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節
是開了年以後,立春的第二天,宋邑接到黃長卿邀飲的請簡。看邀約的日子,正好是宋邑的生比那天必有許多親友,登門祝賀,在禮貌上應該親自接待,但宋邑稍稍考慮了一下,顧個得失禮了——黃長卿的約會很重要,不能不到。
在一個月以前,宋邑冒著載途的雨雪,趕回臨淄正是冬至已過,正臘將近,家家烹羊炮羔、斗酒自勞一年辛苦的時候,而宋邑卻無心於此,找到唐安,說了陽虛的情形,問唐安可有辦法去見一見黃姬的兄長黃長卿?這不難,唐安是王府的侍醫,齊王的至親,都曾見過,而且有了淳于意的關係,就算素無交往,以故人晚輩的資格冒昧通謁,亦無不可。於是,唐安陪宋邑,當天就見到了黃長卿。
例有的寒暄一過,唐安隨即道破來意,然後由宋邑拿淳于意對黃長卿的想念作個引子,說了他老師這場無妄之災的來源,以及陽虛侯的全力維護,接著,用極謙恭的語氣,懇求黃長卿加以援手。
黃長卿為人極其爽直,他表示淳于意是他的朋友,人品學養,一向佩服,自然該盡朋友之義。不過齊王是他的嫡親的外甥,而淳于意的被控為「詐疾」,正起因於他不肯接受徵辟來侍奉齊王的病,這樣,要在太傅面前為淳于意解釋求情,以他的身分,很難措詞。還得另想辦法。
另外的辦法,也是黃長卿自己想出來的。他說,要找王太后的弟弟來建,才是太傅面前為淳于意進言的最適當的人選,因為不僅未建的地位,太傅應該尊重,而且他們的交情極深,事無不諧。
然則淳于意與宋建有何交情呢?如果素不相識,或者相識而交淺,宋建未必為淳于意切實儘力。
當唐安含蓄地提出了這個疑問以後,黃長卿詫異了。「兩位竟不知令師與建公的交誼么?」他問,「建公曾得了『腎庳』之疾,痛楚不堪,是令師替他治好的。這也不知么?」
一聽這話,宋邑不免赧然。唐安比較擅長詞令,便即答道:「家師一向謙抑,替人治癒重症,不願自炫其功。所以未曾聽他提過此事。今天倒正好請教,乞道其詳。」
「是多年的事了。」黃長卿一面想;一面指著東閣說:「就在那裡。那天是我宴客,有建公,也有令師。令師遠遠望見建公,定睛看了一看,走過來問他,這幾天可是腰痛,俯仰不便?建公大為驚奇,他正是腰痛——建公家米倉門前有個石台,少年子弟常常拿它作練臂力之用。一天建公經過,童心忽起,自不量力,也要舉它一舉。不想用力太過問了腰,竟連小溲都很困難了。令師聽他說了病因,當時就處方抓藥,我叫人煎好了讓宋公服下,不多片刻,小溲大暢,在我這裡,痛飲盡歡而去。十八天以後,腰痛也全愈了。真是神乎其技!至今建公每一提起來,對令師感激之意,溢於言表。」
這個故事為唐安和宋邑,帶來了極大的興奮。然而不巧的是,宋建不在臨淄,為他的兒子營謀「常侍郎」的官職,刻在長安!家財滿五百萬,得上書皇帝,自請宿衛,成為天子的侍從近臣,官名「常侍郎」,通稱「郎官」——還有些日子才能回來。黃長卿作了許諾,但等宋建一回臨淄,立即為他們安排面談的機會。
顯然的,這通情簡,就是黃長卿在踐履他的諾言,所以唐安也收到了同樣的請簡。到了那一天近午時分,宋邑擺脫了生日的盈門的賓客,與唐安準時赴約。
