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婁虹的母親聽說婁虹總算懷孕了,心裡高興得什麼似的。她一定要來河陽照顧女兒,說小兩口工作忙,自己吃飯什麼的都顧不上,還要照顧肚子里的孩子,那哪能成。於是把老頭子一個人留在縣裡,自己揀了幾件衣服就住到女兒家裡了。
岳母能來河陽住,不僅婁虹願意,尹凡也挺高興。一是岳母畢竟是過來人,知道怎樣照管孕婦的飲食;二是晚上婁虹沒工作的時候,可以和她聊聊天,免得兩口子成天面對面,無話找話說。
岳母來了以後,婁虹的注意力果然轉移了。她一有空就和母親談將來的小寶寶長得什麼模樣,會是什麼性情……母親就告訴她怎樣餵奶,怎樣換尿片,怎樣防止孩子出現夜啼症等等,還手把手教給婁虹動作。說到興緻來了,母女倆會高興得「咯咯」直笑,臉上都露出幸福與陶醉的表情。而且,婁虹又恢復了從前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習慣,吃了飯把嘴一抹就去上班或午休,臉上的光澤也越來越好看了。就連尹凡也跟著沾光,每天連菜也不用買,全部由岳母代勞了。
岳母照顧懷孕的女兒是不遺餘力的。每天早晨起來,她不嫌厭煩地煨好粥,煮好幾個秤砣蛋。小菜不是山澗溪水裡的小乾魚,就是臘腸炒干筍或者肉沫炒雪裡蕻鹽菜,都是婁虹愛吃的。中、晚餐就更不用說了,總是精心搭配,而且時常更換。尤其是三天一隻老母雞,用鄉下自製的土砂缽,一點點大的煤氣火燉上三、四個小時。下班的時候,人還沒到家,就能聞到雞湯的香氣瀰漫在樓道里。只是有一點,岳母始終不願用洗衣機,而是用一塊搓衣板,把兩個人換下來的衣服(除了該送去乾洗的以外)一件一件搓乾淨。婁虹總責怪她放著現代化不用,岳母回答,以後孩子出世了,那麼多尿片怎麼能用洗衣機?那還不一洗就給攪成碎片了。婁虹說,孩子出世了不會給買「尿不濕」呀!岳母的話是:尿不濕?還有尿不濕的?要真的尿不濕,那尿都漚在褲襠里,還不把我老崽的屁股給漚爛了!
老崽是陽谷縣鄉下的土話,意思是最小同時又最寶貴的兒子。婁虹懷孕才幾個月,根本不知將來生下的是男是女,岳母就隨口這麼說,可見老人的心裡所想了。
岳母在河陽呆了差不多三、四個月,臨時要回去一下。因為婁老師前兩天到外面散步淋了點雨,身體有些感冒,尹凡請卞虎找了輛車將岳母送回去,乾脆再到自己老家把父母親接過來。回到河陽工作幾年了,父母還沒來過河陽,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尹凡心裡一直有愧;況且婁虹已經有人照顧慣了的,就讓父母照顧她幾天,等岳母回來,再送二老回去。
二老本不願進城,但聽說是媳婦懷孕了,要人臨時照顧幾天,心裡頓時高興起來,就說還沒看過老大的新家,去看一看也好。好在現在農活不多,走幾天也不打緊的。
尹凡自從家裡正式般來后,分的是一套兩室一廳的舊房子。岳母來住后,小兩口的卧室就兼了書房,騰出書房擺了一張床。二老過來仍然睡那張床上。
