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4節

第23-24節

23

前面說過,我所負責的CIS部是個專門花錢的部門,而按照眼下的行規,凡是花錢的地方基本上都有回扣。剛開始我不知道,後來知道了,後來每次談業務,談著談著,對方就主動談到這個問題,而且談的方式五花八門。比如有的業務員說:"我們可以一起做。"所謂的"一起做"就是一起分錢,分公司花出去的錢。還有比較直接的,說這單業務給他們做,他們可以給我一定的"業務提成"。我們公司出錢請對方做事情,對方給我"業務提成",這不就是吃回扣嗎?

對於吃回扣,我是一直比較警覺的。一方面我信奉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想當君子,不想當小人,所以我從來都不吃回扣。另一方面,我深知老闆最討厭職業經理吃回扣,所以我也不敢犯這個忌。因此,每當對方和我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就知道對方的報價肯定有水,還可以繼續壓,於是就繼續壓,一直壓到對方實話實說,說如果按照這個報價,那麼我們就不能再考慮你個人的"意思"了。我說這就對了,我不要你們"意思",你們只要按最低的價格給我把事情做得最好,就是對我最大的"意思"。如果對方疑惑,覺得我是外星人,或者懷疑我的胃口非常大,看不上他們這點小"意思",我就告訴對方: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公司本來就是我自己的,我總不能自己吃自己的回扣吧?如此,他們就明白了,再跟我談業務的時候,就不考慮給我個人回扣了,並且主動把報價壓低,起碼比我的前任低。

其實我這樣說也不完全毫無根據。事實上,由於我和老太太關係處理得非常融洽,已經引起公司內部一些人看不慣,他們以開玩笑的方式說我是老太太的乾兒子,我聽了當然不高興,但老太太不以為然,說:"好,我就認他乾兒子。"既然是"乾兒子",那麼我對客戶那樣說也就多少有一些根據。

天下沒有白吃的虧。後來我才知道,"老太后"是個心裡非常有數的人,她之所以認我這個"乾兒子",最大的原因還不是我勤快嘴巴甜,而是她一直都在暗中觀察,甚至以談業務的名義冒名打電話,直接向與我們發生業務關係的對方打探價格,所以她知道我沒有吃回扣,才處處關照我。但是,凡事都有例外,那一次我就遇到了例外。

那一次我們訂做禮品袋,業務完成之後,對方給我一筆回扣,我不要,對方說:現在業務已經完成了,這是我個人業務提成中的一部分,你不要,就歸我個人所有了,與我們公司利益沒有任何關係,而你如果要了,對你們公司利益也不會造成任何損害。我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既然業務已經完成了,款都結了,我如果拿了,確實對公司利益沒有任何影響,而如果不拿,相當於贊助這個業務員了。我憑什麼要贊助對方的業務員?我傻了?我第一次理解了什麼叫"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白拿幹嗎不拿"的深刻"道理",於是,經過一番思想鬥爭之後,終於拿了。

事情真就這麼怪,按說那天就只有我和對方業務員兩個人,誰也不會知道,但是,老天爺像是長了眼睛,自從拿了那筆回扣之後,我幾乎天天聽到"回扣"這兩個字,而且每次聽見的時候,就懷疑別人是在說我。特別是有一次打麻將,他們又在說這個問題,搞得我心不在焉,連自摸都打出去了。關鍵是,當時"老太后"也在場,並且她還把這個問題直接扯到我頭上。

"老太后"說:"你們誰拿回扣都不行,但是我乾兒子拿了沒事。"

"乾兒子"就是我。

"老太后"這樣說完之後,空氣發生了靜止,大家都不說話,正眼看著"老太后",餘光盯著我,而我的正眼和餘光都不知道該往哪裡落。

"老太后"則若無其事,一邊打出一張牌,一邊對自己的話做出解釋,說:"你們都瞎糟踐,我乾兒子不瞎糟踐。我乾兒子就是拿了回扣,也會寄給自己的媳婦,不白瞎了,值。"

明明是在當眾表揚我,但我聽起來怎麼都像是她已經掌握了確鑿的證據,因為"老太后"說的完全正確,我確實是拿了回扣,而且確實是將那幾千塊錢一分錢不少地全部寄給了我老婆。難道"老太后"在我身子後面安裝了一架小型攝像機?不但知道我吃了回扣,而且知道我把這個回扣具體用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不能再在順達做了。從那天之後,我不敢正眼看老太太,也不敢再打麻將了,每打必輸,輸出去的錢並不比拿的回扣少。沒心思呀。當然,更不能聽見"回扣"這兩個字,彷彿這兩個字是專門針對我的。因此,我有一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不得不離開,趕快離開。

