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當黎明的天光照亮太平洋綠黑的海面時,一隻灰色的海鷗停落在傑克遜總統號郵輪的甲板上,然後是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第五隻、第六隻……第六十隻、第七十隻、第八十隻、第九十隻……第九百隻、第一千隻、第一千零一隻……海鷗像蝗蟲一樣撲來,意味著附近有無人島嶼,也意味著今天的天氣不錯。

天氣果然不錯,黎明的天光逐漸變成了清新的陽光。連日來,太平洋上淫雨不絕,憋悶多日的旅客紛紛走出船艙,像海鷗一樣會聚甲板,把海鷗驅得四散。一時間,海鷗的啼叫聲盤旋在空中,遮天蔽日,久久不散,仿如天空被擠爆了似的。

但終歸是散了,只有很小一部分,在空中盤旋一陣后又返回來,停落在船上。有的停在旗杆上,有的停在天線架上,有的停在瞭望台上,更多的停在人眼看不見的地方:艙頂、舷壁,或者某個角落,某根繩線上。

早餐時間到了,粗獷的汽笛聲照例拉響,把停落在四處的海鷗驚得直插空中,凄凄而啼。它們很快在空中聚集在一起,互相安定,組成了不規則的隊形,振翅而飛,飛啊飛,把站在甲板上觀光的旅客的目光都吸了去。

其實也沒什麼好看的,一群海上最普通的鳥而已,亂雜雜的一片,像漂在海面上的一大攤油污。因為沒什麼好看的,看的人看一會兒也就不看了,只有一個人,戴一頂米色鴨舌帽,二十七八歲,面相英俊,他似乎沒見過海鷗,久久地凝望著,目光很靜,像發現了什麼。他有一個同伴,是一位打扮入時的漂亮小姐,挽著他的手,用他凝望海鷗一樣的目光,凝望著他的臉,親愛,貪婪,有如睡了一覺,一夜沒看他了,要把它補回來似的。

小姐手上握著一隻懷錶,功能已經調至秒錶,長長的秒針正在緊張地嚓嚓嚓地走著,有點時不待人的感覺。小姐偶爾看看秒針,拇指按在按鈕上,似乎準備隨時按下去。

隨著青年喊一聲「停」,小姐馬上按下按鈕。

青年問:「多少秒?」

小姐答:「十六秒。」

青年說:「沒有上次快。」

小姐問:「這次是多少只?」

青年答:「三百七十一。」

小姐默默算了一下,笑道:「差不多。」

青年脫口而出:「慢了零點四一秒。」

海鷗在天上飛,飛呀飛,天高任它飛,不成規則,不解人意,不聽召喚。倘若只有三十七隻,要數出來也許不難。但放大十倍,就難了,幾乎不可能。因為必須要在短時間內數出來,否則隊形要發生變化,隊形一變化,陣容就亂了,前功盡棄。如是這般,你便成了希臘那個推巨石上山的可憐的西西弗斯了,永遠要從頭開始,無休無止。三百七十一隻海鷗,即便畫在紙上,固定不動,要用十六秒數出來都是困難的。這個速度相當於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看書,還要隻字不漏,目力絕非常人所有。何況現在這些海鷗正以倉皇而逃的速度振翅飛翔,其難度可想而知。

不可思議!

但問題似乎不在這裡。問題是這件事情本身就是奇怪的。誰會去數天上的海鷗?而他已經數了一路了,從大西洋數到太平洋,從天上數到地上,從室內數到室外。昨天早晨,大雨滂沱,東南風,他醒來時,看到舷窗玻璃上落滿密密麻麻的水珠子,他幾乎只看了一眼,就告訴他身邊的女人,玻璃上有大小共計一百一十一粒水珠。

這是一個怪人,他叫陳家鵠。

他身邊的小姐,嚴格地說已經不是小姐,他們已經成婚,是他的太太了。這是兩個月前的事,他們相識已有五年之久,但婚嫁的事情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完成的,起因是陳家鵠要回國了,他擔心一身民族正氣的父母大人不同意他娶這個女人,便在回國前訂下終身,用中國人的話說,是先斬後奏了。

陳家鵠回國是因為國難當頭,祖國的大片山河淪陷,包括他富庶的浙江老家也已經被東洋鐵蹄踐踏,可他娶的這個女人,卻是「鐵蹄之女」——日本人!

問題就在這裡,倉促成婚正因於此。

女人叫小澤惠子。

不論是三百七十一隻海鷗,還是一百一十一粒水珠,還是其他類似的情況,惠子從來不會懷疑她丈夫報出的數字的準確度。

「不可能出錯的,不可能的,真的不可能。」她總是用這種反覆、加強的口氣安慰那些質疑的人,「他會穿錯襪子,會認錯人,但不可能算錯數字,絕對不可能。」

惠子其實不是個愛說話的人,更不愛說大話、狠話。她用溫順的表情與人交流、點頭、微笑,專註的目光,因為羞澀而泛紅的面頰。她像一棵小草,氣質是靜的,低調的,溫存的。她總的說是個傾聽者,面部言語豐富,說話小聲小氣,與她的年齡不吻合。她已經二十四歲,但誠懇、客氣的舉止,斂聲斂氣的樣子,更像個十八九的少女。少不更事,弱不禁風。但說起丈夫對數字非凡的敏感和特異秉賦,她總是出言果敢,不留餘地,變了個人似的。

這是因為,她見的實在是太多太多!

