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生離死別
這是一次特殊的相會,又是一次極為難得的「幽會」。倘若缺少博愛、人道與善良的心胸的人物,是不會做這種「成人之美」的事情的。
還是在那個看守所的接待室,陸雯終於見到了栗致炟。獄警押解著這個雙手銬著手銬的囚犯來了,他依然拖著沉重腳鐐,伴著刺人心疼肺痛的響聲,走進了接待室。獄警沒有為栗致炟松解手銬,他們站在寬敞的接待室臨近門口的地方,盯著面前的囚犯和探監的陸雯。陸雯和栗致炟在屋子的另一端,這邊有木椅可以落座。
陸雯深情地對視著栗致炟,栗致炟認真地看著陸雯。兩個人都沒有流淚,更沒有哭泣。也許,該流的淚已經流盡了,該衝動的情感也衝動過了,餘下的只有現實和理智了。
「還好吧,致炟!」
「你呢?小雯,我只是擔心你。多保重啊!」
「致炟,我都想通了,別擔心我,要保重自己啊!」
「小雯,我到這一步了,還有什麼呢,我只是覺得,對不起你——」
「別這樣,致炟,你從來沒有對不起我過,直到最後,你還在保護我(指在法庭上依然未講出阻攔羅虹上樓的理由),致炟。」這時陸雯的聲音壓得特低,即使站在屋門口的兩個獄警,也難以聽清她說的是什麼,「那天你受審時,我就在審判庭聽審,要不是哥哥硬壓著我,我會走過去做你新的證人的,證明你沒有殺人的故意。」
「噢!小雯,千萬不敢做那傻事。」栗致炟的聲音與陸雯一樣輕微,輕微得只有他們兩個人聽得清楚,「那樣一弄,他們若說咱倆是同謀,是蓄意合謀殺人呢?不僅救不了我,你也成了罪犯。千萬不敢感情用事啊!小雯。」
「致炟,到這時候了,我還有什麼呢,我想跟你一道走,一走了之啊!」
「小雯,千萬別做傻事,你若那樣,我就更愧疚了,更覺得對不起你了,小雯,你為我犧牲的已經夠多的了!你還年輕,你應當有新的生活,小雯——」
「致炟,你還不了解我嗎?那次咱們是在普陀山,還是在九華山拜佛時,你記得嗎?有條佛語我特別欽佩,說:『心不妄取過去法,亦不貪著未來事,不於現在有所住,了達三世悉空寂。』現在想想,這話真有道理,如今對我來說,無論過去、將來,還是眼下,都應該是空虛寂靜不實在的假象了。致炟,你該理解我啊!」
栗致炟怎會不理解陸雯呢,他從陸雯剛道出的「應該」二字里悟出,陸雯並非真的如此超脫釋然,而是刻意去做到這種超脫釋然。其實,一個年輕的姑娘,目前尚未經歷過婚姻、家庭的女性,她怎麼會不回憶往時美好的幽會,不希冀未來夢寐的嚮往,不陷進現在的痛苦憂傷中呢?她是在強行扭曲自己的精神,使它從順理成章的慾望現實里解脫出來啊!
「小雯,我怎麼不理解你啊!記得你看到那條佛語,還特地用筆抄記了下來,當時,你專心做記錄時,我也記下一條與這一條相似的佛語,這些天,我天天都在背誦這詞語,它寫的是:『過去之法,不應追思;未來之法,不應希求;現在之法,不應住著。若能如是,當處解脫。』這話對現在的我最適用不過。小雯,我已想通了,人走到哪一步,就應該去適應哪一步。我走到今天這一步,只要領悟了這語彙的真意,一切都解脫了。小雯,你不要為我擔心什麼了,我已不是剛出事那陣子了,那陣子就像突然從天上掉到地下,墜入深淵,絕望得萬念俱灰啊!小雯。如今好了,想通了,悟透了。人生的路程早晚要到盡頭的,只要心態調節好,就不痛苦了,小雯。」
「我就是擔心你痛苦,怕你痛苦,致炟,我不知道你是真不痛苦,還是假不痛苦。」
「小雯,不騙你,我真的不再痛苦了,真的做到了『視生如在夢,夢裡實是鬧,忽覺萬事休,還同睡時悟。』進入了這種境地,一切都徹悟了,小雯,你沒看,我現在的氣色、情緒,都比在法庭受審時好多了嗎?」
「致炟,你真好!」
「你也是,小雯!」
「我們應該高興,應該愉悅地度過這段時光,致炟。」陸雯知道,這是難得的相會了,是一去永遠不會復返的時光。
「應該高興,小雯。」栗致炟比陸雯更清楚,他從一種意識的氛圍中似乎發現了自己即將結束人生的蛛絲馬跡,他知道,對於他,走入另一個世界的時刻,隨時隨地都會不期而至。既然這樣,又何必在臨終前夕流露兒女情長、生離死別的凄楚與悲痛呢?
