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
在亞當出門期問,我請勞拉來串門。勞拉的中國名字我忘了。她對我和亞當又搞到一塊的事實不加追究。她認為亞當那麼富有,換了任何一個女人都會像我這樣慢慢敲他一筆再離開。我和她坐在便餐室閑扯,菲比不時把她的娃娃衣服剝下來,讓我再替它們穿上去。菲比有十來個這樣的時裝娃娃,頭髮也可以拆開,不斷給它們換髮型。菲比要我把娃娃甲的衣服給娃娃乙穿,依次輪替。她摸到一個娃娃穿上了另一個娃娃的衣裙,便會有一剎那的驚喜,長長嘆一口氣,眉毛向上揚起。然後她又跑到勞拉那兒,請勞拉做同一件事。勞拉做了一會兒就開始偷懶。她覺得和這個無法溝通的孩子每天這樣相處,比較膩味。但她知道,要好好敲亞當一筆,這是沒辦法的事。
「我看你對她挺無所謂的。」勞拉說,下巴指指菲比。我笑笑。
「她越長越像你。」
「是吧?」我說,「菲比比我好看多了。其實菲比很聰明。你知道海倫?凱勒嗎?要是能找到那樣的好老師,菲比會是第二個海倫。這樣的孩子內心都特別豐富,你看她的表情——你看哪個孩子的表情像菲比這麼內向、成熟……」我也老王賣瓜起來,卻馬上意識到我說服不了勞拉。我說服不了任何人。菲比沒剩下多少健全了,勞拉對她的憐憫中明顯摻了嫌棄。這個自己和自己永遠捉迷藏的菲比,她的存活賴以人們對她的忍受。她在我和勞拉之間重複地來回跑,漸漸發出一股令人難堪的氣味。
我把菲比趕緊抱進浴室。近五歲的菲比個頭不小,已很難買到尺寸合適的尿布。勞拉噁心地微微齜牙咧嘴。
「怎麼還不會用馬桶?你該訓練她用馬桶啊!」
我說這不是菲比的錯:我應該按鐘點領她去坐馬桶。我手腳極其麻利,很快把菲比沖洗乾淨,又從毛巾櫃里取出一條消過毒的浴巾,裹在菲比身上。黑色大理石的浴室地面上,用過的浴巾五顏六色扔了一地。菲比一般每天要用十來條浴巾,每條浴巾都必須絕對無菌,否則她會過敏。我不知道菲比過敏起來會是什麼樣,但我對此毫無好奇心。因此我只能這樣陪著她麻煩百出地活下去。
勞拉靠在浴室門口,臉上還是那個輕微的齜牙咧嘴。她已感到敲亞當一筆不是那麼好敲的,或許是亞當在敲我一筆都難說。這樣的一天二十四小時,這樣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看著我手忙腳亂,汗也從鼻頭上冒出來。勞拉心裡已有了總結:我這口飯不好吃,偌大個美國,原來哪裡也找不到一口好吃的飯。
「你們以後打算怎麼辦?」勞拉問。
我觸到菲比的肋骨,她笑起來,兩腿蹬動。這動作若發生在不滿周歲的嬰兒身上,是得體可愛的。我隨著菲比笑著,任她兩隻腳踹在我腹上,胸上。我盡量使它成為一件有趣的事,尤其在勞拉認為我其實挺受罪、為我憤憤不平的這一刻。她和她丈夫的不富足,他們從牙縫裡摳出買房的錢,吃減價雞蛋喝過期牛奶,等等,這一切,同此刻的我相比,仍是優越,勞拉和我所有的女熟人一樣,一旦感到自己的不如意便去找個比她境遇更壞的人來,這人的慘狀總會給她一番難得的好心情,在美國我常常這樣使女熟人們獲得好心情。我曾有一度使她們心情不好,那是五年前,她們頭次看見亞當的這所大屋,以及屋中大腹便便的我。
