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3、
中秋節前一天,李家父母從老大那回來了。
他們每年都有一半時間在美國首都閑逛,另外一半時間住在中國的首都抱怨,抱怨美國的種種,大米煮不爛、青菜太貴、連美國人體毛濃密也成為一個理由,說他們身上味大,噴多少香水都蓋不住,相比之下,北京城就沒有不好的地方,公共汽車再擠,馬路上人再多,他們仍覺得愜意,在這兩個人看來,彷彿李思揚生活在美國吃了多大的虧,李春天在國內撿了多大的便宜!最後老二隻能把他們這種抱怨當成一種對美國生活的變相懷念,又或者,是對她的變相安慰。
李家所有的親戚都知道她們家出了個有出息的老大,其實李思揚在話劇院當演員的時候遠沒有老二在報社混得開,只是她後來出國讀書又嫁給了美國中產詹姆斯以後,老大在所有得親戚朋友們中間一躍成為了偶像般的人物。那之後李春天一直在想,憑什麼?我到底哪點比不上老大?論長相我確實沒她好看,論努力,她跟我比簡直就是不勞而獲。
李春天其實不知道,女人嫁得好不是靠運氣,而是靠眼光。這是上天給某些女人最大得本領。就拿李思揚來說,倘若她早年嫁給了張一男,想必就不會有今日的轟動。
李家父母從美國帶回了很多土特產,多數都是送給親戚朋友做禮物的深海魚油之類。說起來也真是奇怪,這些東西雖然在美國銷售,卻好像專門為國內的人準備似的,如果你站在機場稍微留心一下就會發現,每一個從美國回來的人都拎著一堆這種東西,似乎不帶這個就不能證明他到過美國。
李春天躲在房間里給美國的老大打電話報告父母平安到達,那兩個美國孩子就在老大的身邊嗚哩哇啦不知說些什麼。那兩個美國小孩很喜歡中國,喜歡北京,更喜歡李春天。李春天總是按照中國小孩的標準要求他們,還給他們起了中國名字,8歲的老大愛瑞克叫長城長,6歲的老二凱文叫黃河黃。起初這兩個男孩都為有了中文名字感到振奮,被李思揚一翻譯,他們就開始對李春天甩臉色。特別是黃河黃,面色沉得都能擰出水來,因為他媽媽告訴他,除了家門兩站地往北有個洗腳的地方跟他重名。那是老二和孩子們之間唯一的一次不愉快。
老大在電話里告訴李春天,她跟詹姆斯的化妝品店又在好幾個大商場開了分店,他們實在忙不過來,問她有沒有興趣到美國給他們幫忙。李春天其實很想去,只是擔心一年中父母在中國的那一半時間沒人照顧。
老大對老二的擔憂嗤之以鼻:「他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哪兒用得著你去照顧?就算將來身體真的不好需要有人照顧,我們可以給他們請保姆。」
李春天不同意,對老大說:「再好的保姆也是別人家的閨女。現在北京的流動人口太多,什麼人都有,每回他們出門辦事我總不放心。那麼大年紀的人上個當受個騙到不怕,我就怕他們磕著碰著……」
老大於是轉移了話題,開始批評李春天心太重。李春天卻有她自己的想法:俗話說父母在不遠行,她已經習慣了守著父母,況且,李家老二一直覺得一家子人里出一個有出息的在遠處也足夠撐門面了。
李思揚給李春天買了很多衣服,李媽媽一邊一件一件的擺出來一邊替她的老二念著老大的好,「要說咱們家老二就是命好,趕上這麼個好姐姐,吃的穿的用的都給你帶回來了,你姐說了『給我妹妹買東西就得買最好的』,可花了她不少錢……」
李春天的臉色沉了下來。
李老媽察覺到有點不對勁兒,停住了問李春天:「怎麼了老二?媽可沒騙你,我說的都是真的,我跟著去的,眼看老大刷的信用卡……」
李春天不快,嘟囔到:「你就知道向著老大,她給我花錢你就心疼,您去美國的時候我給她買了好些東西怎麼沒見你這麼心疼?她的錢是錢,我的錢就不是錢?」
「你買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東西,能花得了幾個錢,人家老大花的都是美元,再說你開的車,你買那房,人家老大不都出了錢……」她看出李春天生氣,住了口,哄李春天:「我就是說啊,老大她有錢就該給我們老二多花點。」
老二白了她一眼,帶著氣趟到沙發上不動彈。
李爸爸聽見了娘倆的對話,從衛生間出來嗔怪了老婆幾句。李媽有些不服氣地搶白到:「我沒說別的,那我說的都是事實啊。」
