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趙玉墨這夜豁出去了,連一文錢也不賺。她約雙料博士第二天早晨一塊吃早飯。她破天荒地起個大早,給妓院媽媽五塊大洋,說是她昨晚生意不錯,多孝敬媽媽幾包煙。和雙料博士見面后,她開始講自己的身世。她摻了一半假話。說自己十九歲還是童身,只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個負心漢。負心漢是要娶她的,她這才委身。幾年後負心漢不辭而別,她心碎地大病,直病到上個月。她一番傾訴不僅沒噁心雙料博士,他還海誓山盟地說,他再也不做第二個負心漢。
趙玉墨的真相是我外婆揭露的。她在外公西裝內兜里發現了一張旅店經理的名片。她打電話問:「胡博士在嗎?」經理張口便稱她:「趙小姐。」外婆機智得很,把「趙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應,不多說話。經理便說:「胡博士說他今天下午四點來,晚一小時,請你在房間等。」
我外婆只用了半天功夫就把趙玉墨的底給摳了。她向我外公攤底牌時,我外公堅決否認趙玉墨是妓女。我外婆動用了胡博士所有的同學朋友,才讓他相信南京只有一個趙玉墨,就是秦淮河藏玉樓的名娼。這時已太晚。趙玉墨的心術加房中術讓我外公惡魔纏身,他說趙玉墨是人間最美麗最不幸的女子,你們這樣歧視她仇恨她,虧你們還是一介知識份子。
我姨媽書娟就是在這段時間零零星星聽見趙玉墨這個名字的。
其實讓我外公這類書獃子番然悔悟也省事,就是悲悲傷傷地吞咽苦果,委委屈屈地接受事實。他標榜自身最大的美德是善良;他從不傷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傷的弱者。我外婆這時真病裝病一起來,眼神絕望,嬌喘不斷,但對我外公的外出不再過問。這就讓我外公同情心大大傾斜,碰上趙玉墨小打小鬧、使小性子,他已不覺可愛,他煩了。一張出國講學邀請救了他也救了外婆。我外公屆時撒謊已撒油了,讓三角關係給磨練出來了。他跟趙玉墨說講學重要,薪水也重要,要她忍忍相思折磨。趙玉墨的一萬個心眼子都感到了不妙,卻無力阻攔。
這時趙玉墨跳得出神入化,其實是在受失敗的折磨。她垂著的雙眼一抬,目光立刻給對面的眼睛頂回來——書娟一臉黑暗,眼睛簡直在剝她的皮。玉墨一下子停住了。剎那間她那麼心虛,那麼理虧,這個女孩只消看看她,就讓她知道書香門第是冒充不了的,淑女是扮不出來的,貴賤是不可混淆的。她多次在胡博士的錢夾里看見這女孩的照片,而見到此刻的女孩,她懂了什麼叫「自慚形穢」。她也配相思胡博士那樣的男人?連戴教官都不見得拿她當人看。她這一想幾乎要發瘋了,二十年吃苦學這學那,不甘下賤,又如何?不如就和紅菱豆蔻一樣,活一時快活一時。
玉墨在人們眼裡搖身一變,上流社會的舞姿神態蕩然無存,舞得妖氣十足,浪蕩無比,舞到男人身邊,用肩頭或胯骨狎昵的擠撞他們一下,跳著跳著,解開狐皮護肩,向戴教官一甩。裡面是件厚毛線外套,她也一顆顆解開絨球鈕扣,邊跳邊脫衣。她想:可把那長久以來曲起的腸子伸直了。伸張浪女人的天性太痛快了。她在丘八們的喝彩聲中得意忘形,笑得連槽牙也露出了兩顆。丘八們覺得變成大嘴美人的玉墨把他們招惹得心裡身上都不乾不淨起來。這時玉墨來到戴教官身邊,只穿一層薄綢旗袍的胸脯顯出兩團圓乎乎的輪廓,戴教官眼睛飛快的往那裡跑了幾趟,不敢滯留,迅速回到玉墨臉上。玉墨全懂戴教官怎樣了,他此刻的觸覺全長在目光里。她順手拉他一把,他便潰不成軍,兵敗如山倒地依在她懷裡。她在眾男女的瘋狂大笑中摟著他舞下去。那個叫書娟的女孩秀雅無聲的罵她「騷婊子,不要臉,」讓她罵去,這莊重的院牆外面,人們命都不要了,還要臉做什麼?!要臉不要臉,日本下流坯都扒你褲子。
人們看著戴教官終於放下素有的矜持,也放浪形骸起來。女孩們不知該如何看待這個局勢,有的慢慢走開了,有的跟著起鬨。書娟的臉正對著玉墨,她什麼也不表示,表情全部去除,似乎對這婊子有一點表示,哪怕是憎惡,都貶低她自己。她高貴就高貴在此,象菩薩看待蛆蟲一樣見怪不驚。
