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和半個女人賭輸贏
入夏,驕陽似火,尤其是午後。
方登月從公司的辦公大樓走出來,大步走向停車場。
爆熱的陽光讓他有點睜不開眼,影子被壓得很短。他停了下來,想從手包里拿他的太陽鏡,摸索了半天沒找著,正心急,一隻小號的玩具足球飛了過來,射中了他的左肩膀。雪白的鱷魚牌T恤衫上,立刻被印上一個黑乎乎的大泥點。
一個瘦小的男孩兒跑了過來,揀起了球,瞪著一雙驚愕無措的眼睛望著一臉怒氣的方登月。
方登月一眼看見孩子身上穿的那身淺藍色的中式衣褲。那種不很純正的藍色讓方登月想起了家鄉手染的土布,方登月當年離開小鎮的時候,穿的也是這樣的衣裳。真土氣。
「誰家的小孩兒?懂不懂規矩?這裡是踢球的地方嗎?」方登月以他習慣的語式訓斥那孩子。
孩子把球緊緊地抱在胸前,眼睛一眨不眨,細長的眼睛里只有慌張沒有恐懼。
那雙眼睛也讓方登月似曾相識。
不遠處花壇的石階上坐著一個蒼老的女人,同樣穿著那種手染土布縫製的衣裳,同樣顯得非常土氣。她朝著方登月和孩子望了一會兒,便撐著膝蓋,從石階上站起,搖搖晃晃地朝這邊走來。
衣服過於寬大厚重,把老女人遮蓋得看不出一點形體和線條兒,遠遠看著,像是一個充氣不足的氣球,正癟癟塌塌、柔弱無力地滾動過來。
女人走了過來,扶著孩子的肩膀,也不說話,靜靜地看著方登月。
「這是你的孩子?」方登月問。
女人點點頭。
「這裡可不是鄉下的野地,帶他到別處去玩吧。」方登月沒好氣地說著,用手撣了撣肩上的泥點子,泥土洇了開來,變成一片更大的污跡。
「我想找一個人。」女人嗡動著嘴唇,聲音嚶嚶的,微弱得像只蚊子叫。
方登月朝女人黑灰黯淡的臉上瞥了一眼,那張臉上密布的皺紋又深又長,僅憑這一點,方登月就能斷定這是一個長年在田野上耕作的農婦,也許是第一次進城,第一次來到讓她眼花繚亂的大都會。他沒心思再和她們糾纏,轉身走向了停車場。
「阿月……」
那聲音就像是夜晚里一聲微弱的蟲鳴,飄飄忽忽地從遙遠的天際傳來,模糊、無力、虛空而蒼涼,卻如同晴天一聲霹靂,炸響在方登月的心上。
一時間,那間狹小的房間、那片昏弱的燈光、那股濃濃的青竹氣息、那張吱喳作響的席夢思全都伴著青春的苦澀和狂歡,擁堵在方登月的面前。
半個小時之後,方登月把余立兒母子帶到自己的家中。自從彭賽賽搬出去之後,這套房子已經空置了多日,傢俱上已經蒙了厚厚的一層灰塵。
方登月在經歷了內心突如其來的驚懼和意外之後,為如何安置這母子倆費了一番心思。
他最先想到的是把她們安置進一家小旅館,丟下一千塊錢,嗯,至多兩千,然後各不相干。面對這個面目全非的老女人,方登月已經無法把她和舊日的雲歡雨稠聯繫在一起了。再退一萬步講,就算余立兒依然年輕漂亮,也很難讓方登月重理曾經滄海的情絲。
昨天的故事沒有結尾,那就算了,歲月的流逝,經歷的不同,情感的變化,地位的懸殊,已經把曾經難捨難分的一對男女懸挂到千差萬別的兩極上,形同陌路。
方登月極力掩飾著內心的焦躁,他甚至憎惡余立兒的再次出現。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分手多年之後,突然以這樣的面目重新出現,實在有點荒唐,有點自作多情。
但余立兒一張蒼老得讓人害怕的臉和說話時氣喘吁吁的樣子,又讓方登月不忍心一下子把她拒之千里之外。她或許是得了什麼重病,或者是遇到了什麼重大的麻煩,總之,她一定是有無數的不得已,才會千山萬水、千方百計地來找自己。如果真是這樣,他就沒辦法迴避這個現實,沒辦法把事情做得過於決絕。可她到底想要什麼?