來的頭一天,恰好是星期天,婁虹說爹娘都沒到過河陽,尹凡你就帶他們出去走走、看看。尹凡帶著父母到河陽公園裡轉了轉,看了動物園。裡面動物並不多,不過三、四十種。公園裡的豹子,父親以前在山裡見過,老虎卻只是聽說卻未見過。對著籠子里那個被稱為「山君」、「山大王」,農村人談之色變的猛獸,父親不錯眼珠地看了許久,老太婆在一邊等不及了,連聲喊他走,他卻說,這傢伙可真是不簡單咧,要是在野地里遇見它,命都要給它嚇掉半條的。
第二天,婁虹上班,尹凡去黨校上課。走之前,尹凡將三十塊錢交到母親手上,說是買菜的錢。問買幾天的菜,尹凡說就是今天一天的唄。你們爺娘兩個從來沒來過我這裡,這回是第一次來,我又沒時間老陪著你們;加上婁虹懷孕,每天要吃點好的,你們就上菜市場替我們買點菜。
父母親昨天從公園回來看見過菜市場,尹凡兩口子走了不久,兩人就結伴去那兒買菜。
機關宿舍院子里的菜市場規模不大,但禽肉蔬菜一應品種還算齊全。二老往日在家其實是不怎麼買菜的。鄉下人土裡刨食,園裡種菜,一般吃的東西都是自給自足,難得趕一回集才買點東西。到了菜市場那兒,兩個老人一家一家菜攤地看,先從東看到西,又從西看到東,始終決定不了該買些什麼菜。後來兩人就商量開了。
先是老太婆說,我看老大這崽俚平時回家雖然少一點,還是蠻有孝心。你看我們來這裡住幾天,他一天把這麼多菜金給我們來買菜,真是太捨得了。
老頭就說,還有媳婦懷孕,他心疼著呢。不是哇了媳婦每天都要吃點好的嗎。
媳婦吃點好的也應該。不過現在還是在帶肚,還沒生呢。到時候生了崽,發奶還有得要花錢買好的吃。他兩口子工資有幾多錢,現在就每天這樣吃,哪裡吃得消?
老頭向來聽老太婆的。聽她這樣說,就說道,昨天一碗紅燒肉還沒吃完,我看冰箱里還有一碗剩下的雞湯,給媳婦熱一熱也行的。我們兩個到城裡看一看心裡已經就滿足了,吃好吃歹用不著講究。
兩個老人過慣了苦日子,一天三十塊錢的菜金實在捨不得花。找到了給兒子省錢的理由,他們就開始買菜了。
老太婆記得剛走過的一家攤子上有已經死了的魚賣,死魚比活魚的價錢差不多要低上一倍。於是就去稱上斤把魚,還對著那座台秤看了半天才付錢。又稱了幾塊豆腐,買了豆芽和青菜,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去做飯去了。
每期黨校干訓班的伙食都辦得很不錯的,那是因為給黨校食堂有專項補貼。尹凡以前中午一般都不回來,就在黨校食堂吃飯。這回父母親來了,他中午飯前便趕了回來。婁虹也下班后,父母親擺開飯桌,將飯菜端了上來,只有一盤青椒炒魚,一碗豆腐,再就是前天和昨天剩下的紅燒肉和只能撈到骨頭的雞湯,婁虹的眉頭就皺起來了。尹凡看看婁虹的表情,又看看廚房那裡,問道:
媽,還有什麼菜?
見兒子問還有什麼菜,母親有點沒回過神,因為在鄉下家裡,這樣的菜已經算夠不壞的了。
父親就說,崽呀,我們來一趟你這裡,不是要吃什麼好的,這已經足夠了。你不要掛意。
母親接過來說,是呀是呀。你今天早上拿那麼多錢買菜,我們覺得浪費不是?你猜今天才花了多少菜錢?一共才四塊七毛錢。
我不是給了你們三十塊錢嗎?那是今天一天的。尹凡有些哭笑不得,說,誰讓你們這樣節省的?!
