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寄居”在文學深處
萬佳歡
我覺得人最最不了解的可能就是自己,所以才會有文學、戲劇,這些東西能讓你更好地了解自己。——嚴歌苓
「昨晚我又吃鎮靜劑了,」在採訪嚴歌苓時,她告訴本刊記者。「吃得有點過量。後來心跳特別慢,還到醫院去了。」
嚴歌苓最近很火,新作《寄居者》的出版、《小姨多鶴》的拍攝和獲獎、《金陵十三釵》的改編,以及早些時候擔任電影《梅蘭芳》編劇等等都使她成為媒體追逐的焦點。儘管如此,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曉明仍然認為,她的名聲仍遠遠未能與她的實力相匹配。「嚴歌苓是中國當代女作家第一人。」他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評價。
而這次回國,多家媒體的猛烈圍攻讓有過失眠症與抑鬱症病史的她很吃不消。對於嚴歌苓來說,中國已經成為一個過於喧騰的地方。「信息轟炸,高密度的人來人往。我沒法寫作,就連堅持獨立思考,簡直都有點辦不到。」
嚴歌苓喜歡安靜。她的聲音也很輕柔,給人以一種嫻靜的感覺。然而在這種安靜的外表下,誰也看不到她心裡的波瀾起伏。
「寫作就是一個自我尋找的過程」
90年代初,在美國舊金山模模糊糊的霧氣與陽光中,剛到美國不久的嚴歌苓默默地看著一條正在晾曬的睡裙。有一點點蕾絲,還帶著水滴,很透明。她想,要是有一個男性看到這條睡裙,他會怎樣地浮想聯翩啊。
回屋以後,她提起筆,寫了《女房東》。這部短篇小說後來獲得台灣「中央日報文學獎」一等獎。
《女房東》基本上是一個「獨角戲」。小說中,往往別人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女主角的內心深處已經天翻地覆。「在那個時候,一點點東西都會引發我的美感和傷感。」嚴歌苓對記者說。
而那種特有的細膩、傷感與漂泊感,自開始寫作以來就一直伴隨著她。
包括很多年以後,嚴歌苓開始動手寫《寄居者》,她再次用獨特的自述式、視覺化的敘事風格,在血淋淋的戰爭年代里表達自己對身份認同的思考和漂泊的感覺。
這是一個發生在抗戰期間的故事,女主人公愛上一名逃離集中營來到上海的猶太男子彼得,為讓他能去美國,她臨時找了一個愛上自己的美國青年,只為了能夠偷取他的護照讓彼得脫險。女主人公也由此在背叛與熱戀、良心與夢想之間疲於奔命。
在書中,她這樣寫:「她(英國豪宅女主人)把事情做得洛可可雕花般的煩冗複雜,為了和我那一口美國下層英語有個貴賤、文野之分。」
剛到美國的嚴歌苓,也和那個身份低下的女主人公一樣,拚命地想要融入西方社會。她很小心也很害羞,生怕聽錯別人的話,自己也生怕說錯,只好盡量不開口。但她是那樣一個有強烈表達慾望的人,不開口,就只好更加地把感覺內心化。
但是她漸漸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一種無形的文化差異和種族偏見。一幫美國朋友經常把中國人的英文口音錯誤編成笑話,用唐人街有很多老鼠、蟑螂的典故進行打趣。
在她有了一定名氣之後,有一次到美國之音接受採訪。電台的負責人是過去美國駐中國大使館的文化參贊,他問了嚴歌苓的經歷后,對別人說,「你看,這個搖籃里的孩子被水衝到了我們的岸上。」
「這是一句很詩意的話,也說得很溫情。但是我還是感到對方那種強勢的眼光。」嚴歌苓回憶說。
1989年,年屆而立的嚴歌苓來到芝加哥,攻讀哥倫比亞藝術學院寫作碩士學位。到了1992年,在與外交官丈夫結婚前,在美國已生活3年的她居然還受到了FBI的跟蹤、調查和測謊,這也讓她的寄居感達到頂峰。嚴歌苓覺得,自己就是一個不怎麼受他們歡迎的、可疑的外人。
