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懷抱
1
蜜雪兒昏沉沉地躺在林適一的臂彎里,腦子迷迷糊糊的,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麼。林適一請了幾個木工正在隔壁大屋裡叮叮咚咚地製作做組合櫃。組合櫃的圖紙是林適一親自繪製的,他一個學中文的卻因為結婚這事親手拿起了繪圖尺,趴在桌上反反覆復的繪製,不知撕掉了多少張圖紙。紙簍里堆得高高的廢紙,會讓所有快要結婚的新娘都不由感動。
蜜雪兒對林適一的感情是混合的,有時甚至是又愛又恨。她認為從某種程度上林適一是以出國為誘餌把她騙到手的。還有他那個舅舅,那個紅鼻子的傢伙,他一回美國就再也不跟他們聯繫了。其實,她背著林適一偷偷地跟他舅舅聯繫過,可是每封寄出去的信都石沉大海。那個紅鼻子魔術師舅舅彷彿給她施了什麼魔法,把她自己也給變沒了似的。雪兒經常感到很難過,因為她的出國夢好像越來越渺茫了。
「還記得那盤錄像帶嗎?」林適一忽然問她。
她依偎在他的臂彎里,此時她的腦子裡面彷彿塞了許許多多棉絮,慵懶極了。這是一種可怕的舒適的慵懶,因為太舒服了,人難免要變得安於現狀。什麼理想啦,出國夢啦,統統不去想,她現在只想舒舒服服地在喜歡的人懷裡睡一覺,別的不願多想。
「什麼?你剛才說什麼?」她把腦袋又往他懷裡拱了拱,以便睡得更舒服一點。
「錄像帶,還記得那盤錄像帶吧?」
她慵懶地閉上眼故意說:「什麼錄像帶啊,我想不起來了。」
林適一用手臂摟緊她說:「就是那盤黑色巫師把女孩變沒的錄像帶嘛,咱倆的第一次就是在……」
雪兒有些羞澀地說:「以後……那件事不許你再說。」
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林適一的嘴唇。林適一撅起嘴來親吻那根手指,雪兒反射性地把手縮回來。他俯下身依舊撅著嘴追逐著雪兒縮回去的手指,親吻從手指開始,一直親到了她的胸口上。他們兩人纏綿起來,用手指互相撫弄著,逐漸瘋了似的控制不住自己。做組合櫃的工人在隔壁「砰砰」地敲著什麼,他們的耳朵什麼也聽不見,彼此急促的呼吸聲淹沒了一切。他們覆蓋、彼此覆蓋;他們流汗、汗流在一起。雪兒在高潮到來的時候,突然哭了起來,把林適一嚇了一跳。
「很痛嗎?」林適一關切地問。
「傻瓜!是舒服。」雪兒說,「你真傻!」
他深情地一把抱住她,不知怎麼表達才好:「小傻瓜,咱們結婚吧!」
雪兒用手指輕撫著林適一胸脯上的肌肉,小聲地說了句:「那就結吧。」
像是為了配合這對男女人生中的重要決定,隔壁的工人用力「砰砰砰」地猛敲了一陣。林適一和雪兒再一次抱在一起,兩個人的臉上都浮現出了幸福的笑容。
2
大衛家的組合櫃,大氣且華麗,邊沿鑲嵌著金色的裝飾。可是在組合櫃打好之後,大衛忽然產生了奇怪的想法。他悄悄地打電話給林適一叫他出來一趟,因為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他商量。
三個大學時代好友也因此再一次聚在了一起。他們從中午一直吃到下午,窗外飄著小雪,屋子裡卻暖洋洋的。他們在二樓的一間裝飾有些日式風格的雅間里慢慢喝著小酒,推心置腹地說著心裡話。
「我現在滿腦子想的就一件事,就是把那個鑲金邊的組合櫃給砸了,然後逃婚!」
黃大衛把酒盅里的白酒抿得「嘶嘶」作響。他說出「逃婚」那兩個字的時候,宛若在夢裡一般。
「你說的那是醉話吧?」林適一也喝了一口酒,然後放下酒杯問道。
