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縣委書記翟燕青帶人到澳大利亞考察冷凍設備去了,隨行的有縣委副書記屈晴、常務副縣長李青雲,還有縣委辦公室主任盧燕、縣農業局長張山賓、縣財政局長伍書田等,另外省、市也有人參加了東陽縣的這個考察團,比如省經貿委的王涵處長、省機械設備局的李鴻飆處長以及市農業局的何濤副局長。

盧燕走之前,給尹凡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考察團明天就要啟程,先到省里集中,然後坐飛機經香港、新加坡再到澳大利亞。

為什麼不直接飛澳大利亞?尹凡問。尹凡因為從沒出過這樣的差,不知道這種旅行旅途該怎麼安排。

這是省里的領導作的安排,他們國外的情況比我們熟悉,說多數人既然都沒出過國,這樣走正好順路,可以多看一些地方。

尹凡知道她所指的「省里的領導」不過是省里的那些處長們。處長們情況固然更熟悉,但卻說「可以多看一些地方」,這不使考察團明顯帶有旅遊的性質了嗎?可畢竟這次外出考察是縣裡的一項工作,尹凡知道自己不好多插嘴的,就說,那祝你們考察順利,旅途愉快!

盧燕本來想,尹凡接到自己特意打的電話,會不會說幾句叮嚀囑咐的話,最好能帶有體貼的意思,可尹凡並沒有。尹凡只把這當作縣裡一項正常的工作看待,而且尹凡也沒去想,翟書記他們要出國考察,縣裡幹部幾乎人人都知道,盧燕為什麼還要特意向自己再說這件事。尹凡對自己即將出遠門沒有任何情緒表示,盧燕在心裡暗自咬牙,但她並不流露,而是問尹凡到澳大利亞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助帶的,尹凡說沒有,不必麻煩。盧燕再問,尹凡只好說,那就幫我妻子帶一條澳大利亞產的羊毛圍巾吧。盧燕一聽,心裡更覺得酸溜溜的,差點沒把電話撂了。可她卻裝出很高興地允諾的樣子,嘴裡還很爽快地說,我一定買一條讓你夫人滿意的圍巾回來。

翟燕青他們一去20多天,前嶺鄉賣糧引起的風波正是在他們快要回來而尚未回來的時候。

這天,尹凡午覺剛睡醒,覺得心裡有些燥,似乎有什麼事安定不下來。他想,每次午覺后精神都會好一些,今天這是怎麼了?他腦子裡把一些正在做和尚未做卻正在考慮的工作理了理,想到最要緊的是嶺下村希望小學的事。上次卞虎帶著省交通廳的王副廳長等幾個人到嶺下來了一趟,看了地方,覺得嶺下村的學校的確破爛不堪,非重建不可,而尹凡在這裡掛職,工作十分負責,把蓋希望小學的錢撥到這裡來,肯定能用得是地方,決不會發生挪用貪污等意外事情,學校的建校質量也會有保證,於是回去請示廳長,一筆20幾萬的款子就撥了下來。尹凡希望學校能在半年之內建成,趕在冬天之前讓孩子們搬進新學校,於是緊趕著派人搞設計,購建材,還讓鄭二根指派村民挖地基,跟著施工人員做做小工,砌砌磚什麼的,掙點工錢。能幫村裡蓋上一棟校舍,對鄭二根而言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畢竟當了這麼幾年的村幹部,還從來沒幹成過這麼大一件好事。學校蓋起來了,當然首先是尹凡的功勞。可尹凡畢竟不和村裡人過一輩子,他早晚要回市裡。他一回到市裡,村民們將來提到希望小學,還不要提到他鄭二根?畢竟這希望小學是在他的任上建的嘛。他把建好這所希望小學當作樹立自己威信的一次極好機會,所以跑前跑后的特別賣力。尹凡不能天天到嶺下來,建校工程中的一些具體事情就是鄭二根和鄭小春們負責,當然主要是鄭二根負責。「雙搶」前,校舍地面平整的活已經做得差不多了,「雙搶」后開始挖地基,已經幹了好幾天,也應該到掃尾的時候了。這段時間縣領導們輪著出差,不是開會就是外出參觀,家裡人手總是不夠,尹凡在縣裡呆的時間就多一些,村裡最近沒怎麼去過了。他記掛著建校進度是不是在按期進行,於是撥通鄭二根的電話,詢問這個事。

