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省交通廳新蓋的辦公樓坐落在省城最繁華的地段。前面是剛經過改造的寬闊熱鬧的「五一路」,「五一路」再過去就是省城最大的廣場「五一廣場」;後面則是面積達好幾個平方公里的城中湖——環翠湖。環翠湖一望如煙,碧波蕩漾,湖心好幾座小島,島上亭閣隱隱,楊柳依依。環翠湖的水是和繞省城而過的南江相通的,如果乘小艇游湖,可一直開到江邊的防波堤那兒。在江、湖分界處,建有一道堅固的水閘,對湖裡的水起著調節作用:漲水的季節,那道水閘用來阻攔江里的洪水,而天旱的時候,則打開閘門,將江中的水引到湖中來。正因為此,環翠湖一年四季都保持良好的水位,既不會幹涸,也不會鬧出內澇。環翠湖是省城的居民最喜愛來的場所,每當節假日,這一帶便遊人如織。紅男綠女,老人兒童,紛紛到這裡來遊玩休閑,使這裡變得人山人海,而平時,這裡就顯得相對幽靜和雅緻,人到這裡,面大湖,沐江風,誰都會產生心曠神怡之感。正因為處於這樣得天獨厚的環境旁,所以省城的人把「五一路」這一帶稱做「白金地段」。在這個「白金地段」上,除了建有大型百貨和超市外,還有一座佔地兩百多畝的環翠湖賓館。環翠湖賓館鬧中取靜,它的位置在古代時是巡撫衙門所在地,辛亥革命后變為民國政府的辦公地址,後來改建成賓館。說是賓館,實際上並不對外接待。賓館前有表情嚴肅的武警站崗,裡面樹蔭叢中的幾棟舊一點的小樓是省委常委們的辦公樓和會議室,再裡面靠近湖邊的地方還有幾棟較新的平房和兩層樓房,則是專門用來接待中央領導和省里其他貴重客人的。如果能進到武警站崗的門裡邊看,就會發現在常委的辦公樓和貴賓樓之間,又被一道金屬網分隔開來,那道金屬網同樣有一道門,同樣有人嚴密地把守著。
尹凡在這裡讀書的時候,其實很少到這邊來玩。大學區位置雖然也是在環翠湖邊,但卻是在湖的西南方向靠近江邊的地方,那裡實際上已經是城區的邊緣,可以算得上郊區的地段了,那裡離城區中心的黃金地段有十幾華里,來這邊非得乘公共汽車不可。過去的公共交通線路還不怎麼發達,從校園到「五一路」只有一班11路車,每隔半個多小時開一趟,而且車身破舊,行駛在路上「吭哧吭哧」,就像喘氣一樣,還老不正點。尹凡在省城大學讀研時,既沒有和第三者戀愛的經歷,口袋又沒有錢,而且每次時間稍長一點的節假日,他都得回家,所以只是有一回學校里「五四」青年節搞活動他來過環翠湖,再就是替家人買東西來過這邊外,對這一帶並不熟悉。特別是省城這兩、三年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過去狹窄陳舊的道路許多都經過翻新,路面加寬,老式路燈換成了五花八門變幻多姿的新式燈盞,人行道鋪上了色彩艷麗的水泥磚,路上的標誌牌都帶有很強的裝飾性,尤其是街面上許多地方改造成街心花園和綠化帶,五顏六色的鮮花裝點著省城的各處,讓人眼花繚亂的同時也享受到心情的愉悅。
卞虎來過省交通廳新建的大樓,桑塔那進城后,他指點尹凡的司機小邢左拐右繞上「五一路」,再一直開到交通廳的大門前。
由於這一帶地皮緊張,省交通廳沒有院子,辦公大樓臨街而建。二十二層的樓體造型別緻,海藍色的玻璃幕牆閃著銀光,樓的上部配有亭閣般的裝飾型建築,中國式的屋頂和西洋式的牆面形成很大反差,卻又互相映襯,顯出相得益彰的效果。離交通廳大樓不遠處還有幾棟這樣的大樓,據卞虎說,那分別是省地稅局、省國資局和省公安廳的大樓,幾棟大樓遙遙相對,爭奇斗勢,不用說,大大地增添了省城的氣派。
等小邢停好了車,卞虎領著尹凡往大樓里走。大樓傳達室里一個老頭口氣很兇地喊住他們:
嗨,往哪兒走,你們!
