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老太太咱們得在這兒過年了。」
「在這裡過年?」聖母老太太問說:「為什麼?」
「這話說來很長。」曹雪芹轉臉問道:「二姑,昨兒晚上老太太睡得怎麼樣?」
「昨兒晚上沒有睡好。不過,今兒的午覺歇得很長,足足一個半時辰。」
「芹官,」聖母老太太問道:「你為啥問這話?」
「我怕我一說,老太太晚上會高興得睡不著覺。」
「是,是不是皇帝要送我回杭州去看一看?」
「那是以後的事。」曹雪芹問道:「皇上接位的喜信,老太太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九月——,」聖母老太太問齊二姑,「九月初幾?」
「初五。」
「是她告訴我的。」聖母老太太說:「我先不相信。第二天烏都統帶了他的太太來看我,一見就磕頭,又改了現在你們叫我的這個啰里啰唆的稱呼,我才相信了。」
「相信了以後呢?」
「我哭了一場。」
「苦了一場?」曹雪芹微感驚愕,不過稍微多想一想,也不難了解她喜極涕零的心境。
誰知他猜錯了,「我是哭我自己,」她說:「兒子做皇帝,別人做太后,心裡不舒服。不過哭過這一場,也就沒事了;想通了,命該如此。」
「不然。老太太還是太后。」
「你在說笑話了!」聖母老太太大不以為然,「芹官,我曉得你心好!說假話騙我是安慰我。不過我雖不識字,也不是沒有知識的,世界上哪裡會憑空出來一個太后?如果我是太后,在皇帝登基的那天就是;那天不是,就永遠不是。」
曹雪芹只是笑著,等她說完,立即問說:「老太太,你要不要跟我打個賭?」
「為什麼打賭?」
「看老太太到底是不是太后?」
「喔!」聖母老太太是疑惑的語氣,「你倒先說說看,我怎麼會變太后?「「不!」曹雪芹故意裝出頑皮的神情,「要老太太跟我打了賭,我才說。」
「好嘛,你說怎麼賭?」
「如果我輸了,老太太要聽我的話。」
「你這叫什麼話?」聖母老太太大為困惑,轉臉問齊二姑,「你聽得懂,聽不懂?」
「我都鬧糊塗了。」齊二姑笑著回答。
「等我來算算。」聖母老太太向曹雪芹指指點點的:「你輸了,意思就是我不是太后,我要聽你的話。」
「是!」
「世界上哪有這個道理?你輸了,反而我要聽你的!」
「老太太要聽我的,才會高興;這就是我輸了,要補報老太太的地方。」
聖母老太太笑了,「原來你是說,你輸了,就說一個笑話讓我開心。你這個人真滑稽,喜歡說怪話。好吧,」她說:「如果你贏了呢?」
「我贏了,老太太也要聽我的話。」
「那還用得著說?」聖母老太太答說:「如果真的有哪一天,我當然聽你的話;你要我同皇帝怎麼說,我就怎麼說。不過,芹官,你也不要夢想,靠我幫忙會升官發財。」雖然仍舊是不相信的語氣,但神態相當平靜,理路也很清楚,這是到了真的可以深談的時候了。而就在曹雪芹盤算如何措辭是,齊二姑開口了。
「曹少爺,談了半天,到底要到那一天,才知道誰輸誰贏呢?」
「對了,應該有個揭曉的日子。等我想一想。」
原來曹雪芹的想法是,聖母老太太本已認命了,卻忽然為她帶來了一個夢想不到的機會,如今這個機會,由於太后的病勢好轉,而又趨於淡薄的模樣,倘或慈寧宮戴病延年,那是本來心如止水的聖母老太太,要想恢復原來的心境,就著實需要一番解勸。他之所以說「我輸了,要聽我的話」,就是解鈴系鈴,預先留下一個將來好為她勸慰譬解的餘地。曹雪芹心想,太后的病原已有朝不保夕之勢,如果能拖上幾個月,可知葯已對症,一時不會仙去,那時便要做勸慰聖母老太太的打算了。於是他估計得稍微寬些,「以明年七月吃一為期。」他說:「在這個日子以前,老太太挪到慈寧宮去住,就都算我贏。」