大熱天的,鄭二根正在家裡,一邊吃西瓜一邊搖著扇子休息,地基的事他已經安排了人去做,那是按工作量計酬的,安排到了的村民都求之不得,他知道他們會拚命去做,只會提前不會拖后,因此對工期的按時完成胸有成竹。他犯不著天氣正熱的時候跑出去進行監督,每天到黃昏以後,太陽徹底落山了,他出去走動走動,順便到工地上看一看,就知道地基挖的程度了。尹凡打電話來問工程的進展情況,鄭二根把昨天的進程並今天估計已經達到的進程做一處向尹書記報告,話說到一半,就聽見外面有急促的聲音,一些人鬧哄哄的,還有大聲嚷嚷的聲音,聲音顯得很激動,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鄭二根怕是村裡出了什麼事,趕快對尹凡說:尹書記,外面不知出了什麼事,我去看看,掛電話了,不好意思!

尹凡一聽也有些著急,說,那你快去看看,有什麼情況隨時向我報告。

鄭二根踏著一雙拖鞋走出去,外面的聲音已經停息了。他走過兩家的門,見那兩家人都平平靜靜地,不像發生了什麼事,他就問,老粘,老粘,剛才那一陣亂,發生什麼事了嗎?

那個叫老粘的人說,剛才三溪村來了人,說鄉政府警察在抓人,許多賣糧的人在那裡挨了打。說是鄉政府收糧不給錢,惹得大家不高興,今天要出大事,要各個村都去人幫忙,向鄉政府討說法呢!

鄭二根一聽,知道果然是出大事了。連續幾多年了,鄉里向下面催錢催糧,還有催命,農民們早已在背後罵罵咧咧了。我們這些當村幹部的,替鄉里不知道背了多少黑鍋,不知得罪了村民多少次,才算勉勉強強幫鄉里完成每年的任務。現在計劃生育搞了多年,農村人慢慢也接受了少生孩子的觀念,除了少數家庭以外,多數農戶並不願向以前那樣拚命去生,因為生多了畢竟撫養困難,壓力太大,所以現在催命這一條倒不太那麼緊迫,但催糧尤其是催錢,卻是一年比一年更抓得緊,農民的意見也更大了。今年鄉裡布置了說是提留款什麼的不能像去年那樣拖到年底才收,要不然又會完不成任務,挨縣裡的罵。但事先並沒對村裡說夏糧徵購的時候從賣糧款里扣,現在突然來這麼一下,鬧出這樣的大事也是難以避免的了。他問老粘,我們村裡去了人沒有?老粘說,不知道,恐怕去了。剛才青保他們幾個後生說,三溪村的人真有種,要跟他們一起去見識見識,還有懷寶,也說要去看看熱鬧。鄭二根一聽,心裡罵了一句,該死的懷寶,都一把年紀了,越亂的地方還越喜歡去趕場。他想,是不是要去阻攔一下那些傢伙呢。可他抬頭看看天上毒毒的太陽,馬上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自我安慰道,青保他們要走早走了,趕也趕不上。再說,萬一他們跟著三溪村和其他村的人鬧事去,也未必關自己什麼事,又不是我鄭二根鼓動的。想到這裡,他又踏著拖鞋走回家。出門不過幾分鐘,回到家裡,一身熱汗,渾身上下濕漉漉的,他把背心一脫,讓老婆拿塊毛巾在涼水裡搓一把,說這個鬼天這樣熱,心裡沒火也會憋出一把火來。老婆搓了毛巾出來遞給他,臉上依然是那種木然黯淡的表情。鄭二根光了膀子,接過毛巾渾身上下擦了擦,罵了老婆一句,你他娘的整天不是像死了崽就像死了老公,一副死樣子!便又躺在竹椅上,搖起了蒲扇。沒搖兩下,忽然想起剛才尹書記說發生什麼情況報告他,又趕快起身,撥通尹凡的手機號,把剛才聽說的前嶺鄉政府那兒農民正在和派出所的幹警發生對峙並互相動了手的情況作了彙報。彙報完了,他想,這樣最好,萬一村裡的村民跟著別人鬧出事,責任起碼可以讓尹書記幫忙頂著。