卞虎說,老師傅,我來過這兒的,你不記得了?
老頭翻翻眼皮說,你來過沒來過誰曉得?你就是來過又怎麼樣?他見卞虎仍然沒停下腳步,還在走的樣子,叫道,過來過來,你這個人怎麼回事?知道這是這麼地方嗎,由得你亂進?!
卞虎說,我們找王廳長來辦事的。
辦事?辦什麼事?公事還是私事?你們哪兒的?
尹凡說,我們是從東陽來的……他話沒說完,卞虎趕緊打斷他,說道,當然是公事了。
老頭聽見尹凡說是從東陽來的,就露出了笑,那笑很不好看:原來你們是外地的!聽著,公事也不行,現在快下班了,王廳長不在。
快下班了不是還沒下班嗎?王廳長在不在我們上去看看。
那也不行。出示你們的證件!老頭拿過一個登記本,做出公事公辦的樣子。
卞虎掏了半天口袋,說,哎呀,工作證忘了帶,身份證行不行?
身份證不行!現在每個人都有身份證,有身份證也不見得就能證明你是好人。
那我跟王廳長打個電話看。說完,卞虎伸手就要拿傳達室里那架電話機的話筒,老頭卻十分敏捷地搶先用手摁住話筒,說道,這裡的電話不是你能隨便用的。
卞虎無奈,掏出手機打電話,可卻沒打通,他認為是自己撥錯了號,便又對老頭說,我查查你這裡的電話簿總可以吧?
老頭依然不肯,而且要往外攆他們,尹凡見老頭這樣不通人情,心裡不高興了,說,你們這裡又不是衙門,怎麼這麼難進?
老頭一臉得意地說,誰說不是衙門?這要放在過去,那可是大大的衙門,不是老百姓可以隨便進來的地方。
聽老頭這樣講話,尹凡真是把臉都氣歪了。他還想說什麼,卞虎拉拉他的袖子,同時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塞到老頭的手裡,放低了聲音說,工作證找到了,這下可以進去了吧?
老頭低著頭打開手心看了看,臉上露出了笑容,說道,行,行!既然找到了工作證,你們就進去吧。
於是卞虎和尹凡就上電梯里去了。尹凡覺得蹊蹺,對卞虎說,你給老頭看的是工作證嗎?我怎麼覺得不像?
卞虎說,什麼工作證,我給了他10元錢他就開恩了——這見錢眼開的老東西!
尹凡這下又開了眼界,心裡說,怪不得卞虎在外面人頭熟,玩得轉,他腦子就是比自己活絡,要自己無論如何想不出這樣的辦法——不是想不出,是根本沒覺得這樣的手段竟會這樣管用,連看門的老頭也吃這一套!
交通廳廳長們都在一十八層辦公,這一層樓的房門和其它樓層不同,都要寬大一些,說明裡面的房間十分寬敞。每個門上都裝飾著浮雕花紋,還鑲著金色的邊框,和高級賓館的房門一樣。
王副廳長的辦公室在1805號房間。來到房門前,卞虎輕輕地敲了幾下門,聽見裡面一個透著威嚴的聲音說到:
進來!
卞虎推開虛掩的門,和尹凡兩人一前一後走了進去,原來裡面是個套間。外間做接待來客用,裡間才是辦公的地方。王副廳長剛把桌上一些不知是文件還是寫著別的什麼東西的紙張收攏來。他起初楞了一下,等看清楚是尹凡和卞虎二人後,露出十分高興的表情,起身離開寬大的皮轉椅,走過來和兩人熱情地握起手來。
喔唷,原來是你們兩位老弟呀,難得難得!你們多久才來一次省城,來了還知道到我老王這裡來看一看,真是夠朋友,夠朋友!