唐安自然見過宋建,宋邑卻是初識,但以同姓的緣故,宋建對他格外親和,把酒促膝,一見如故。談到淳于意的事,不必他們說什麼,宋建先就表示了特殊的關切。
「若是我在臨淄,一就不會有此麻煩。」宋建一開口就這樣說,「我在長安勾留了半年,大前天才到家。昨天黃公來看我,方始備聞其事。我已經跟太傅談過了。」
「喔!」宋邑身子往前一伸,睜大限問道:「原來宗長跟太傅見過了,不知結果如何?」
「唉!」宋建嘆口氣說,「總之,太晚了些。只怕我幫不上忙。」
態度語氣,都叫人失望。唐安和宋邑瞠目相對,不發一語。
做主人的黃長卿,卻不似宋建那樣悲觀,「建公,話不是這麼說。你先把太傅的態度,告訴他們兩位。」
「太傅對倉公,確是有些成見。」宋建微微皺著眉說,「倘或事先有我解釋,情形自然會好得多。現在所為難者,既已上奏,就太傅也無能為力。他總不能出爾反爾,另上一奏,說以前的奏劾,不盡不實,是不是呢?」
「當然。」后安和宋邑,異口同聲地回答。
「因為太傅表示,如何處置,權在朝廷,不過他也不當己甚。那就全要看倉公自己的造化了。」
「這,這是怎麼說?」
宋邑方在囁嚅著,唐安卻已喜形於色,捧著一爵酒,離席而起,跪向宋建面前,置酒下拜:「就如此,便已深感大德,非言可喻,敬借主人的旨酒,祝公長壽!」
說罷,飲幹了酒,將酒爵向前一傾,內中涓清無餘,這是所謂「舉白」,為敬酒最恭敬的禮節。宋建雖為貴人,並不倔傲,所以唐安替他斟酒時,也避席伏身,盡禮答報。
轉過身來,唐安又為主人行酒,其次再到宋邑。一巡酒畢,回到席上,他重拾話題,向宋建提出請求:「陽虛侯亦如建公,愛護家師,允承等朝廷詔書到了,若有任何處置,一力擔當。但斷獄免罪,總得有個依據,那時如果行文到齊國來查詢案情,還求建公從中斡旋。」
「這何消說得?我自然會托太傅,輕描淡寫,含糊答覆,好讓陽虛侯替令師開脫。」
他們這一番回答,宋邑聽在耳中,才知道自己問得多餘。宋建說「幫不上忙」其實幫的忙還真不小。
因此,為了表達敬意,宋邑也離席自宋建開始,行了一巡酒。
正事算是談完了,大家都還要聽聽京城的新聞。宋建本來健談,在長安半年的勾留,見聞亦復不少,隨便扯上一個話題,就滔滔不絕了。但不管是豪門秘辛,或者里巷瑣聞,談來談去,總是歸結到頌揚聖德。有些是煌煌詔令,頒行天下,無不知道的,譬如大赦,減稅之類;有些卻是皇帝的「家務」,只有天子腳下的人,才能略得傳聞,譬如惠帝後宮,曾經為呂太後娘家子弟所穢亂的許多美人,當今皇帝都把他們放出宮來,叫親屬領了回去另行婚嫁。
「這也是去年的事。」宋建不勝讚歎地,「光是去年一年,皇帝的許多德政,就叫人終生感戴不盡。」
「是啊!」宋邑接著他的話說,「去年取消『關傳』,普天下自由往來,真是亘古未有的盛事。兩度往來陽虛,說走就走,痛快極了。倘照從前,出境過關,先要領『關傳』,手繼繁瑣,一兩個月不得到手。若有什麼急要之事,就給耽誤完了。」
「皇帝務便民,只是官吏奉詔不謹,有些是玩忽功令,有些是私心自用。此為國之大患!」
對於黃長卿的感慨,宋邑完全同意,他的心最熱,想法比較單純,所以不解地問道:「這些奉詔不謹的情形,難道皇帝就不知道嗎?」
「英明天子,怎會不知道?」於是黃長卿朗朗念著去年所頒的一通詔書:「『吾詔書數下,歲勸民種樹,而功未興,是奉吾詔不勤,面勸民不明也。』」
