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仙家
八月初,「三四三」工程的重點工程——市政府廣場改造工程終於竣工。六萬平方米的廣場宏大莊嚴美麗,廣場左側一座巨大的金色雕塑巍峨矗立。雕塑的主體是三隻交錯擁立的似鳥非鳥、似翼非翼的圖騰權杖,由花崗岩石鑲成的一輪金黃色的太陽將之緩緩托起。權杖的頭部有三隻眼睛炯炯發光,大有俯視東州之意。權杖上下披金,金光燦爛,尤其是長羽拖曳、昂首向天、勢欲衝天的神姿更令人嘆為觀止。這座鎏金不鏽鋼雕塑就是東州市的象徵——鳳凰翼。離鳳凰翼三十米遠處二十一米高的國旗杆直矗雲霄。
張國昌與李國藩暗自較勁的市政府原正門由於被保留了下來,在竣工典禮上終於派上了用場,成為武警國旗班從市政府正步走出升國旗的通道。
竣工典禮場面宏大,市政府廣場上空綵球飄浮,廣場四周彩旗飛場。主席台就設在鳳凰翼的前面,李國藩背靠金光閃閃的鳳凰翼,彷彿背負著一根巨大的權杖,威風八面,慷慨激昂。
國旗班的戰士們踏著莊嚴的步伐,從市政府正門走出,然後正步走到國旗杆前,在莊嚴的國歌聲中緩緩升起了五星紅旗。
李國藩望著自己親手締造的鳳凰翼心中興奮不已,彷彿鳳凰翼在升騰,東州市在升騰,自己的事業也在升騰。只是後來我聽何進川的秘書說,當時何進川私下裡說了幾句頗為耐人尋味的話:「善使刀者死於刀下,善使劍者必死於劍下。」
一個星期後的上午,張國昌在辦公室批閱文件,朱玉林閑庭信步地走了進來。
「張市長,」朱玉林笑呵呵地彙報說,「市政府辦公樓接了兩層正式完工了,明天起可以正式啟用了,下午往樓上搬,所有市長、秘書長、廳主任和辦公廳各處室都升了兩層,這回,辦公條件上了一個台階,張市長,你中午休息再也不用睡沙發了,每位市長的辦公室里都有一個休息間,專門配了床。」
「玉林,」張國昌不動聲色地問,「我的辦公室在哪邊呀?」
我一聽張副市長的問話就知道他考慮的是風水。
「張市長,」朱玉林一臉諂笑地說,「你的辦公室還在現在的位置,只是高升了兩層,步步高嘛。」
張國昌聽罷哈哈大笑,起身拍了拍朱玉林的肩膀和藹地說:「玉林,你忙了兩三個月了,辛苦了!」
公務班的小夥子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將我和張副市長的辦公室升了兩層,我和張副市長的辦公室都比以前大了,檔次也高了,特別是大紅地毯,鮮紅鮮紅的,踩上去非常有彈性。
我先收拾了張國昌的辦公桌,接著收拾我自己的辦公桌,收拾完后,又打了一盆水,當我回到辦公室門前時,門被鎖上了,我記著自己沒關門,即使門被風帶上了,也不可能鎖上,我心裡納悶,隨手掏出鑰匙開門。
一進屋我吃了一驚,只見張國昌在自己的辦公室正舞著中央黨校頒發的短劍,像跳大神的神漢一樣手舞足蹈,嘴裡還振振有詞,好像念的是什麼經文,我只聽清了「天靈靈,地靈靈」什麼的,我連忙把門反鎖上,心中無比震撼!