兩人預想到見了王副廳長,他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一定會有些客氣話。他的性格兩人都知道一些,尤其是卞虎更加了解。但沒想到他這麼熱情,甚至直接把兩個人稱呼為「老弟」,這讓兩人十分受用。聯想剛才在樓下受那個接待室老頭刁難的情形,心裡不覺更是感嘆。
王副廳長知道他們來,特別是尹凡來這裡一定有事,但他卻不開口問,也一句不提嶺下村希望小學的事——他這樣做是不想給兩人造成心理壓力,也不願讓他們產生交通廳給下面辦點事總不忘表功的印象。他先摁了一下鈴,讓人給兩個人倒了茶水,然後拉開落地式窗帘,打開通陽台的玻璃門,帶兩人去外面「參觀」。
王副廳長這個套間本來就大,足有上百個平方米,而外面的陽台也出人意外地寬大,可以擺得下一副乒乓球台。陽台上種了君子蘭、合歡、鐵樹等等花木,還放了一張江西景德鎮出產的圓形瓷桌、兩個瓷墩。站在陽台上,可以俯瞰省城最繁華區域的景色,縱橫交錯的街道,密密層層的房屋,星羅棋布的花園廣場,都盡收眼底。與陽台成垂直角度的「五一路」,筆直而纖細,像一根長過了分的灰色鉛條,在鉛條上跑的各種汽車,更是像甲蟲一樣,在慢慢地蠕動。往遠處望,城市的輪廓漸漸遮蔽在一片蒙蒙的煙雲之中,那裡還有白茫茫很浩大的一片,卞虎問,那是哪兒?王副廳長說,那也是環翠湖呀,是環翠湖的一個湖灣,那邊就是大學城。尹凡聽說過,所謂大學城就是以前的大學區,由於城市擴建,原先是郊區的地方現在早已經歸併到城區里來了。而大學校區作為一塊重點建設的區域,面貌變化尤其大,氣象是日新月異,幾乎成為一座城中城,所以現在把那兒叫做「大學城」了。他想起自己在那個地方讀書的時光,禁不住有了些歲月悠悠的感覺。
一股清涼的風從陽台外面吹過來,帶著新鮮的潮濕的氣息一直鑽入肺腑,讓人感覺到春天正在逼近。卞虎像酷青那樣喊了聲:爽啊!王副廳長很是滿意地問:怎麼樣,我這個地方?
卞虎撓撓頭道,王廳長,在你這兒上班,大概就感覺不到辛苦和勞累了。要是有了什麼煩心事,走到這陽台上四面一看,什麼都煙消雲散了,嘻嘻。
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工作環境上當然也要給大家創造一個好的條件咯。這也是廳領導解放思想的結果嘛!王副廳長的語氣就像對屬下做思想政治工作、進行開導一樣。
回到辦公室里,王副廳長讓他們兩人喝口水,他看看辦公桌上的電子鐘,說,時間不早了,你們難得來,就在這兒吃中飯,老王我陪你們。說完,拿起電話給廳辦公室管行政的副主任周小序打個電話,說來了兩位客人,安排一桌飯。電話那邊請示按什麼規格辦,王副廳長說,這兩個人你認識的,都是老朋友了,河陽的卞虎卞主任,還有東陽縣尹書記。周小序曾陪王廳長到過河陽那邊,東陽也去過,一聽是這兩位客人,馬上很爽快地說,那就安排在白天鵝吧!王副廳長很滿意地說,可以,就這樣吧。你也來陪一下。
白天鵝是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名字,地點離交通廳不遠,拐過一個街角就是。王副廳長讓尹凡和卞虎兩人乘自己的藍鳥車一起前往,周小序開一輛奧迪車領先,小邢駕車跟隨,幾分鐘后就到了「白天鵝」。在保安的引導下停好車,門童恭敬地拉開超厚的玻璃門,一行人走進酒店裡面。迎賓小姐給每人一個甜美的微笑,然後領著他們乘坐觀光電梯上到9樓,來到剛才周小序電話預定的一個小型包廂裡面。五星級酒店和一般酒店就是不一樣,不僅裝修豪華精緻,而且從門童到迎賓小姐再到包廂服務員,每個人都訓練有素,說話的聲音輕柔,彬彬有禮,服務不僅到位,動作也顯得優雅有節制(儘管有時候會讓人覺得做作),這就使人產生一種溫馨的感覺。卞虎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說道,哎呀王廳長,你真是太,太,太那個了,我都不知道該怎樣來表達……王副廳長很大方地一擺手:
這算得了什麼?我到你們那裡去,你們底下的同志多客氣!他怕冷落了尹凡,轉過臉對著尹凡說,特別是到東陽,你們那個翟書記,還有陳縣長——是叫陳縣長吧?多豪爽!那才叫感情,對不對?