最後,嚴歌苓用了兩個詞來形容自己試圖融入西方的過程:「徒勞」和「痛苦」。
直到現在,嚴歌苓依然困在孤獨和寄居的感覺中無法自拔。由於丈夫工作的關係,她每三年就得換一個地方居住。她經常因為跟別人沒有共鳴而感到失望,也越來越難交朋友。
幸運的是,嚴歌苓可以通過寫小說來發泄這種矛盾和衝突。漸漸地,她發現,寫作就是一個自我尋找的過程。
「我覺得人最最不了解的可能就是自己,所以才會有文學、戲劇,這些東西能讓你更好地了解自己。」嚴歌苓對記者說。
她寫作的時候總是不斷地發現自己、審視自己;而另一方面,在很多作品里,她都用一個20歲出頭的少女「代替」自己不斷地進行自我探尋。
「每個人都會非常懷舊,我最喜歡的還是我20歲左右的時候,」嚴歌苓坦言,「非常美妙。」那時,雖然已經是成都軍區的軍官,但她非常「淘」和「皮」,有時候,在清冷的半夜,嚴歌苓會跟自己創作組的女朋友一起去偷別人的萵筍,然後再給人家放幾毛錢。
「那種友情現在不太容易建立了,我恨不得再去走一遭。」她說。
在故事語調與自己非常契合時,比如說寫自傳性很強的《穗子物語》時,嚴歌苓也會把自己放回20歲,重溫自己的少年時期和早戀。
而在《寄居者》動筆前,她設想了好多種語調。這次,她設身處地地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老太太,想象如果自己回憶起一件往事,會怎樣表達。
「寫作狂人」:心裡有一大堆的故事
其實嚴歌苓天生是個很愛說笑的人。但她傳奇般的半生經歷使她變得敏感而沉默,寄居者的心態,也從兒時起至今,如影隨形。
小時候,父母把嚴歌苓從上海帶到安徽,從安徽又帶回上海。在上海,她講普通話,跟周圍的孩子總是有隔閡,「我覺得自己哪裡都不屬於。」
十二三歲,她到成都參軍,由於是「反動知識分子家庭」出身,部隊里的人都對她不冷不熱。十五歲,她愛上30歲的軍官,被集體批鬥。
沒有一個年輕人不想從眾、得到大家的認同。「我的痛苦就在於想要融入的那種渴望。」
她搶著掃豬圈,挑豬食,做特別苦的勞動,讓自己工農兵化。平時,她不敢像在家那樣隨便說話,因為一不小心別人就會覺得她在諷刺他們。
那個時候發生的事情,已經在潛意識裡給了她最具創傷性的記憶,而正是這種創傷打開了她用小說來表達自己的慾望。她開始嘗試寫作。
她坦言,成為一個作家,有一絲無奈。
「如果我不是這麼一個人,而是一個受過正常教育的人,也許我可以成為一個科學家?或者醫生?我沒有學習過任何理科的東西。」她對記者說。
小說對她的重要性使她如此地痴迷於寫作。與嚴歌苓同年代出生的國內女作家成名之後,紛紛擔任一些社會職務或大學教師,而她儼然是一個專職的「寫作狂人」:「其他的工作,我好像沒什麼興趣。」
之前,王安憶在復旦教授小說創作,嚴歌苓也去了,可她覺得「挺受罪的」。她說:「我不是一個當眾有話說的人。我的長處就是寫作。」
她給人的印象是安靜的、甚至是有些孤寂的。而當這個環境與她心裡強烈的表達慾望發生了尖銳的衝突后,便使她充滿了一種傾訴的爆發力。
從1986年至今,嚴歌苓已經出版了15部長篇小說、7部中短篇小說集,驚人地保持著年均一部小說的產量。「嚴歌苓現在的創作力非常旺盛和澎湃,她也是現在漢語作家中最具職業精神的一個。」文學批評家、《人民文學》主編李敬澤對本刊評價說。
除開調查採訪和找資料的時間,她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寫作中。如果一個作品開始寫了,那麼從早上8點到下午1點將是她雷打不動的寫作時間,一般每天會寫六七千字。每本書集中寫作的時間也就是那麼兩三個月。