母親馬上說,老話說了,要將有時當無時,莫將無時做有時。你們兩個的工資並不高,又馬上要生孩子了,所以錢要省著些花。
婁虹聽著他們講話,並不吭聲。自己扒了幾口飯,說肚子飽的,吃夠了。就回卧室睡覺去了。
尹凡知道婁虹嘴刁,特別前一段時間岳母來這裡,天天給她做好的吃,乍一吃這樣的飯菜肯定吃不下,但又不好當著老人的面說出來。他自己用筷子夾了一塊魚放進嘴裡,一嚼便吃出來味道不太新鮮,便把碗放下。二老見他也放下碗了,心想這可真是,老大讀了書,後來又教書當幹部,每次回去還不都是家裡做什麼就吃什麼,和以前小時侯一樣不講究;就連媳婦去鄉下時,也沒在意說吃飯上面虧待了她。兩位老人忘了,婁虹平時並不大上公婆家,逢年過節去一下,那都是家裡有好菜好飯的時候。
見兩個人都吃不下飯去,兩個老人面面相覷,覺得第一餐飯就做成這個樣子,媳婦肚子里肯定在生氣,尹凡雖說不會生父母的氣,但看起來他是向著媳婦那一邊的,心裏面就有點惴惴不安的惶恐。
尹凡看見父母一副觫然的樣子,心裡不免產生同情。他說,沒什麼,婁虹單位上工作忙,現在又懷了孕,容易疲勞。你們先把這碗紅燒肉吃了吧。
說完,他端起盛肉的碗,用筷子分別撥給兩位老人。老人想拒絕,又怕肉會掉到地上,只好任尹凡撥。直到肉把菜碗里剩下的肉全部撥完,尹凡又起身到廚房裡找出幾個蛋,打碎后攪散了,放在火上做成蒸蛋,等婁虹起床后,讓母親端給她吃。婁虹心想,還是尹凡心細。別看婆媳鬧彆扭時他總是向著父母,可實際上對自己還是看重的……
第二天,尹凡不再將錢交給父母去買菜,而是稍稍起早一點,提個袋子上菜市場「採購」去了。
日子就在瑣瑣碎碎中過去。白天去黨校,晚上回家陪老婆、陪父母親。不幾天父母回鄉下,又把岳母接了過來。不過尹凡還是不想就這樣浪費自己的時間。他心想,如果在機關實在呆得沒意思的話,遲早都得想辦法再離開。自己學的社會學知識,原本說在學校里沒多少實際用處,後來到了機關,本想離社會多少近一點,是否能派上一點用場?結果也差不多。以後要離開的話,僅靠碩士研究生文憑看起來不夠了,還得想辦法弄張博士文憑才行。於是他利用空閑時間溫習英語,同時還看點社會學方面的書,找點資料,心想能再寫幾篇文章,發表幾篇論文,對將來是不是會好一點?不過,現在又回過頭來作學問,心可是沒那麼容易靜得下來。特別是隨著干訓班學期結束的臨近,尹凡又開始想到將來回去后和劉詠再度共事,即便劉詠能裝出人模狗樣的姿態,自己對他恐怕已經會有心理障礙了。那就要求組織上先將自己調開,能和劉詠換個崗位,到知工科也行。知工科的喬科長,那位善解人意的大姐,她對自己的關心,仔細品味一下,似乎不一般……
尹凡這一向處心積慮為自己設計今後的道路,命運卻在冥冥之中替他作出了新的安排。
當尹凡想著黨校學習結束后,回去調離幹部科,不和劉詠面對面工作,部里卻傳來劉詠想再一次抓住機遇走仕途捷徑的新說法。
原來,根據省委關於加大青年幹部選拔培養力度,積極選送其中優秀者下基層鍛煉的精神,河陽市委也作出決定,從市直屬機關里選派一批年紀輕、水平高、素質好的青年幹部下到鄉村工作,這批人主要從現任科級幹部當中挑選。他們下去的時候,根據具體情況和實際需要,職務上可以平行配置,也可以適當高配。這裡面的意思就是,科級幹部可以作為副縣級幹部放下去工作。當然他們回來,原則上還是先恢復自己的本來職務,是否進一步安排則一看他們下去時的表現,包括工作能力、工作業績等等,二也要看市裡幹部的職數空缺情況。但河陽曆來在幹部工作的實際操作中都是能上不能下的,就是說,一個幹部,一旦提拔到一定的級別上,只要不是犯了嚴重錯誤,具體說也就是不觸犯刑律,其能力再有限,其表現再平庸,甚至造成了一定的工作失誤(只要不是被發現是故意的),就不會被撤職,連降職也不會,只不過挪動一下位置。可能挪動后的權利變小了,但人也相應逍遙了。所以河陽的官場一直給人以人滿為患的感覺。這些年,這種情況見得多了,於是這裡流行一句話,是騾子是馬,就看能不能當得上去;只要當上去了,騾子也被看成馬。要是沒上去,馬也被當成騾子!那麼這次選派幹部下去對於想在政壇上發展的人來說顯然是一次機會。雖然市裡明確說了,下去掛職即使是低職高配,回來暫時還按原職級安排。但不少幹部根據經驗認為,既然有過上一個台階的工作經歷,那麼回來后登上這個台階就像新娘子必然要上花轎那樣是理所當然的。正因為此,下去鍛煉雖然會辛苦一些,想趁這個機會下去的年輕幹部還是有不少。