尹凡說,你們交通廳對我們基層的支持那麼大,我們感激都感激不盡呢——由於經歷多了,現在尹凡場面上的話說得也挺順溜了。
周小序點好了菜,有龍蝦、鮑魚、河蚌、魚翅等。沒等多久,菜上來了。王副廳長舉起酒杯,先和坐在他右邊的尹凡碰杯,說是敬東陽縣的書記和縣長一杯,並讓尹凡代他邀請書記和縣長有空來省城轉轉,「像你們一樣,來看看老王嘛!」說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由於是代書記和縣長接受敬酒,尹凡不能推辭,也將酒給幹了。見他能夠一口乾一杯酒,卞虎忍不住讚歎:尹凡,你下去鍛煉真是見效,一年不到,酒量就練出來了。尹凡說,王廳長敬酒,再不能喝也得喝,你不是常教訓我說這是規矩嗎?王副廳長聽得笑眯眯的,說道,小周你看看,基層的同志水平不低嘛,有很強的自律意識呢!王副廳長同樣又朝卞虎舉起酒杯,說是敬河陽市交通局郝仁寶局長以及幾位副局長們的酒。卞虎上酒桌一碰杯就來了勁,說話也有些唐突起來,他說,廳長你既然敬我這麼多上司的酒,那用這個小杯子不行,要換大杯。王副廳長不慍不惱,仍是帶笑地說,小卞呀,看起來你還真敢跟你們局長講價錢呀。卞虎這才醒悟自己說錯了話,他趕緊改口,對服務員喊道:小姐,拿一個大杯來!王廳長,你就用這個杯子,我用大杯,代表我們局長,向你表示感謝!等服務員把大杯的酒倒好,他端起杯子和王副廳長碰杯,然後仰脖子把一大杯酒倒進嘴裡。喝完,還將杯底倒過來給大家檢驗。
好,你們兩位老弟確實夠朋友!王副廳長又讚揚了一句。
這樣一乾杯,氣氛上來了。連續敬了幾個回合,周小序不斷讓他們別客氣,多吃菜,還說王廳長這個人就是好,對下級一點沒架子,所以在廳里威信特高。尹凡和卞虎今天深深體會到這一點,所以連連點頭說,就是就是,這樣的領導真是難得。
一邊喝酒,一邊說話,周小序問起兩位來省城是否有什麼公幹?尹凡和卞虎互相對看了一眼,就談起有關那條高等級公路的事情,並說東陽縣的領導們為此十分焦急,並感到困惑。周小序說,別說你們困惑,就連我們廳里的領導和搞規劃的同志也感到困惑。困惑歸困惑,不過這樣的事情既然省里定了,那還不得聽省里的?
不是說目前還只是「初步確定」嗎?不知還有沒有可能改變決定?
周小序笑笑說,王廳長以前曾經管過規劃,有沒有可能改變,王廳長不說,我怎麼敢說?不過要我看,政府機關向來什麼事都是下級服從上級,除非能找到比省里更大的官,否則這種事是沒多少辦法的。
尹凡和卞虎又看看王副廳長,見他對此一句話也不說,好像省里準備花一大筆錢修這一條路跟他無關似的,心裡便沒有底,覺得周小序的話肯定錯不了,這番來打探情況多半不會有什麼結果。
吃完飯,兩人和王廳長道過別,周小序把他們倆安排到廳里的招待所住下,給尹凡、卞虎和小邢一個人開了一個標準間。他說,廳長交代了,你們來就是客人,客人要好好接待,不能冷落的。另外晚上吃飯王廳長事先另有安排,不能來陪你們,到時候我會來陪。周小序的熱情讓兩個人感到過意不去,就說晚上吃飯已經做了安排,周主任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與周小序分手的時候,尹凡讓小邢從桑塔那後備箱里取出兩盒茶葉,那盒子上印了字:雨前鳳嶺毛尖,標的價格是1080元,另外又取出一個整條的羊腿,一刀腌肉和兩隻臘雞,說這點小意思,非常不成敬意的。周小序再三推辭不掉,便把東西放進自己車裡。臨走時,他搖下車窗玻璃,對卞虎說,你們吃飯時說的那個事呀,再找找王廳長,說不定他能給你們出個好主意。
周小序走了后,兩個人到房間里住下。交通廳的招待所對外掛的是迅達賓館的招牌,但廳里的幹部還一直按多年的習慣把它叫做招待所。所里的一切設備都是按照三星級賓館配置的,條件很不錯。中午喝了酒,下午又沒什麼事,一直睡到三點多鐘,尹凡起來后,到卞虎的房間里,兩個人商量這事到底有戲沒戲。卞虎說,管它有戲沒戲,既然來了,死馬當作活馬醫嘛。尹凡就說,中午周小序說找王廳長可能想得到辦法,你說是真的還是一句隨便說的搪塞話——一說完這句話,尹凡心裡有些慚愧: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對人對事從來沒有這樣疑神疑鬼不抱信任的,怎麼現在對人的誠信度的質疑到了如此敏感的地步?卞虎想事情卻從來不願想得這麼細,他說,管他是搪塞還是玩笑,反正我們計劃好了晚上上王廳長家拜訪的,去了再聊聊不就知道了嗎?