想來想去,方登月還是決定把余立兒安排住在自己的家裡,這樣做有三個好處,一是可以避人耳目,不使更多的人知曉此事。二是彭賽賽不在,家裡更方便些,沒有重溫舊夢的意思,只是為了能更從容地交談,了解一下她此來的目的。第三還可以減少一點經濟上的開支。但無論如何,方登月都會以速戰速決的方式,結束這次不愉快的會面,儘快地把她們打發回去。
回家的路上,方登月從超市買回一些食品和飲料。等那孩子洗過澡,狼吞虎咽地吃著速食麵的時候,方登月把余立兒單獨引到陽台上。
陽台上擺著一對藤編的休閑椅,余立兒坐了下來,方登月卻沒有坐,他和余立兒拉開了一點距離,倚著陽台的欄杆,站在了那兒。分別多年的陌生,讓他不習慣和余立兒面對面地近在咫尺。
他本想問余立兒是如何找到他的,這是他最想知道的事,除此而外,他還想知道她為何而來,要住多久。但剛一見面就問這些未免有點不近人情。
「你,還好吧?好像瘦了一點兒。」方登月的語氣放得很和緩,可惜一點都找不回當年的柔情。
余立兒擠出一個淡淡的微笑,沒有回答。
「你們先住下,暫時不會有什麼人來打攪你們。」
余立兒點點頭。
「哦,萬一我老婆回來,你就說是我廣西老家的親戚。」
余立兒抬起頭看了方登月一眼,仍然沒說話。
「當年你走得那麼匆忙,那麼神秘,到底去了哪兒?這些年過得還好么?」方登月終於說出了一句和舊情人身份稍微吻合一點的話。卻沒有問及那個孩子,方登月對那個孩子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
「出了點事,不然,我不會來這兒找你……」余立兒拋出了一個懸念,卻不再說下去。
「你說什麼?」方登月緊張了起來。
「阿月,告訴我一句實話,你沒有吸毒吧?」
方登月被余立兒沒頭沒腦的話問得瞪大了眼睛,又氣又笑地反問:「你說什麼呢!怎麼會冒出這麼怪的念頭?」
余立兒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說:「阿彌陀佛,這下我就放心了。」
半年前,方登月在吉格林特酒吧結識的牛哥死於過量吸毒。據一個在押的小毒販子交待,牛哥的確只吸不賣,但很可能與某個境外的販毒頭子過從密切。於是所有和牛哥生前有過交往的人,就全都被深圳警方收入視線。
深圳警方根據吉林格特酒吧侍應生方登月幫助牛哥逃避公安檢查這一線索追查方登月,但酒吧幾易其主,當初做侍應生的人幾乎全都風流雲散。因此沒人能說得出方登月這個人的來龍去脈。
事情追查到余立兒那兒的時候,余立兒只說了她和方登月同居前後的一些瑣事,卻沒能提供方登月的去向。
余立兒的確不知道方登月離開深圳之後的具體情況,但她知道方登月去了北京,知道他曾在北京讀大學,但這些情況,都被余立兒有意隱瞞下來。
方登月的心咯噔一沉,時隔多年,竟成了與販毒集團有關的嫌疑人,真是天大的冤枉。可他又的的確確認識牛哥,幫他藏過那東西。而今牛哥死了,事情就有可能永遠說不清道不明了。
對一個國家企業的領導幹部來說,如果莫名其妙地和販毒團伙沾上了邊兒,後果會是什麼樣?儘管只是嫌疑,也足夠吃不了兜著走呀!想到這兒,方登月渾身上下頓時變得汗津津的。