24

離開順達,我投奔了高方清。

和章一民一樣,高方清也是我們中學宣傳隊的。他比我低兩級,本來我們關係一般,但他與我的一個好朋友關係特別好,所以我們之間也就比一般的同學關係稍微近一些。中學畢業以後,我們有一段時間斷了聯繫,1976年我從建設兵團回馬鞍山探親,在那個好朋友家又碰見高方清一次,他為我們即興表演了一段單口相聲,內容是諷刺孔老二的。相聲說得很好,這讓我大吃一驚,真正感悟到了什麼叫"士別三日"。說實話,以前我甚至有點小瞧他,覺得他之所以能在宣傳隊里混,並不是他有什麼專業特長,而是因為他爸爸是我們那裡主管文化的領導。

1980年,我在安徽銅陵有色公司第一冶鍊廠做課程設計,他那時恰好在銅陵市文工團當相聲演員。又一次的"士別三日",我又回過頭做學生,他已經成了國家幹部。那一次他興緻更高,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給我講了一部劇本,好像叫《假如我是真的》,說的是一個小混混冒充中央某領導的兒子,騙財騙色,最後終於收審,在法庭上,那個小混混問:"你們說我這罪那罪,不就是因為我是假'高幹子弟'嗎,假如我是真的呢?"

1983年,還是探親,我問那個好朋友:"高方清好嗎?"

朋友說:"不好。"

"為什麼?"

"坐牢了。"

我非常吃驚。

朋友告訴我:高方清帶女朋友去游泳,他矮,女朋友漂亮,於是就有幾個小混混不服氣,當面調戲女朋友,高方清和他們打,吃了大虧,第二天帶了武器去報復,將一個混混送進了醫院,正趕上"嚴打",說他頂風作案,進去了。

1994年,海口,我陪客人在歌舞廳聽歌,發現台上的歌手像他,但不敢認,前幾次是"士別三日",眼下是"時隔十年",變化太大了。

叫來服務生,問:"台上那個歌手姓什麼?"

答:"姓高,是我們老闆。"

"老闆?"

"是,是我們高老闆。"

"你們高老闆是不是安徽人?"

"是啊,老闆你也是安徽的嗎?"

"麻煩你叫你們高老闆過來一下,說有人找他。"

高方清過來了,很興奮,但沒講多少話,比十年前在銅陵那一次少多了,我當時以為他是在台上唱累了,後來發現他的話確實比以前少了,是坐牢坐的還是當老闆當的?我很想問他,但一直沒問,我不想提那一段可能會令他不愉快的經歷。

以後我就經常去他的歌舞廳玩。本來是想照顧他生意,可他從來不用我買單,搞得我只敢聽歌,喝杯迎賓水,來一點"高消費"都覺得不好意思。

歌舞廳老闆自己上台唱歌,這對我來說還是一種新見識。後來聽他的部下告訴我:高方清就是從歌手一步步做成老闆的,從歌手到經理,再從經理到承包人,又從承包人到老闆,一步沒差。我從此對他產生敬意,再也不小瞧他了。

事實上,高方清這時候已經不僅會唱歌,而且唱出了名堂。剛開始是自己出了VCD。作為一個有錢的歌舞廳老闆,自己花錢出一盤VCD或許不算什麼,但這盤VCD上面的歌全是著名詞曲作家專門為他寫的,而且有一段時間老是在中央電視台播放。每次播放前高方清就給我打電話,我不但自己看,而且邀請我們單位的同事一起看。同事不知是故意逗我開心還是其他原因,看了之後總是說:"高方清真是你的同學?你沒瞎吹吧?"弄得我表面生氣,心裡卻覺得很有面子。感覺高方清是名人了,彷彿我也跟著出名了。

那一年,高方清還上了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儘管時間很短,儘管只是四個小生合唱一首歌,但只要能上春節聯歡晚會,名氣就不一樣了。聯歡晚會的露面和VCD的發行相得益彰,高方清趁機在海口和合肥等地搞簽名售VCD活動,場面熱烈。其中海口的活動我是親自參加的,要不是親自參加別人說我還不信,活動那麼熱烈!現場居然還有一個老人痛哭流涕,一定要與高方清合個影,說實話,我至今不知道老人到底是人來瘋還是真的對藝術對高方清歌聲如此熱愛。

作為高方清出名的另一個標誌是市面上出現了以他的頭像作為封面的掛歷和宣傳畫。宣傳畫肯定是他自己出錢印的,掛歷是怎麼回事就不清楚了,反正我是抱回來一大堆,到處送人。這時候,高方清的一首《終生為你守口如瓶》居然還上了什麼排行榜。這也不是瞎吹的,因為有次我在他家裡,廈門那邊恰好來了個電話,說他的那首歌上了排行榜的第三名,要對他做一個長途電話專訪,廣播電台現場直播,整個過程我一直守在他身邊,不讓別人來打擾。專訪持續四十五分鐘,中間他還即興唱了一段《老歌》。