晚上吃過飯後,兩個人坐車到交通廳的宿舍區,找到廳長樓,摁了摁單元門前防盜門的門鈴,門鈴里傳出大約是王副廳長夫人的聲音。那聲音帶著明顯的冷淡說,王廳長還沒回來。尹凡聽了心裡不受用,剛想說那我們先在樓下等一會兒,卞虎卻搶上去對著蜂窩送話器說:
我們是河陽來的,給王廳長帶了點土產。
卞虎的話音剛落,就聽防盜門「咔嗒」響了一聲,原來門立即開了。卞虎得意地對尹凡扮個鬼臉,悄聲說道,什麼叫芝麻開門?這就叫芝麻開門!
兩個人拎著一大堆東西上了樓,王副廳長家防盜門上的小窗已經打開。一個五十上下的女人隔著小窗看清他們后,再把門鎖開了,然後讓他們進來。看她的衣著和說話的神態與口氣,兩人知道這就是王副廳長的夫人了。卞虎一邊將東西往客廳里放,嘴裡一邊「伯母伯母」很恭敬地叫著。他們帶來的東西基本和中午送給周小序的一樣,只是下午兩個人特別去了一趟「五一路」上的「戴夢得」珠寶店,買了一對標明為緬甸出產的紅玉手鐲,一條鑲瑪瑙的白金項鏈,用十分精緻的軟緞錦盒裝了,一併帶了過來。卞虎特意把那個錦盒放在一堆東西的面上,好讓夫人看見。王副廳長的夫人一邊說著「大老遠的,你們這麼客氣」,一邊用眼角朝那個錦盒很快地瞟了一眼。
放好東西后,卞虎問,王廳長什麼時候回來?王副廳長的夫人這才明白他們找丈夫還有事,並不僅僅是送東西的,就回答說,應該快了吧?每次他在外面應酬,只要不是陪部里的領導,一般這個時候差不多就要回來的。要不你們先坐下等一會兒?她的語氣聽上去比剛才熱情了許多,面部表情也生動了一些。
卞虎有經驗,知道有時候外出辦事,哪怕是找領導辦事,需要膽子大一些,臉皮厚一些,不能太講溫良恭儉讓,要不然反而會耽誤事。他見夫人這樣問,求之不得,馬上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還拍拍邊上的位置說,尹書記,要不我們坐下等王廳長吧!
兩人坐下后,王副廳長的夫人朝廚房裡喊:桃花,桃花,客人來了還不懂得倒茶?趕快端兩杯茶來!說完,又轉過身對卞虎和尹凡兩人說,咳,真沒辦法,請個保姆真是的,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手腳又笨,還不願意做事。
廚房裡面傳來幾聲「乒里乓啷」的響聲,夫人又朝裡面喊:手腳麻利點,不要把東西給打了——你們看,來了兩個月,還這個樣子。
正說著,那個叫桃花的保姆端著兩個茶杯出來,將它們放在尹凡和卞虎面前。保姆年紀倒是小,只有十幾歲的樣子,梳著兩條辮子,但並沒有梳好,顯得蓬鬆而散亂。雖說是叫「桃花」,可相貌卻有些難看:眼睛太細小,兩個眼皮就像得了浮腫一樣;一枚黃黃的牙齒往外暴出,個子雖然不算矮,但那身材卻不知哪兒不勻稱,讓人看了感覺不順眼。桃花把茶水放下的時候,不小心將杯子里的水濺了一些到茶几上,王副廳長夫人皺了皺眉頭,說,快去拿塊抹布把水擦了!等一切都弄妥當了,夫人嘆口氣說:
你們看看,就這個素質,讓我這個家怎麼當。我們家老王一天到晚在外面忙,家裡的事基本上什麼都不管,都得靠我一個人。兒子呀,女兒呀,上學呀,結婚呀什麼的,別看家裡這點事,忙起來沒個頭。
夫人一邊說,像是埋怨,又像是自誇。有些領導夫人有這麼個脾氣,見到外面的人,講一些家務上的事,好讓人感覺自己的丈夫功成名就,高人一等,背後其實是自己在支撐著,因此丈夫的榮耀就等於自己的榮耀,而丈夫的成就也就是自己的成就。卞虎聽出了她的意思,趕快乘機端她幾句,說伯母真的很能幹,怪不得王廳長能有這麼大成就,別人都說成功的男人後面一定有一個傑出的女性嘛。又說伯母的氣質一看就非常高雅,別說在河陽見不到,就是在省會城市肯定也不多見。這些馬屁話儘管說得太露骨,夫人聽了,心裡卻跟吃了蜜似的,臉上更是笑容綻放。嘴裡卻說,唉,我也難啊。一直想請一個好一點的保姆,能幫得上我一點,可一直都沒能如願。現在怎麼連請個保姆都這麼難!