「你永遠也不會贏。」聖母老太太只關心眼前,「芹官,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過年?」
「是皇上派人交代下來的。」
「是因為還沒有到能跟老太太見面的時候。」曹雪芹說了海望信中所提到的第二個原因:「可是既然到京了,又是過年,皇上不能來見老太太,想想看那心裡有多難受?」
這話使得聖母老太太心頭一震,多少年來,她一直在抹掉她心中的一個男孩的影子;而因為曹雪芹的一句話,那個願意淡忘的影子,遽爾加濃,她的眼眶也發酸了。不過她還是將眼淚忍住了,「在人家家裡過年,吵擾了人家,自己也不舒服。」她說:「芹官,你同你叔叔去說,我還是回熱河。」
「這又有難處。因為皇上說不定馬上就可以跟老太太見面,離京越近越好。」
「芹官,」聖母老太太面現不悅之色,「你說的都是滑頭話,我聽你那一句好?」
「兩句都要聽。」曹雪芹復又擺出頑皮的神情,「不過話中有話,一句可以化作千百句,怕老太太一是聽不完。」
「那你就挑要緊的說幾句。」
「幾句話說不盡。」曹雪芹想了好一會,欣然說道:「我講個故事給老太太聽。有家人家姓王,兄弟兩個,都是秀才,王二犯了錯,讓學台把他的秀才革掉了,不能去考舉人,只有王大一個人趕科場,哪知臨時忽然有病,就由王二去頂名代考。現在我來跟老太太猜一猜以後的情形。」
「怎麼猜法?」
「先猜考中了沒有?」
「當然考中了。不中就沒有戲唱了。」
「是的。不中,我的故事也講不下去了。」曹雪芹說:「中了舉人,有頭報、二報來報;老太太,你猜王家怎麼樣?」
「要開發賞錢,請客,好好有一番熱鬧。」
「熱鬧不起來。王大病在床上,快斷氣了。」
「可惜!」
「就因為可惜,所以有人出主意,說本來就是王二去應考的,現在就算王二是新舉人好了。」
「這倒也是個法子。」聖母老太太說:「冒名頂替倒不怕人識破?」
「識破了也不要緊。人家跟他無怨無愁,何必出頭來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王家有的是錢,好好而請一請客,自然能把人的嘴塞住。」
「就怕官府曉得。」
「這也不要緊。即令王二硬說就是王大,倘或不相信,調出鄉試卷子來對筆跡,看看有沒有兩樣。」
「那麼,王大呢?」
「死掉了!」
「死掉了就沒話說了,王二不算對不起哥哥。」聖母老太太想了一會,忽然問道:「如果報子報來的時候,王大病在床上,不能出面;王二撿撿便宜,是說得過去的;萬一王大到好了呢?」
「麻煩就在這裡!新舉人當然仍舊是王大,做弟弟的落得一場空歡喜,就不知道怎麼樣安慰她了。」
「命!」聖母老太太毫不遲疑地說:「王二命里註定不是舉人老爺,怪不來別人。」
「王二能有老太太這種想法就好了。」曹雪芹忽然抬眼說道:「二姑,請你看看外屋有人沒有?有人不便。」
外屋三個人,兩名內務府的婦差,還有如意;都讓齊二姑遣走了。
「老太太,」曹雪芹壓低了嗓子,但語聲卻很清楚,「我現在還不敢給你磕頭道喜,不過報子已經報來了,老太太,你就是王二;太后就是王大。」
這張底牌一掀開來,齊二姑先就失態了,上來抓住曹雪芹的手臂問:「曹少爺,你怎麼說,老太太真的要進宮當太后了?」
原來齊二姑是下五期的包衣人家,隸屬先帝居藩時的雍親府;中年守寡,並無子女。如今的太后,當年的熹妃鈕鈷祿氏,看她老城可靠,派她來跟聖母老太太做伴。平時由於關防極嚴,宮中情形,非常隔膜。她也只以為當今皇帝既尊熹妃為太后,聖母老太太便得委屈終身;這天聽曹雪芹談到聖母老太太還有出頭之日,當然也很熱衷,但旁觀默想,始終想不出聖母老太太是由怎麼樣的一條路進入慈寧宮,如今才明白有個令人夢想不到的冒名頂替執法,怎不叫她又驚又喜?