見方登月緊鎖雙眉,余立兒追問:「阿月,你是不是……」
方登月打斷余立兒的話:「別再瞎猜了,告訴你,全都是無中生有的事,我怎麼可能會販毒?簡直是笑話!」
方登月的話說得生硬,心裡卻對余立兒多了幾分感激,感激她千里迢迢地來為他送信。
感激歸感激,方登月卻還是一再嘀咕,不知余立兒是不是打算長住?可這樣的話又不好過問。便說:「今天你們先好好休息休息,過兩天我擠出點時間來陪你們逛逛北京,好容易來了一趟,總要各處走走,看看風景,嘗嘗北京的風味。」
余立兒低下頭笑了一笑說:「我知道北京人管雲吞叫餛飩。」
余立兒似不經心地說起當年,方登月一時不知如何應答,猶豫了片刻,走近了余立兒,把手輕輕放在了她的肩上。
隔著粗糙的土布,方登月觸到了余立兒瘦骨嶙峋的肩頭,一剎那間,無名的恐懼混和著模糊的憐憫一齊湧上了心頭,鼻子也不由自主地酸了起來,他俯下身,象徵性地把余立兒摟了一下,然後匆匆地走回了屋中。
彭賽賽住回了四合院,和方登月鬧僵的事一點都不敢讓母親知道,為了掩飾自己的失魂落魄,她必須打起精神,強顏歡笑。
柳叔死了。
四川老闆龐今河果然按照當初的許諾,為柳叔付清了全部醫藥費,還親自送來一萬塊錢,給柳家補貼家用。柳四搏再三推讓,龐今河卻執意讓他一定留下。臨走的時候,龐今河叮囑柳四搏說:「兄弟,要是拿我當個哥兒們,遇上什麼溝溝坎坎的時候,別忘了找我龐今河。」
對於龐今河的所作所為,周圍的人眾說不一。
有人說這個四川人講義氣,做生意不忘人情。也有人說,他聘用的職工死在工作崗位上,只出了這麼點醫藥費,便宜他了。更有好事者一再鼓動柳四搏打官司,讓龐今河賠償個十萬八萬。
不管別人說什麼,柳四搏自有主張。他知道父親去當陪酒員,無非是兩個想頭兒,活著不當累贅,死了也是解脫。既然這樣,又怎麼能把賬賴到人家龐老闆的身上?
有人把柳四搏的話傳到了龐今河的耳朵里,這個四川漢子竟然激動得哭了出來,對柳四搏亮出底牌:「天下還是好人多呀!四搏,老哥我對不起你,這當子事,我的確是有私心呀!做生意的人,最怕打官司,賠錢事小,更怕賠時間,砸牌子。」隨後又說:「四搏老弟,上我這兒來干吧。月薪兩千,如果嫌少,咱們還可以再商量。」
所有的人都說龐今河是個燒包貨,兩千塊的月薪僱用一個什麼都不會的瘸子,一定是腦子進水了!接著又都動員柳四搏快去上班,免得龐今河的發燒勁過去,轉眼不認賬。
柳四搏一言不發,只對彭賽賽說了心裡話,他說自己是個又無能又不孝的兒子,才把老父親逼得走投無路。龐今河是個好人,他不想利用人家的義氣,去做一個白吃白喝白拿工錢的寄生蟲。再說,要是成天生活在父親賣命的地方,他會一刻也不得安寧。
彭賽賽找不出任何話安慰這位青梅竹馬的小夥伴,只能對他說:「放心吧,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這天下午臨下班的時候,彭賽賽正要給一個病人扎點滴,張雪一突然出現。劉翠平見彭賽賽有客人,便把彭賽賽手裡的活兒接了過來說:「你有事就先走吧,我來。」
彭賽賽匆匆換下白衣,和張雪一一前一後走出了醫院。