夫人的口氣雖然對保姆有些挑剔,但桃花給人的印象也確實不甚佳。尹凡想起自己老家那個村,包括嶺下村裡有些人家的姑娘其實長得挺不錯的,腦瓜子也聰明,就是讀的書少一點,在外面找不到事做,出外打工家裡又不放心,怕不安全,所以就一直呆在家裡。假如讓她們到省城來做保姆說不定她們會很願意,於是就說,伯母你要真的想另請保姆的話,將來我們從河陽給你介紹一個,一定挑一個讓你滿意的。夫人一聽,用手拍一下大腿,表情誇張地說,哎呀,那可就太好了!如果真能找到一個合適的保姆,我可就解放了。
正說到這裡,門鈴響了。夫人趕緊過去開門,一邊說,我們家的大忙人回來了。
門一開,果然是王副廳長在門外。他一邊換上軟底拖鞋一邊說,你們來了?今晚上有點應酬,讓你們久等了。夫人打斷他的話,說道,你呀,你哪天沒有應酬?!快坐下陪陪客人吧,我給你倒杯茶去。說完,用丈夫的真空保溫杯親自去廚房倒了一杯水來,又喊來保姆,將尹凡他們帶來的禮物轉移到裡面房間里去。尹凡注意到,那個錦盒由夫人親自拿著進了卧室。
王副廳長把噙在嘴裡的一根牙籤取出,扔在茶几上那個卡通造型的迷你廢物箱里,端起保溫杯連喝了幾口茶,說,整天就是這樣,想回家吃頓飯都不容易。這每天上上下下來的客人就是多,廳里幾個廳長陪客人都嫌不夠用——縣裡面我看也差不了多少。還有人老說幹部職數多了多了,我看還得增加職數才能對付這麼多的工作。
聽得出,王副廳長的口氣是在開玩笑。尹凡和卞虎心裡都很高興,王廳長能主動開這樣的玩笑,說明已經不把他們當外人了。兩個人就接著中午吃飯時的話題,將高等級公路的事情再次提了出來。王副廳長的夫人進卧室后把兩人送來的錦盒裡的禮物仔細看過了,這會兒她又出來,正好聽見尹凡在說修建公路的事,便對著丈夫插話說:
老王啊,人家下面來的同志找你一趟可不容易,跑那麼老遠。修建公路什麼的,能幫就幫人家一下。我看人家也是為了事業嘛!
王副廳長一聽就聽出,夫人對今天這兩位客人送來的禮物比較滿意。他晃著一條腿,眼睛一邊溜著正播放《焦點訪談》的電視屏幕,一邊慢條斯理地說:
這可不是修一條普通的路,廳里列個計劃,往下撥點兒款的事,這條線路是唐副省長親自提出的,而且還不是他的意思,是遵照別人的意思定的。
王副廳長這句話其實是說給尹凡和卞虎聽的,而夫人說完剛才那句話就彷彿已經盡到了自己的義務一樣,她也沒聽丈夫說的什麼,就進了廚房,朝小保姆吩咐什麼事情去了。
卞虎說,王廳長,你是交通廳的元老,德高望重,是公路橋樑建設方面的專家,權威,論業務,省里沒有人能和你相比的。依照你的意見看,初步確定的線路難道就沒有可能改變嗎?