「二姑,請你先穩住,老太太還不知道其中的曲折,等我慢慢兒細談,請你幫太太記著。」
「是!是!」齊二姑放開了手,「曹少爺你得慢慢兒講給老太太聽。」
這是兩人才發現,聖母老太太雙眼發直,嘴唇翕動,不只是在默默自語,還是抽風?曹雪芹不由得大驚失色。齊二姑卻是見過的,先做個手勢,示意曹雪芹不必驚慌;然後拍著聖母老太太的背說:「哭出來,哭出來!曹少爺是自己人,不要緊。」
聖母老太太久受貶抑,在熱和行宮這麼多年,起先想到傷心之處,連哭都不敢;直到得知當今皇帝接位的喜訊,才情難自抑的放聲一號。不過多年的習慣仍在,有時想哭而不能出聲,必得齊二姑先寬她的心,方能摧出她的眼淚來。果然,她的方法很有效,聖母老太太嘴一扁,抽抽咽咽得哭出聲來,一面哭,一面訴說,語音本就模糊,加以鄉音又重,越發聽不清楚,曹雪芹只是措著手,焦急地等她哭停下來。
「好了,好了!」齊二姑去絞了一把熱手巾來,為她擦拭著眼淚說:「老太太,這是喜事!你想不當太后也不行,你是跟誰賭氣?快把心定下來,聽曹少爺細說。」
原來是賭氣不願當太后。曹雪芹不由得想到先帝與恂郡王的生母、孝恭仁皇后烏雅氏,當年聖祖駕崩,圓明園中掀起了驚天動的大事,她由真太后變成假太后,也是賭氣不願受太后的尊號,而且艱據移居慈寧宮。不想十幾年前的奇事,復見於今日,真是奇而又奇的奇談了。
這是門帘晃動,彷彿有人在窺探,齊二姑趕過去一看,是如意來回事。「曹老爺來了,問是怎麼回事?」
齊二姑這才想到,聖母老太太的哭聲,將前面的人都驚動了,急急走回來告知曹雪芹,他想了一下說:「我去。」
走到角門,只見曹頫、曹震都在,臉上都有驚慌之色;曹震且還有些慍怒的神色,彷彿怪曹雪芹處理不善似的。因此,他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安慰,「情形還不錯。」他說:「哭過一場大概就沒事了。」
曹頫、曹震的臉色,頓時都緩和了,「你跟聖母老太太說明白了?」曹頫問說。
「細節還沒有談。不過,他大致已經知道了。」
「你是怎麼說的?」
「我做了一個譬仿。」曹雪芹說:「這回沒法子細談。四叔、震二哥放心好了,事情弄妥當了,我馬上回來。」
「好!我在前面等消息。」
「今天,」曹震問說:「四叔得要見聖母老太太不要?」
「要看她的意思。」
「好,我們在前面聽招呼。」曹頫說道:「你快進去吧!」
等曹雪芹回到原處,聖母老太太已經收淚,神色中卻有些焦躁不安,「芹官」,她問,「熹妃病重了?」
曹雪芹愣了一下,方始明白,「老太太是說太后?」他用發問的語氣,提醒她應該改口了。
「對!現在的太后。」
「太后的身子一直不好。」齊二姑在一旁插嘴,「有氣喘的毛病,發起來挺怕人的。」
「太后是什麼病,我可不大清楚,只知道前一陣子病勢很重。」曹雪侵略停一下說:「不過,她還是會長生不老,還是會當太后。」
聖母老太太跟齊二姑面面相覷,對他這話連問都無從問起了。
「太後會有一個替身,就是老太太,豈不是還是長生不老,還是會當太后。」
「曹少爺真會繞彎子說話。」齊二姑湊在聖母老太太耳邊說到,「老太太,你別忘了,你是從前的熹妃的替身。」
「最好把替身這個念頭都丟掉了,老太太就是從前的熹妃。」曹雪芹問:「二姑,你伺候過從前的熹妃,如今的太后?」
「是的。」
「這更好!得空你就把當年的情形,跟老太太多談一談。」
「是!」齊二姑深深點頭。
聖母老太太卻搖搖頭說了一句:「沒有用。」