「既如此,官吏又何敢疏忽?」
「或者是皇帝仁慈,總希望官吏自己醒悟,不肯輕加刑誅的緣故。」
舉座都以宋建見解為然,反倒是他本人,又有異議。他說他在長安,曾與許多學者往來,對於治國安天下的道理,頗有不同的看法。如今的潮流是好黃老之術,主張無為而治,以免擾民,安處深宮的竇皇后,就是堅信這個主張的。但也有些學者,認為開國之初,正在大亂之後,而且人民苦於秦法繁苛,所以留侯張良、曲逆侯陳場他們提倡黃老之術,清凈無為,與民休息,自然不錯。只是數十年下來,天下太平,就應該更有一番積極的作為,而根本上的作法,是要讀詩書,興禮樂,復興先王之道,就像賈誼《陳政事疏》中所說的那樣。
「唉!」黃長卿突然把宋建正講得起勁的話頭攔住了:「這已死的賈生,不提也罷!」
宋邑不明白黃長卿對名重一時的賈生,何以這樣提起名字都討厭?唐安卻是了解的。二十幾歲便為皇帝徵聘為博士,因為年經太輕,被稱為「賈生」的洛陽賈誼,曾向皇帝進言,力主裁抑藩國的勢力,特別是對像齊國這種有七十餘城的大藩,更要削其封地。他的辦法是推恩分封諸王子。總有一天齊國會化整為零,由大變小。所以身為齊國貴戚的黃長卿,對於賈誼會這樣深惡痛絕。
宋建雖也是齊王的內親,但為人十分豁達,所以他的想法與黃長卿不一樣。這時只覺得被人打斷了興緻,臉上訕訕地有些不對勁。唐安見機,便即大聲說道:「講黃老之術也好,興先王之道也好,總之,皇帝一再下詔,獎勵孝梯,特重農桑,這是人生的大本,奉詔力行,決無差錯。」
虧得他這樣一調停,席間的氣氛,才又恢復融洽熱鬧。酒到半酣,宋建拔劍起舞。然後黃長卿也喚出幾名濃妝艷抹的家妓,以更番的清歌妙舞,勸客進酒,直到薄暮方罷,除卻量大如海的宋建以外,都已頗有醉意了。
席散客辭,唐安和宋邑拜辭了主人,又特地向宋建鄭重致謝。已經出門,將要上車,突然聽得宋建在後追了喊道:「兩公留步,兩公留步!」
唐安和宋邑都站住了腳,靜聽他有何話說。
「我想起有個消息,或者於令師大有關係。」宋建看了看左右,低聲又說:「我在長安,曾聽說皇帝要召陽虛侯入朝。大概就在最近,可下詔令。」
這一說把他們倆的酒都嚇醒了,如果陽虛侯人在長安,而朝廷恰好在這時侯下詔治老師的罪,侯府的官員不明究竟,奉詔行事,那就除非天子特赦,再也無法可救老師了。
唐安比較沉著,定定神問道:「王侯皆是五年一朝,大前年陽虛侯朝覲,家師且是隨侍了去。於今不足三年,怎的又要入朝呢?」
「皇帝事親孝,馭下慈,篤於親誼,陽虛侯是他胞侄,一時想念,召來相見,何足為奇?」
「是,是!」唐安無暇多問,長揖到地:「多承關愛,心感萬分。」
彼此分手,唐安和宋邑同車而去。宋邑毫不懷疑宋建的消息的正確。多少天來,苦心安排,眼看必是一個圓滿的結局,想不到世事如棋,變化莫測。誰說人定可以勝天?看來老師災星當頭,不管如何奔走,都是白費氣力,想到這裡,心灰意冷,懊喪不已,渾身像脫了力,連話都懶得說了。
唐安也沒有說話。但是他雖也感到這是個沉重的打擊,心情卻不似宋邑那樣絕望。他在盤算著、估量著,這一番意外情勢所能引起的各種不同的後果。
到了宋家,還有些賓客在。宋邑少不得打點精神,好好周旋。那些賓客,原就因為宋邑在這喜慶日子,不留在家裡受賀,外出赴宴,一去半天,難以索解,這時又發現他神情沮喪,言語恍惚,心中越有數,事有蹊蹺,不該再打擾主人家了。