尹凡真的佩服卞虎,說起恭維話來不用打草稿,一串一串的,而且都能說到別人的癢處上。果然,王副廳長聽了卞虎一番話,臉上也放出光來。他說,也不是說唐省長提出的建議就一點不能改變。其實提出這樣的建議我看唐省長也不很情願,不過依他的身份不得已罷了。但要推翻這個建議,再找領導恐怕未必行得通:你能找到國務院領導出面說話嗎?你能找到政治局去嗎?一下要多出幾十個億呀,不是小數目!可是,從政治上考慮,多幾十個億有時候也得花,這樣的事不是沒見過。見王副廳長這樣說,尹凡和卞虎不知什麼意思,也許根本沒戲?也許王廳長不好提什麼建議?兩人一時不好說什麼,只好等王廳長繼續說下去。
這時,中央電視台的《焦點訪談》節目已經播完,正在播廣告。王副廳長拿起遙控器換了幾個台尋找合適的節目,尹凡坐在那兒,一下子感到心情很鬱悶,覺得登門找領導真是件屈辱人格的事,他表面上對你再熱情,說出的話再好聽,也是裝出來的。骨子裡他還是瞧不起那些職位和身份低於自己的人。正這麼想著,王副廳長大概是沒找到可看的節目,放下遙控器說話了。他慢悠悠地開口道:小卞啊,別看你也在交通部門幹了這麼些年,但你一直是搞行政的,對業務這一塊恐怕不很熟。卞虎連忙點頭:廳長批評得對,廳長批評得對!王副廳長繼續說,都說中國搞經濟也像搞政治,向來遵循的是下級服從上級的原則,但現在畢竟進步了,有時候,專家的意見的確可以左右大局,尤其是在那些大的建設項目方面。比如說三峽工程,不就是在廣泛徵求專家的意見后再上馬的嗎?還有秦山核電站之類的建設,不取得專家們的贊同,誰敢決策,誰敢拍板!當然,修公路不比建核電站,它的科技含量沒那麼高,要求也沒那麼嚴格,而且修路對政府來說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講到這裡,王副廳長停下,又喝了一口水,卞虎趕緊起身跑到廚房拎出個熱水瓶來,替王副廳長加上水——但是,畢竟這不是一筆幾百上千萬的投資,而是需要投資上百個億。即使領導發表了意見,假如有哪位專家——這當然不是指一般的專家,非得是得到公認的國內一流的專家——發表不同意見,提出反對看法,我看領導的意見可能就得改變了。
聽王副廳長說到這裡,兩個人這才明白,要想改變這條路的線路規劃,只有通過專家才是唯一的可能。卞虎雖然對具體業務不是很熟悉,但聽王副廳長這樣點撥一下就知道下文了。他說,對呀!怪不得說生薑還是老的辣,一條路即使做了規劃還得進行設計和勘探,假如過不了這一關,那規劃就得重來。王副廳長接著說,在廳里的會議上我可以建議,這條路的設計勘探不能請省里的人搞,要搞就得請北京的專家來做。這是省裡面一條十分重要的路,開不得半點玩笑!