「人家姊妹倆之間的事你不能不管!」
「我沒管吶,我就說這東西好,不信你問老二……老二,老二,媽沒說別的吧。」
「還沒說別的?我都聽見了,你那意思不就是說老大有出息,老二沒出息,老二買的車呀房呀都靠老大接濟!你不就是這意思嗎,都是一樣的孩子哪有你這樣當媽的,我們老二怎麼了,我們老二掙錢不多也算自食其力吧!你有個頭疼腦熱的時候是誰端水喂葯的伺候你?你上回住院,老二一宿一宿的守著你,眼珠兒都不帶錯的,連個躺的地方都沒有,凳子上一座就是一宿,這些你就不想想?」
「我沒說老二不好啊!」李春天她媽突然急了,「李永坤,哪有你這樣的挑撥我們母女關係,你哪只耳朵聽見我說老二不好了?你看看,這家裡吃的用的,哪樣不是老二買回來的。我們老二最知道心疼人……」
「你現在又說老二知道心疼人了,回來的飛機上你數落了一路老二的不是,什麼弔兒郎當,猴里猴氣,你這人變得可真快,都是自己閨女,你就不能一碗水端平?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李叔很生氣。
李媽氣得直跺腳:「李永坤——」
李春天在一邊聽得終於急眼了,「爸!您這是勸架呢還是拱火呢!」說話帶著哭腔,眼淚說話就往下掉,一股心酸從心底蔓延到了鼻子尖兒,「剛回來你們就數落我一地的不是,我怎麼了我?我也想有出息,我也想跟李思揚似的把你們接到美國,你們從小也沒培養我不是,這能全賴我嗎,李思揚上舞蹈班把錢都花了,我連買一盒蠟筆都得磨上倆禮拜,我沒出息,能賴我自己嘛,誰讓你們不往有出息里培養我來著……她給我買房子買車,她應該的,這是她欠我的。」
老二的反應明顯出乎李永坤夫婦的意料,倆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才好。
李春天哭了一會,感覺媽媽的手伸到了她的後背上,慢慢拍打著她:「老二,二閨女,好閨女,你可千萬別這麼想,你姐也不容易,一個人在那邊無依無靠的,什麼事都得靠她自己,你們都是媽心尖上的肉,媽都惦記,媽就是嘴笨,不會說。」
話是沒錯,可李春天知道,父母在人前提起老大的時候神情中比她多了一份榮耀。
李永坤也說:「你媽說的都是實話,你姐姐開了新店忙不過來,想讓我們再多住些日子照看孩子,你媽都不管,她心裡惦記你……」
「哎呀,我知道,人家剛才剛才……那不是心裡有火兒,剛回來你們就老大長老大短的,我這巴巴地盼著你們脖子都伸長了,你們連問都不問一句。」
老二這種撒嬌的本事只會在父母跟前,換個地方,換個人,她是無論如何都張不開嘴的。李思揚在家的時候卻總是一副頂天立地的模樣,以前父母都在外面忙工作,家裡的煤氣罐都是她換,水管子壞了、電燈泡憋了、洗衣服做飯都是她管,其實李家老大並不虧欠老二什麼,沒人會那麼容易被虧欠。
可李春天總覺得心裡憋了一口氣,是哪來的呢?
李媽媽拿著幾個紙盒子,她說,這是老大讓你轉交給張一男的減肥藥。
李春天冷哼了一聲,「他都三十四了,減成了相片也只能掛牆上,再也當不上主演。」
「嘖嘖,我家老二這張嘴喲!」不知道當媽的說這話是自豪還是自卑。
李家老爸在陽台上對著那個巨大的鳥窩發獃,聽見他老婆說這話的時候扭頭看了看李春天,兀自笑了,無限憧憬地說到,咱們家的老二什麼時候也能像老大那樣,結婚,生個孩子讓咱們給帶……那,我可就真的知足嘍。
李春天很生氣,大叫:「爸,你也拿我跟老大比!」
其實李春天的意思是:不是不能比,而是沒法這麼比。老大學過跳舞,她學過嘛?那學過跳舞的女的身材曲線、強調舉止、一顰一笑那能是一般女的比得了的?舞蹈在老二的心目當中可能算是最崇高的活動了,舞蹈是什麼?是藝術,藝術是什麼?藝術就是不食人間煙火,藝術是賞心悅目,藝術就是昂貴!所以李思揚長大以後才會那麼與眾不同。小的時候,老二也想去學跳舞,因為家裡的經濟不允許,最後的結果是她只能趴在窗戶根兒底下看著老大跳。關於這件事,這麼多年以來李春天心裡一直打著個結,可是她從來沒有抱怨過老大,也從來沒想過抱怨父母,有時候她會怪自己,怪自己為什麼沒有在老大前面出生,這樣一來她就成了老大,理所當然的可以先用家裡的錢去學跳舞。但是大部分的時間裡,李家老二很清楚,她的牢騷與跳舞無關,即使她真的去上了舞蹈班,也未必會成為今天的老大,因為她本來就是老二,她是李春天!而老大生來就是老大,生來就是李思揚,即使命運按照李春天的意思讓她成為了老二,她仍然還是李思揚,是這個世界上所有叫李思揚的人當中獨一無二的那個。那麼,李春天究竟在牢騷什麼呢?大概是命運,一定是。
