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省里高等級公路的線路確定了,卞虎為此特意給尹凡打個電話表示祝賀,說,真是不容易啊,跑這個事。現在終於功德圓滿了。尹凡說,你老兄可是立了一大功。翟書記說了,一定要重重地感謝你,還讓我邀請你什麼時候再來棲鳳嶺玩一趟。哎,對了,下次來的時候,那個什麼薔啊,你可以把她再帶來嘛。尹凡因為高興,在電話里和卞虎開起了玩笑。卞虎說,我還正想問你呢。聽說你後來和你們縣裡那個盧主任盧燕,又單獨上北京去了?你行啊你。我同你上北京的時候,你故意在我面前裝君子,原來心中早已有數,有的是機會在背地裡吃陰食啊。尹凡說,你可別冤枉我。人家都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你把我看得連兔子都不如啊?!
和卞虎通完電話,尹凡自己便回想這些事。要說盧燕,的確是個有一定素質,甚至比較出色的女性——這無論是從她的社會角色還是性別角色來講都如此。作為縣委辦主任,她熱情爽朗,善於交際,靈活圓通,處事有方,能很好地完成上級交辦的工作,即使遇到一些難辦的事,也總有辦法主動想出解決問題的點子來。作為女性,她嫵媚而懂得修飾,溫雅又不乏體貼,能站在別人的角度去考慮問題,加上伶牙俐齒,作風果決,可以說在女性裡面性格屬於比較完美的了。雖說相貌不是十分漂亮,但五官、身材加上整個氣質的搭配,卻很少有人能比得了。尹凡剛到東陽時,對她的確抱著一種漠視的態度,經過一段時期的接觸才了解到,她這樣的女人,自己無論是在學校讀書期間還是在河陽市的工作單位,其實都很少見到。翟燕青能不顧嫌疑把她提拔到目前這個崗位,可以說是有識人的慧眼的。盧燕對自己抱有相當的好感,這點自己能很明確地感受到。這裡面的因素是綜合的,並不光因為自己是縣委副書記的原因。自己的學歷、經歷以及個人素質(或許這一點是最重要的)對盧燕這種年紀的女性來說,應當具有一定的吸引力的。
盧燕對自己的關照,雖說體現了下級對上級的尊重,但多少也包含有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傾慕的意思在裡面,這似乎也可以作為「燕雙飛」傳言的反證。尹凡能夠感受到這種傾慕,但也同樣感覺到其中的節制。盧燕由於崗位的關係,說話有時放得很開,這主要是為了應對那些容易讓人尷尬的場面,她不能不主動出擊,以免陷入被動。但正因為她的伶牙俐齒,一般人對她還是抱有畏懼心理,不敢太放肆的。而盧燕的「放開」卻絕對不是放蕩,她的好感當然也就不能太認真地看做是某種特殊的情感,尹凡對此是很清醒的。尹凡其實還看出了盧燕內心虛榮:她需要男人的注目,尤其是需要那些比較出眾的男人的注目,這樣她才能感覺到自己的魅力、自己的價值,這樣她才能在辦公室主任這個需要不斷應對各種人群,一年到頭繁雜勞累的崗位上,始終保持一種絕對的自信心。
盧燕是這樣的人:容易引起一部分人的傾慕,也容易遭到另一部分人的嫉妒。總之,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尹凡最後下了這樣一個結論。
