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第5節

5、

夜深人靜,孟憲輝跟沈歡坐在車裡誰也不說話,在一個十字路口,孟憲輝把車速放慢,瞅了沈歡一眼,問她:「想什麼呢?」

「沒什麼。」沈歡深吸了口氣,「你餓了吧,飯都沒吃。」

「沒事,還來得及,回去接著吃。」綠燈亮了,孟憲輝把車開起來,「我看這山下小姐對亮子挺有意思,說不準將來亮子要去日本發展了。」

「日本有什麼好的,我姨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她才捨不得。」

「有什麼捨不得的,我看你也出去得了,你在國內也別折騰了,累死累活……」

孟憲輝沒說完就被沈歡打斷了:「我出去幹嗎?我能幹嗎?我的家人跟朋友都在這,你讓我出去流浪?」

「不是還有韓東方嘛。」孟憲輝看了她一眼,「你們這麼多年了,該團圓了。」

沈歡看了看孟憲輝,想說點什麼的樣子,「開車開車!」她有點不耐煩。

車裡又恢復了寂靜,和著輪胎和馬路摩擦發出的聲音打著單調的節拍,沈歡不由得想起韓東方和她在一塊的那些日子。那時,韓東方做夢都想有輛屬於自己的汽車,總是在他們看完某個藝術展覽回家的路上,韓東方摟著沈歡無限期望地看著前方,然後用祈禱般的聲音輕輕地說一句:「有一天我的畫會像這樣被人看到,我會買一輛舒適的汽車,我要帶著你,去所有我們想去的地方,我要把你和我的畫筆一起帶到一個遙遠的、一個總是會讓你們感到無限歡樂的地方。」

那時沈歡剛畢業不久,韓東方的這句話讓她對未來充滿希望。儘管她每個月都要從自己的工資里拿出大部分錢來補貼韓東方的生活,卻總會為了他每一次的許諾而激動,沈歡甚至總有一種把韓東方舉過頭頂去讚美他的才華和靈性的衝動。那段時間讓沈歡一輩子都相信精神的力量,也許這種快樂是生活給予每一個身在貧窮當中的人的一種補償。韓東方曾經告訴她,一個人一生要學會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愛,沈歡那時覺得她已經學會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怎麼覺得自己那麼虧得慌。」

孟憲輝看著沈歡不說話。

「我這輩子就談了這麼一次戀愛,它還就成功了,我怎麼想怎麼都覺得虧。」

孟憲輝被逗樂了,「不會吧,我都沒聽說過誰會覺得這事虧,你應該感到幸福。」

「我有什麼幸福的,我跟韓東方現在到底還有沒有愛情我都不知道,就這麼稀里糊塗過一天算一天,他住在哪,他現在生活的怎麼樣,這些我全不知道,我連他現在長什麼樣都不知道,這叫幸福?」沈歡把頭靠在椅背上,說得很輕,她腦子裡浮現出韓東方還沒出國時的模樣。「人生就像在賭博,我為什麼當初就認準了韓東方將來能有出息呢?真的孟憲輝,那時候韓東方在他那個圈子裡一點都不招人待見,他說點什麼話,準會有人嘲諷他,那些奚落他的話我到今天想起來都覺得難堪,我那會就覺得他們就是在放屁,他們全是因為嫉妒韓東方的才華,實際上也是那樣,韓東方比他們誰都有出息。」

「沒你這麼誇自己的。」

「去你的吧,我這是在跟你痛說革命家史,哪是誇我自己。」

汽車在那秋的學校門口拐了一個彎,沈歡想起了什麼,問孟憲輝:「以後不能沒事就找你吃飯了,那秋要是知道了會生氣。」

「她才想不起來我,她的那幫同學跟朋友天天找她出去玩,她都不願意叫我去送她,刻意給人造成單身的錯覺,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

「她就是貪玩,沒別的。白天得給學生上課,下了班好不容易能找點自己的娛樂,你就讓她去吧。」

汽車開到旅館門口,沈歡和孟憲輝先後下車,看見那秋手裡拎著塑料袋哆哆嗦嗦地站在那兒。那秋見了他們,埋怨著:「幹嗎去了你們,大晚上的,我一個人跟這等了快一個鐘頭了。」