尹凡接到鄭二根的報告,大吃一驚。鄭二根只知道事情發生的起因是夏糧徵購,具體原因就說不清楚了。正好陳林縣長和縣委政法委書記劉炳貴兩人到市裡開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工作會去了,尹凡馬上打電話給他們通報前嶺鄉發生的情況。縣長陳林接到尹凡的電話,聲音都有些變了,說,這是怎麼搞的?偏偏今天開治安會,縣裡就發生這種事情。他說他和劉炳貴商議一下,向會議請個假,立刻趕回縣裡,問尹凡能不能先趕到前嶺去把握一下局勢,防止事態擴大?縣長發了話,尹凡二話不說,打電話給小邢,讓他把小車開過來,又通知馬行和他一起動身。幾分鐘內,小邢和馬行都趕到了招待所。尹凡拉開車門,還沒坐穩,就對小邢說,趕快開車,開車!

前嶺鄉鄉長王才根下午接到吳天恩的手機,報告說賣糧的農民們跑到鄉政府「找說法」去了,他火冒三丈,當即給鄉派出所劉所長掛了個電話,讓他帶著人去鄉政府把那些「鬧事的農民」趕出去,「不聽話的抓他幾個,教訓教訓他們,看他們想吃軟的還是想吃硬的!」派出所劉所長和幹警們就是在接到他的電話指示后趕到鄉政府的,接著發生的事情就是激起了更多的農民前來鄉政府「鬧事」,劉所長不得不帶著幾個民警趁亂逃出,駕著警車往縣城裡跑。

小邢開著桑塔那出了縣城,朝前嶺方向急駛。一路上,尹凡一言不發,神情嚴峻地注視著前方的道路,馬行也和他一樣,臉上神情顯得很緊張。儘管參加工作好幾年了,除了有時聽說有些鄉村個別農民同鄉幹部或者村幹部發生矛盾引起帶暴力性質的糾紛外,東陽還從未發生過像這樣幾個村乃至一個鄉的大批農民集體「鬧事」的事件。以前的「偶發事件」,總是在事發后若干時間才漸漸傳開,為縣裡的機關幹部所知,而且還不是每個機關幹部最終都能聽說。馬行在縣委辦工作,知道的事情多一些,但所有這樣的事情,其前因後果起初都由基層幹部彙報上來,而且都是說那個農民怎樣刁蠻不講理,導致幹部們不得不採取「強制性的自衛手段」來「幫助」他。有部分事件的起因會在以後下鄉的時候偶然了解到,真相併非像當初幹部們彙報的那樣。但已經事過境遷,沒有人會去重新判定它的是與非了。

車子駛到去前嶺的中途,只見有一輛警車正從對面向縣城方向快速駛來。小邢看一眼對方的牌照,說道,尹書記,那輛警車是前嶺鄉派出所的,說不定是因為鬧事開出來的。馬行就問,那要不要先向他們詢問一下鄉里發生的情況?

尹凡說,好,請對方停一下車,先了解一些情況也好!

小邢一邊將車停住,一邊朝對方鳴了兩聲喇叭,對方一見桑塔那的車牌號,駛到兩車交錯的位置上,也「嘎」一聲停了下來。

尹凡和馬行都沒有下車,馬行搖下車窗,問對方鄉里情況怎樣?劉所長說,不得了,簡直不得了,簡直是一群暴民!

馬行又問,鄉幹部呢?