市農業局農技科長高升終於抽出時間到嶺下村來了。他雖然也是市直機關的一個科長,但卻一副老夫子的模樣,動作有些呆板,神情卻很專註,與人們印象中的機關幹部那種動作靈便,眼神活絡,口氣總是很大的形象大不相同。假如他一個人走到外頭,恐怕沒有人會把他當幹部看待。尹凡陪著他到嶺下村的山崗、田頭和一些村民的家裡去轉悠,去探訪,高升總是一副認認真真的態度,問這個山上種過什麼,田裡稻子收多少斤,家裡主要靠什麼為生?領導們下鄉視察也常問些這類問題,但農民們都感覺到那裡面居高臨下的心理和準備施捨的態度,高升的語氣里卻一點這種的成分都沒有,因為高升根本就不具備所謂「施捨」的權力和本領。說實在的,尹凡在黨校同學中,雖然結交的朋友不少,像沈強、馬蘭、卞虎,還有黃日偉、韓玉昆等人,大家比較投緣,也有許多的共同語言,但與這些人打交道,尹凡看中的是他們的機敏、豪爽、熱情和講義氣,唯獨從高升那兒,他看到的是一種如今已十分鮮見的敬業精神。所以,尹凡一直對高升抱有一種說不出口的敬重。尹凡知道,高升的那份執著在社會上已喪失殆盡了,就連自己曾經那樣地有過熱血,有過憧憬,現在早已經「識時務」了,世俗化了,而且一旦識了時務,很快也就能跟上潮流,長袖善舞了。高升為啥還能夠不為世俗所左右呢?高升當然也不需要別人表達對自己的敬重。他跟著尹凡,村裡村外認真地看,認真地做筆記,還從山上、田間挖些土,裝進自己帶來的小布袋裡,說是拿回去化驗一下,檢驗土壤里的酸鹼度、PH值和其它一些相關指標。尹凡說,這村裡有一戶最窮的人家,你要不要去看一看?高升說,我經常下鄉,很多農村的貧困戶家都去過,特別是山區裡面的貧困人家,只要遇上的都會去走一走。雖然幫他們解決不了什麼問題,但是去看一看,總是能提醒自己,生活上要滿足,工作上卻不要懈怠。自己多干一點工作,總能對推進貧困問題的解決多多少少出一點力的。畢竟我自己從小是農村長大的嘛。聽了高升的話,尹凡倒有點慚愧:自己也是農村長大的,可對於農民的感情卻不如高升這樣純粹。兩個人走到丙生家裡,高升看到的和他在其它地方看到的赤貧戶的家庭沒有什麼區別。只是,丙生的態度和尹凡上次來的時候已經大不一樣了。他恭恭敬敬叫尹凡「書記」,對高升叫「高幹部」,還說要到鄰居家借條凳子給他們坐。尹凡說,不必了。孩子讀書怎麼樣?他一邊問,一邊用眼睛梭巡著門后,見那兒原先貼對聯的地方,那張充滿牢騷的對聯已經被完全撕掉了,只剩一些粘得過牢的碎紙片還在牆上。丙生回答尹凡的話,說,老師講,我那大丫頭學習很吃苦,比別的孩子懂事。唉,也怪爹媽這個樣子沒本事,家裡一條牛還每天要她牽出去放一下。她放牛的時候還帶著一本書去呢。隨便聊了幾句之後,高升從口袋裡摸出一張一百元的鈔票,遞給丙生,說道,別的也幫不上你,這點錢算我給孩子買作業本和鉛筆的。丙生想要拒絕,可高升說,你可不要嫌少,我個人實在只有這麼一點能力,別的忙真的暫時幫不上。以後你這個村要是能從生產結構、生產條件上做些改變,說不定生活會慢慢改善。丙生只得將錢收下,一邊用眼睛感激地看看高升,又看看尹凡。
從丙生家出來,尹凡責備高升:真不該帶你去丙生家。你看看,你那麼點工資,你愛人小麥單位效益又不好,正在待崗。你這樣子可是給家裡增加負擔哪。
高升說,我這人就是這樣,改不了。像我這樣一年花出去的錢也有上千塊——但也就是家庭收入的10%多一些吧。可那一百塊錢放在這些貧困戶身上,起的作用就大了,往往解決的是燃眉之急呀。
小麥知道你這樣子做嗎?
知也知道。有時候我也會跟她講。
尹凡說,小麥可真是個賢妻良母。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能理解你的做法真的不容易啊。
唉,該吵架的時候照樣會吵架。家裡畢竟上有老下有小嘛。
所以呀,我不同意你總是掏自己的錢去幫助人。說實在的,按照你家裡的情況,你還需要組織上給你解決問題才是呢。何況你這樣子兢兢業業地工作,本身就是對農民們最大的幫助啊。
工作本身是一種責任,可這卻是做人的良心呀!
聽高升講到良心,尹凡覺得,這樣的辭彙已經好久沒聽見過,都感到陌生了。他想起自己讀小學的時候,良心這樣的東西曾經被作為唯心主義的東西來批判,很多人早已經將它棄若敝履,不再相信它了。可高升,比自己年長不了幾歲,為什麼他腦子裡還能為這種陳跡一般的觀念留下生長的餘地呢?