孟憲輝上前抓住那秋冰涼的手,呵著熱氣,「亮子跟人打了一架,在醫院呢,我們剛從那兒回來。」

沈歡瞥了孟憲輝一眼,他沒告訴那秋他們晚上約好吃涮羊肉的事讓沈歡心裡發空,更加重了她一路上內心的失落。

邁進院子的時候,沈歡聽見孟憲輝說:「快把吃的東西拿出來,本來跟沈歡約好了去吃涮羊肉,剛坐下,亮子電話就來了。」

沈歡聽了,心裡更加落寞。

「你們吃涮羊肉也不叫我!」那秋一邊把手裡的蛋糕遞給沈歡,一邊說道。

「您多忙啊,天一黑您比上班都忙。」孟憲輝嗔怪那秋。

「保持點距離好不好?有距離才有美感,整天粘在一塊你不煩?」

「本山同志說得好,到時候距離拉開了,美沒了。」

「那總比將來你無聊到寫本《伺候月子》強。」那秋回頭對沈歡抱怨道:「你說這人多庸俗!」

沈歡笑了笑,拿著水壺出門去打熱水。那秋看著她的背影嘀咕了一句:「她今天怎麼了,看著不大高興。」

「你們女人不是每個月都有那麼幾天嘛。」

「討厭!」那秋推開門打算看看沈歡,正碰上山下真樹子抹著眼淚跑回來。

「真樹子,怎麼了?」沈歡也看見了真樹子,她跟那秋一起往真樹子的房間走過去。

山下飛快地打開門衝進屋,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委屈地看著面前的沈歡和那秋。

「怎麼了真樹子?」沈歡關切地走上前,拿了張紙巾遞給她,「是不是亮子又惹你不高興了?」

真樹子不說話,一個勁兒地搖頭。

這時孟憲輝站在門房門口大喊了一聲:「沈歡,電話。」

沈歡忙對那秋說:「你先跟她聊聊,問問怎麼回事,我就來。」說完,小跑著出了門。

「真樹子,你怎麼了?說出來就好了。」那秋走近真樹子,凝視著她的眼睛。

過了一會,真樹子一下子撲進那秋懷裡,一邊哭一邊委屈地說:「亮子為什麼不喜歡我?他為什麼不喜歡日本人?我是日本人,可是我喜歡中國,我不是壞人。」

一番話聽得那秋鼻子有點發酸,她趕緊在真樹子身邊坐下,安慰她:「真樹子,你還不了解中國男人,他們都有點大男子主義,其實亮子肯定不是不喜歡你,只是他覺得你比他強,有點不好意思。」頓了頓,那秋接著說:「你看,你從全日本最好的大學畢業,而亮子只上到高中,你的家庭,你的工作都那麼好,亮子只能窩在這裡做一些他並不喜歡做的事兒,其實亮子是個很優秀的男人,你是這麼好的女孩,他一定會感到不好意思,既然你喜歡上一個中國男人,你就要試著了解他。」

「真的嗎?」真樹子懵懂地看著那秋。

「其實亮子是個很好的人,他勤奮,善良,有同情心,他也一定會接受你的愛,因為你也一樣地善良,美麗……」

真樹子很快破涕為笑,抹乾了眼淚告訴那秋下午發生過的那些事,最後她怯怯地說:「都是為了我亮子才會跟別的人打架。」然後她問那秋:「我現在是不是應該再回去照顧他?」

「你先休息一會兒,吃點東西再去吧。」

「我現在就去。「真樹子搖搖頭,加了一件衣服就往外跑。那秋追到旅館門口,看到真樹子攔下一輛計程車跳了上去。

「這亮子真是的!」那秋自言自語地走進了房間,正好看到孟憲輝伸手給沈歡擦眼淚,看見那秋,孟憲輝站起來拿了條毛巾浸濕了遞給沈歡,並對那秋解釋道:「剛才韓東方來電話了。」

「噢,」那秋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明天學生考試,我得先走了。沈歡,你們倆再聊一會兒,我明天過來看你。」

沈歡看了那秋一眼沒說話。

孟憲輝抓起外套說:「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打車走,你們聊吧。」那秋拍了拍沈歡的肩膀,然後出了門,孟憲輝隨後跟了出來,「那秋,那秋,你沒事吧?」他抓住那秋的胳膊小聲問。