勞拉還靠在浴室門口,兩個胳膊交叉在胸前。她看著我一塊一塊地從地上抬起浴巾,扔進洗衣筐,又去處理菲比沉甸甸的污穢尿布。突然想起剛才忘了在菲比兩腿問撲粉,於是擱下手裡的活去解那些半分鐘之前才扣上的紐扣。勞拉說:「你夠利索的,手腳那麼快,我看著都頭暈。」
她又說:「那時你跟M,怎麼沒要個孩子?」我笑笑。她的心情真好啊。
「我和M還常常碰頭。」我突然說,我幹嗎和M還常常碰頭?是他需要我還是我需要他?我幹嗎跟這女人說這個?我仔仔細細在菲比兩腿間撲粉,把她翻過去、倒過來。菲比喜歡粉的清涼感覺,一動不動了,臉呆下來,全神貫注地享受。這期間勞拉在說M新夫人的壞話,說M常常有種受夠了的眼神。勞拉是想讓我的心情也好一下。我不信她的話,但我愛聽它。我的心情確實為此好了一下。
勞拉走後我想到每晚九點跟律師通電話的約定。「你好嗎?」我說。
「還好。我今天想到過你,兩次。一次是在吃午飯的時候,一次是在下班的路上。」
「我也想念你。」
「你忘了帶維他命,親愛的。」我打了個哈欠,錯過一句回答。「今天的午餐夠嗆,」律師又說,「火雞胸肉的三明治和麵條雞湯都差勁,火雞上塗了一大層沙拉油,湯鹹得恐怖。」他沒太大火氣,但指控完全成立,「我原來打算吃那家墨西哥館子,但墨西哥飯卡路里比較高。我愛吃卡路里高的食品,這個傾向不好。」
「對,這個傾向不好。」
「你不問問這幾天我的案子有沒有進展。」「噢,你的案子有沒有進展?」哪個案子?「你簡直不能相信,我的寶貝兒,一點進展也沒有。」
「真不能相信。」究竟是哪個案子?
「你想好蜜月到哪裡度了嗎?去我父母那裡還是去歐洲?去哪裡都要好好計劃。別忘了,我們離婚禮只有半年了。」
「隨你便。去歐洲不錯,不過去你父母家也蠻好。」
律師有條有理分析去歐洲和去他父母家的利弊,我不斷地拂開菲比摸到我嘴唇上的手,她聽不見,但她知道我在做一件把她撇在局外的事。她不喜歡我做這類事。她開始揪我頭髮,因為她知道只要拿起這個叫做電話的玩意兒,她就會被撇下相當長的時間。我拿下巴夾著電話,一隻手將菲比抱起,送到她的床上。我把她腦袋輕輕按在枕頭上,然後去捻她柔軟欲化的耳垂。這是我發明的十幾種催眠術中奏效較快的,一個失聰失明的孩子最難辦的是哄她睡覺。律師仍在電話里講著半年後的蜜月。我在適當的時候說一句「真的?」「哦,好極了!」「太誘人了!」
菲比第四次掙脫我,坐起身,摸索著過來抓我的電話。我對著話筒說:「我正在起草一份文件,明天一早要用……」菲比兩手死扯住電話,命也不要地往她懷裡拉。「我明天再和你通話……」
「你說什麼?」
他和我的聲音都給菲比扯得忽大忽小。「我說明天……」
電話被我用力一掙,敲在我身後的牆上,菲比全部體重都吊在電話上,這一來便向後四仰八叉地跌到地上去。電話筒里的律師給我撞在牆上撞得不輕,語氣有些光火。
「你那邊到底在發生什麼?」
菲比的號啕和他的質問同時發生。我撂了電話就會抱菲比,馬上又想起律師在電話里剛給我一撞,再來這一撂,下面的情形可能對我不利。果然,他來了句「操」。他只有在高速公路上碰到堵車或蠻橫超車的人才用這類痛快辭令。我忙把掌心捂在話筒上。要不怎麼辦?我總不能去捂菲比的嘴。
「操,你那邊到底在搞什麼名堂?」律師語氣里還剩50%的冷靜。
我連忙道歉,說女同事的孩子在哭。我沒意識到我的手仍然捂在話筒上,把我自己的聲音捂得嚴嚴實實。
