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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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曙光和戚福珍高中畢業那年,正好趕上國家恢復高考。賀曙光和戚福珍都認真複習了,並且還一大早乘大隊的拖拉機趕到寶安縣城參加了正規的考試,但他們的基礎太差,沒考上。儘管如此,他們仍然非常懷念那個經歷,因為那是中國許多人共同擁有的一段特殊經歷。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見證了一段歷史。
賀曙光和戚福珍能夠獲得這種經歷得益於他們有一個好老師。老師叫諸葛文,是廣州下鄉的知識青年。諸葛文老師鼓勵他的學生參加高考,說這次高考是文革以來的第一次,是建國以來的第一次,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次,也是世界歷史上的第一次!不管考上考不上,大家一定要珍惜,一定要參與。老師的話說得同學們熱血沸騰,並且老師以身作則,自己也和同學們一起複習,一起參加高考,對同學的鼓勵很大,所以,他們班同學就全部參加高考,全部都擁有了一段珍貴的經歷。
要說這個諸葛文老師還真了不起,不僅思想解放,而且能幹,是萬能老師,既教他們物理,也教他們數學,有時候,還客串著教他們語文或化學。在當時的同學們看來,諸葛文老師是無所不能的,智慧並不比三國時期的諸葛亮差,考上大學是絕對沒有問題的,而是到底是上清華北大還是上中國科技大的問題。但是,就是這個萬能老師,而且是高中畢業班的萬能老師,那年也沒有考上。這讓同學們很失望,也讓同學們徹底喪失了信心。同時還知道天外有天。
諸葛文老師在高考結束之後,含著眼淚微笑著面對同學,最後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了「天外有天」四個大字,給同學們很大震撼,全班的女同學當場哭成一團。那情景,立刻讓賀曙光想到了他們學的課文《最後一課》,那裡面老師最後在黑板上寫下了「法蘭西萬歲」,然後就離開了課堂,而現在諸葛文老師也一樣,寫下「天外有天」四個大字之後,也走了,回廣州了。
諸葛文老師是病退回廣州的。賀曙光當時很納悶,因為他不知道那麼健康的諸葛文老師居然也有病。但是,這個結很快就解開,因為就在諸葛老師離開羅沙大隊之後不久,幾乎所有的知識青年全部都走了,以各種各樣的理由走了。
看著他們的離去,賀曙光有些失落,甚至有些想不通。不是說要紮根廣闊天地一輩子的嗎?怎麼還沒到半輩子就走了呢?而且走得徹底,一個也沒有留。但是,緊接著爆發的一件事情,使他更加失落,更加想不通。這次不是知識青年,而是回鄉青年,也就是賀曙光和戚福珍他們的那些同學,他們也走了,但不是去廣州,而是去香港。
羅沙村與香港只隔一條河,一條叫深圳的河。嚴格地講,甚至河那邊的一部分土地也是屬於他們大隊的,所以,他們幾乎天天到河對岸耕作,從來沒有發生過去不回來的事件。如果不回來就叫「逃港」,「逃港」是違法的,和叛國差不多,所以,羅沙大隊的社員從來都不逃港。不但不逃港,而且他們還協助解放軍抓那些企圖逃港的賣國賊。那時候興軍民聯防,沿邊界線巡邏的時候,兩個人一組,一個解放軍,一個民兵,肩並肩。解放軍斜挎著衝鋒槍,像雷峰那樣,民兵肩背著半自動步槍,像《海島女民兵》中的海霞那樣。羅沙村不是海島,但照樣有女民兵,而且照樣威武。