「什麼醉話呀,我現在哪兒還有心情說醉話。」
「醉話是不用心情就能說的,所以醉話就是胡話。」凱歌搖晃著一張馬臉說。
大衛把酒杯「當」的一聲蹾在桌上,漲紅了臉氣呼呼地說:「誰說醉話啦?孫子才說醉話呢!」
林適一說:「大衛,你急什呀,有話好好說嘛。」
凱歌也說:「就是就是,有話好好說。」
「我覺得吧……我和方琪之間有問題。」
「有什麼問題?你們之間有第三者了?」林適一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眨了眨,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眼神。
「你想哪兒去了,要是真有第三者就好了。我跟她之間就像一潭死水,要是真有一個你們所說的『第三者』在中間攪和攪和,說不定還能激情一回呢!」
「到底怎麼了嘛,說話吞吞吐吐的,跟個娘們兒似的!」
大衛說:「其實呢……也沒什麼。我就是覺得我跟方琪之間不是你們說的那種愛情,我們之間太平淡了!方琪她又太獨立了,我有時甚至覺得方琪根本不需要我!既然不需要我,幹嗎要結婚呢?」
凱歌說:「你們這些自由戀愛的人啊,越戀愛越空虛!像我這樣多好,倒退就是一種時尚,由父母包辦的最好。父母總不會害自己的兒子吧,他們給你指定一個人,你看了一眼就說『行,然後就是她了』。像我沒覺得損失什麼呀,現在我跟我們那位之間相敬如賓,雖然沒什麼話說,但也從不吵架,相安無事的日子有多好。」
聽了顧凱歌的話,黃大衛和林適一也沒話說了,他們甚至為自己要死要活的戀愛而自慚起來,心想:戀愛不就是找個老婆嗎?這麼費勁巴拉地哄著、捧著、跑了又追、追了又跑,用得著這麼麻煩嗎?仔細想想,顧凱歌的話還真有那麼點兒道理。
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窗台上,他們坐在二層看著外面的風景。電車無聲地從被白雪覆蓋的街面上駛過,有那麼一瞬間,三個人忽然都沒了聲音。
「來,為三個單身男人乾杯!」
「是啊,下回再見面,可能就不是單身男人了。」
「那有什麼,人總得成家立業的嘛。來來,乾杯!」
這最後一杯「單身男人酒」喝下去,林適一覺得眼眶有些微酸,眼淚在眼眶中打了個轉兒幾乎要流下來。為了掩飾這一切他點上一根煙,深深地抽了一口,然後假裝被煙熏著了。為了不讓眼淚流下來,他仰起頭看向天花板,可是最後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滾落下來。
3
喝完酒之後,大衛騎上車回家了。
下午三四點鐘,下班的高峰期還沒有到,路上的車和行人都不算太多。他暈暈乎乎地回到家時,剛剛從外面組稿回來的方琪正在洗澡。
黃大衛解開領帶,往堆滿朋友們送來結婚賀禮的床上一躺。他覺得一摞東西頂在他的腰上,伸手拿出來一看原來是一疊已經填好的結婚請柬。
方琪的字跡端正雋秀。她做學生是個好學生,做編輯是個好編輯,人長得漂亮又高挑挺拔。如果非要說她有什麼缺點的話,她的缺點就是沒有缺點。
洗完澡的方琪身上裹著條白色浴巾,頭髮濕漉漉的滴著水。
「你怎麼躺下了?」她一邊用毛巾擦頭髮,一邊問。
「累了。」他說。
「喝酒了?」
「是喝了一點,怎麼了?」
「沒怎麼呀。我是說沒事兒喝什麼酒啊?」
「他們叫我喝的。」
「他們、他們,還是你那兩個寶貝兄弟吧?我就不明白了,你們三個男的,從大學一直混到今天,還有什麼可聊的?隔三差五聚地在一起喝酒,這種事情太浪費時間了。」