「怎麼會沒有用?」曹雪芹說:「太有用了。」
「有用也用不著,我不要當太后,我不習慣。」
話聲未終,齊二姑已經搶白:「又來了,又來了!」她說:「這不是隨你老太太要當不要當的事。天下只有一位皇上,生皇上的就是太后,你老太太要想開缺也不行。」
太后居然也可「開缺」,曹雪芹差點想笑出來,剛相附和解勸,意猶未盡的齊二姑,倚著多年跟聖母老太太做伴,彷彿也同姐妹的深厚情分,還有話要說。「熬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熬出頭了,這樣天大的喜事,應該把什麼委屈都蓋過去了,你老太太可由無緣無故賭上了氣。這不是——」齊二姑強自頓住,總算沒有讓那「身在福中不知福」七個字說出口來。
曹雪芹不似齊二姑與聖母老太太,有那種「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密切利害關係,因而能冷靜地找出癥結;他搖一搖手,向齊二姑做個不以為然地表示,等聖母老太太也不做聲時,她才開口。「老太太不是賭氣,不習慣是真話。二姑,你設身處地想一想,多年清靜慣了,忽然說要住到宮裡去,皇后妃子天天一大早就來伺候,多少八旗命婦,輪著班兒進宮請安,這可真是件叫人受不了的事。」
「再說,我又不是真的熹妃。「聖母老太太說:『王二終歸是王二,到底不是王大。」
齊二姑默然,照曹雪芹的話,設身處地去想一想,聖母老太太的處境,確實有些不易應付。但是「莫非不習慣,就算了不成?」她說:「天下世界,那件事是一個人生來就習慣的?」
「這話倒也是。」曹雪芹忽然覺得不但真正找到了癥結,而且也找到了揭開癥結的辦法,他說:「老太太,你儘管把心放寬了!齊二姑的話說得不錯,什麼事都不是生來就習慣的,日子到了,先把老太太送進宮去,除了皇上、皇后以外,別的人不願意見就別見,等慢慢兒習慣了再說。老太太看這麼樣行不行?」
聖母老太太不能說「行」,可也說不出何以「不行」?雖然遲疑未答,但不願當太后的決心,顯然不是那麼堅定了。
齊二姑卻能充分領會曹雪芹的意思,而且有把握能為聖母老太太開譬明白。當下向曹雪芹使個眼色說道:「反正要在這裡過年,總能說得清楚的。」
能談出這樣一個結果來,曹頫與曹震都很滿意。曹震更為興奮,一直誇獎曹雪芹,「真是把書讀通了,能借古喻今,把極難說得清楚的一件事,輕輕巧巧的都交待了。」
「也真難為雪芹!」曹頫也說:「事情說完了,該留的留,該打發的打發,才有個下手之處;不然一大幫人呆在這兒,不上不下,進退兩難,那才真是件揪心的事。」
於是將佟益、佟仲平父子與仲四都請了來,細細商量。車馬自然都用不著了,但遣散容易,要讓這些馬夫車把式守口如瓶,不是交待一句話的事。
「說不得了,只好拿錢封他們的嘴。」佟益說道:「這件事怕只有拜託仲四掌柜了。」
仲四義不容辭,慨然允諾。接下來商量過年,坐居停的佟益表示,世受皇恩,情願報效這趟差事,但如何才不算委屈聖母老太太,他卻沒有主意,要跟曹頫叔侄討教。
「我也不敢胡出主意,」曹頫問曹震,「你看怎麼辦?」
「只有我進京去一趟,跟上頭請示。」
「對,對!這樣最好。你明天就走,而且得儘快趕回來!」
於是決定由仲四送曹震回京,除了跟海望接頭以外,曹頫另外應該有信給方觀承。這封信當然是曹雪芹來寫,此外他還要為曹頫寫家書,自己也應該有封向馬夫人請安的信,整整忙了半夜才都料理妥當。