五年前,陳家鵠和惠子剛相識不久,首度相約出遊,去京都。那時惠子是早稻田大學數學系二年級的學生,長她四歲的陳家鵠是同系教授炎武次二的弟子。一個偶然的機遇,他們相識了,互有好感。暑假,兩人帶著一種曖昧的熱情去京都旅遊,搭乘的是夜班火車,早晨醒來,發現連喝稀飯的錢都沒了。有人趁兩人熟睡之際,不客氣地捲走了他們隨身攜帶的大袋小包。他們行囊空空,飢腸轆轆,身在客鄉,舉目無親,十九歲的少女,第一次出門的惠子,忍不住流下了怯弱的冷淚。她未來的丈夫卻對著天空哈哈大笑道:

「天助我矣——」

陳家鵠這聲底氣十足的感慨,感慨的是,老天終於給他理由和機會,可以在他默默傾慕的女生面前露一手了。

中國人愛賭,日本人愛嫖。但這並不是說中國人不嫖,日本人不賭。日本人照樣好賭,正如中國照樣暗娼遍地一樣。他們走出火車站,不出一里路便發現一家賭館。不久又有一家,一家接一家。最後,他們在舊唐太廟附近看中一家,這家賭館是美國人開的,惠子在多年之後還記得賭館的名稱叫「紙牌王」。她未來的丈夫指著賭館煞有介事地說:「就這兒吧。」

「我們來這兒幹嗎?」

「這是我的銀行,我有巨款存在這裡。」

說得惠子一頭霧水。

可惜時間尚早,賭館還沒開門——也許才關門。賭館和妓院一樣,屬於「貓科動物」,夜行晝伏。他們只好忍飢挨餓,去逛旁邊的舊唐太廟。太廟太大,才逛一半已近中午,他們被飢餓趕出來,發現賭館的大小門依然緊閉。但賭館門前卻聚集了不少閑人,嘈嘈雜雜,擠擠攘攘。一個二十郎當歲的小年輕,穿著花色大褲衩,沿街設賭,像個江湖郎中一樣大聲招攬,吸引了不少人看熱鬧。

「看哪,快來看哪,這是今年全美最流行的智力遊戲『拉丁方塊』,絕對是高智力高智商的較殺,君子動口不動手,有才就是有財……」

「願賭服輸,在場的誰願意來跟我比試一下你的智力,贏了拿走我的錢,輸了留下你的錢……」

小年輕還有個幫手,是個老賭棍,五十開外的年紀,手腕上刺著一條四爪青龍,人中上蓄著一撮花白鬍子。兩個人,一個老,一個少,一個叫,一個喊,一唱一和,一呼一應。不用說,這是兩個街頭混混,開不起賭館,在人家賭館門前做搭夥生意。明治維新之後,大和人對美國的東西一向推崇,連街頭混混玩的也是美式的智力博彩。

怎麼個玩法?

很簡單,他們是莊家,手上有很多難易不一的數表,做成卡片,正反面都由厚實的牛皮紙蒙著。正面有不少格子是填了數字的,也有幾處空白。誰要能在規定時間內把空白處正確的數字填上,就是贏家。

對和錯怎麼認定?

有標準答案,事實上,所謂「拉丁方塊」就是現在流行的「數獨」的前身。數獨即「獨立的數字」,在當時,其玩法還沒有今天這麼五花八門,只遵循一個原則,就是:每一行和每一列都是由不重複的n個數字組成,且n必須是自然數a的平方,即a2=n,而每個a乘以a的小格裡面,n也不能重複。比如說當a=3時,每一行和每一列都由1-9這9個數字組成,而9個3乘以3的宮格,也只能由1-9組成,比如:

題目答案

莊家為了公平起見,把答案寫在了卡片的背面(撕下卡片背面的牛皮紙,答案便大白)。應該說,這是一種非常公平的賭博,玩的就是智力,不靠運氣,也做不來手腳。這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顯著特徵,全世界的人都被科學迷惑,連街頭小毛賊也愛扮演科普工作者。

惠子被她未來的丈夫牽著,撥開人群,正正地站立在了一老一少兩位莊家面前,聽著、看著旁人跟他們問長道短。

「這道題要多少時間?」

「這是最容易的試題,四乘以四,時間是五秒。你要賭贏了,你下多少注我就得賠你多少,一比一。」

「這個要難一點,是九乘九的(即上面的圖示),時間則要多一些,三十秒,你要贏了它我就賠你兩倍的錢,一比二。」

「這個就更難了,是十六乘十六的,一分半鐘,我要賠三倍。」

最難的是二十五乘二十五的格子,不但數目字龐大,而且時間也沒多少:只有三分鐘,贏了它莊家要賠五倍的錢。就是說,你押上十萬日元,贏了,就可以到手五十萬日元的大彩頭。有了這筆款子,陳家鵠他們這次出行的資費就解決無虞了。問題是他們沒有賭資,他們身無分文,只有陳家鵠胸袋裡的一掛男士懷錶和惠子身上一點不值錢的首飾。

表是名牌表,德國尊龍牌的,至少值個三四十萬日元。老少賭徒翻來覆去地看,看了又聽,又掂量,最後老賭棍殺了天價:十萬日元。惠子如臨大敵,拉著未來的丈夫死活要走人,陳家鵠卻好言相勸,談笑風生,他彷彿看到懷錶已經變成鈔票,鈔票已經變成可口的飯菜。

飢餓在召喚他!

賭博開局,老賭棍拿出十萬日元,放在懷錶的旁邊。

陳家鵠卻對他一本正經地說:「您老還要加上四十萬元,因為我要的是最難的,二十五乘二十五的。」

眾人驚異。

老賭棍大笑道:「年輕人,你要玩二十五乘二十五的『拉丁方塊』,這表等於是送我了。」他勸他玩個容易的,「看你的來頭不善,玩個容易的或許能有個進賬。」

陳家鵠說:「我心大,想玩大的。」

老賭棍說:「當真?」

陳家鵠說:「不假。」

老賭棍笑:「願賭服輸哦。」

陳家鵠跟著笑:「你年長,老者為尊,一言為定,請添足賭資。」

老賭棍利索地又抹上一沓錢,與懷錶並列,一邊充好人道:「可別怪我沒提醒你,等我給了你試題,你就沒有回頭的餘地了,支那人。」幾個回合下來,老賭棍已經聽出對方是中國人。