帶娣姐姐當年就是女民兵,就經常跟解放軍肩並肩在邊防線上巡邏。但是,也不知道從哪一天起,香港那邊突然頒布了一個政策,只要這邊跑過去不回來的,那邊立刻就發給身份證,成了那邊的人。那邊是香港,香港是城市,不是寶安這樣的小城市,而是像廣州那樣的大城市,換句話說,那時候村民只要跑過去不回來,就成了城裡人,大城市人。這個誘惑實在是太大了。帶娣姐姐嫁到了寶安,嫁出去十多年了,兩個孩子都上小學了,還是沒有落實寶安戶口,可見,落實城市戶口是天大的事,而現在一下子可以落實香港戶口,這個誘惑對村民的影響實在太大了一些,頂不住,況且,這邊的政策也突然寬鬆了不少,不抓階級鬥爭了,跑過去不回來既不算反革命,也不算叛國,於是,賀曙光和戚福珍的很多同學都跑過去了,一夜之間成香港同胞了。
很多同學都去了,但沒有全去,至少賀曙光和戚福珍就沒有去。戚福珍沒有跑過去有多種原因,比如她作為書記的女兒,不能帶頭逃港,不為她自己著想,也要為他父親著想。再說,作為書記的七叔公也絕對不允許女兒這麼做。另外,她是女生,女生不流行逃港。那時候逃港的主要是男生,女生很少。還有,逃港的基本目的是為了生活得好一點,而戚福珍是書記的獨寶女兒,在這邊生活得已經夠好的了,用不著去逃港。總之,戚福珍有太多的理由不去逃港。況且,她那麼矮,跑到香港又能做什麼呢?而賀曙光沒有逃港的原因很明確,因為戚福珍沒去,所以他就沒有去,如果當時戚福珍去了,並且邀他一起去,那麼他十有八九就去了。
說實話,賀曙光因為沒有逃港還曾經後悔,因為那些去了的人後來沒有受到任何懲罰,相反,因為由村裡人變成了「同胞」,來去自由,還得到許多實惠。每次回來的時候,大包小包,包包都是好東西,自己用不了,還兌給村裡的其他人,讓他們那到橋社門口兜售,賺一些差價。賀曙光的母親就干過這種事情。賀曙光感覺自己一下子與他們拉開了差距,所以就後悔。但是,後悔已經晚了,因為後來兩邊都緊了。這邊的解放軍加強巡邏和盤查,不是帶著民兵巡邏,而是帶著狼狗巡邏,甚至還開槍。那邊也停止發放身份證,對於偷渡過去的人,抓住之後就送回來,幾乎每天都能看到被那邊遣送回來的人。在這種情況下,賀曙光就是借過境耕作的機會跑過去,不回來了,也領不到身份證,而且還要被送回來,他當然不會做這樣的傻事。不過,他後悔,後悔當初沒有去。
關於自己後悔的事情,賀曙光沒有對其他人說,包括沒有對母親和弟弟妹妹說,但是他對戚福珍說了。戚福珍說:也不一定是壞事情,這裡馬上就要變成城市了,還要開放河口,能守在家裡賺錢,為什麼一定要出去?
戚福珍不愧是書記的女兒,情報就是准。果然,之後不久就成立了深圳市,而且羅沙村被劃在了市裡,寶安倒成了深圳下屬的縣了。這時候,開始控制戶口,羅沙村的戶口能出不能進,帶娣姐姐和她兒子女兒的戶口趁機遷到了寶安縣,終於成了城裡人。但是,她高興不起來。一是等待的時間太長了,已經出現期盼疲勞,麻木了,所以高興不起來。另外,既然羅沙村已經成為新成立的深圳市一部分,那麼,也就沒有以前的那種反差了,不值得慶賀。至於後來帶娣又千方百計要把已經遷出去的戶口再遷回來,則是更富有戲曲性的一幕。我們留在後面再說,現在不說,現在我們繼續說賀曙光和戚福珍的事情。
5
賀曙光和戚福珍的事本來就不是什麼事,因為此時的中國已經邁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人們的思想也隨著經濟的開放而得到空前的解放,婚姻自由早已經深入人心,賀曙光和戚福珍屬於自由戀愛,從法律上受到保護,觀念上也得到認同,還能有什麼問題呢?但是,確實有問題,因為七叔公已經放出話,他們家阿珍不嫁,要娶,娶一個上門女婿。