這次下派一共10個人,按指標分配到一些相關的單位。組織部分得一個指標,而且是低職高配的指標。部里還沒將這個消息正式發布,就有人已經知道了情報。據說有些自認為符合條件的馬上開始了活動,其中最為積極的就是幹部科副科長劉詠。
這樣的競爭是激烈的。部里想搞一次民意測評,通過測評摸一摸底。機關黨委為此特意通知出差在外的人都回來參加,外出學習的也不例外。但尹凡恰好參加黨校學習結束前的所謂社會調查去了,沒趕上回來測評。
組織部內部的測評也和到外單位考察幹部一樣,測評結果並不公布,一些重要的、需要嚴格保密的測評甚至連工作人員都不用,而是幾個部領導親自統票計票,這樣,測評結果自然一般人也不知道。最後部里準備上報的人選居然正是劉詠,可部里將名單送交市委常委會討論之前,按常例先送呈分管的市委副書記潘仁和審查時,潘書記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潘書記是這樣說的:這次選擇幹部下派鍛煉,一方面是貫徹省委有關精神,一方面也是我們河陽幹部工作和經濟發展的需要。外地一直沒有幹部下派低職高配的做法,這次是我提出,得到方喻書記支持和肯定的。我認為,既然是貫徹上級的方針,就不僅要認真,而且要主動,要敢於創新嘛,敢於採用前人——當然也包括今人沒有採用過的方法,我個人認為低職高配正是這樣一種做法。潘書記這個觀點,自然讓薛部長等組織部的領導佩服不已,連連點頭稱是,說潘書記不愧是省委黨校下來的領導,看問題、做決策就是有理論前瞻性,有新思維。潘仁和馬上搖手說,這並不是我的決策,這是市委的決策,你們這樣講就錯了。特別是你薛部長,市委常委會做出這一決定,你是參加了的,怎麼能這樣說?薛部長便故意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說,哦,是的,我是參加了市委這一決定的討論。潘書記接下去又說,畢竟我在市委組織部呆過,雖然時間不算長,但組織部那幾十號人,總體上還是了解的。你們這個名單上報來的這個小劉,我記得他提拔的時候是在知工科的嘛。于是之就解釋,他原來是在知工科,最近又把他調整到幹部科了。因為幹部科工作任務繁重,恰好這一段他們的副科長——那個叫尹凡的年輕人,不知潘部長還記得不?——到黨校學習去了,科長陳立平,部里已經考慮他在組織部工作時間長,也應該放出去任職了,到時候萬一人手接不上不好辦,就把小劉調過來了。說到這裡,于是之用眼睛稍微瞄了一下薛部長,又說,好像劉詠調過來的時候我們向您做過彙報。潘書記擺了一下手,這個事情我知道,就不談了。我現在要談的正是那個尹凡的問題。潘仁和擰開保溫杯的蓋子,喝了一口水,薛部長馬上親自提過暖瓶,給書記續上水,潘仁和仰身靠在寬大的皮靠椅上,又接著說道:
說實在的,我對這個尹凡印象不錯。這個人誠實,穩重,理論功底紮實,說話辦事,條理性邏輯性都比較強,而且做人比較有主見,看問題也比較清晰。我記得他當初是通過公開考試進到組織部的——說到這裡,組織部幾個領導都連忙點頭:對對對,潘書記說得不錯——過五關斬六將,不簡單哪。薛部長插話說,部里有些傳言,說他在社會關係方面有點……薛部長只把話說到這裡,因為要直接點出前任市委書記王啟賢的名字是十分不恰當的。潘仁和又是一揮手,這個我知道,傳言並不能說明什麼,何況據我了解的情況,說他是河陽市誰誰誰的人,起碼是個誤解。我們用幹部,培養選拔幹部,關鍵看幹部的個人素質和品質,把尹凡放下去鍛煉一下,我看對我們幹部工作的導向會起到一定的作用。
由於有了潘部長的提示,於是,組織部最後上報的名單就換成了尹凡。
當然,這些都是尹凡後來聽說的。像這一類名單的形成,在一般人眼裡,都隔著一層厚厚的帷幕,真實情況誰也看不清,群眾唯一能知道的就是結果。這件事的結果就是,市委常委會研究決定河陽市10名下派掛職鍛煉的人員中,市委組織部幹部尹凡的名單赫然列於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