陳家鵠雙手作拱,道:「謝謝你老善意的提醒,不過還是給我題吧。我記住了,你說願賭服輸,希望你老銘記在心,切勿食言。」

老賭棍當即從二十五乘二十五的題庫里抽出一張數表,向大夥晃了晃,用圖釘釘在木牌上,回頭對陳家鵠說:「到目前為止,全世界完成二十五乘二十五拉丁方塊的最快紀錄是六分四十二秒,除非是我今天遇見鬼神啦,否則……朋友,不是我輕看你,就是我把答案給你看了,你都不一定能記得住、抄得完。」

陳家鵠說:「閑話少說,把秒錶給我,我們開始。」

按照規則,陳家鵠先要檢查計時秒錶的準確性,確認無慮后,由陳家鵠一手揭下蒙住試題的牛皮紙,同時把秒錶交給莊家計時。

老賭棍遞上計時秒錶,告誡陳家鵠:「記好了,只有三分鐘,你必須在三分鐘內填滿所有空白,否則……」

「桌上的懷錶就是你的。」陳家鵠搶先說道。

「對,就是這樣。」老賭棍道,「照規矩來,請你準備揭題,同時把秒錶立刻給我。」

陳家鵠一隻手張開手掌,托著秒錶,讓對方立等可取,另一隻手捏住牛皮紙一角準備隨時揭題。當他揭下牛皮紙,亮了試題,旁觀者頓時嘩然:

那表格上有六百二十五個格,已有四百個數字,光看格子就已經令人眼花繚亂,更不要說在數目這麼龐大的數字中間遵循規律,查漏補缺,填上剩下的二百二十五個數字。且時間這麼短,其難度不言而喻。正如老賭棍說的,就是把答案給你,都不一定能記得住、抄得完。

嘩然之態頃刻間靜若止水,因為人們驚奇地發現,陳家鵠似乎只是稍稍思量了片刻,便開始捉筆填寫空白,彷彿那規律只是簡單的個位數加減法。

刷刷刷……

刷刷刷刷……

陳家鵠走筆如飛,幾乎沒有片刻停滯,彷彿在書寫自己的名字。其間,老賭棍已經發覺情況不妙,額頭上悄悄冒出了汗珠。才兩分二十五秒鐘,陳家鵠已經填完所有空白,正準備做檢查時,老賭棍不由自主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搖著頭哀嘆:「今天我真是撞見鬼了,支那人,這錢歸您啦!」

歸他的何止是錢,事實上從這一刻起,十九歲的少女——小澤惠子——也歸他了。這是惠子第一次目睹他亦鬼亦神般的才華,她稚嫩誠懇的心靈如被利斧劈開,如被魔力吸住。她無法再離開他,無法!她給自己立下誓言:活著就是他的人,死了也要做他的鬼。

誓言無聲,卻是有形有行。從那以後,不論陳家鵠走到哪裡,惠子都如影相隨;不論多大阻力、壓力,惠子都不退縮,不懼怕;陳家鵠躲了,她尋找;陳家鵠跑了,她追;陳家鵠受污辱了,她擔當;陳家鵠給她愛,她給他更多的愛……不論是在白天,還是夜晚,惠子都覺得她愛的這個人是個奇特的人,既有俊朗的外表,又有神奇的智慧,像夢一樣完美。她愛他的身體,更愛他的才華。他的才華可以煉成金,他的完美可以感動天。她期待跟他一起去天堂,也願意陪他一起下地獄。如今,她覺得自己已經在天堂了。

天堂的模樣就是

與你同居一室

我們一起看書

吃飯

睡覺

工作

做愛

生兒

育女

變老

最後我死在你懷裡

她不是詩人,但在傑克遜總統號郵輪上的最後一個晚上,趁著陳家鵠熟睡之際,惠子用口紅在他胸脯上寫下了這首詩。

第二天凌晨,陳家鵠帶著這首詩和作者告別了傑克遜總統號郵輪,從香港維多利亞港灣上了岸。

與此同時,在三千里之外,日後的陸從駿少將剛剛在重慶某張陌生的香床上蘇醒過來,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伴著他,他腕上的德國手錶即將永遠地屬於別人。

感謝上帝,他們的朋友給他們買到了從香港到漢口的機票。

到了漢口,麻煩卻接踵而來。首先是從漢口到重慶的輪船座位被各路達官要人、商賈富豪搶購一空。站票也沒有,因為所有空地被成堆的家私,甚至是寵物,充分佔領。他們不得不耽擱下來,四處找人,八方求援,結果那些正在找他們的人有了充裕的時間,很快找到了他們!

似乎是不可思議的,有人要暗殺陳家鵠,槍都掏出來了,正在瞄準、準備射擊之時,又有人大喊一聲「陳家鵠」,把他救了。緊接著雙方發生槍戰,兩個對一雙,真槍真打,一點兒不含糊。事發地點在陳家鵠他們住的客棧小院里,時間在晚上八點多一點兒。陳家鵠和惠子剛從外面回來,稀里糊塗地就目擊了一場槍戰。最後,殺手見勢不妙,倉皇而逃。

救人者,一個是中年男子,另一個是年輕小伙。中年男子衣衫不整,鬍子拉碴,而剛才跑的兩個殺手倒是衣冠楚楚。殺手一跑,中年男子風風火火地衝到陳家鵠面前,發號施令:「快去客棧拿行李,這兒不安全,要換地方。」