「浪費時間怎麼啦?像你這麼整天忙來忙去的,還不是覺得時間不夠用?工作是忙不完的,我可不想成為像你那樣的工作狂。」
「我怎麼是工作狂了?我覺得我挺好的。」
大衛躺在那裡懶洋洋地說:「是啊,你什麼都好,學習好、成績好、工作好,樣樣都好。」
聽到這裡,方琪咯咯地笑了起來:「大衛,你忘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我即將成為一個好妻子。」
她湊過去,去看黃大衛的臉。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接近傍晚的光線把他的臉勾勒得輪廓分明。方琪摘掉他鼻子上的眼鏡,把自己嘴唇印到他的唇上。黃大衛一把摟過方琪,以一種激烈的方式回報她剛才的親吻,就這樣,兩人在床上翻滾起來。
準備好的結婚請柬,也因為兩個人的翻滾而撒落了一地。
親熱過後,大衛忽然開口說:「方琪,你什麼都好,就是不會撒嬌。」
方琪眨眨眼睛迷惑地看著黃大衛說:「好好的,我幹嗎要撒嬌啊?」
說罷,她麻利地起床,去洗手間洗澡去了。方琪離開后,大衛一個人在床上躺著,他隨手在床頭柜上摸過一根煙點上,煙頭在昏暗的光線里一明一滅。
「就要結婚了嗎?」
在黑暗中他聽到有個聲音在問自己。
「就這樣了嗎?」
如果說從挑選妻子的角度來說,方琪還真挑不出什麼來,可為什麼在他的內心總有一種隱隱的不滿足感呢?他一邊抽煙一邊胡思亂想,想來想去還是想不明白。
時間在黑暗中靜靜地流逝。在煙灰缸里按滅煙蒂的時候,大衛忽然有些想明白了。他想:要不是方琪選中了他,說不定他還有許多戀愛機會呢。不過他自己知道這也就是想想罷了,現在木已成舟,說什麼,想什麼也都晚了。
在青春期過後,生活漸漸露出它沒有雕飾的本相來,赤裸的,豐盈的,有那麼一點點的難看,就像一隻油漆斑駁的碗櫃,雖然已不再是亮麗如新的樣子,但是卻依然實用。
就這樣,黃大衛的青春騷動期在他結婚的前一天晚上,畫上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句號。
4
文娟在廚房炒菜的時候,聽到樓下有摩托車響起就知道是自己的未婚夫顧凱歌回來了。她心裡有些高興,因為凱歌很少能在下班的時候準點回家。他總是很忙,忙報社裡的事,忙自己生意上的事。大人們都說凱歌是個有出息的男人,文娟是很聽大人們的話的,她順理成章地就這麼認為。
張文娟是一家公司里的會計。她從很普通的一所大學畢業后,就在那家公司里任職。她錢賺得不算多,工作也不算太忙,總之一切都剛剛好,只等家裡給她安排一個合適的夫君嫁過去,這一輩子就算任務完成了。雖說有點平淡,但也還算安穩。
文娟的思想很傳統,她希望自己一直保持處女之身,直到新婚之夜,再把自己奉獻給她的丈夫。凱歌也不勉強文娟,他想那件事早晚都一樣,反正是要來的,也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但是他對文娟到底是不是處女感到懷疑,因為現如今處女已經越來越少了,特別是上過大學的女生。文娟雖然上的是一般大學,但那也是大學啊,而且普通大學戀愛說不定談得更凶呢。雖然她自稱是個處女,但在新婚之夜沒到來之前,誰也不知她是真處女還是假處女。
「聽說上大學那會兒,你們學校女生還成立過『保衛處女大同盟』呢,傻不傻呀?」有時候閑著沒事兒,凱歌就會冷不丁來上這麼一句。
每當凱歌把話題引到這上面的時候,文娟就會立刻兩眼發亮地說:「那當然啦!」然後加重語氣無比自豪地繼續說,「那是我們女生自願成立起來的,不過有的女生剛加入三天就決定退出了。」