劉所長說,還問鄉幹部呢!王鄉長電話里讓我們去制止鬧事,可他他媽的到現在人影也不見。劉所長大概髒話說慣了,這時候也就不管什麼領導不領導,連頂頭上司也罵開了。

情況緊急,一下問也問不詳細,尹凡就說,我們接到陳林縣長指示趕去處理這個事,你們既然是鄉里的幹警,又從事發地點來,就不要走了,把車掉個頭,我們一起去前嶺。

劉所長心裡實在不願意,但尹凡是縣委副書記,又說是受陳縣長指示的,也就不敢抵觸,只好照辦。在司機倒車時,他問,尹書記,我想要縣裡增調警力來處理這件事,你能不能以縣委名義讓公安局史局長調人過來?

尹凡說,不用了,警力再多,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弄不好要火上加油。

見尹凡不同意增調警力,劉所長心裡悻悻然,在心裡罵了一句娘。當然他罵娘尹凡是不知道的。

很快,警車就掉好了頭,劉所長上車時,尹凡看見警車的後座上過於擁擠,就說,你們來一個人到我車上來坐。劉所長不願坐到尹凡車上,讓一個年輕的小警察過來。那個警察一上車,小邢就把車開動了。

車子邊開,尹凡邊問小警察,剛才警車上那個學生打扮,卻又一臉悲憤表情的人是幹什麼的?

小警察回答,說那是省城大學法律系的學生,這次農民鬧事可能就是他背後策劃的。尹凡就問有什麼根據沒有?並讓他把事情的起因簡單概括一下。那個小警察三言兩語說了一些直觀到的情況,還把從寶柱兒子身上搜出的學生證給尹凡看了。尹凡畢竟是機關幹部下來的,對政策的把握能力更強,他一聽就聽出這場風波決不像是事先策劃,而是因鄉里採取的類似於賣糧打白條的做法引起的,心裡就有了一些數了。他細細看了一下學生證上的照片,見那上面是一張鄉下孩子尚帶稚氣的娃娃臉,未免想起自己當年上高專的情景,心想,就這樣乳臭未乾的人,能策劃出什麼事情!他掏出手機給縣長陳林打個電話,把自己的判斷簡短向陳林做了彙報。陳林在電話里依然是一副十分擔心的語氣,他說,我和炳貴同志已經向會議請了假,正在趕回東陽的路上。翟書記還有一、兩天就回來了。這件事我沒向市委彙報,最好能儘快把事態平息下去。我相信你的判斷。如果農民們有什麼要求,只要在政策允許範圍,都可以讓步,一切臨時由你全權調度!

得到陳林縣長的指示和授權,尹凡心裡踏實了一些,卻也更沉重了一些。他清楚,發生這麼大的事,陳縣長之所以不在第一時間向市委彙報,是不想把事情的影響擴大。翟書記不在家,一個縣長難以承擔這麼重大的責任,如果事態能及早控制,一切就好了——這是陳林最盼望的。當然,陳林這麼決定是冒了一定風險的:萬一局勢控制不了,縣裡的責任就更大了。所以,儘管他本人趕到現場也可能只要兩、三個小時,但像這樣的事情,是平息還是鬧大往往只是瞬間的事,他不能讓已經趕到現場的尹凡束手束腳,無所作為。

尹凡和陳林縣長通完話,小車已經開到前嶺鄉的集鎮外邊,看得見立在鎮上的水塔,水塔的外圍有一道長長的如裂紋般的黑色斑痕,那是水漬所造成的印記。此時,太陽的光線已經減弱,天色有些黯淡起來。坐在警車上的前嶺鄉派出所劉所長突然感到心裡不安,隔著車窗,他似乎聽到農民們憤怒吼叫的聲音,甚至還隱約嗅到一股燒焦的橡膠味道。他心裡在打鼓,暗自猜想,那些鬧事的農民一旦看見自己,會不會把自己生吞了?於是,他讓警車超到前面,打個橫停下來。小邢見警車停車了,不知何事,也將車停了下來。劉所長下車走到桑塔那旁,彎下身子對尹凡說,尹書記,我估計那些農民失去理智,會給你造成危險的。是不是我們就在這裡等一等,我剛才已經給萬書記和王鄉長都打了電話,他們正在趕來的路上,我們等他們到齊了再一起進去吧?

尹凡斬釘截鐵地說,不能等,我們要儘快進去和農民們見面。這樣的事情你應該清楚,耽誤了時間會釀出大禍!