慌忙中,陳家鵠都不知道是怎麼進了客棧,上了樓,進了房間,也不知該幹什麼。

中年男子提著槍進來,看兩人傻站著,催促他們:「快收拾行李啊,我們要馬上走。」

「去哪兒?」陳家鵠清醒過來。

「給你們找個安全的地方。」

「你是什麼人?」陳家鵠又問。

中年男子突然笑道:「你覺得呢?」

陳家鵠哪知道呢,「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想殺你們的人是什麼人嗎?」

「什麼人?」

「是鬼子,」對方收了槍,揮了揮手說,「日本特務。」

正在收拾東西的惠子聽了,不由一驚,問:「是……日本人?他們幹嗎要殺我們?」

中年男子看看惠子,又看看陳家鵠,「我會告訴你們的,但不是現在。」說著,幫他們快速收拾東西。

漢口,中街九號,是一個小小的院落,鬧中有靜,院內有一棟坐西朝東的四層樓房,在夜色中顯得比實際龐大,背後另有一棟兩層小樓。

兩位救命恩人拎著包袋,帶著陳家鵠和惠子匆匆走進院子。中年男子看看腕上手錶,把手上拎的包交給小夥子,吩咐道:「不早了,你帶陳太太去後面,早點休息。」

惠子不安地看看他,又看看丈夫,喊:「家鵠……」

中年男子搶先說道,聲音輕鬆爽朗,意味著已經脫險,「放心,我們就在這樓里。」同時接過陳家鵠手上的箱子,塞給小夥子。

「來,認識一下,我姓錢,」中年男子一進辦公室就自我介紹,「我年齡比你大得多,你就喊我老錢吧。」

老錢叫錢大軍,年近五十,但身板還是蠻結實,黑面孔,圓眼睛,聲音粗粗的,像喉管里有異物。大約是職業習慣,他出門在外總是戴一頂氈帽,即使在夜裡。氈帽是黑的,帽檐壓住眉頭,黑和黑黏在一起,使他的面容變得模糊、混亂。

「你好,我姓陳……」陳家鵠禮節性地伸出手。

「知道,陳家鵠,」老錢握住他的手,搶斷他的話,「鴻鵠之志的鵠。」

「你認識我?」陳家鵠覺得他的手比聲音還要粗糙。

「久聞大名。」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你是名人哪。」

「我哪有什麼名……」

「沒名鬼子為什麼要殺你?」

「我也覺得奇怪,」陳家鵠遲疑地看著他,「鬼子幹嗎要殺我?」

「因為你是破譯界的一匹黑馬,曾經破譯過美國密電碼。」

「無稽之談。」陳家鵠沉下臉,不知為了掩飾,還是生氣。

「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陳家鵠提高聲音,毫不掩飾內心的不滿。看來他是生氣了。

「那你說他們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殺你?」對方以退為攻,客氣地拉他坐下,還給他遞煙,樂呵呵的。但他的本色不是樂呵呵的,笑得有點笨拙,有點用力過頭。

「我不抽煙。」

「你抽煙的,我知道。」老錢拉起他的手,「你看,這是抽煙人的手。抽一支吧,靜一靜心,我們好好聊聊。」

陳家鵠掏出自己的煙,是美國的駱駝牌。老錢看了稀奇,「喲,洋煙?給我一支吧,讓我開開洋葷。」討煙和敬煙是一回事,想拉近雙方關係,順利往下聊。

陳家鵠拔一支給他,「你到底是什麼人?你是怎麼知道我的?」

老錢不假思索地回答:「這還不容易,你從美國出發,一路上走了將近兩個月,幾千人同坐一條船,你用的又是實名護照,要摸清你的行蹤有什麼難的,鬼子不是照樣找到你了嘛。」

陳家鵠點了煙,冷笑道:「你不但知道我,還知道鬼子要在什麼時候殺我。」

老錢也點了煙,照舊呵呵笑道:「這倒是湊巧,我們去客棧找你,他們也去了。就在等你回來的過程中,我憑直覺感覺他們不對頭,身上帶著槍。你命大啊,不感謝我難道還懷疑我不成?」

老錢討了一句謝,順勢追問:「還是回答我的問題吧,鬼子為什麼要追殺你?」

陳家鵠想了想,吞吞吐吐地說:「這……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惠子,我妻子……她是日本人,她父親不同意我們結婚。」

老錢抽一口煙,搖著頭說:「你是說你的老丈人為了阻止你們的婚姻,派人殺你?嘿,這才是無稽之談,如果僅僅是這樣,為什麼不在美國殺你,非要等你回國才殺你?」

「因為……美國……他們沒有人……中國,現在到處都是鬼子……」陳家鵠對自己說的依舊沒有把握。

「對,中國現在到處都是鬼子,所以現在所有的中國人都在抗擊日寇,包括你,回國也是來參加中華民族偉大的抗日戰爭的是吧?」老錢自問自答,「不過,國外回來抗日的志士仁人多著呢,何止你一人,為什麼鬼子非要追殺你?你想過沒有?」

「我不知道。」

「我知道,因為你曾經是炎武次二的弟子。」

「這能說明什麼?」

「日本現代軍事密碼學有半壁江山是你的導師創建的,鬼子擔心你回國來從事破譯工作,由你破譯導師的密碼也許是最合適的人選。」

「荒唐!」陳家鵠又激動起來,「我對密碼一竅不通。」

「這不是事實。」

「這就是事實!難道你比我還了解我自己,你到底是什麼人?」

老錢覺得該滿足他的好奇心了,否則可能要不歡而散,「知道八路軍嗎?中國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

「聽說過,是共產黨的部隊。」

「其實剛才進門時你沒注意,有牌子的,可能是天黑的緣故吧。」

牌子沒有掛在院門口,而在這棟辦公樓的門口,不顯眼,但確實有,一塊長條形木牌子,上面寫著:中國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辦事處。

「這是中國共產黨在國民黨轄區建立的公開辦事機構。」老錢對陳家鵠介紹道,「現在共產黨和國民黨是一家人,兄弟,都以抗擊日寇為己任。你有心報國,放棄在美國優越的生活條件,回國來參加抗日戰爭,精神可嘉,我們需要你這樣的有志之士。」

「你希望我參加八路軍?」

「現在國內很多進步人士都在奔赴延安。」

「你希望我去延安?」

「對。」老錢認真地點點頭,「我知道你準備去重慶,但我個人認為延安更適合你,你去了一定可以大幹一番事業的。」

陳家鵠站起來,走開去,對著牆壁問:「去幹嗎?破譯密碼?」

老錢跟著也起了身,走到陳家鵠跟前,言之鑿鑿,「對,破譯日軍密碼,我們需要你這樣的人才。八路軍已經在華北開闢出大片抗日戰場,每天都在與日本鬼子正面交戰。」

陳家鵠看著他,無語。

老錢繼續說道:「你一定行的,我們需要你。」

陳家鵠沉思一會兒,「可是……這……太突然了吧?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容我想一想好嗎?」