王廳長話音剛落,尹凡和卞虎都興奮起來,說,那就全靠王廳長支持了。
王副廳長手一搖:不,不能全靠我。北京方面的工作,還得靠你們去做。這要看你們縣裡的決心怎樣,要做就要盡全力。能爭取到這條路從縣境通過,那比什麼都更有意義。
臨走的時候,卞虎又不失時機地恭維了一句:王廳長真是一肚子的金點子呀!說得王副廳長哈哈大笑:小卞呀,有你這樣的機靈,很快就會弄個副局長乾乾的。
還要王廳長多多栽培才是!王廳長下次再去河陽,還真的要請你和我們局長說一說,推薦推薦。
從王副廳長家裡出來,兩個人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尹凡破天荒地開口說,小邢,卞虎,現在時間還早,我們上環翠咖啡廳喝咖啡去!尹凡喝咖啡當然不止第一次,可是上咖啡館去喝咖啡,他真的還不知是什麼滋味。他只知道這是一種高檔消費,一般的工薪階層,特別是河陽這種收入比較低的地方的工薪階層是不會去那種地方喝咖啡的,但今天這項任務完成得比較順利,他心裡高興,尤其卞虎為辦這件事出了這麼大的力,不犒勞犒勞他說不過去,所以他才主動提出這個建議。說實在的,下午上「戴夢得」去買禮物,看見櫃檯上的那個標價,尹凡差點打了退堂鼓。他對卞虎說,這兩件首飾,要在鄉下,頂得幾戶農民辛辛苦苦種一年的田,一個村的農民一年上交的農業稅都沒有這麼多。咱們找王廳長辦的這個事,八字還沒有一撇,要是這個錢白花了,你說我怎麼向縣裡面交待?怎麼對得起東陽的百姓?卞虎見他那副心疼的樣子,便有些嘲笑地說,看你還當著縣委副書記呢,一點習氣都沒有。要知道這又不是花你的錢,而且也不是你擅做主張,你不是講,陳縣長說過了的,為了辦這件事,一切開銷不必考慮,全部實報實銷嗎?尹凡說,可這樣花錢未免也太大方了吧?如果把事情辦成了倒沒啥說的,萬一要是辦不成,那這錢不就打了水漂了嗎?卞虎見他婆婆媽媽的,心裡不耐煩,說,萬一要是打了水漂,也不是我們故意的,你說是不是?替公家辦事,該花的錢要是不敢花,那事情辦不成,責任不是更大?再說了,就是私人辦事,也得先下魚餌才行,現在社會上,誰要是想調動個工作,換個崗位什麼的,你不事先去給掌權的人送禮,這些事往往就辦不成。河陽市這類的事情聽得多了,你又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相信你也沒少聽見這樣的事情。他見尹凡在點頭,又繼續說,就連老百姓都知道,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是事先不搞點感情投資,那就叫「空手套白狼」,天下哪有那麼好的事?!卞虎一席話,連搶白帶開導,說得尹凡啞口無言,只好將牡丹卡掏出來遞給卞虎。卞虎說,挑好了東西,你去刷卡不就得了?尹凡卻說,還是你去吧。我去刷那個卡,真有一種犯罪的感覺,下不了那個手啊。卞虎一笑,接過卡說,那我就只好替你犯一次「罪」了,可心裡還在埋怨尹凡過於摳門。現在,他見尹凡主動提出喝咖啡的事,就說,怎麼,終於想通了?看起來「實踐出真知」這個道理真不錯啊,不經過今天晚上這場體驗,恐怕你永遠過不了這一關的。下回辦事應該懂得這個道理了吧?替公家辦事首先要學回替公家花錢——過了這一關才能夠一路上過關斬將!
尹凡說,難說。我和你不一樣,是農村長大的,從小養成的脾氣,改也難。下次要是再碰到這樣的事,恐怕花錢的手還是會有些顫抖。
卞虎就說,不是我批評你,尹凡。就我所接觸過的縣一級領導中,還真沒有像你這樣替公家死守著錢口袋的。有些縣級幹部,花公家的錢那就跟撒傳單一樣,唯恐有哪塊地方沒撒到,從不會考慮應不應該撒的。你呀,這方面真得好好鍛煉鍛煉才是!
小邢開著車,一邊聽他們說話。雖然已是晚上十多點了,可省城主幹道上的車流依然不少。那各式各樣的轎車,車尾部極具裝飾性的紅燈一閃一閃,就像田野間無數求偶的螢火蟲在飛舞,在炫耀,馬路兩旁的景觀燈比起河陽市來,又不知高出了多少個檔次,讓人的心情很容易迷失在其間。卞虎說到這兒的時候,正好馬路對面的紅燈亮了,小邢將車停住,等著綠燈亮起,他見尹凡沒有回答卞虎的話,就說,卞主任,你說的雖然都是真實情況,可說實在的,群眾還是覺得尹書記這樣的人,才真正像個替百姓著想的幹部。
尹凡說,唉,這樣的事情,好像講道理都講不清楚了。卞虎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現在考核一個幹部能力強不強,辦得成辦不成事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指標。中國這個講禮儀的國家,禮儀的禮現在都變成了禮品的禮了。
對,這才叫識時務者為俊傑嘛。哦,對了,卞虎又說,等會喝完咖啡,還得洗個頭才是,要不然緊張了一天,這腦袋都要炸了。
尹凡知道卞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卻順著他說,隨你洗什麼,反正是陳縣長買單。
這才對嘛。能幹事,還要會花錢,這才像個當官的。
去你的,哪有這種說法?尹凡捶他一拳,兩個人一起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