高升回去后,很快將土壤化驗報告寄給了尹凡。他在信中還寫道,他已經替嶺下村預定了一批果樹苗。在明年春天果樹苗運到的時候,他將帶著技術員再來一趟。至於買樹苗的錢,他找了市扶貧辦工作的一位老同學,他答應撥出一些扶貧款來解決。尹凡一方面很高興,覺得這是替嶺下村的百姓做的又一件實事。同時又想:自己這麼多朋友交往,唯獨不講利益往來的只有高升老先生了。高升的這種精神,哪怕自認為清高自守的自己也做不到啊。
河陽市委的喉舌《河陽日報》經常在一版的位置上刊登有關本市招商引資的新聞,不是今天這個縣引進了一條易拉罐生產線,就是明天那個縣與外商簽訂了投資協議。而且電視上也經常播出這樣的簡訊:某某地方又有新的外商投資的企業開工或奠基等等。畫面上展示的是,推土機正在將一座小小的丘陵推成平坦的場地;頭帶安全帽的地方領導正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走向堆滿建築材料的工地;再就是一條生產流水線的特寫鏡頭、工人們熟練但卻是忙碌的手……這些,對於關心地方經濟發展的人來講,當然是充滿希望的利好消息。
搞完了對於省人大視察組的接待工作,加上那條高等級公路的線路已經確定,翟燕青開始把主要精力放在抓招商引資上面。每逢大會小會,他都會強調招商引資對於東陽工作的重要性。不過,他在台上講得口沫橫飛,地下卻有幹部在悄悄地議論:去年這個時候,他一直在唱養羊的高調,可這才一年過去,調子又變成了招商引資了。領導嘴裡的「主旋律」變得何其快呀!
旁邊就有人說,這也很正常嘛。招商引資不光是東陽的事,今年連市委都在狠抓這項工作,縣裡的調子能不跟上市裡的嗎?
那人就說,好在現在市裡有了新調子,要不然的話,我看今年這個養羊的調子還怎麼唱!
旁邊的人又說,怎麼唱?領導當然會有辦法,哪像你,眼睛只看得見「有」的東西,看不見「無」的東西。
能看見「無」的東西?那不是無中生有嗎!兩人就偷偷笑了起來。
他們這一笑,引得周圍參加會的人扭過臉來看,嚇得他們趕緊噤聲。
與「百千萬工程」一樣,東陽縣也成立了招商引資領導小組,組長同樣由翟燕青親自擔任。領導小組下面也設置了辦公室,辦公室主任由一位分管的副縣長兼任。在完成「時間過半,財政稅收過半,工作任務過半」的宣傳熱浪中,縣招商引資辦公室遵照縣委書記翟燕青的指示,印製了一份有關全縣完成招商引資任務的統計表格,表格上將所有已完成一定招商引資任務的單位名稱都開列了上去,上面分別標註了他們完成任務或已經簽訂招商協議的具體數額。這張表格送到尹凡手上,尹凡仔細將它從頭到尾地看了一遍,發現許多根本不敢想像能招引到投資客商的單位竟也赫赫然榜上有名。比如縣幼兒園,與深圳市的某家企業簽署了吸引該企業來縣開辦一家玩具廠的協議;而縣文聯居然也能讓一家香港的註冊企業來本地創辦一個投資五百萬的作家創作基地……看著這張表格,尹凡心裡湧起一陣慚愧。自己前一段時間替縣裡忙著跑高等級公路的事,招商引資的事情完全放在腦後去了,一點沒有顧及。後來儘管知道,那張表上的數額大多是不真實的,可當時尹凡卻不敢那樣去想,因為畢竟所有那些「表上有名」的項目,都是有正式協議書的,而且那些協議書的複印件也都上報給招商引資辦公室了,否則,辦公室不可能將這些單位列入完成(或部分完成)計劃的名單之中。要說當時尹凡心裡一點疑慮也沒有當然也不對,尹凡看見幼兒園的那個項目,心裡曾這樣一動:在東陽縣辦玩具廠,僅東陽縣能有多少銷路?如果說外運銷售的話,這兒的交通條件並不大好,那條高等級公路即使現在開始修建,也得等到一年之後才能通車使用。深圳人能有那麼長的耐性等待這條路修好了再來收益嗎?至於那個什麼作家創作基地,要花500萬來建設,港商將來難道靠賣作家的稿子回收投資嗎?