「當然可以。」老錢笑道。陳家鵠的態度讓他有幾分意外,但他還是爽快地告訴他,「不但要自己想,還要跟你的漂亮太太商量商量,好好商量商量,那裡的生活條件肯定比重慶艱苦。但以我之見,與重慶相比,延安會更安全。現在鬼子正在圍攻武漢,鬼子叫囂下個月一定要拿下武漢,即使沒這麼快,但也不會太久,我估計堅持不到年底的。武漢一失守,重慶就是前線了。國民政府已將重慶定為陪都,現在大小機關都開始往那裡撤,同時也混進去了不少日本特務和漢奸。現在敵人一心想追殺你,我覺得你去重慶很不安全。」

「延安安全嗎?

「跟你在美國一樣安全。」

「好,我想一想吧。」陳家鵠伸出手,準備跟他道別,「我去跟我妻子商量商量,明天給你回話。」

老錢一把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拉,合腰抱住他,連連拍著他的背脊,像個老朋友,「好,好,不早了,你早點休息,我們明天見,我等你的好消息。」

幾十米開外,一棟簡易的兩層樓,二樓包括一樓大部分房間是八辦工作人員的宿舍,只有盡頭兩間屋是客房,有簡單的招待設施。惠子坐在床沿上,如坐針氈,耳邊不時迴響著槍聲。她不知道丈夫跟什麼人在一起,在幹什麼,但她明顯感到了恐懼。連日來,她看到聽到了太多讓她無法接受的事實,她的同胞在肆意蹂躪這片土地。這片土地在燃燒,在流血,在哭泣,在痛恨,在謾罵,在抗爭……到武漢的第一個晚上,旅館老闆不經意中發現她是日本人後,連夜把他們從旅館里趕了出來。那個晚上,他們是在公園的石凳上度過的。

幸虧是夏天啊。

就是那天晚上,惠子把隨身帶的所有日式服飾付之一炬。火光中,她看見了自己的決心,又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深藏的擔心。現在,她回想著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格外擔心丈夫有什麼不測。

不用擔心,老錢把陳家鵠毫髮不損地送回來了,看兩人友好的樣子,惠子有理由相信他們遇到好人了,這是個安全的地方。但是送走老錢后,陳家鵠一直木然坐在窗前,丟了魂似的。

惠子關切地問:「你怎麼了?」

陳家鵠沉默良久,只說了一句:「關燈,睡吧。」便和衣躺在了床上。惠子關了燈,準備脫衣服。陳家鵠一把將她拉倒在床上抱住她,對著她耳朵悄悄說:「別脫,我們待會兒就走。」

「去哪裡?」

「我也不知道,但我們必須離開他們。」

「為什麼?」

「他們是八路軍,要帶我去延安。」

「延安?在哪裡?」

「很遠的地方。」

「去幹什麼?」

「破譯密碼。」

「你不是已經發誓永遠不碰密碼了嗎?」

「所以我們必須走,待會兒就走。我懷疑剛才要殺我的人是他們安排的,目的就是要嚇唬我,取得我的信任,讓我跟他們走。」

「那怎麼辦?他們會讓我們走嗎?」

「沒辦法了,只有試試看。」

黑暗中,兩個人和衣而睡,但感覺比赤身相擁還要熾熱,還要貼心貼肺。恐懼像夜色一樣吞沒了他們,陳家鵠明顯感到惠子的身體在顫抖。他也聽到了自己變粗的呼吸、加快的心跳、血液的加速循環。恐懼和期待合謀拉長了時間,這個夜晚註定是漫長的。

第二天早晨,老錢上門來請兩人去吃飯,發現房間空蕩蕩的。就是說,陳家鵠他們忍受恐懼的煎熬,熬到的是一個好結果,門外沒有看守的衛兵,或者德國巴伐利亞狼犬(像陸上校一樣)。他們趁著最黑的夜色和運氣逃之夭夭,只留了一封信,是給老錢的。

錢兄,請原諒我不辭而別。我妻子說延安太遠,不想去,怕被你們好意挽留,就悄悄走了。謝謝你的搭救之恩,如果有緣,後會有期。

陳家鵠敬上

老錢看了,對著那張空床說:「***,好傢夥,我被你騙了。」好像床上還躺著陳家鵠似的。

「不行吧?在我意料之中。」老錢的上司看了陳家鵠的留言后笑道,「我跟你說過,這樣貿然去接近他效果肯定不好。你也不想想,他的父母親,一家子親人,還有他的老同學都在重慶,怎麼可能一呼即應跟你去延安?你心太急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

「小狄向你彙報了沒有?」小狄是老錢的助手,「幸虧我貿然去接近他,否則他就沒命了。」

「彙報了。」小狄是在老錢與陳家鵠交談時向他彙報的,「我就在想,鬼子的消息怎麼會這麼靈通?」

「樹大招風啊,再說了,他老婆是個日本人,鬼知道是什麼底細。」

「你說她有可能是間諜?」

「這年月一個日本女人到中國來當間諜沒什麼奇怪的,愛上一個中國男人反而有點兒不正常。」

老錢的上司是個銀髮飄飄的長者,職務為八辦聯情部主任,是這裡的三號人物,內部都喊他叫「山頭」。他說話慢吞吞的,偶爾還喜歡帶點古文腔,「我聽他老同學言及過,此人一向恃才傲物,喜歡做出格的事,這年月娶個日本媳婦確實不明智。」