那秋停下腳步,借著月光,孟憲輝看見她也紅了眼圈。

「你怎麼了那秋?」

「你不用說,我知道沈歡怎麼回事。她傷心不是因為自己太痛苦,她傷心僅僅是因為身邊的人過得無憂無慮,她心理越來越不正常了。」儘管聲音壓得很低,孟憲輝依然能感覺到那秋的憤怒。「她幹嗎要這樣啊?她這個人就是有毛病,什麼都覺得別人的好,什麼都想搶,覺得好玩是不是?有什麼意思啊?」

「好了,好了,」孟憲輝摟著那秋,「小心眼兒勁兒的!這點事至於的嘛!我送你回去!」

車開出了幾十米,那秋突然說:「咱倆都走了,她怎麼辦?」

「讓她一個人好好想想也好,她跟韓東方這麼拖下去確實不太好。」

「她哭什麼?」

「韓東方在電話里興沖沖地告訴沈歡,他現在悉尼,他的澳大利亞的女友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很可愛……」

「韓東方簡直是混蛋!」那秋大罵,「藝術家都是流氓!」

「有時候我覺得沈歡不容易,她很想把韓東方忘乾淨。」

「掉頭,我們回去。」那秋果斷地命令孟憲輝,孟憲輝遲疑了一下,將車又開回了旅館。

旅館的門開著,門房透出昏黃昏黃的光,那秋跑在前面撲開門,看見沈歡的面前點燃著一支蠟燭,她淚流滿面。

那秋把燈打開,吹滅了蠟燭,把沈歡擺在桌子上的那些韓東方的照片一股腦地扔進了垃圾簍。

「為了這樣的人哭,不值得。」

「我哭我自己。我在問我自己為什麼這麼倒霉……」沈歡說不下去,又嚶嚶地哭起來,哭了一會兒,她又說:「他現在功成名就,他可以結束我們的感情,我不是藝術家,我不想離開父母朋友,我不想跟他去過衣食無憂心卻始終在空中飄著的日子,我哪也不想去,我想留在這裡好好生活……我想好好生活,哪怕操勞,哪怕默默無聞,我就想好好在這裡生活……不是在別處……」

「沈歡……」那秋欲言又止。

「他可以結束我們的感情,他可以忘了我、不理我、他可以一輩子都不回來看我,他可以在世界上每一個國家娶一個老婆,生一百個孩子,他興奮,他喜悅,那是他的事,他為什麼來告訴我?居然還讓我祝福他!我真想放一把火燒了這個院子……」

「沈歡,平靜一點,別激動。」孟憲輝小聲地說著,雙手扶在沈歡的肩膀上,努力地讓她平靜下來。

沈歡默默接受了孟憲輝的提議,慢慢地平息了抽噎,剛要停止哭泣,又一陣難過湧上心頭,她猛地雙手環繞在孟憲輝腰間,把臉埋在他的衣服里,又開始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訴說著她內心的那些委屈。那秋在一邊聽著,心裡感到一陣酸楚。

有時候,一個人遇上另一個人,沒有緣由地陷入愛情,總是在又過了許多年以後,兩個人都想不起當年相遇時的細節以及那些經歷過的瘋狂。

韓東方本來就喜歡擁有很多的女朋友,他總是告訴告訴沈歡,畫家需要女人的肉體,肉體不僅可以帶來感官的刺激,更能帶來藝術的激情,同時,藝術家還需要愛情,愛情是畫家生命的一部分,沈歡就是他的愛情。

韓東方的肉體女朋友大多是藝術女青年,至少也是熱愛藝術的女青年,她們奮不顧身之後,情意由肉體升華成友誼,她們還會很多次地奮不顧身,她們用這樣的方式擴大自己的朋友圈子,直到有一天成為「家」。這是她們的生活方式,沈歡儘管不認同,也絕不反對。

沈歡心裡明白,韓東方心裡早就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妻子,他是那種傳統的男人,他可以放心地把房子把掙到的錢都交給自己,但也可以為他的那些女朋友們花掉更多的錢,韓東方可以接受沈歡的質問、指責,而女朋友則必須時刻取悅於他。每當這樣想的時候,沈歡會感到滿足。忽然有一天,沈歡開始想要擺脫這種生活。她意識到自己不是一百年前在富裕家庭里勤儉持家,某個男人的所有女人當中唯一可以和那個男人平起平坐的那一個。她想把韓東方從自己現在的生活里剔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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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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