「喔,」曹頫突然想起,「是不是該跟聖母老太太說一聲,有人進京,看她有什麼是要辦,或者要捎什麼東西來。」
「說的是。」曹震看著曹雪芹笑道:「這可又是你的差事了。」
「我看不必問。據我所知,聖母老太太不會有事要在京里辦。」曹雪芹提議:「至於過年,最好能按宮中的規矩辦;一旦聖母老太太進宮,心裡也有個譜。」
這跟海望信中提到的,皇帝怕聖母老太太未習儀注,打算找一個命婦來跟她做伴,叫她如何當太后的本意,正相吻合。曹頫欣然接納,而且頗為稱許。宮中如何過年?內務府出身的人,自然熟悉。不過佟家到底不是行宮,諸如「立燈桿」、貼白絹門帘之類宮中特有的規例,無法照辦,只有在飲食上模仿了。
曹震是送灶那天趕回來的,箱籠行李甚多;還帶來兩名在乾清宮茶膳房當差的廚子。「上頭交待,明年一過燈節就請聖母老太太進京,安頓的地方也有了,是皇後娘家。」曹震又說:「皇后的嫂子,就在這兩天到,來跟聖母老太太做伴,據說,這是皇后的意思,請她嫂子代替她來侍奉婆婆,真是賢慧。」
「皇后的嫂子很多,是哪一個呢?」曹頫問說。
「是最小的十嫂。」
「喔,那是傅恆的夫人。」曹頫點點頭,「我見過。」接著又說:「她來了可不大方便。」
「為什麼呢?」
曹頫因為有佟益在座,不願多說;顧而言他的問:「海公還有什麼話?」
「有一件事交待,這件事還有點難辦,說聖母老太太的那隻猴子,決不能帶進京,不然會鬧笑話。我可不知道這話該怎麼跟聖母老太太說了?」
「那容易。」曹雪芹介面,「請皇後娘家嫂子找機會進言。聖母老太太不是不明理的人,當然也知道太后帶只猴子進宮,是多大的笑話。」
想一想實在好笑,連曹頫都有些忍俊不禁了。
「佟大爺,」曹震轉臉說道:「該咱們倆核計了。海大人有好些話讓我轉告,走,上你那兒談去。」
等曹震與佟益離去,曹頫正色對曹雪芹說道:「傅恆的夫人年紀很輕,性情很爽朗,有時候根男孩子一樣,說話不大顧及;你可自己檢點,能避開她最好避開,免得惹些無謂的是非。」原來他說的「不大方便」是指此而言。曹雪芹心想他四叔說話一向含蓄;所謂「爽朗」,所謂「男孩子一樣」,所謂「說話不大顧及」等等,說穿了就是風流放誕。
這樣的人可是招惹不得!曹雪芹答說:「我知道輕重。四叔請放心好了。」話雖如此,他心裡卻又是一樣想法—還是好奇心使然,很想見識見識這麼一個風流放誕的少婦,同時也在猜想,不知道長得怎麼樣?
曹雪芹是在傅恆夫人下車時,遠遠瞥見背影,印象特深的是腦後所垂的一個極大的「燕尾」,要頭髮多才能誰出這麼一個頭來,其下女婦最得意的,就是能示人以盛髻之美的這樣一個大燕尾。
有佟益的妻子和兒媳,接待到內室,稍事寒暄以後,傅恆夫人便問:「曹四老爺呢?」
「曹四老爺在等著傅太太。」佟仲平在窗外回答。
這是預先商量過的,傅恆夫人一到,應該先讓她明了聖母老太太的情形,然後謁見,才不至於格格不入。不過曹頫卻不便至佟家內室敘話,就只有請她在客廳敘談了。客廳中只有曹頫、曹震與佟益;當佟仲平引導至廊上,傅恆夫人帶著丫頭進門時,大家都站了起來,微微低著頭,而首先招呼的卻是堂客。
「曹四叔,有兩年沒見了吧?你好!」
原來傅恆的族叔傅鼐,是曹家的女婿,算起來與曹頫是郎舅,所以她按著輩分叫「四叔」。曹頫自然謙稱不敢當,仍舊叫她「傅太太」。見了禮,說些路上的情形;佟益看要談到正題了,便既起身,道聲「失陪」,出門囑咐他家的下人迴避,而且親自把守著入口。
「曹四叔,皇後派我這個差使,我不敢辭;可是,心裡實在有點兒怕,怕伺候不周到,皇上會不高興。」傅恆夫人問道:「聽說聖母老太太脾氣挺怪的,是不是?」