七叔公這樣做大家都能理解,甚至連賀老二都能理解,因為七叔公就這麼一個女兒,如果不招一個上門女婿,且不說傳宗接代那麼大的事,就是將來老了誰來照顧倆位老人都是一個問題,再說還有這麼大的家業,將來傳給誰?所以,七叔公要招上門女婿大家都能理解。
七叔公招上門女婿不難。畢竟是書記,雖然是村支部書記,小,但正因為是小書記,所以才像土皇帝,既然古往今來皇帝的女兒都不愁嫁,那麼土皇帝的女兒還愁招土女婿嗎?雖然戚福珍個頭小,一副沒有發開的樣子,但是人長得並不醜,加上有賀二叔婆那句話墊底,也不至於因此而招不到女婿。問題是,戚福珍心裡早就有人了,這個人就是賀曙光,這就意味著這個上門女婿只能是賀曙光,而不能是其他人,這就比較麻煩。
賀曙光雖然早已經把戚福珍當成了自己的老婆,就等年齡一到就正式結婚了。但是,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到戚福珍家做上門女婿。在賀曙光的印象中,所謂的結婚,就是戚福珍嫁到他家來,跟他們家一起過。賀曙光甚至不止一次想象過戚福珍嫁到他們家來之後的情景。賀曙光還想過他結婚之後也要像二伯伯那樣,照顧好弟弟妹妹,孝敬好母親和繼父。繼父雖然對他不親,但也從來沒有對他不好,賀曙光是懂事的後生,知道作為繼父能做到這樣也就不錯了,所以,他真的打算將來好好孝敬繼父。賀曙光甚至還想到等自己結婚之後,將來也要像二伯伯那樣,為弟弟娶個好老婆,為妹妹找個好婆家,並且設想等弟弟結婚的時候,家裡最好能再蓋一棟小二樓,專門給弟弟,要不然就把今年新建的這個小二樓翻修,修成三層樓,專門給弟弟一層樓。賀曙光還設想著為妹妹找一個有文化的城裡小夥子。現在羅沙村已經劃到特區內了,他們也算是城市人了,所以,給妹妹找一個城市小夥子不算高攀。但是,這一切都必須有一個前提,就是他真正成為一家之主。現在戚福珍不嫁過來了,而要賀曙光嫁過去,那怎麼行呢?
賀曙光如今已經是家裡的頂樑柱。這二年搞開放河口,做邊防貿易,村裡有點文化的年輕人大多數跑到河西去了,成了香港同胞,留下的年輕人就賀曙光和戚福珍是高中畢業,雖然畢業那年沒有考上大學,但到底參加了高考,高中的知識還系統地複習過,加上他們攤上了諸葛文這樣思想解放的班主任,知道天外有天,對外面的東西接受快,所以,賀曙光成了羅沙村做邊防貿易的能手,他們家新鍵的小二樓主要就是靠他這兩年做邊防貿易賺的,在這種情況下,他怎麼能丟下一家老小,自己跑到七叔公家做上門女婿呢?
賀老二也反對賀曙光做七叔公的上門女婿,他不是擔心戚福珍像他說的那樣只開花不結果,也不是擔心弟弟賀三家少了一個頂樑柱,而是他看不慣七叔公的做派。賀老二放出話:你以為你七叔公真是皇帝呀?就這麼個長不大的東西,能嫁出去就不錯了,還要招上門女婿,別人我管不著,要想打我們家賀曙光的主意,不行。
二叔婆勸賀老二:他們倆已經偷偷好上了,你少管後生們的事情吧。
二叔婆這是給賀老二留面子,只說了半句,如果全說,那麼她一定還有話說,說反正賀曙光也不是你親侄子,你管那麼多幹什麼?
但是,就是這半句,賀老二也不聽她的。
「不是我喜歡管,」賀老二說,「是他戚老七太倚老賣老了。既然已經知道光仔和阿珍早好上了,還放這個屁幹什麼?難道要我們倒上門向他求親?要想招上門女婿,就應該擺出一個娶親的樣子,自己上門來求親,難道我們家光仔是斷胳膊少腿的,倒插門還找不到老婆?還要我們去求他戚老七?!」
二叔婆一聽,也有道理,不說話了,覺得丈夫說得對,都什麼年代了,七叔公還這麼倚老賣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