劉所長還要說什麼,小邢已經在掛檔踩油門了。尹凡突然問劉所長:那個學生呢?

哪個學生?劉所長一下沒反應過來。

馬行聽出了尹凡的意思,說,就是你車上那個。

還在車上呢。劉所長不知尹凡何意。

讓他下來。尹凡命令道。

劉所長朝身後招招手:把那個帶頭鬧事的傢伙帶過來。

警車內的民警將寶柱的兒子推下車。寶柱的兒子下車了,他那已經變得蒼白的臉,正好被車窗所反射的夕陽光映照到,又塗上了一層血紅的顏色。

尹凡見他帶著手銬,心裡隱隱在發怒。他低聲吼道,把他的手銬打開。

劉所長看看尹凡,見他神色嚴肅,不敢違抗,只好讓警察把寶柱兒子手上的手銬打開。

尹凡讓寶柱的兒子坐到自己車上來,寶柱兒子獃獃地看著尹凡,沒有動身。馬行說,尹書記叫你坐到他車上來!尹書記去處理下午發生的事情,你知道情況,趕快過來,別耽誤時間了。

小警察往裡擠了擠,寶柱兒子一言不發,默默地上了尹凡這輛車。

桑塔那重新啟動,朝鄉政府所在地,也就是農民們鬧事的地點駛去。尹凡精神專註考慮即將會出現的情況,卻沒有注意到,劉所長所坐的警車沒有跟上來。

劉所長剛才勸尹凡不要進鄉里,正是不敢在此時和農民們見面。見尹凡不聽,開車走了,他不想再前去遭遇麻煩,卻又不敢臨陣脫逃,只好讓車橫在路上。他叮囑司機不要熄火,他和其他幾個警察在車內等著,一有麻煩,趕緊掉轉車頭再往縣城跑。他估計,像尹凡這樣的年輕書生,肯定是控制不了局勢的。

下午,前嶺鄉的農民們趕到鄉派出所的時候,眼看著一輛警車急急忙忙從裡面開出,朝縣城方向而去,他們知道劉所長一定乘那輛車跑了。到了派出所裡面,果然一個警察也沒有,寶柱的兒子也不在,只有三溪村那個被銬的村民一臉驚恐、一臉淚痕地呆在院子里。憤怒的農民們將派出所一通乒里乓啷也給砸了,把那個村民扶出來,大家又一起涌到鄉政府那兒。

他娘的,這些鄉幹部,一個個都鑽到洞里去了。

還有那些警察和聯防隊,跑得比兔子還快。要不然,抓住非打死不可!

有人問,糧食還賣不賣?

還賣個屁!糧管所的人也早都不見了影子了。

大家七嘴八舌嚷了一通,卻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有一輛警車仍停在鄉政府院子外,有個人朝那裡一指,農民們像得到指令一樣,一起涌到警車旁。一個人喊著一、二、三!這些余怒未消的農民頓時將警車掀了個底朝上。警車翻過來的時候,車頂和地面碰擊,發出「嘭」的聲響,車上的警燈馬上碎裂成片。油箱里的汽油開始泄露,一股嗆鼻的汽油味四散揮發。

老子燒掉這個烏龜殼!那個喊一、二、三的農民掏來掏去掏出一個簡易打火機,把它打著后扔到地上,流淌在地上的汽油立刻燃燒起來,產生一股灼熱的氣浪。車旁的農民們紛紛退避。很快,火苗燃到油箱部位,火勢立刻加大,接著,隨著一聲巨響,火頭一下竄出兩、三丈高。巨大的火苗將集鎮上所有的農民都吸引了過來,大家看著那輛警車在火焰中漸漸委頓、變形,成為一堆廢鐵。火焰熄滅了,還有黑色的煙從警車的殘骸中裊裊散發出來,一股焦糊的臭味瀰漫在空氣里。

此時,曝晒了一天的太陽已經移到了西邊,它的強烈的光澤開始收斂,但卻變得更加彤紅彤紅,像剛從爐膛里鍛造出來的一個晶瑩明亮的巨大火球。此刻,太陽正落在一棵高大的楊樹後面,楊樹交叉紛亂的枝條擋住它,使它看上去像一個被切割成許多小塊的漂亮的生日蛋糕。

「鬧事」的農民中,有些人開始感到疲倦,下午的高度興奮、憤怒和發泄消耗了他們的精力。但還有些人心中的憤慨仍未消除,他們對鄉里竟敢拒不執行上面規定弄出的所謂夏糧徵購辦法感到非常的不理解:

難道我們這裡的幹部就不肯講理了嗎?