出了名的高方清收到很多歌迷的來信,其中大多數是女孩子。信中要求高方清回信寄照片,要求跟高方清做朋友,要求嫁給高方清,甚至於直接要求跟他過幾天夫妻生活的女孩不在少數。這些信很多是我幫他整理的。我很震驚,這些女孩對高方清一無所知,僅憑唱歌就願意向他託付終身?從那些信來看,你很難說她們是不認真的,我暗自慶幸自己有個兒子,要是有個女兒,可能從此以後就擔心死了。

到了1995年,海南的娛樂業已經相當的不景氣,高方清正在思考新出路,而此時我正好經歷"回扣"風波,加上眼見著總裁和副總裁相繼離去,感覺順達並非久留之地,就是沒有"回扣"事件,早晚也會冒出其他什麼事件。再說,從順達公司的實際經歷看,老闆往往只信任他們家鄉人和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而我和高方清不正好是家鄉人和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嗎?於是,我和高方清做了一次長談,相當投機,並形成了一致想法。認為海南的娛樂業從運作方式到管理水平都比內地先進三到五年,我們應該利用海南的優勢到內地發展。我不知道有沒有別的原因,本來只是說說而已的事,沒想到高方清真幹起來。有一天他突然找我,要我為他新成立的娛樂管理公司起個好名字,我想都沒想,隨口就說:"叫新東方"。高方清很高興,他說好,脫口而出的名字最好。很快,"海南新東方娛樂管理公司"正式註冊成立。我也不知不覺地就成了這家公司的主要負責人之一。剛開始是兼職的,好像也沒拿工資,離開順達之後,就真幹上了。

我與高方清一起乘飛機去武漢,考察武漢新華路娛樂城。我們要將它的歌舞廳承包下來。這時候我不真干也不行了,因為高方清要我留在武漢,負責這個娛樂城。考慮到我不懂做歌舞廳,還特意另配了一個副總。我很樂意,因為武漢離家近,我可以經常回去看看老婆孩子。果然,娛樂城還沒開張我就得到一次回馬鞍山的差事。回去取款,總共是一百多萬,現金支票,放在一個私人賬戶上,只有我能支取。那段時間娛樂城重新裝修,每天花錢跟流水似的,每次提款我都心痛,生怕不夠,還好,由於我把得緊,居然還多出10萬。

裝修只是我們工作和花錢的一部分,這部分只能算是"硬體",還有許多"軟體"需要做,需要花錢。包括服務員的招聘與培訓,燈光音響和舞美設計,文藝節目的編排,領班小姐的落實,吧台進料,酒水進貨,訂服裝買沙發,價格制定海報設計,發請貼找內保,打點方方面面關係,等等。以前到歌舞廳玩的時候覺得很簡單,不就是聽歌跳舞嘛,沒想到真幹起來有那麼多彎彎繞。說實話,當時高方清另派一個副總來時我還有點不以為然,甚至認為多此一舉,後來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那個副總,我一個人還真玩不轉。副總沒來之前我就鬧過不少笑話,比如招聘搞DJ的,我不懂,說成是搞JD的,下面的人又不敢當著應聘者的面講我說錯了,只好自圓其說地解釋"海南就這說的",弄得那幾個武漢的以為是真的,居然也趕著時髦說起"JD"來。再就是培訓,由於我自己不懂,請了一個會吹牛的"老師"來。"老師"用餐館服務的方法來培訓我們歌舞廳的服務員,一般地還能湊合,真正遇到歌舞廳特有的服務時就亂套了,比如有位小姐點了一份牛奶,"老師"指導的服務標準用語是:"小姐,您的奶。"連我這個外行聽了都覺得不對勁。高方清說,要是真開張了,我們提供這樣的服務,客人還不跟我們打架?

副總姓何,是行家,他來了之後,馬上就將那個"老師"炒了。到底是幹這一行的,自己就有全套人馬,幾個電話一打,缺什麼來什麼。首先到位的就是培訓教師,叫劉樂樂。那才叫專業,長得一表人才,三指托盤跪式服務樣樣精通,自己先做一遍,然後將人分成幾個組,由組長帶了一遍又一遍地反覆練習,他自己板著臉在旁邊巡視,練完之後,他再講解這個動作為什麼要這樣做而不那樣做,聽得服務員心服口服,記得特牢。我特別注意他培訓時的標準用語,發覺這裡面其實有很多學問,不僅說什麼有講究,怎樣說也很有講究。比如某個老闆點了一瓶人頭馬XO,服務員上這瓶酒時就一定大聲地喊:"先生,這是您點的人頭馬XO,請驗酒。"這樣大聲地"喊"而不是輕輕"說"並不是怕這個老闆聽不見,而是怕旁邊的人聽不見,這是為他宣傳,替他掙面子。相反,如果是客人只點了一杯清茶,服務員就要輕聲說,或乾脆說"先生,您點的飲品到了,請慢用。"用"飲品"代替"清茶"也是給客人面子。

但是,成也副總敗也副總。能幹的人往往不聽話,喜歡跟老闆討價還價,甚至利用老闆的資源為自己牟利。後來歌舞廳發生的一系列不愉快的事大都與這位副總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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