否則大力走了誰買單啊?
大力瞪了他一眼,扭扭脖子,坐了回去。
"你可別告訴別人。"伍天舒小聲說。他看看四周,見人人都伸長脖子來聽,就像辦公室的大姐們。
大力點點頭。
"市裡組織部的一個部長跟我爹是小學同學,穿開襠褲一塊兒長大的。"伍天舒說,裝得很神秘,也好掩飾自己在說謊。
"那個部長叫什麼?"大力聽了,果然有些敬畏起來。
"不知道,都是我爹跟他單線聯繫。"
"噢。"大力恍然大悟的樣子。他很爽快地付了飯錢。
"娘的,這世道怎麼這樣?說真話沒人請你吃飯,說瞎話反而有人請你吃飯。"伍天舒暗想。
不管怎樣,從那之後,大力對伍天舒好了很多,平時也跟他說話,煤油爐也拿出來給他用。伍天舒自己買了個小鍋,常常買幾個雞蛋下一鍋麵吃。
倆人混熟了,大力什麼都跟伍天舒說。原來,他能夠分到局裡,也是因為他的一個什麼遠房大伯是局裡的老領導,雖然在他來之前就退休了,但是這點面子還是有的。
"奶奶的,他死了。"那天大力回到宿舍,心情似乎很不好,然後請伍天舒去喝酒。他一口氣喝了一瓶,然後開口說話。
"誰死了?"伍天舒愣了一下,看大力那悲傷的樣子,似乎這個死了的人跟他很親。可是聽他那說話的語氣,那人又像是他的什麼仇人,好像是沒有親手殺了他感覺很不過癮。
大力咕咕噥噥地說了一大堆,雖然聽著費勁,但總算讓伍天舒聽明白了,原來是他那個遠房大伯死了。
"是啊是啊,死得真不是時候。"伍天舒說。俗話說: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此時此地,大力是應該悲傷並且痛恨的。
之後,倆人無語喝酒,無語吃菜。伍天舒也不知道怎樣安慰大力,因為他從來沒有遇上過這樣的事情。
伍天舒知道老母豬發情的時候它會很狂躁,那時候你最好不要管它,要叫要打滾由它去,鬧夠了它自己會平息下來。伍天舒想大力大概也是這樣,不去管他最好。
過了一陣,大力果然平靜下來。
"其實,他病了好長時間了,我在他身上也花了不少錢。"大力說。這個伍天舒倒知道,這段時間大力總是隔三差五買些補品,原來就是給這個遠房大伯買的,現在看來,這一切都成不可回收的投資了。
伍天舒苦笑一笑,本想說"就當餵豬了",但最後忍住了,那人畢竟是他大伯,雖然是遠房的。
"死了也好,省得這樣半死不活的,再拖下去,我都要破產了。"大力寬慰自己。看來伍天舒沒有想錯,連老母豬都會自我安慰,何況人乎?
看著大力的情緒好了許多,伍天舒才開口說話。
"大力,其實我覺得這也不算是一件壞事。你想,縣官不如現管,你大伯不過是個退休老幹部,靠著他還能怎麼樣?現在他不在了,你也沒什麼幻想了,正好可以全力以赴,再發掘一個現行的親戚啊!"伍天舒說完,大力點點頭,然後開始沉思,在想還有什麼當官的親戚可以開發的。想了一陣,似乎沒有什麼結果,不過他心情卻好了很多,在某種程度上,覺得大伯的死像是甩掉了一個包袱。
"唉,就當餵豬了。"伍天舒沒想到,他沒有說出來的話,大力自己說出來了。
伍天舒笑了,他覺得這句話很經典。
"哎,你老爸那個小學同學不會這麼快死吧?"大力笑笑,問道。
"壯著呢!"伍天舒也笑道。
"那就好,這年頭,誰是靠真本事混的?都是靠老爸老媽;老爸老媽靠不住,就靠親戚;親戚再靠不住,那就真的無依無靠了。操他奶奶的,不說這些了!來,為你老爸那個壯著的小學同學乾杯,祝他健康長壽!"大力有些傷感,又喝多了點。
"干!"伍天舒也舉起杯來,為那個根本不存在的老爹的小學同學乾杯。
當天,是伍天舒請客。他想:就當餵豬了。
漸漸地,大力有些看出來伍天舒的憂慮了。
"老伍,最近你的情緒似乎不是太好啊!"那天晚上,伍天舒很晚才回到宿舍,他去河邊吹風了。那天是他給局長送文件的日子,回到宿舍的時候,他的情緒很低落。
"啊?沒……沒有啊。"伍天舒說。他不希望被大力看出來。
"沒有?我可看出來了。告訴我,是不是你老爸的小學同學死了?"大力還在刨根問底。
伍天舒沒有說話。
"病危了?"大力接著問。他是那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如果伍天舒不把那個根本不存在的什麼老爸的小學同學說死,他今晚不睡覺都要問個明白。
"死了。"伍天舒很小聲地說,怕聲音大了會露餡。
"真可惜。"大力說,之後轉過身去偷偷地笑了。自從他那個遠房大伯死了之後,他就盼著伍天舒老爸的小學同學也儘快死翹翹,那樣他就會感到一絲安慰。事實上,為了讓他心情好一些,伍天舒好幾次都有把老爸小學同學說死的衝動。
之後他們出去喝酒了,伍天舒很沮喪,大力假裝很同情,實際上很高興。
一個人很傷心的時候是很容易喝醉的,所以伍天舒很快就醉了。喝醉了的最大壞處是會說實話,所以伍天舒到現在都堅信,不喝酒的人永遠比喝酒的人要壞一些。喝醉了之後,伍天舒告訴大力他根本就沒有什麼老爸的小學同學,之所以能去辦公室,就是他媽的沾了那個叫吳天舒的死鬼的光。他還把自己苦惱的原因都告訴了他。
大力使勁地笑,他太高興了,結果他也喝多了。所以他也告訴伍天舒,他那個所謂的遠房大伯根本就不是什麼退休的局領導,而是退休的局領導的司機,這讓伍天舒的心情也好了一些。
因為大家都喝醉了,也不知道最後是誰請客。
按照天氣預報的說法,那一天是陰到小雨,一個令人悲傷的天氣。
大力就在那一天離開了伍天舒。這令伍天舒很失落,因為大力是伍天舒在局裡的第一個朋友,大概也是迄今為止唯一的一個朋友。他說走就走了,事先連一點徵兆都沒有。
火葬場的車來接他,伍天舒陪著他一起去了火葬場,他今後就將住在那裡。說實話,那裡的環境還真不錯,只是偏僻了一點。伍天舒這是第一次坐火葬場的車,感覺比想象中好很多。車開得也快,路上行人紛紛為他們讓道。
怎麼說呢?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
"其實火葬場真是一個好地方。"伍天舒來到火葬場之後,有了這樣一個奇怪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