不過,反過來一想,自己憑什麼懷疑別人?在這樣一個充滿變化的時代,機遇與巧合無所不在,什麼樣的事不可能發生?什麼樣的情況不可能出現?不能因為自己是縣委副書記,是領導,自己都沒能完成任務就懷疑別人缺少這個能耐!他深入地反省自己:自己之所以那樣投入地替縣裡跑「路」的事,雖說是出於工作責任心,潛意識裡或許未必沒有這樣一個目的,就是想通過一件事來逃避另一件事,也即逃避招商引資的責任。招商引資,要在過去來想像,覺得是一件那樣難的事。俗話說,沒有梧桐樹,引不來金鳳凰。自己並沒有在東陽看見所謂的梧桐樹,那麼所謂金鳳凰會平白無故地飛到這兒來嗎?別人憑什麼要向你東陽——從具體任務的角度講就是你尹凡投資呢?別人口袋裡的錢是能夠輕易蒙來的嗎?但是,面對著那張表格,他又不能不否定自己的「不正確想法」了:也許,正是因為自己缺乏經濟頭腦和經濟眼光,才看不到東陽縣其實已經是一棵梧桐樹?東陽這塊處女地,有眼光的人一眼就能發現它的潛在價值,他們能從它不起眼的地方看見財富正從這塊貧窮的地方的某個角落「咕嘟咕嘟」往外冒,他們的「法眼」和「法力」是自己這樣的書生絕對不能想像的,也絕對不能媲美的!
對於縣委班子成員的招商引資工作,翟燕青只是在班子會議上進行了大體的通報,大多數班子成員都多多少少有了成效,沒有取得絲毫進展的當然不只尹凡一個,但也為數不多。翟燕青當然沒有批評尹凡,反而在會上將尹凡大大表揚了一番,說他作為上級下來掛職的同志,為東陽縣的經濟建設和長遠發展做出了重大的貢獻,他的可貴精神、他的出色才能已經在實際工作中體現了出來,作為東陽縣的主要負責人,我向他表示真誠的感謝!以後,要將尹凡同志的工作表現和工作業績原原本本、完完全全反映到他的工作單位,也即市委組織部去。我們希望以後市委派幹部下來鍛煉,就要派尹凡同志這樣的云云。翟燕青的這番表揚,讓尹凡又是自得,又有些惴惴不安。他覺得,這條路,從它本身的實際來講,就應該從東陽縣經過,不過是被人橫生枝節而導致了一場意外的風波。現在它的線路重新確定下來,不過是回到一種常識和常理的軌道上來了而已,這應當看做是時代進步使然,這裡面體現了長官意志消退,科學精神發展的社會風貌和客觀規律,當然也和上上下下的同志共同努力做工作有關。至於我個人,實際上能起到多少作用呢?不過代表縣裡跑了幾趟路罷了。這樣一想,他心裡又閃現出另外一個問題:他發現自己「躲避」招商引資的潛意識后其實還隱藏著更深一層的一個意識,就是對東陽縣這場招商引資「運動」的根本性懷疑。尹凡回想起自己當初曾經算過一筆帳:東陽縣一年招商引資的計劃是50億,河陽其它縣要都照此計劃的話就得七、八百個億,全省都這樣制定計劃,那不得招到六、七千個億才能達標?全國呢?全國兩千多個縣,那就得達到一、二十萬個億的天文數字了。世界上哪來這麼多錢供你招商引資啊?何況從經濟和地理條件來講,東陽縣的條件相對還算差的。所以,這簡直就有點不可思議嘛。現在,面對各個單位和個人正式上報的、有合同或協議作為依據的數字,這種自己認為「不可思議」的奇迹竟然正在發生!既然別人都能夠貫徹縣委決議,在招商引資方面做出實際成效,自己如果僅以困難甚至懷疑的態度對待之,那就太說不過去了。翟書記如此大力地表揚自己在公路方面做的工作,這裡面多少還包括自己來自市委組織部這樣一個因素,這一點你想否認也是否認不了的。領導的表揚和關心,應當成為自己進一步做好工作的動力才行,既然當初自己和大家一樣領受了招商引資的任務,那麼就不能一味躲避,而必須承當起來。於是,如何完成或者說去儘力「破解」這一難題,尹凡不得不擺上個人的「議事日程」,認真來斟酌和考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