剛剛入夏,張雪一已經換了一襲喬其紗的連衣長裙,淺灰的底色,散碎著暗紅、暗黃、暗綠的楓葉。高挺的胸、豐碩的臀和細窄的腰身勾勒出大起大伏的曲線,成熟的女人氣息也從那高高低低中殺氣騰騰地潑灑出來。相形之下,彭賽賽的白上衣黑長褲就顯得過於單調而平淡。
「賽賽,你越來越苗條了,真讓人嫉妒。」張雪一說著,伸手要挽彭賽賽的胳膊。
彭賽賽閃開了,張雪一誇張的親昵讓她本能地排拒。
「找我什麼事?」彭賽賽平板著一張臉,冷冷地問。
「許久不見,想跟你聊聊。」
「我們有什麼可聊的?」
「怎麼沒有?比如,聊聊我們的方總。」張雪一說著咯咯地笑了起來,笑著,還挑釁似的朝彭賽賽飛來一個輕飄飄的媚眼。
一向待人溫和的彭賽賽被張雪一的居高臨下激惱了,她也笑了起來,把頭髮往後甩了甩說:「這個主意不錯,走吧,我們去哪兒?」
張雪一開著她那輛皇家綠的蒙迪歐,把彭賽賽帶回自己的家。
走進張雪一裝修豪華的住室,彭賽賽一眼看見過廳衣帽架上那件藏青色西裝上衣,西裝裡子靠胸口的部分,有用紅絲線繡的兩個英文字母——DY。
彭賽賽的心一陣刺痛——那件衣服是方登月的,那兩個字母是登月二字的縮寫。當初彭賽賽親手把它們綉了上去,是為了避免送出去乾洗時和別人的衣服混了。
此刻,彭賽賽終於確切地證實了張雪一就是那個發簡訊的女人。現在她如此猖厥,如此有恃無恐,說明方登月已經心甘情願地束手就擒,成了她的囊中之物。
彭賽賽有點悲哀,卻竭力表現得若無其事。不管怎麼說,自己現在還是名正言順的女一號,不能在這個搶鏡頭的女人面前露出太多的無助和懦弱。
張雪一遞給彭賽賽一隻盛著洋酒的高腳杯,杯口上還斜插著一片薄薄的青檸檬,她有點炫耀地介紹說:「這是墨西哥特產的特奇拉酒。嘗嘗看。」
彭賽賽盯著酒杯,沒動也沒說話。
張雪一接著賣弄:「特奇拉酒是由一種叫做瑪奎異的植物製成的。這種植物的根有點像菠蘿,但比菠蘿大得多,成熟期要十年之久,因為產量低,所以酒也名貴。我們去墨西哥的時候,當地人一致向我們推薦這種酒,喝這種酒還有不少講究,要先在杯口上抹上一圈鹽,然後加上一片青檬……」
「對不起,我從不喝酒。」彭賽賽面無表情。
張雪一笑了笑,斜起眼睛打量著對手。
「還不錯,一點都看不出來。」張雪一說。
「什麼?」
張雪一和彭賽賽坐近了些,銳利的目光像是要透進彭賽賽的心底里去。
「我是說你剛做過那麼大的手術,卻一點都看不出來。」張雪一直朝著彭賽賽的疼處戳來。
「你到底想幹什麼,直說吧!」彭賽賽的聲音已經有點發抖。
「我們都是女人,愛著同一個男人的兩個女人會有更多的共識。」
「愛?我沒想到你會說出這個字來!我很平庸,你更世俗,你和我一樣,都沒資格說這個字!」彭賽賽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面對婚姻的偷襲者,用不著再講什麼溫良恭儉讓。
張雪一笑了,站起身,拿起一盒長長的木火柴,把房間各處的蠟燭點亮。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蠟燭足足有五六十根,暮色里,昏暗的廳堂明亮起來,卻搖曳著更多的虛空和陰鬱。
望著張雪一在燭光下飄來飄去的影子,彭賽賽心想,這就是所謂的非常小資了。非常女人正用非常小資的方式表現她的與眾不同,表現她是多麼有理由對一個普通的女人、普通的妻子橫刀奪愛。