「那又為什麼呀?」凱歌滿臉壞笑地拉著未婚妻的手。
文娟把手往回一抽,說道:「我不告訴你!」
顧凱歌碰了一鼻子灰,自己也覺得沒趣。他不明白為什麼再有趣的話題到了文娟那裡,都變得索然無味了呢?他有的時候挺羨慕林適一和蜜雪兒他們的,他們的戀愛才叫有故事呢。不像自己,沒有戀愛,有的只是從一開始必須接受的這平淡如水的婚姻。
「如果我今天晚上想要你,你能給我嗎?」
「還是等到結婚那天再說吧!」
「好吧。」
「你生氣了?」
「沒有。」
這樣的對話在他們之間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顧凱歌還想最後問她一次,想想也沒什麼結果,就問都懶得問了。
組合櫃在光線柔和的房間里散發著新木的香味。那隻柜子已經被文娟擦拭過無數次了,它在文娟眼中就是婚姻幸福的來源。八十年代的女人,只要結婚家裡有了一套組合櫃,心就定了一半。組合櫃里有大衣櫃、電視機櫃、書櫃、多角櫃、藝術櫃、博物櫃等等,有了這齊全的組合櫃,似乎家的夢想也成了一半了。
文娟覺得幸福,是因為愛情來得不費吹灰之力。
凱歌覺得不幸,也是因愛情來得不費吹灰之力。
組合櫃一打,再領一張紅紙,這家就算成了。
林適一家的組合櫃終於釘完了最後一根釘子,家裡也因此安靜下來。那種叮叮咚咚的聲音伴隨他們那麼久,以至於真的安靜下來,林適一和蜜雪兒都有些不習慣。他們家一共只有兩個房間,大屋放組合櫃,小屋當成卧室,有一個很小的門廳當作飯廳。餐桌和沙發都還沒有買,所以屋子顯得有些空曠。
有時下午工人在大屋裡做柜子,林適一和雪兒在小屋裡偷情。那時候床還沒有買回來,家裡只有一個床墊子。剛剛拿到房子鑰匙的林適一,一想到自己年紀輕輕就有了一套房子,不由一臉得意。
在八十年代中期,商品房還未大面積普及,人們大都還指望單位里給分配房子。單位和單位是有很大不同的,有的單位一結婚就給分房,有時單位結婚八年都還讓職工住在筒子樓里。好單位和壞單位的標準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有房和沒房。沒房的單位就是其他條件再好,也沒人願意去。
林適一所在的報社是京城大報,除了影響大、效益好之外,最重要的是有房子分。年輕人一結婚就能分到一套房子,這在當時如同天上掉餡餅,讓人羨慕死了。
「我真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有這麼一大套房子。」
林適一穿著拖鞋,身上穿著一套睡衣睡褲,席地坐在組合櫃對面的空地上。
「真沒想到啊……」他恍若在夢中似的發表著感慨。
蜜雪兒穿著一條小紅睡裙站組合櫃邊,她說:「這你就滿足了?原來還說要出國呢,理想就像針別兒那樣大。」
「過來老婆!」
「幹嗎?我不想坐地上,地上臟死了。」
「臟什麼臟?咱們的新家、新地板,乾淨著呢!你過來,坐到我身邊來。」
雪兒順從地坐到他身邊去,聽著他憧憬未來。他摟著她的脖子,給她講了國內國外的大好形勢;講了他目前這份工作的美好前景;講了記者是如何吃香,走到哪兒都被人捧為「爺」;講了他將來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可以寫書出版揚名立腕;講了他將來還要以記者身份週遊世界,當然,要帶著他的老婆雪兒一起去……
他滔滔不絕口若懸河越講越多,連說話的自己也迷惑了,他講的是現實還是未來呢?當他長篇大論發表完「家庭演說」之後,發現雪兒已靠在他肩頭睡著了。
「女人啊,女人到底是女人。」