她多次使用「High」這個詞來形容自己一瀉千里的寫作狀態:「寫得就像沒閘似的。」這種狀態一般會在作品寫到超過一半的時候出現。那時,「每個人物都會有自己的命運了」,性格也已成型,他們好像自己會走。她每天需要做的,僅僅只是順著他們的邏輯動動鉛筆——她依然用鉛筆寫作。
嚴歌苓到底能寫多少?她的回答是,「我心裡有一大堆的故事可以寫。我總是覺得我最好的一部作品還沒寫出來。想趁自己還年富力強的時候多寫一點。」
她想說的故事總是層出不窮,比如,很久以前,她腦子裡冒出一個想法:我們國家發生過這麼多的歷史大事件,而同樣的大事件,反映在不同身份、地位的人身上,應該會有不同的故事。她想把十幾個人在同一個歷史背景下的命運都寫下來。
「一個小學教員,一個私營工廠的廠長,跟一個國家幹部,他們是怎麼樣在國家的歷史中沉浮的?」她覺得這會是蠻有意思的一種嘗試……
她還橫向嘗試了移民題材。《扶桑》是第一代華人移民的故事,後來的《風箏歌》《乖乖貝比(A)》等作品寫的是第二代。「本來想往下寫,看他們命運的變遷,一直寫到我自己。但是老是被打岔掉。你看,我現在只寫了這麼一點。」她說。
在中國當代作家中更為罕見的是,嚴歌苓的高產量並沒有影響到她作品的質量。李敬澤指出,「高產,而且質量還一直保持在一個水準上,這體現出一個作家的內在力量。」
「很優秀」也「很邊緣」
生於上世紀50年代末的嚴歌苓經歷了文革、改革開放到出國后的生活,然而她認為,這幾個截然不同的時代歷練,都是「強加在她頭上的」。「我所經歷的已經遠遠超過我所應該經歷的了。」
也許恰是這樣複雜而顛沛的人生經驗,使她的作品在中國當代作家中獨樹一幟。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曉明毫不諱言地把嚴歌苓放在「中國當代女作家第一位」的高度,「她的作品技術含量比較高,」他認為,中國的大部分作家不太會寫長篇小說,要麼是把中篇拉長,要麼就寫得非常拖沓。而嚴歌苓的長篇小說「通常都有一個非常獨特的『核』,動機、展開都處理得比較好,敘事控制鬆緊適度,還經常把命運推到一個非常危險和困難的境地,擁有一種很典型的、好萊塢電影和歐洲文學結合的意識。」
這恐怕與嚴歌苓經過美國的專業寫作訓練有關係。而居住在不同的國家,遊離在不同文化之間,更使她獲得了一個特殊的寫作視角。
「因為嚴歌苓獨特的背景和經歷,在某種程度上講,她的寫作一直是跨界的、漂移的狀態,」李敬澤認為,「在不同文化背景、國家、民族的差異中,嚴歌苓的確獲得了她那種獨特的靈感和眼光。」
嚴歌苓則評價自己說,「我所處的這種位置使我不大容易隨著一種潮流去走。中國和美國的文學里都有寫一些東西時興、好賣,也有時髦的思潮。而我會保持一種很冷靜的、側目而視的姿態和眼光,不大可能去追逐文學的『時尚』。」
李敬澤覺得,嚴歌苓現在之所以那麼引人注目,也表明了中國文學可能確實需要差異性的眼光。「我們的作家眼光太相近了,看世界的態度可能在不知不覺中都過於近似。結果忽然發現有這樣一個眼光如此不同的作家,這是一個大收穫。」
而在國內一些作家開始出版英文版作品準備「走出去」的時候,在國外生活的嚴歌苓對自己作品在異國的影響有著清醒的認識。她明白,書賣得再好也沒有用,自己在美國只是一個少數民族作家,無論是寫的故事還是主題,所有的東西都是少數民族的,只是美國主流文化的一種點綴而已。
「在美國我永遠是『寄居』的,做不了主流,」嚴歌苓說。「要想做主流,就會很痛苦。所以,還是安安心心地做我的邊緣人物就好了。」★
2009年4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