「致炟,忘記了嗎?今天是什麼日子?」
栗致炟被陸雯突然的提問蒙住了,他看著陸雯,只是微笑。
「去年的這一天,我們在哪裡?」
「噢,知道了,小雯,也是五月間,是這一天嗎?我們去了那個山村,住在那家山民的家裡。你還給幾個山娃娃畫肖像速寫,他們一個個高興得亂蹦亂跳,那景況,真叫我懷念留戀。」
「要是能叫我們過上那世外桃源的生活,多好啊!就在那個山裡,蓋上幾間房舍,圈一個小院子,像那家山農一樣,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真美!」陸雯下意識地流露出這種夢幻般的遐想,她的眼睛在深情地看著栗致炟。
「其實,生活就是這樣,小雯,你現在的感覺與我一樣,我也很懷念那個山村呢,自那次進山以後,我就經常思念那個山村,再也忘不掉那個山村,小雯。」
「是啊!沒有忘吧,致炟,咱們在那兒認了個乾兒子呢!」
「不會忘的,小雯,山裡的孩子,真好,小雯。」他已不知道今天是五月幾號了,只知道大的時段範圍。
「那幾天過得真美好,致炟。那天夜裡,我們在山民老鄉家,憑窗望著天空的月光,你還記得我唱的歌曲嗎?」
「噢——當然記得,記得,唱的是一首『小夜曲』,對吧?」
「是『小夜曲』,我唱的小夜曲多了,致炟,你還記得是哪一首小夜曲嗎?哈——」
「噢!記得,記得,記得歌詞中有『皎潔的月光照耀著大地,樹梢在耳語,樹梢在耳語,沒有人來打擾我們,親愛的……』」
「好記性,好記性。那首小夜曲是奧地利的天才作曲家舒伯特譜的曲子,我最喜歡的一首小夜曲。」
「噢!小雯,你怎麼會唱那麼多小夜曲?」栗致炟回憶著,在與陸雯的幽會中,他聽過她唱的好幾首都是以「小夜曲」命名的歌曲。陸雯所以會唱那麼多小夜曲,是她在藝術學院美術系求學時,住的宿舍正好與音樂系的宿舍為鄰,鄰居的房間常常傳出主修美聲的女高音的這類歌聲,久而久之,她被熏陶感染,不知不覺地喜愛上這些歌曲,進而,就學唱起來……這時候,她無心回答栗致炟的問話,一心想的是使這次短暫的相會來得豐富充實,她將話題又轉向小夜曲。
「還有一首義大利的『小夜曲』你沒聽過呢,致炟,這些天,我一個人總是在唱這首小夜曲。想聽嗎?」
「當然想聽,就是聽過的也想聽,別說沒有聽過的了。唱唱,叫我好好欣賞欣賞。」
「好,你聽著。」
往日的愛情已經永遠消逝,
幸福的回憶像夢一樣留在我心裡!
她的笑容和美麗的眼睛,
帶給我幸福並照亮我青春的生命。
陸雯的歌聲到此戛然而止,她沒有再往下唱,往下的歌詞是:
但是幸福不長久,歡樂變成憂愁,
那甜蜜的愛情從此就永遠離開我,
在我心裡只留下痛苦,
我獨自悲傷嘆息,讓歲月空度過,
心中悲傷地嘆息。
那太陽的光芒,不再照亮我,
它不再照亮我的生命!我的生命!