「這也不盡然,能順著她的性子,也很容易說話。」
「她是怎麼一個性子呢?從來沒有見過,也很少聽說——」,傅恆夫人頓了一下說:「曹四叔知道的,一直都忌諱這件事。」
「是。」
僅答一聲「是」,未答她之所問;少不得還要追問:「聖母老太太到底是怎麼一個性子呢?」
「這。」曹頫一上來就窮於應付了。
「我看,」曹震忍不住要開口了,「讓雪芹來告訴傅太太吧?」
「那是誰?」
「也是舍侄。」曹頫答說:「他跟聖母老太太倒還投緣,有些話都是由他跟聖母老太太去回稟的。」
「這麼說,他一定摸得清聖母老太太的性子!在那兒,請來見一見。」於是曹震親自去把曹雪芹找了來。由於曹頫事先的叮囑,曹雪芹進門不敢仰視,但就初見的那一眼,便讓他心中浮起無數念頭。
「這是傅太太。」曹頫兩頭介紹:「他叫雪芹,也是行二。」
「喔,芹二哥請坐。」
「傅太太,」曹震插嘴,「叫他雪芹好了。」
「那不太好吧!」傅恆夫人笑著又說:「不過震二哥、芹二哥叫混了也不好。」那聲音就像雪后簾前掛著的冰柱,斷落在堅實的磚地上般清脆;曹雪芹實在忍不住了!緩緩的抬頭,幸好視線未曾相接,得以讓他從容相看;但覺艷光照人,不可逼視,同時一股馥郁的香氣,飄到鼻端,分辨不出是襟袖之間的衣香,還是發自肌膚的體香?
曹雪芹不敢過分平視,低下頭來不由得想起兩句唐詩:「石家蠟燭何曾剪,荀令香爐可待熏。」就著意馬心猿之際,只聽曹頫喊道:「雪芹,你把聖母老太太的情形,跟傅太太說一說。」
「是!」在回話時,當然要抬頭;這時才看清楚整個情況,傅太太坐在上手椅子上,曹頫對面相陪,曹震坐在曹頫下首。他雖說傅太太曾招呼他座,自覺還是站著比較方便。
「聖母老太太自己知道處境,曾經以宋真宗的李宸妃自況——」。
「雪芹,」傅太太打斷他的話,笑著說:「你可不許跟我掉文;更不許前朝後代的談掌故。」
「是。」曹雪芹在思索,措辭如何不太粗俗,而又能讓她聽得懂。
「你剛才說那一朝一位什麼妃子來著?」
第一句話就難解答,她連宋朝都沒有聽出來,如何能將宋真宗、李宸妃的故事說清楚?
曹震看她為難的神氣,不能不提他解圍;「傅太太」,他說:「有齣戲叫『斷太后』聽過吧?」
「喔,原來就是『仁宗認母』」。
崑腔中有這齣戲,改為「亂彈」才叫「斷太后」;曹雪芹如釋重負,一疊連聲地答應:「是,是,就是『仁宗認母』。」
「那麼,聖母老太太怎麼樣呢?她把自己比成那位打入冷宮的妃子?」
「對了!這比擬也許不大妥當,不過可以看出來兩點,第一,她認命了,自己覺得受苦是命中注定的;第二,她怕有一位劉后容不得她。如今,我是跟她解釋清楚了。可是她還是不願當太后。」
「那,那是為什麼呢?」
「為了——,她自己說的兩個字,不慣。」曹雪芹又說:「就好比一下子讓我當了內務府大臣,我也會覺得不慣。」
傅太太很響亮地笑了起來,「雪芹,你要這麼譬仿,我就全懂了。」她又問:「你可又怎麼跟他說呢?」
「我說,慢慢兒就慣了。」曹雪芹說道:「照我的看法,不能操之過急;一切都得順著她,她不願意見人,就別讓她見人。總得有些日子,讓她慢慢兒練。」
「一點不錯。把她膽子練大了就好了。」傅太太問道:「她身邊有個齊二姑,是不是?」
「啊,我忘了告訴傅太太了。這個齊二姑,人很明白;聖母老太太也聽她的話,傅太太最好先問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