一個人這樣一說,其他就有人附和:

我們找縣裡講理去!

鄉里這樣干,縣裡還不知道嗎?這還不是縣裡同意了的?有人擔憂地說。

縣裡不講理,那我們繼續往上找,找到市裡,市裡不行再找到省里,省里總要講理。那個夏糧徵購的政策不就是省里制定的嗎?

對,對,我們要往上找,一直找到跟我們農民講理的人為止。

還有寶柱的兒子被他們抓走了,我們要去把人要回來!

這樣一說,人群的情緒又被激動起來。大家說,走!我們現在就上縣裡去!也有人說,現在這麼晚了,天快黑了,大家緊張了一天,水也沒喝,家裡還有老婆孩子要管,菜園子里的水要澆。現在到縣裡去,還不要走到深更半夜?不如明天再去。

可是明天聚得攏這麼多人么?

一些人已經走了幾步,一些人仍在猶豫。那些路遠的農民,有的悄悄在收拾自己的扁擔籮筐準備回家了。

就在這時,一輛桑塔那轎車出乎農民們意外地從縣城方向朝集鎮開了進來。車子雖然開得緩慢,但它的目標無疑正是前嶺鄉政府。

農民們有些騷動起來。這輛車是什麼人的車,它此時開來究竟是何意?沒有誰能搞得清楚,人們睜大了眼睛看著桑塔那轎車緩緩地朝聚集了一大堆人的地方開過來。此時,車上的氣氛也陡然緊張起來。在沒看見農民的時候,尹凡還因肩負了縣長陳林的指令而抱有臨危受命,慷慨赴機的心情,可當他發現農民們那探尋中包含敵視的眼光的時候,心也一下子懸了起來。

小邢把車子的檔位降到最低。他不敢將車開快,一來心裡不安,不知農民們看見這輛突如其來的小車會做出何等樣的反應。以前他也聽說過,外地有農民鬧事,由於處理不好,農民們情急之下將政府官員們的坐車燒毀的事件,而且在燒車的同時,司機包括車內的乘員也免不了要挨上一頓打,暴怒的農民在衝動的時候暫時喪失理智是很可能的;二來他從後視鏡里發現前嶺鄉派出所劉所長乘坐的那輛警車沒跟過來,心想那輛車一定是臨陣脫逃了,眼前的局面對尹書記來說更加危險。假如農民們此刻要衝過來的話,只要尹書記說聲「撤」,憑著自己的開車技術,用倒檔高速退到開闊地面再掉頭,還是來得及的。小邢的心情通過他操縱車子的動作傳遞了出來並感染給其他人。馬行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透過眼鏡片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前方,就連寶柱的兒子也屏住了呼吸,臉上緊張得冒出了汗。尹凡發現了車內幾個人的神態變化,馬上意識到,在這種關頭,自己作為受縣委指派來處理事故的領導幹部,千萬不能露出一點內心的膽怯和畏懼來,不管心裡多麼緊張,在表面上必須做出從容鎮靜的樣子,這樣才不會擾亂車上人的情緒,不會給農民們以錯誤的信號,也才不會因喪失清醒而導致言辭舉止失措,造成更大的亂子。他悄悄鬆開捏緊的拳頭,將手心中的汗在長褲上面蹭了蹭,以一種輕鬆的口吻說道:

怎麼了,小邢,你們是不是有點緊張?