也許在李家父母的內心深處,李思揚和李春天誰是老大誰是老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大和老二都是他們的女兒,她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都是父母內心最柔軟的溫柔,是歡喜也是憂愁,是牽挂、愛和驕傲。
李爸爸凝視了李春天片刻,像看著一件閃光的珍寶一樣喜悅,沒有再說話,轉身去整理鳥窩邊緣的那些糞便。
鳥窩是李春天為一隻偶然飛到李家的鴿子搭設的,那鴿子在家裡沒人的時候從紗窗上的一個破洞鑽進陽台,細小的鋼絲劃破了它的腿,當李春天發現它的時候,腿上那些茸毛已經被染成了紅色。李老二痛心無比,精心地照料著鴿子,並且試圖通過鴿子腳環上的編號為它尋找主人,結果當然是徒勞的,最後只能將它放飛,希望它能夠憑藉本能找到它原本屬於的那個地方。
李春天一直相信,這世界上每種生物都有本能,鴿子的本能是迷途知返,而人的本能則是幻想。
李春天曾幻想著那鴿子沒有找到它的家卻依然記得這個家,幻想它能屬於這裡,幻想再次看到它,所以才跑到花鳥市場去買回這個巨大的鳥窩釘到陽台外面,放好糧食和水,直到現在,每天仍然會有成群的飛鳥到這裡來蹭吃喝,甚至偶爾也會有鴿子呱呱呱呱的叫聲傳來,李春天跑出去看,它們不怕人,李家老二甚至可以伸手去觸摸它們,可惜,再也不是從前的那隻。
李春天怔怔地看著窗檯外面空空的鳥窩,喃喃自語地說:「真後悔放飛了它,以為能回來……」
這不是李春天的錯,全人類致命的錯誤都與「我以為……」有關。
李永坤小心地將清掃下來的鳥糞裝進垃圾袋,低著頭走過李老二的跟前,彷彿壓根沒聽見她的話。李永坤退休前是一家國營企業的人事經理,習慣了緘默以及溫和的態度待人接物,李媽媽王勤則一輩子張牙舞爪慣了,她以前是土產公司的經理,為人精明,多少有點勢利眼兒,這大概也是職業病的一種。
李春天走到陽台,趴在那看了一會兒,李爸爸來給水槽添水,李春天錯開身體站到一邊,李永坤趁機教導老二:「老二,做事不能總是三分鐘熱度,一天、兩天見不著那隻鴿子,第三天你就不管了,那哪行?就算鴿子不回來了,周圍這些家雀兒都知道這有吃有喝,你總不能讓人家白跑不是……」
「你們倆還鼓搗那破鳥窩吶,等我騰出空兒來,非給你們拆了不可,弄得哪哪都是鳥糞……」
李春天看著母親的背影說到:「拆什麼呀,做點好事不行!」轉臉繼續盯著鳥窩看了一會,然後又說,「隨它去吧,人和鴿子都有鴿子的命運,也都會死,死亡是終點,命運是路程,而這些路程的前途卻都是迷茫。」說完,轉身又坐回了客廳,打開電視看起了動物世界。
李永坤彷彿不認識他家老二似的良久凝視著看電視的李春天,不相信這段讓他聽不懂的文縐縐的言語出自他家老二之口。其實他並不知道,像李春天這樣的人經常會發出這些不著調的感慨,這多半是缺乏想象力的表現。
如果李老二有充分的想象力,她應該把這些感慨的時間拿來吹牛,人在空虛的時候說點瞎話是很容易讓自己當真的,而李老二,連撒謊的功能都喪失了。這當然不怪她,她的生活太瑣碎,可能一輩子都得在機械的上班下班吃飯睡覺中度過,就算她有一天心血來潮,鼓足了勇氣辭了這份報紙的工作,過不了多久,她還是會在別的報社做著跟現在相同的事,拿著跟現在相同的報酬,因為有一些人,生來就是過這樣的生活的,這些人生活里的內容沒有什麼屬於自己,李老二就是這樣。所以,她發自內心的羨慕李思揚,老大除了會演話劇還懂得做生意,哪怕有一天她累死在收銀台前,手裡都攥著美元,那不僅僅是金錢那麼簡單,那是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