這歌曲太悲傷,也太令人絕望了,陸雯沒有把這段歌曲唱出來。她想使這短暫的相會輕鬆一些,美好一些。聽過她的歌唱,栗致炟說:
「小雯,這曲調真美,愛情跟這小夜曲一樣優美動人,就像進入太陽下的金色世界。只是開頭那句歌詞,還有這曲調,都有些太憂傷了。是不是?小雯。」
「正是它的憂傷,才顯得美麗珍貴。致炟,這些時日我悟出了這番道理,真正美麗的東西,都蘊含有憂傷。你想一想,是不是?」
「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快樂,無論命運到了哪種地步,希望你都能樂觀面對。」
「彼此彼此,致炟,我也是這樣希望著你。」
「其實,幸福是一種感覺,自己所處的地位並不重要。你說是吧?小雯。」
「其實,我早就是這種認識,不僅地位不重要,所有的身外之物都不重要。」
「還是你有先見之明,小雯。」
「不——也許我到了你的位子,就不一定是原來的認識了。這就叫當局者迷吧,你說,致炟,是不是這回事?」
「唉!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不想這些了,小雯。」
「也許,還有另一個世界,到那個世界,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
「但願有這種也許吧。小雯,你是在安慰我吧?」
「並不全是,致炟,我們應該相信,精神是永遠存在的,它不會消失。」
「啊!小雯,你真好,你說得真好。你說的另一個世界,又使我想起那個小山村,還有咱們的乾兒子,唉!我已盡不到做干父親的責任了,小雯,你要是有空兒,再去看看他們。」
「放心吧,致炟,該做的事我都會做的。」
在屋門口的獄警聽著他們纏綿的微弱的又是斷斷續續(有時候就聽不清或聽不見了)的對話,有些不太耐煩了。他們覺得,他們沒有義務也沒有責任為這樣的兩個人提供「服務」,若不是上邊領導指示他們做這事,他們才沒有這樣的耐心聽他們「抒情」呢。其中一個獄警看了看錶,從陸雯進來至現在已整一個鐘點了,夠了,足夠了,有什麼傾訴的話兒,一個鐘點絕對會倒個精光。是啊!人們之間的正話,實事,大都是幾句話就說明白道清楚了,哪裡像男女之間談情說愛的卿卿我我,沒完沒了地陶醉感嘆。那獄警終於道出了早二十分鐘就想說的話:
「時間到了,我們還有公務。」
「噢!謝謝,謝謝幹警同志,謝謝幹警同志!」栗致炟連續地點頭,以示感激。
「對,致炟,我給你帶了些東西,你看——」陸雯已從座椅上拿起她來時帶的提包。這時兩個獄警走過去,其中一個接過提包,說:
「東西是必須要檢查的,小姐。」這個獄警看著陸雯,稱她為小姐。
「也沒啥東西,你們隨便看吧。」陸雯又把提包從獄警手中取過來,拉開拉鏈,一樣一樣地拿出來,放到屋子的一張大案子上,說:
「這是一套全棉內衣,這是一雙便鞋,這是一套男士化妝品,有洗面奶、潤膚液、防晒霜之類,這是一個電動剃鬚刀。還有,這個小盒子,裡邊是指甲剪、小剪、掏耳勺之類的,對,這是個小鏡子,你們檢查吧。」
一個獄警順手將那個裝有金屬小剪的小盒子撂出來,說:
「這個不行,有規定的,號子里的人不能收這種東西,還有這個小鏡子,玻璃的,不能收。」那獄警又將小鏡子也扔到一邊。
「既然有規定,這兩樣東西你還拿回去吧,小雯。你真細心,這時間,我連刮鬍子都懶得刮,哪裡還用洗面奶、潤膚液?」
「不是說了嗎,致炟,要樂觀面對一切嘛,致炟,要學會快樂啊!」
「彼此彼此,你也一樣,小雯。」
「再見吧!」陸雯在獄警做好的送客姿態下,很不情願地結束了這次探監,她慢慢地轉過身子,輕輕地道出一句話,「等著我,我會去找你的,致炟!」
還沒待栗致炟反應過來這話的意思,陸雯已昂首挺胸,徑直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