林適一嘆了一口氣,把蜜雪兒抱上床去。
5
就在林適一和蜜雪兒準備結婚的那段時間,蜜雪兒得到一個公派出國的機會。這是局裡撥下來的一個名額,聽說別的部門都打破頭了,上級覺得很為難,於是就想起檔案館新分來的那個大學生。
蜜雪兒接到電話,簡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是派我去嗎?」她用一手捂著耳朵,另一隻手捂住聽筒,樣子看上去緊張極了。出國一直是她的夢,幾經努力都沒能出去,而就在她即將結婚嫁人的時候,機會卻來了。
「單位派我出國。我就要出國了!」蜜雪兒給林適一的報社打電話,說著說著她竟在聽筒里哭起來。事情來得突然,就連八面玲瓏的林適一也被驚著了。以至於蜜雪兒掛了電話他卻還拿著電話站在桌邊,腦子裡不知在想什麼。
要不是主任叫林適一跟他一起出去採訪,說是車就在下面等著讓他快點,他還是磨磨蹭蹭不肯放下電話。他又拿起電話,聽筒在空中舉了半天,這才伸手去按按鍵。他決定給蜜雪兒打個電話,把事情重新落實一下。可是電話卻打不通,一直佔線。林適一估計是雪兒正在給爸媽打電話,她一定是一邊哭一邊說,為出國的事樂瘋了的樣子。她家也都是出國迷,可林適一最見不得這家子人崇洋媚外的那副賤樣兒。「外國有什麼了不起的?有好多人到國外不就是刷盤子去了嗎?」林適一逢人便說這樣的話,因此他在報社落下了一個「愛國主義者」的外號,又名「林愛國」。
林適一又氣又惱地丟下電話,跟著主任去採訪去了。在車上他一直氣呼呼地想,不能讓雪兒出國,這件事一定要想辦法阻止,要不然他會滿盤皆輸的。
他隨主任到遊樂場去進行採訪,但始終是有些心不在焉。他看著那些上下翻飛、扭動、倒置的過山車,竟然感到些許噁心。他曾跟蜜雪兒一起到這兒來玩過,雪兒膽子特別大,什麼都要試一試,什麼都想玩一玩。
在青灰色冬天的遊樂場,林適一眼前卻出現了紅裙子的一角,它隨著過山翻滾車忽隱忽現,漂浮在青灰的背景之上。那不是冬天的物件,卻出現在冬天,它在旋轉的轉輪上轉呀轉,逐漸變成一條線,然後越變越大,遮蔽了林適一的所有視線。
林適一有些頭暈。主任問他怎麼了,他回答沒事。他們圍著遊樂場轉了一圈,陪同他們的另一個主任點頭哈腰的,一路都在說好好好。林適一心裡想好什麼好,表面卻做得彬彬有禮,陪在領導左右,一臉職業記者的標準表情。
遊樂場的主任說採訪過後,他們備有便飯。報社主任自然推辭一番,但是推辭歸推辭,去還是要去的。林適一頭疼得厲害,但吃飯是工作的一部分,他必須去吃,而且不能表現出不舒服。他心卻里一直在想雪兒出國的事,在這件事上,他已經拿定主意,一定要堅持到底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出國。
林適一跟著兩個主任進了一家酒樓,二樓包間里已擺好一大桌酒菜,顏色紅紅綠綠的甚是好看。賓主相互客氣一番,然後落座。
遊樂場的主任說:「兩位大記者來到我們這兒,是我們這兒的榮幸,我先敬你們二位一杯。」
報社主任說:「哪裡哪裡,以後常來常往,有什麼事給我們小林打電話也行。我們小林可是年輕有為啊,名牌大學畢業。你看人長得也一表人才,當時他來我們報社報到的時候,我一看就喜歡。在我們報社追他的女孩子多了去了。」
遊樂場的主任趕忙說:「家有小女,今年也恰好大學畢業,不知可否高攀?」
報社主任忙說:「老兄啊,這你可就晚了一步了,我們小林早就有對象了。那可是個漂亮姑娘,大學里的校花,現在在檔案館工作,兩個人的關係黏糊著呢!聽說今年春節就要結婚了,是不是啊,小林?」