於是一個接一個,告辭而去,宋邑也老實相告,有事急待處理,無法款待,一再表示歉意,不多一刻,賀客散盡,只留下一個唐安未走。
「怎麼辦呢?」宋邑頓足嘆息,「老師如何這等命苦!」
「你先沉住氣!」唐安趕緊搖著手安慰他,「我已經細細想過了。無非多費些手腳,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現在要緊的是,得趕緊通個消息到陽虛。」
宋邑一聽這話,立即躊躇了,但終於作了個振作的表情,頓一頓足說:「也罷,我再到陽虛去一趟。」
這神情提醒了唐安。同為師門效力,宋邑僕僕風塵,已兩度跋涉。這一次無論如何不該再讓他受辛苦了。
「我去吧!」唐安毅然決然地說。
「不!」宋邑的語氣比他更堅決:「你不能離開臨淄。萬一有什麼變化,且不說我一個人應付不了,只怕連個消息都聽不到。」
想想這話也對。唐安重新又考慮了一會,發覺也並沒有親自到陽虛去的必要,「反正只是給個信。你不是說,曾跟緹縈定下了通信的辦法嗎?」他問。
「是啊!」宋邑答,「為了要瞞著老師,她給了我一個地址,是她極相好的一個女伴家,說是若有消息,可以由那裡轉給她。」
「那就行了。派個人送封書簡去,不必多說,只告訴她有陽虛侯將要奉詔入朝的傳聞,應該如何處置?反正有個老謀深算的衛媼在那處,不必你我費心。」
一提到衛媼,宋邑的心情寬鬆了。他對衛媼佩服得五體投地,相信她一接到書簡,必有妥善的辦法。所以欣然同意了唐安的建議。
於是當夜作了一封簡札,雇好一個極妥當的壯漢作書差,叫他星夜趕到陽虛去投書。
「總還得有封回書,才叫人放心。」等一切安排好了以後,宋邑忽又這樣表示。
唐安對淳于意的情形,不大熟悉,遲疑地問道:「有人能作回書嗎?」
「正就是沒有人可作書。衛媼根本不識字,緹縈不能書寫。」
「那隻好帶個口信回來了。」
唐安把信差找了來,細細囑咐了該辦的事。由於帶回信,得在陽虛住宿,格外又多給了他盤纏。預計路上往返要四天,在陽虛要等三天,大概總得七天工夫,才能有回信。
非常出人意外,僅僅過了四天,信差就從陽虛回來了。
「怎麼這等快?」宋邑不安地問。
「當時就有了迴音。我知道你等著,星夜趕了回來。」
「喔,辛苦,辛苦。怎麼個情形,請你細細說來。」
信差告訴宋邑,趕到陽虛那天,已經天曇。依照地址,找到了李吾,說明來意,李吾叫他等一等,隨即出門去了。
「不大一會工夫,帶來了一個老媼,一個長得極秀氣的女兒,看了書信,當時就要掉眼淚。那老媼倒像是個有主意的,很客氣地請我到另外一間屋,說要請我飲酒。我知道,意思是要我避開,他們好商量辦事。我就說……」
宋邑無心聽他的閑白,打斷他的話說。「你只說,以後如何?」
「以後,那老媼來跟我說:『請上復宋公,一切放心。倘或貴人遠行,當然會安排。如果有何意外,自會派人請宋公到陽虛來商議。』回信就是這幾句話。」
果然,衛媼老謀深算,是個靠得住的人。「貴人遠行,當然會有安排」,說得一點不錯,看來大可放心了,宋邑這樣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