老錢指著陳家鵠的留言發牢騷,「他溜也很不明智啊,多不安全,鬼子正在找他呢。」

山頭和藹地笑道:「只是從你眼裡溜了。」

姜還是老的辣。原來,山頭聽了小狄的彙報后,估計到他會溜,私下派小狄盯著他,今天一大早小狄已經向他報告了陳家鵠他們的藏身之處。

「在春桃路的紅燈籠客棧,你再去找他好好溝通溝通,我就不出面了。」

「下一步怎麼辦?」

山頭思量一會兒,沉吟道:「武漢淪陷在即,中央已經要求我們做好轉移重慶的準備,我估算我們在這兒也待不久了,你就先行一步,負責把他們安全送到重慶。安全第一,既然鬼子已經盯上他,還是小心為好。」

三天後,老錢和他的年輕助手小狄帶著陳家鵠和惠子踏上了英國曼斯林公司的輪船,向重慶出發。一九三八年十月,武漢淪陷前,八路軍武漢辦事處撤銷,大部人員相繼赴渝,與原八路軍重慶通訊處合併,成立了以「山頭」為主任的八路軍重慶辦事處,和以周恩來為書記的中共中央南方局。從那以後,山頭改稱為首長,一方面是因為他確實為一方之長,另一方面也是工作需要,混淆視聽,讓外界把他和周恩來混為一談。

老錢帶陳家鵠出發的同一天,下午,三千里之外的重慶,杜先生帶陸上校去五號院赴新職。車子停在一扇大鐵門前,鐵門緊閉,門口既沒有招牌,也沒有哨兵,只有一個鐵制的門牌號:止上路五號。這兒看上去既不是民宅,也不像什麼軍事駐所。不倫不類也許正是它的特異之處、秘密所在。這樣的院子隨便拋在地球哪一個角落,誰也不會注目。

司機有節奏地按了三下喇叭,沉重的大鐵門便嘎嘎地開了。上校聽聞喇叭聲像個暗號,渾身一個激靈。這種聲音對他彷彿刺激很大,似乎在哪兒聽到過。車子駛入小院,從裡面看,小院很安靜,靜得像是空的。院子不大,卻很深,入門可見一棟L型西式小樓房,樓前有花有草,有石板小徑,拐彎抹角而去。

上校環顧四周,「這是哪裡?」

杜先生說:「這是你以後的天下。」

上校有點心不在焉,嘀咕了一句:「我的天下?」

杜先生說:「是的,你總不能在大街上辦公吧,這兒就是你今後的辦公地。」

陸上校一邊聽著一邊左右四顧,他的目光逐漸放出光芒來,驚異的光芒,震懾的光芒,彷彿發現了什麼,又如什麼都被掩蓋了,一團黑。記憶蘇醒的過程像孕生黎明,破殼之前是最黑的。

杜先生微笑道:「怎麼了,你發現什麼了?」

陸上校看了看杜先生,欲言又止。

杜先生道:「其實你來過這裡,就在前幾天。」陸上校只覺得腦袋一沉,頭像被裝進了頭套里。他立在那裡,魂不守舍,記憶的光亮聚攏成一束強光,令他腦海一片空白,正如凝望太陽使人眼盲一樣。

「別看了,」杜先生催促他,「走吧,去看看你的新辦公室,你想知道的都在你的辦公室里。」

陸上校恍恍惚惚地跟杜先生進了樓,踏上廊道,拐了兩個彎,步入一間牆上掛著國民黨黨旗和孫中山頭像的大辦公室。裡面早有四人恭候著,他們見二人進來,馬上立正敬禮。陸上校的目光從這些人身上一一掃過,心裡的火星子轟的一下燃燒起來了。這些人都是那天綁架和審訊他的人!他們望著上校,目光中的電壓明顯不夠,躲躲閃閃的,有些不穩定。

杜先生對那些人道:「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道歉。」

那幾個人連忙向上校深深鞠躬,一一道歉。

杜先生走到那些人中,侃侃而談:「道歉是必要的,但最該道歉的是我。老實告訴你吧,那天綁架你的戲是我策劃並導演的,他們不過是演員而已。周瑜打黃蓋,都為曹阿瞞。我所以導這齣戲,就是想看看你這個黃蓋能不能受得起苦肉計。綁架、審訊都是對你赴任前的考核。這樓里的每一個人進來之前都受過苦肉計,因為忠誠和意志是你們今後生命的保證。」

陸上校看看杜先生,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杜先生指著陸上校對那些人介紹道:「重新認識一下吧,你們曾經是他的考官,現在你們是他的部下。從今以後,你們要像聽從我一樣聽從他,百分之百地聽從,任何違抗,萬分之一的違抗,或者有禁不止,或者有令不行,或者陽奉陰違,都是死罪!你們對他負責,他對我負責,我對委員長負責,這就是我們這個世界的法則。沒有明文,不是法律,但比法律更嚴厲,更殘酷。這是一個特別的世界,無法無天,無情無義,只有黨國的利益和長官的意志。明白了嗎?」

四人一併立正,齊聲高喊:「明白!」

五號院是個新機構,高級,特別,秘密,重要……其前身是「小諸葛」白祟禧為備戰淞滬之戰組建的「對日無線電偵察大隊」。隨著戰事擴大,上海失守,南京淪陷,武漢告急,這支特殊的部隊幾經破壞、遷遣,不久前才從長沙轉至重慶。在長沙時,部隊高層出了內奸,把駐址拱手送給了敵特,引來鬼子飛機瘋狂轟炸,受到重創,技術人員、機器設備損失過半。兩個月前,即一九三八年六月,杜先生領命,收拾殘部,把他們從長沙轉移到重慶,準備重振旗鼓。現在地盤有了,幸免於難的技術人員大部分已經轉移過來,管理者則一概棄之不用,因為內奸迄今尚未揪出來。因此,杜先生當務之急是要給這支特殊部隊配備絕對忠於黨國、當然也必須忠於他的管理者。