林適一連忙推脫:「沒……還沒那麼快啊!」
「你瞧這年輕人,還不好意思呢!」
桌上的杯盤在兩位主任的大笑聲中撲簌簌地有些震顫。林適一夾了一筷子菜放進嘴裡,嚼來嚼去,卻嘗不出什麼滋味。他一直在想不能讓雪兒離開、不能讓雪兒離開!在想心事的時候,他不知不覺的又多喝了幾杯。熱辣辣的白酒下肚,腸子被酒灼燒得難受。酒在肚子里翻滾著,那滋味比不喝酒更加難受。
吃飯之後,林適一搖搖晃晃地走出的士。他抬頭看看樓上的燈光,別人家都是亮的,只有他家是黑的。他的心裡原本鼓足的勇氣就像積木倒塌一般「嘩啦」塌陷了一大塊。此時此刻,蜜雪兒不在家,她會到哪兒去呢?他越想越覺得心裡難受。他手撐著牆走在樓梯上,三層樓雖然不高,他卻走了好久,像在爬喜馬拉雅山一樣漫長。
他好容易進了家門,家中一片漆黑。他的手在黑暗中摸呀摸,卻找不到燈繩。他從來也沒像今天這樣沮喪過,他靠在牆上喘了一會兒粗氣,手指無意間碰到了燈繩。他拉了一下燈繩,燈立刻「啪」的一下亮了。
他看到門廳里掛著雪兒的一條小紅格子內褲。這條內褲觸動了林適一內心最柔軟的地方,他一時控制不住自己,把臉貼在那條內褲上放聲大哭。
林適一這輩子號啕大哭的場景,還將在這部小說中出現幾次。他每一次放聲大哭,他作為「寵兒」的歷史就將翻過去一頁。他的生命是從頂點往下走的,當然在當時他無法意識到。
6
蜜雪兒回來的時候,林適一已經睡著了,他熟睡中的臉就像個孩子,讓她看得心醉。她凝視這張臉很久,才忽然發現林適一眼角凝著一滴快要乾枯的淚。
「他這是怎麼了?」
她坐在床邊想了一會兒,然後輕輕脫掉衣服躺在他身邊。她通體冰涼,感覺自己就像一條快要凍僵的魚。她從背後緊緊地摟住林適一的身體,她希望他能翻過身來,像平時那樣緊緊地摟住她。但是沒有,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像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對世界不再有反應。
7
出國的事差不多已經定下來了,但有些事還得雪兒自己去跑。比如有兩個蓋章就需要出國人員本人拿著文件到行政機構去辦理。行政機構是「事難辦,臉難看」的地方,雪兒跑了兩天就有些心灰意冷,心想不就是出個國,怎麼難成這樣?
任何一個機構的中層往往都是這樣,因為權力有限,往往喜歡故意刁難人。他刁難你一些,讓你受點委屈,他心裡就好受些。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為什麼見不得別人高興呢?只要手裡握著芝麻大點兒的權利,就要把這個「芝麻」發揮到極限,讓你「事難辦,臉難看」,乘興而來,掃興而歸。
雪兒從來沒經歷過這些。她剛從學校里畢業出來沒多久,還以為社會像校園裡一樣單純美好,她灰頭土臉地在北京冬天的大風裡跑了幾天之後,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去美國進修對她來說是自討苦吃。但出國是她從小的夢想,現在她就站到這個夢的邊緣上,只要咬咬牙縱身一跳,就可以進去了。
最近,林適一對她的態度明顯冷淡了,像是在用行動說明,他不同意她出國。他和她的關係從沒像這陣子這樣冷淡過,連眼神碰在一起都是冷冰冰的。雪兒也常常回到自己父母家去住。林適一偶爾過來新房子看看,不過每次都呆不到幾分鐘就走了。
他不願一個人呆在那兒,太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