「你怎麼不說話?哈羅!……到底見的什麼鬼?」我這才挪開捂話筒的手。
「對不起,親愛的……」我的嘴甜起來。不遇到這麼緊急的情況,我肯定為此類戀愛用語起一身雞皮疙瘩。「實在對不起!」
「我以為你正在起草文件!哪來的見鬼的孩子?」律師的冷靜恢復了。他那能夠治罪能夠赦免的冷靜。我感覺自己在被告席上冷汗淋漓、面色如土,面對如此的冷靜,我心裡來來回回只有兩個字:完了。
「不是……不是……」「不是什麼?」
菲比委屈衝天,身子直打挺,哭聲爬上更高的調門。她一點也聽不見自己的哭聲,這越發使她委屈,令她瘋狂,菲比的哭聲可怕起來。我完全給這石破天驚的哭喊震住了。律師似乎也給菲比震得目瞪口呆。我打賭他從沒聽過這樣嘹亮的、完全沒有潛在語詞的、非人的哭聲。
半晌,我聽他驚嘆一句:「我的天!」不過我可能聽錯了,他也許什麼也沒說,只是獃獃嘆服這哭聲的不同尋常。它的純粹的悲憤,純粹的委屈、恐懼,它超越言語表達的一切表達,使它成為哭的抽象。因而它把它應含的所有意義變得全無意義,全無具體意義,成了啼哭自身。我發誓沒人聽過比它更純粹的啼哭,世上不可能有比它更絕望、悲慘的啼哭。這哭聲要把菲比撕成碎片,要麼就是菲比把這哭聲撕成碎片——似乎只能有這兩個結局。
我的喃喃低語又來了。我把彷彿正在碎裂的菲比捧起,把她淚汗交加的小臉貼在胸口。電話和律師一塊被撇在一旁,我只是用那些我和菲比之間的語言悄悄勸慰這個孩子。她聽不見這語言,她的理解力直接接收它。
話筒里沙沙沙的聲音當然是律師邏輯縝密的追問。但我不去理會它。我只是想著菲比的不幸,我和菲比分承的不幸。我不能不讓菲比把這巨大而抽象的不幸感發泄出來。我得讓她好好發泄,她有這權力。我得給她的發泄以出路。我抱著哭得抽搐的菲比,世上其餘的事都是扯淡,都沒有一盎司的重要性。我知道律師會跟我沒完,他還在電話里條條在理頭頭是道地追審著我,他一定冷靜得要命,冷靜得陰森。他冷靜的質問成了聽筒里沙沙沙的細小噪音,奇怪的是,它聽上去不冷靜,而是歇斯底里。
「……你必須給我解釋——你為什麼說謊?」我說:「我馬上給你打回來。」
他以結冰的嗓音說:「不,別掛斷我。我請你立刻解釋。我有資格請求你嗎?」
「你有。」我乾巴巴地說。「那麼我請求你立刻解釋。」徹底繳械投降算了。但不行,律師是個蠻好的丈夫人選,缺乏弱點,絕無大毛病,收入可觀。我口氣很甜很糯,真像專門給男人虧吃的那類女人。
「親愛的,聽我說……」
他打斷我:「原來你並不像你看上去那麼單純。」
我看上去單純?好事壞事?我瞞住了離婚,瞞住了和亞當合作生出的菲比,看來瞞得挺成功。反過來一想,經歷了一場又一場勾當,被人禍害亦禍害別人,看上去仍「單純」,這是不是挺沒救?……我接下去不知說了些什麼,大概是無法自圓其說的自圓其說。我只需一個喘息,整頓整頓,再進行反撲。
律師卻絕不給我整頓的機會,讓我持續地潰不成軍。「你必須馬上原原本本告訴我真話。」
「什麼真話?」
「你現在到底在哪裡?」
我咕咚咽了口唾沫。一面用塊紙巾替菲比擦著滿臉滿脖子的淚。她已止息了哭聲,一會兒一個兇猛無聲的抽噎,感覺像乾嘔。
我不知自己又說了些什麼,大不了是另外一串謊言。反正債多不愁。
這時律師突然說:「我愛你,你該知道。」
我一下子啞住了。這句話什麼意思?這句話他和我似乎相互贈過若干次,但這一次顯出如此的不詳。