「雷默,」張國昌見我進來停住舞蹈說,「新房間,我驅驅邪,這把短劍我已經找雍和宮的活佛開過光了。有這柄劍在辦公室鎮著,什麼邪魔鬼怪也別想害咱們。」
我哭笑不得地聽著,臉上卻未動任何聲色,這時有人敲門,張國昌連忙短劍歸鞘,放進了保險柜里。我開開門,肖繼文邁著八字步走了進來。
「雷默,張市長在嗎?」肖繼文神情怡然地問。
「在,在裡面呢。」我點著頭說。
「國昌啊,」肖繼文提高嗓門說,「辦公桌是怎麼擺的?我給你看看風水。」
張國昌連忙迎出來滿臉堆笑地說:「我正想請你老兄過來看看呢,你快給看看,這麼擺行不行?」
肖繼文雙手一背,一邊踱步一邊半仙兒似的說:「國昌,這麼擺可不行,你是屬蛇的,喜陰,應該面北背南,而且面北背南面對的是市政府大門,四通八達,聚勢、聚財。」
張國昌一副洗耳恭聽的表情,連忙說:「雷默,趕緊讓公務班來幾個人,重新擺一下。」
我答應著去打內線電話,抓起電話,心靈有一種被扭曲了的酸楚。
張國昌的辦公桌重新擺好后,已經到了午飯時間,張國昌望著自己嶄新的辦公室,心裡很滿意。
中午,張國昌第一次在休息間的床上睡了一覺,醒后,我投了一把毛巾遞給他,他擦著臉,我冒失地問:「張市長,肖繼文一向以神運算元自居,大家私下裡都叫他『肖半仙』,他那一套准嗎?」
張國昌輕蔑地說:「准個屁,他要是肖半仙,我就是張神仙,我不過是給他一個面子,那麼大歲數了,讓他覺得我拿他當回事兒。」
「張市長,」我謹慎地提示道,「他排在你後面,對他要多當心!」
「雷默,你能想到這一層我很高興,這說明你進步了,」張國昌露出欣慰的表情,「不過,這老小子還不至於是咱們的政治對手,我們應該盡量團結每一個人,建立咱們自己的統一戰線。」
「張市長,」我覺得張國昌過於輕敵,進一步提醒道,「據說,市政府改大門就是肖繼文的主意,我覺得這個人太陰,不是心術正的那種人。」
「我心裡有數,」張國昌點了點頭說,「雷默,咱下午放放假,我帶你見見真正的高人。」
「什麼高人?」我新奇地問。
「天柱山白雲觀的五虛道長是我的朋友,很長時間沒去看這個牛鼻子老道了,今天下午你就陪我找老道聊聊天。」張國昌一本正經地說。
自從我當上市長秘書以來,從未聽張國昌提起過這位五虛道長,天柱山位於東州東郊,東州人無人不知。白雲觀在天柱山頂,東州人也無人不曉,只是五虛道長卻從未聽說過,想不到張國昌還有這種世外的朋友。
天柱山不高,卻草木蒼翠,清新秀逸,這裡是東州城消暑的勝地,有天然氧吧的美譽。
奧迪車停在天柱山腳下,我陪張國昌下了車,沿著狹長的山道往上走,山道是用石階鋪成的,山道兩側樹木茂盛,蟬聲爭鳴,好不幽靜。路邊儘是嶙峋的怪石。不遠處,可以看到涓涓的山泉,流過長滿青苔的泉槽,一簇簇弱小的野草在石縫間開著,天很熱,但空氣卻有股甜香。
「雷默,」張國昌一邊氣喘吁吁地走著一邊問,「你說人生的最高境界是什麼?」
「大概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吧。」我饒有興趣地回答。
「這算什麼最高境界,陶淵明當年在南山種*,那也只是退下來后沒事幹,胡亂打發日子罷了。其實,人生最高境界是『烽火戲諸侯』。」張國昌戲謔地說。
「要這麼說,古來也只有周幽王一個人了。」我敷衍道。
「何止一個人,唐明皇左擁右抱看霓裳羽衣舞,還有那個明朝的正德皇帝,也不知是誰跟他講蘇州女人長得漂亮,立即興師動眾找到蘇州,用李漁的話講,這才叫『人皇可比玉皇,俗吏竟成仙吏』。」
我沒接茬兒,只是暗想,李漁倒是一生佔盡艷福,深諳性賄賂在政治生活中的妙用,同時運作得天衣無縫的人,一生可謂養尊處優,左右逢源,妻妾成群,名利雙收,快活得一塌糊塗,要說快活是人生最高境界,人皇、玉皇都比不了人家李漁啊。
爬完石階,前邊古松翠柏間顯出一處道院,道院並不宏偉,但很肅穆。我們跨進道院的門,一個眉清目秀的小道士迎了上來。
「小師父,五虛道長可在觀內?」我微笑著問。
「道長說今日有貴客來訪,果不其然。請隨我來吧。」
我們隨著小道士往裡走,迎面一位白髮蒼蒼的老道士沿著石子甬道迎了過來,這位道士有七十歲上下,鶴髮童顏,步履穩健,穿著藍不藍、灰不灰的八卦長衫,手裡搖著一把羽毛扇,仙風道骨,和藹可親。