書娟的淡漠果然刺傷了玉墨。她想到自己機關算盡,怎麼可能對付這樣一家人?容忍你象蛆一樣拱著;蛆也要存活呀,他們高貴地善良地對此容忍。玉墨這下子可真學會了做紅菱、做豆蔻了,就破罐子破摔,摔給你看。她把下巴枕在戴教官的肩上,兩根胳臂成了兔絲,環繞在戴教官英武的身板上。戴教官的傷臂讓她擠疼,卻疼得情願。她突然給戴教官一個知情的詭笑,戴教官臉上掛起賴皮的笑容。她知道他慾火中燒,他答覆她:都是你惹得禍呀。
所有窯姐和軍人都知道兩人的一答一對是什麼意思,全都笑得油爆爆的。只有王浦生不明白,拉住豆蔻的手,問她大家在笑什麼。豆蔻在他蒙了繃帶的耳朵邊說:「只有你童男子問獃話!」她以為她是悄悄話,其實所有人都聽見了,笑聲又添出一層油葷。紅菱也把李全有拉起。
阿多那多這時出現在門口,用英文說:「安靜!」
沒人知道他說什麼,紅菱說:「神父來啦?請我跳個舞吧!跳跳暖和!」
阿多那多說:「你們國難當頭了,知道不知道?」
紅菱說:「我們不跳就不國難當頭了?」
「這裡不是『藏玉樓』,『碧螺苑』。」阿多那多聲音粗大得嚇人,和揚州掌勺師傅一樣的音色。
「喲!神父,你對我們秦淮河的門牌摸得怪清楚的!是不是來過呀?」喃呢說。
我姨媽書娟轉身便走。在我寫的這個故事發生之後,她對妓女們完全改變了成見。不過她長長的一生中,回憶這一群風塵女子時總會玩味她們的笑聲。她們真是會笑啊。人們管她們的營生叫作:「賣笑生涯」,看來滿貼切。光是書娟在那個晚上就領略到她們各色的笑,她覺得應該專為她們不同的笑編一個字典,註釋每一個笑的意思,引申意、喻意。或者,把那些笑編成一個色譜,從暖到冷,從暗到亮。她們這些女子語言貧乏,笑卻最豐富,該說的都在笑聲之中。不過我姨媽能夠這樣從美學上來認識這群女子還得一個重大事件,就是我正在寫的這個事件。我此刻想象當年書娟的背影怎樣留在趙玉墨的視野里,那是個傲慢淡然的背影,都不屑於表示鄙夷。書娟是在阿那多那說:「安靜」這個英文單詞時走開的。她走得很慢,走走,輕輕一踢地上的落葉。她想為母親報復一下叫趙玉墨的娼妓。身後響起一陣一陣的笑,直到阿多那多說:「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
妓女們楞了一下,紅菱的揚州話接道:「隔江猶唱後庭花。」
「紅菱不是繡花枕頭嘛!」不知那位窯姐大聲調笑:「還會詩呢!」
「我一共就會這兩句。」紅菱說著,又笑。「人家罵我們的詩,我們要背背,不然挨罵還不曉得。」
喃呢說:「我就曉得。豆蔻肯定也不曉得。保證你罵她她還給你彈琵琶。」
豆蔻說:「彈你媽!」
書娟已走到住宿樓下面。她沒聽見玉墨的嗓音。
玉墨盯著書娟單薄的背影走進了樓的門洞,才回過神來,聽一屋子男女在吵什麼。紅菱說:「……又沒炭給我們烤火,跳跳蹦蹦暖暖身子,犯什麼法了?!」
「這是什麼時候?啊?!」阿那多那說:「還要木炭烤火呢!還要什麼?!要不要我上街叫幾碗小餛飩給你們宵夜?外面血流成河,到處是死屍!」
軍人們不聲響了,戴教官臉上的紅潮已退下去。豆蔻尖叫:「出牌呀!」人們一哆嗦,象從夢裡醒來。
女孩們用她們的形式抗議窯姐們。她們在書娟的組織下,在每晚祈禱前合唱聖經詩篇。女孩中至少有一半學過鋼琴,因此不缺風琴手。她們穿著禮拜天的唱詩袍子,個個把小臉綳成石膏塑像,一眼都不朝看熱鬧的妓女和士兵瞥。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中旬,佔領南京的日本軍隊聽見火光和血光聲中升起的聖經詩篇,歌聲清冽透明,一個個音符圓潤地滴進地獄般都市,猶如天堂的淚珠。正在縱火、揮舞屠刀、行施姦淫的侵略者散失的人性突然在此刻收攏一霎。後來他們中的一些人活到戰敗之後,活到了帝國光榮的夢想幻滅,活到了晚年,還偶然記起這遙遠的童貞歌聲。
英格曼神父起初為歌聲不安,恐怕歌聲驚動滿城瘋狂的佔領軍,使教堂變成更大的目標。但當他走到禮拜堂,看見女孩們天使般的面孔,立即釋然了。在這種時候一座毀於武裝對抗的大都市,或許能被寬容的歌聲安撫。誰會加害這些播送無條件救贖的女孩呢?狼也會在這歌聲中立地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