「你呢?」他說,他可不能白贈我這句話。
「我也愛你。」我求饒地說,槍口抵在我腦門上了。
我的心一沉。大概是類似感動的那種心理感受出現了。我想,我要每次都這樣有所心動地說這句話,我和律師問的現狀大概會不同。
一夜我都在想如何「解釋」。因為始終想不出個較理想較圓滿的解釋,我拖延著給他打電話的時間。一拖就是三天。亞當該回來了,我突然感到我很盼望他回來。我卻打了個電話給M。
「不是讓你打給勞拉嗎?她會轉告我嗎?」他在電話中同我交頭接耳。
「你的小夫人在家?」
「你怎麼了?」他聲音稍微正常了些,「怎麼了你?」
「噢,她就那麼大個心眼?她挖了我的牆腳我這還留了一個大耳摑子等著她呢……」
「好了,你有事說事。我現在在廁所里。」我只配聽他在廁所里跟我說話。
「還有個先來後到沒有——我跟你說話都不行?這小蹄子,她要跟你過不去讓她找我來!不然我打上門去,我不怕費事!」
M笑起來。他知道我只剩下他了:真實的壞脾氣,真實的不講理唯有他還看得見。
「那你打上門來吧。我正好跟她過得差不多了。」
「把你家地址告訴我。」
我自己也忍不住樂了。我長話短說地把我和律師的局勢告訴了他。他在廁所里靜靜分析著。然後他說:「你對那律師真有感情?」
「我還能找到比他好的?」「他有那麼好嗎?」
M心裡不是味了。他說不定想起了我們那些充滿繾綣、充滿吵鬧、充滿惡言相向最終又抱作一團的年月。我們那時年輕。真年輕啊——好和不好都是真心實意,愛和怨都是樂趣,都是興緻。我們那時哪來的那麼大的興緻,吵啊鬧啊,相互刻薄,不依不饒。好像真值當那樣生死一回似的。我心裡也開始不是味,眼睛、鼻腔有了腫脹感。
「你總不見得看我這樣……這樣下去吧?」我說,眼淚一下淌出來。
M聽見淚水嘩地淌出我的眼眶。
「你別又像跟那個什麼亞當,辛辛苦苦過了一年,最後還過不到一塊去,落下那麼個孩子。」他其實是說:落下那麼塊疤痕。
我說亞當是亞當。跟律師,我是一步步穩穩地走過來的。一步一步,了解基本完成。我和亞當的真實關係,只有我和亞當知道。我對任何人都無法啟齒。尤其對M無法啟齒。他只知道我和亞當合不來,生了菲比后兩人的關係持續惡化,眼下的唯一聯繫,是又聾又瞎的菲比。M把我和亞當想得正常多了,只是婚姻的又一次壞運氣。
「好了好了。」M說。
我說:「什麼好了好了?什麼他媽的好了?」我抹了一把淚,同時往菲比剛磕破的腦門上塗碘酒。這類磕碰是小意思,菲比非常習慣。因為她講不出痛,她把痛作為正常感覺的一部分來接納了。她的正常感覺範圍很大,包括讓門縫或抽屜夾了手指,挨麥片粥或湯的燙,沿著樓梯一路滾摔下來。我一面聽著M在廁所里給我做高參,一面把菲比摟進懷裡,往那塊傷上輕輕吹氣。我知道這是給正常孩子的哄慰,對菲比全無必要,但我每次仍情不自禁,照例地做。我懷疑我做這些其實是為我自己。
M的策略是死不認賬:既然我在意律師,打算再碰一次婚姻的運氣,我得把謊撒得更徹底、更圓滿。世上有幾個人能吃得消真話?這是M這場談話的總體精神。他認為他失去我我失去他都因為我倆那時不懂這一點,誤以為相互受得了彼此的真面目。愛情需要真實,婚姻需要技巧,這是M在廁所里跟我竊竊私語的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