「今天一大早就有喜鵲枝頭嬉鬧,我預感要有貴客造訪,原來是張市長,歡迎,歡迎!」老道士合掌揖道。
「道長,早就想來看你了,太忙了,一直抽不開身。」張國昌爽朗地說。
五虛道長一邊前面引路,一邊說:「煩勞張市長挂念,多謝,多謝!」
我們隨著老道士走進客堂,小道士沏了茶,退了出去。我坐在下首的一個凳子上。
「張市長,」老道士慈眉善目地說,「嘗嘗我這茶,這可是雲南道友給我捎來的高原野玫瑰,甘甜純美,利肝去火呀。」
張國昌呷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品道:「嗯,果然不錯,道長的清雅讓人羨慕啊!」
五虛道長莞爾一笑說:「我們道家講究無欲無為,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
「道長,」張國昌用求教的口吻說,「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這無欲無為談何容易?」
五虛道長淡然一笑,手捋長髯說:「這無欲乃大欲,無為乃大為,為而不為,不為而為,是為也。人生貪圖過盛,不如適可而止;銳意進取不等於鋒芒過利;富貴而又驕縱者大多招厄,只有無欲無為,才合乎自然大道。」
張國昌又呷了一口茶沉思片刻說:「不過,紅塵猶如大海,個人不過是一滴水,太陽也烈得很啊。」
五虛道長輕搖羽扇說:「為什麼非要融入慾望之海呢?融入青山綠水不是更逍遙?」
「好個青山綠水,」張國昌微微一笑說,「每次與五虛道長攀談,我都獲益匪淺啊!」
老道士搖了搖頭笑道:「張市長客氣了。貧道說的不過是山野之言。」
「在青山綠水之間,只有山野之言才更相配,」張國昌起身笑道,「謝謝道長的茶,我去給玉皇大帝上炷香。」
「好,貧道陪張市長去。」五虛說完起身帶路。
張國昌半真半假地笑道:「道長,這一天到晚難得有個清凈,我真想到你這兒清修幾天啊!」
老道長呵呵一笑:「張市長開玩笑了,不過清修修的是心,修心修的是一個『戒』字,貧道勸張市長就不要到玉皇殿上香了,還是去救苦殿拜拜太乙救苦天尊吧,到那裡許一個『戒』字的願,便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張國昌不以為然地說:「道長,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這玉帝是天上的皇帝,是管官的,官場中人還是拜拜玉皇大帝吧。」
五虛道長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說:「悉聽尊便!」
從白雲觀出來,我陪張國昌沿石階緩步而下,張國昌在玉皇殿上了香許了願,心情不錯,他一邊走一邊問:「雷默,五虛道長所言你有何見解?」
「張市長,」我思忖道,「老道無非告訴我們凡事要掌握個度,天下事最難把握的就是個度。道人何以游朱門?答曰:君自見其朱門,貧道如游篷戶,如此而已。」
「雷默,」張國昌感嘆地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官場上最是如此啊!」
「張市長,」我若有所思地說,「日中則移,月滿則虧,老道送你一個『戒』字怕是大有深意。」
「雷默,」張國昌不屑地說,「出家之人講戒律,紅塵中人講戒心、戒備,戒備什麼?就是戒備對手,你沒到我這個位置,到了這個位置,你就知道應該戒什麼了。老弟,這就叫高處不勝寒啊。對了,銀環路的港資還差三分之一沒到賬,李國藩讓我再去香港催一催,明天是周末,我想帶你大嫂去,你回去讓楊娜訂三張去廣州的飛機票。千萬別和任何人說我和你大嫂一起去,你陪我們去廣州后,先不要回東州,在廣州好好玩一玩,等我們從香港回到廣州后一起回東州。」
我不知道張國昌帶著孟麗華去香港幹什麼,我也不想知道,我已經跟了他一年了,心中暗下決心再熬一年就提出離開他,這是潘文言一再囑咐我的,潘文言一直認為張國昌是個靠不住的人,我也覺得跟他時間越長,越覺得靠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