馬行強做鎮靜地說,不,沒什麼。

小邢倒是直言不諱,說道,你看站在前面的那兩個農民,眼睛里的光那麼凶,看得我心裡直發毛。我看我們就把車停在這兒吧,先看看他們的反應。

尹凡說,不行!我們是來處理問題的,車停哪兒都必須到農民當中去。你要是不敢接近他們,那怎麼取得他們的信任?

那……繼續往前開?

繼續往前開!

小邢小心的駕著車,開到離人群七、八米遠的地方,踩下剎車,將車停下,卻沒將發動機熄滅。尹凡沒有注意到小邢的動作細節,他腦子裡一直在考慮下車后的第一句話該怎麼說。見車停了,他下意識地用手理了理頭髮,打開車門,準備跨出去,下車之前,他又伸過手去拍了拍大學生的手背,說,小夥子,我們一起努力,爭取合理解決這個事件!

看見那輛車慢慢停下,十幾個本來正準備往縣城去的農民圍了上來,以懷疑和警惕的態度盯著車內。

其中一個高個子的農民用手捶著車頭的發動機蓋子,高聲問,什麼人?是來找鄉幹部的嗎?他的話音未落,尹凡和馬行同時下了車。馬行指了指尹凡,對農民們說,這是縣委尹副書記!農民們立時交換了一下眼神,又把目光對準了尹凡。

聽說縣委副書記來了,很多農民立刻圍了上來,各種各樣的目光聚焦在這裡,不僅有懷疑和警惕,還有敵視、憤慨,也有企盼、希冀。這些目光落在尹凡的身上,使尹凡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壓力。他從來沒面臨過如此緊張的局面,身上突然一陣燥熱。那輪正在西沉的太陽就像仍在放射熊熊烈焰一般,尹凡的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脊背上流出的汗很快把襯衣裡面的背心浸濕了。他甚至感到自己的呼吸也有些窒息。

人群背後,有個人在往前擠,一邊擠一邊哭喊,還我兒子,你們還我的兒子。幾個農民錯開身子,讓三溪村的寶柱擠到前面來。寶柱到了前面還在哭,可是嘴張著,卻突然止住了哭聲。他看見了剛打開車門,從裡面跨出來的兒子。他楞了一下,馬上朝兒子撲去,將兒子緊緊抱在懷裡。尹凡趁這個機會擠開人群,走到寶柱父子身邊,朝寶柱鞠了個躬,說道,對不起,老鄉,讓你擔驚受怕了。

寶柱沒想到堂堂縣委副書記會給自己這個渾身正散發著臭汗味的農民鞠躬,有些不知所措。其他正在重新醞釀情緒準備給這個縣委副書記來個下馬威的農民,也不知該怎麼辦了。尹凡靈敏地感覺到了這一點,他馬上抓住這個機會,朝旁邊一塊石頭跨過去,登上這塊石頭后,又轉過身對著人群高聲喊道:

鄉親們,我受縣委委託,來和大家一起處理今天發生的這場意外事件,請大家相信我以及縣委的誠意。我們一定會公正地、圓滿地解決問題,我相信大家也是同樣的心理。你們說是不是呀?

人群中有些人仍在懷疑,有些人在猶豫,有幾個稀稀拉拉的聲音跟著尹凡的問話回答,是!

是個屁!有個聲音狠狠罵道:他們當官的說話能相信嗎?還不是官官相護!

嶺下村的村民青保和懷寶等幾個人果然擠在人群里,這時,他們看見尹凡,有些驚訝,也有些興奮,馬上在底下小聲嘀咕起來,說,這個尹書記就是帶人幫助一隻手的丙生插秧的那個,還說,尹書記到上面弄了錢來給嶺下村建希望小學,「我們幾個幫著挖地基還掙了幾塊現錢」;又說尹書記人滿和氣的,不像個官,像個書生……青保他們這樣一說,農民們對尹凡的印象好了起來,一些人的敵視心理也馬上得到稀釋,有人就說,不要吵,看人家尹書記怎麼說!