杜先生為上校介紹認識了他的四個多年的老部下。首先介紹的是胖子「山田」,他叫左立,曾經是杜先生的日語翻譯,現為這兒的臨時負責人。他屬於那種喝水都要長肉的人,除了長一身肥肉外,他還不幸長了一對鬥雞眼。據說,這也是他離開杜先生的原因。杜先生是個務實的人,對下屬的長相併不挑剔,左立的日語說得跟國語一樣流利,杜先生喜歡他,讓他做日語翻譯,順便教女兒學習日語。在他的幫教下,杜家女兒的日語水準蒸蒸日上,吐字,發音,口型,越來越像左立。這當然是好的,學有所成嘛,殊不知,女兒從左立身上學得太多了,把鬥雞眼也學過去了。這還了得!男靠才,女靠相,杜家的姑娘怎麼能舉一對鬥雞眼看天下?杜先生的夫人受不了了,走人!走人!就這樣,左立倒了霉,也可以說交了運,官升一級,下派了。

第二位介紹的是孫立仁,人高馬大,孔武有力的那個大漢,當初把陸上校塞進車裡的就是他。他是杜先生的保鏢,玩刀槍的人,犯命案的人,偏偏取了個仁義道德的名字。杜先生派他下來,當了處長,有兩個原因,一個是這兒需要他,再一個是他年紀大了。他年紀實際上也並不太大,剛過四十。但在中國人的傳統里,四十是個坎,過了四十再留在杜先生身邊是要跌杜先生身價的,好像他找不到人似的。杜先生怎麼可能找不到人?除了躺在墳墓里的人,什麼人杜先生都可以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第三個人,杜先生讓他自我介紹,他叫周軍,小夥子,二十一歲,是孫處長帶來做拍檔的。小周以前只是杜先生衛隊里的一員,太沒名分,當然不值得杜先生費口舌。剩下那個女的,杜先生把她放在最後本來是想隆重介紹的,但她似乎更願意自我介紹,杜先生剛看她一眼,她便搶先說道:

「我自己來吧,我叫林容容,『容易』的『容』,雙木『林』,有人因此叫我木木容容,又因此嘛,也有人把我當做日本鬼子。哈哈,木木容容,多像鬼子的名字。」調皮的笑聲,熱烈的握手,直直的目光,反倒讓陸上校有點局促。

杜先生說:「小林上個星期還是我的機要秘書,跟我兩年了,我發現她有更大的潛力,在我那兒她屈才了。」

「你信嗎?」林容容問陸上校,好像在問一個老同學,「是首座覺得我這個沒大沒小的性格不適合跟他的班,把我貶下來的。因為是貶下來的,所以你呢也知道怎麼作踐我,朝我臉上吐口水。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人吐口水,一個晚上都在噁心。所以,我們之間應該是你向我道歉,我一根汗毛都沒碰你,你卻吐了我一臉口水,還罵我是婊子、母狗,太過分了。我還是個閨女呢,將來嫁不出去你要負責。」

說著咯咯咯地笑了。

能夠在杜先生面前這麼有聲有色地笑,說明她的自我評價——沒大沒小的性格——的確中肯。這個女人在陸上校和陳家鵠的生命里都將留下深深的印記。她長得算不上漂亮,眼睛太小,皮膚不白,顴骨略高,是那種缺乏媚態的女人。但她的身材是一等的,苗條,修長,小蠻腰,到了夏天,連衣裙一穿,大街上一走,女人都要回頭看她。女人對同性外貌的欣賞要超過男人。排除同性戀,一個男人一般不會被另一個男人俊美的外貌所吸引。男人和女人有很多不同,這是之一。

最後杜先生說:「他們都是我百里挑一挑來的,現在都成了你的人,工作為你,生死為你,一切都是你的。記住,現在這院子里的人除了他們四位,還有警衛班的人,有多少?」

孫處長答:「十一個。」

杜先生說:「那也就是這十五個人是值得你信任的,其餘的人是從長沙轉移過來的。坦率地說,不是我親自物色的人我都不信任,今後你要一一排查他們。這兒今後是黨國心臟的心臟,秘密的秘密,絕不能有異己者,寧願有錯案也不能放過一個嫌疑對象。我命令你,在沒有排查清楚之前,那些人一律不能走出這個院子。」

陸上校應道:「是。」

杜先生指著老孫:「這個任務你可以下達給他,他跟我十多年了,拿奸捉賊的事幹得不會比你差。行了,你們去忙吧。」

老孫和小周隨即告辭。

杜先生看了林容容一眼,後者會意地從身上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杜先生。杜先生接過信封,引上校到桌子前,把信封里的東西都倒在辦公桌上,是一大一小、一紅一黑兩本證件。杜先生晃晃它們,對上校說:「記住,以後你不再是上校了,而是一家中美合作的皮革研究所的老闆,所長,陸所長,行政級別是正師,少將軍銜,沒虧待你吧?呶,這是你的證件,兩本。這本紅的是特別證件,見官高一級的,不要隨便用。」

上校接過證件看,吃驚地說:「把我名字也改了?」

杜先生說:「從現在開始你要和你過去的一切告別,包括名字,包括這些東西,都已經不屬於你了。」說著上前摘下他的軍帽,扯下他的領章,吩咐林容容給他拿來新行頭。

新行頭是三接頭的皮鞋,結實,漆黑,鋥亮;一套雙排扣的美式西裝,別著胸徽,墊著護肩,挺括得讓上校下意識地挺胸收腹。杜先生上前理了理他的衣服道:「不錯,挺合身的。」

「這是專門為他量身定做的。」林容容說。

「你為他量過身?」杜先生笑道,「趁著他昏迷時。」

「是的。」

穿著新行頭的陸上校,不,不,該叫陸所長,中美合作皮革研究所陸從駿所長(正師職,少將),西裝革履之後,很像一個老闆,口袋裡揣著美金支票,懷裡插著派克簽字筆。他用這支筆首先寫的幾個字是他的新名字:陸從駿,是簽在宣誓書上的。

行有行規,加入五號院,人人都要做效忠宣誓。

我宣誓,從今天起,我生是黨國五號院的人,死是五號院的魂。我將永遠忠誠於黨國,忠誠於委員長,不論遇到何種威脅,何種困境,何種誘惑,我都將誓死保衛黨國的利益。我將至死不渝地服從黨國的意志,堅決完成上峰交給的每一項指令,把生死置之度外,把榮辱束之高閣。