尹凡見底下「嗡嗡嗡」響成一片,正在為難,怕自己聲音太小,底下聽不見,產生不了效果,可那響聲卻很快靜了下來,農民們都抬起頭看著自己,顯然是在看自己怎麼表態。他當機立斷,大聲說道:據我們了解,今天的事件的起因是鄉里糧食收購沒完全按照政策來……底下的農民一聽,有人高聲說,不是什麼沒按政策來,是鄉里根本不講政策,不把政策擺在眼裡。這人這樣一說,又有人要起鬨,尹凡不等那些人開口,說道:

我在這裡代表縣委鄭重宣布,如果是鄉政府違反夏糧徵購政策,縣委將給予嚴厲的批評,所有違反政策的行為一律堅決糾正!

底下馬上有人叫好,而且鼓起掌來。可是依然有農民不肯相信。一個農民說道:你代表縣委表態,可鄉里不執行怎麼辦?報上登的省里文件他們都敢不執行!還有的說,我們已經交了糧,錢沒有拿到,能不能補回來?

尹凡說,鄉里要是不執行,我向陳縣長建議,明天專門派縣裡的幹部來監督夏糧收購的工作;有農民要是真的被扣了錢,我們核實后一定會補還你們!

這下,底下的掌聲「嘩嘩」地響成一片。

尹凡又說,但是我也要說,你們今天的行為有些衝動,有些過火,我覺得這樣不妥……他看見人群中又有人要聲辯,要喊起來,馬上接著說,但是事情的起因查明你們是無辜的話,一切既往不咎!而且我們還要派幹部去向這位——他指了指寶柱和他的兒子——向這位農民的家庭登門道歉!

寶柱一聽,竟然馬上跪了下來:謝謝,謝謝領導,謝謝!

見寶柱這樣一副姿態,尹凡心裡一陣衝動,眼淚都快湧上來了。他想,農民們真是通情達理,真是好講話的。自己剛才的表態,雖然按照政策是「退」夠了,「讓」夠了,但還留有一些餘地,防止被動的話,比如說「如果責任在鄉政府」、「核實之後再返還」等等,可農民們卻並不計較。身邊這位農民,他的兒子被非法戴上手銬,聽到一句政府將去道歉的話,他竟如此感激。這些農民啊……他讓寶柱的兒子把父親攙起來,馬行和那個年輕的小警察趕快過去幫著攙扶。

這時,有人將三溪村另一個被銬的農民帶上來,說,他怎麼辦?手上還戴著銬子呢。尹凡讓那個小警察趕快想辦法給他打開手銬,然後勸大家:天色已經晚了,你們趕快回家吧。我今天代表縣委說的話決不變卦,請你們相信縣委,相信政府。

青保和懷寶在人群里高叫,尹書記,我們相信你的話!有人說開了頭,其他農民也跟著說,只要政府幫助解決了問題,我們不會和政府過不去。

看著農民們在已經黯淡的霞光中三三兩兩散去,尹凡不由得透出一口大氣。他感覺自己的頭髮濕漉漉的可以擰出水來。回頭看看馬行、警察和小邢,他們渾身上下也汗津津的,臉上緊張的表情都還沒完全恢復過來。

尹凡的手機響了,是縣長陳林來電話。陳林說他和劉書記剛剛趕回縣城,正在往前嶺鄉趕去,路上他已經電話通知了縣公安局史局長,讓他調集好人員,隨時做好應急準備。陳林問尹凡現在鄉里的局勢怎麼樣?尹凡回答,農民們已經散了。

已經散了?還需要我們去嗎?不用去了?你能確定?那太好了!陳林一連幾個發問,得到肯定的答覆后,一反平時不露聲色,言辭穩健的習慣,異常興奮地喊了出來。

晚上,陳林主持召開縣委緊急常委會,討論處理前嶺鄉賣糧事件的幾條臨時措施,會議一直開到深夜十二點。回到招待所,尹凡打開水龍頭沖了個澡,筋疲力盡地躺倒在床上,很快沉沉睡去。奇怪的是,他竟然在夜裡夢到了盧燕,不知為什麼,盧燕打扮得像一頭溫柔的小綿羊。尹凡說,這不是你。盧燕說,這就是我。不是!就是!尹凡還要爭,盧燕的樣子漸漸模糊,變得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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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界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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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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