宣誓人陸從駿

民國二十七年八月十五日

陸從駿對杜先生宣誓完畢,左立、林容容、老孫、小周四人又對陸從駿進行宣誓,儀式相同,對著青天白日旗和孫中山先生的頭像,立正狀,舉右手,緊握拳。

在接受四人宣誓時,陸從駿的目光越過他們的肩頭,看到窗洞里一片挺拔、整齊的池杉林,林中夾雜著兩頂深灰色的傘形屋頂。後來憑窗而望,陸從駿驚詫地發現,後院別有洞天,開闊、幽靜、古老,彷彿是一個已經坐落了上百年的大宅院,各式建築古色古香,樹木也是又老又大,把天空都佔滿了。相比之下那片挺拔、參天的池杉林是年輕的,林中蹲著兩棟兩層高的青磚小樓,樣式是西式的,可以想見並不古老。它們被一道更高的圍牆圍著,組成一個院中之院,門口守著兩位持槍的哨兵。槍是最新式的美式卡賓槍,全金屬的,黑得發亮,哨兵端在手上,一下子顯得神聖不可侵犯。

陽光下,兩棟樓安靜得像可以聽到陽光絲絲流動的聲音。

五號院的真正核心在那裡頭,那兩棟被樹木包圍的安靜的青磚樓。兩棟樓,一是偵聽樓,二是破譯樓。偵聽和破譯是五號院——中國黑室——的兩大業務,沒有偵聽作基礎,破譯就成了空中閣樓;沒有破譯師的法眼,所有電文都是無字天書,不可釋讀。打個比方說,偵聽員猶如這裡的身體,破譯師則是這裡的心臟、血氣、靈魂,是身體最隱秘、神奇的通道。

事實上,所謂X—13密件指的就是去武漢接兩位碩果僅存的破譯師。

十天前,還在三號院當處長的陸濤接到緊急通知,讓他派幹員去武漢接兩個人。當時他並不知道這兩個人的具體身份,只知道命令是杜先生下達的。下達命令的文書上專門強調申明:事關重大,不得外傳,不得失敗。

但他失敗了,雖然他是小心的,警惕的,高度重視,一絲不苟。他派出四名最精幹的特工前去執行任務,結果四名特工和兩位黑室未來的寶貝破譯師居然在家門口,在酆都,被不明身份的敵特當小雞一樣幹掉了。敵人幹得很漂亮,可能也很輕鬆,沒有付出任何代價,也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事發在陸所長到五號院上任的當晚,杜先生所以安排他這天走馬上任,本意是要他來迎接兩位寶貝破譯師的大駕光臨,哪知道他接到的是六具屍體!

「這叫出師不利。」當天夜裡,杜先生知情后緊急召見陸所長,像個地痞一樣蠻不講理,罵他:「你祖宗是幹什麼的,怎麼滿額頭都是霉頭,上任第一天就給我這麼大的難堪。」

首座在他豪華的辦公室里踱著方步,終於罵夠了,緩了口氣,一言一頓地道來:「X—13行動告敗,說明我的直覺沒錯,你那裡面有賊!賊就在那些從長沙轉過來的人當中!我要求你一一排查他們,人人過關,以最快的速度把內賊給我揪出來,殺一儆百。」

「是!」

首座接著說:「內賊不除,黑室就是個明屋子,黑不了,這是一。二,破譯是關鍵,沒有破譯師的黑室就是一堆廢墟,你必須要以最短的時間給我重新組建破譯處。」

「是!」

杜先生走到寬大的辦公桌前,從文件堆里抽出一份文件,丟給他看,「不瞞你說,我早幾天就敦促國防部下達了這文件,要求各單位提供具有破譯能力的人才。為什麼?因為我覺得這麼大一個黑室,只有兩個破譯師太少了,我要增加人力。現在好了,一個都沒了,蕩然無存。這不但考驗你,也考驗我。」

辦公桌是千年烏木,雕龍鏤鳳的椅子像是橡膠澆出來的,其實是海南的花梨木。好的木頭用久了反而會有一種橡膠的感覺,吸光,有彈性。杜先生款款坐在太師椅上,娓娓道來,「林容容可以作為一個重要的候選人,她是浙江大學數學系的高才生,當了我兩年機要秘書,人品、作風、才幹都是過硬的,關鍵是她……下面的話你聽了就忘了,她曾幫我破譯過幾份周恩來跟延安的密電。」

杜先生看陸所長面露驚色,解釋道:「不是存心的,完全是偶然,有時我們的電台跟他們的電台串在一起了,無意中抄了他們的電報。」這個說法當然不可信,事實上杜先生當時就在秘密偵聽延安與武漢八路軍辦事處的無線電聯絡。他所以這麼粉飾自己,是因為他還沒有把陸所長完全當成自己人,他要「留一手」,以免授人以柄,鬧出是非。

「偶然抄到的電報,林容容居然把它們琢磨出來了。」杜先生道,「這說明她可能有這方面的天賦,所以我才把她放到黑室去,也許她會在你手上大幹一番事業呢。」

「嗯,」陸所長點頭稱是,「我對破譯是個門外漢,一竅不通,下一步找破譯師我看只有仰仗她了。」

「她應該可以幫助你的,她跟我這麼久,我了解她,有她的過人之處。聰明的男人多的是,聰明的女人要供奉三個菩薩才能出一個,好好用她,會給你帶運造福的。你呀,手上的命案犯多了,需要在身邊供幾個前世修行好的人。」杜先生的目光變得縹緲,那是他示意你走的神情。

陸所長領命回去,像個幽靈一樣,在夜色深深、樹影婆娑的五號院里慢慢地走啊走,一直走到天光發亮。一邊走,他一邊不停地告誡自己,杜先生交給他的第一項任務就是找人,去尋找他們——破譯師和內鬼……這也可能是他的最後一項任務,如果他不能出色地完成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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