「知道嗎?成功的男人如同美酒,就好像特奇拉必須配上鹽和青檬才更加芳香醇郁。」張雪一輕飄飄地說。
「這麼說,你就是這個?」彭賽賽從酒杯的杯口上捏起了那片酸酸的檸檬,對著燭光看了看,扔在了茶几的玻璃板上。
「看來你的理解力實在有限。怎麼說呢,男人女人之間的事,遠不像說起來這麼簡單。打個通俗的比喻吧,一個成功的男人絕不會容忍毫無新意的女人,就好像人要洗澡,洗了澡就要換襯衫。一個洗得乾乾凈,容光煥發的人,絕不肯再穿那件又臟又老式的舊衣服,尤其是丟了扣子撕破袖口的。」
彭賽賽恨得咬牙切齒,卻說不出更尖刻的話。
「一個成功的男人,自然而然地要追求更好的別墅,更高檔的汽車,更有品位的女人,因為只有美好的東西,才足以和他們的成功與驕傲相匹配。」張雪一的倨傲已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你……真不要臉。」彭賽賽霍地起身,臉漲得通紅。慌亂間碰倒了那隻酒杯,酒從茶几上淌了下去,滴濕了鋪在地上的那塊紅黑兩色的西班牙地毯。
恰在此時,方登月推門而入,眼前的情景讓他大吃一驚,他弄不清是彭賽賽上門來興師問罪,還是張雪一故意安排了一場鴻門宴。
「登月,你回來的正好,我和賽賽正在說你。我們在探討什麼樣的女人更配你的胃口。」張雪一說著迎了上去,給方登月拿去一雙拖鞋。
彭賽賽目光冷冷地盯著方登月的眼睛:「這個女人說,她更適合你的胃口,方登月,是不是這樣?」彭賽賽逼問。
方登月沒有回答,垂著眼皮,躲開彭賽賽如霜如劍的目光。
一室的燭光,讓人恍如夢中。
「好吧,遊戲玩到這個地步,也該結束了。彭賽賽,由你選擇吧,要麼我把他還給你,要麼你把他讓給我。」張雪一伸出一隻手臂摟住方登月的肩,語氣輕佻且霸道。
「怎麼?連選擇的勇氣也沒有?要不,我們再來賭一把!把這傢伙的鞋扒下來,扔到半空,看看落下來的時候鞋尖朝哪兒?朝你就歸你,朝我就歸我!哈哈哈哈!!!」張雪一說著,歇斯底里地狂笑起來。
尖利的笑聲把燭光輝映中的一男兩女,困囿進一片冰冷寒寂的墳場。
方登月沉默了一陣,突然發出天崩地裂般的一聲吼叫:「瘋子!全都是瘋子!」然後奪門而去。
彭賽賽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張雪一家走出來的,更不知道自己該向何處去。
一串串的街燈在她的眼裡都變成了飄飄忽忽的燭光,摩肩擦踵的行人,也都變成一個個模模糊糊的人影。
夏夜都市的空氣變得混濁而潮熱,夾雜著那些看不見的粉塵顆粒的汽車尾氣,讓彭賽賽聯想到飲水裡的細菌和尾蚴,聯想到菜葉上那些隱蔽卻為禍百端的蟲卵和農藥。
從未有過的心灰意冷,從未有過的孤立無援,從未有過的失落和愁悵。
初戀的愛飄走了,飄得無蹤無影。婚姻也如一隻沉船,沉舟側畔揚帆而過的人們,沒有人能拋給她一根救援的繩索。
疲軟的腳步和慵懶的身影告知彭賽賽她還活著,卻已經虛弱得擠不出一絲清純美麗的微笑。
她急切地想找一個落腳點停下來歇歇,這時候,如果有哪個路人向她張開雙臂,她都會毫不猶豫地投入那個陌生的懷抱。
走到十字路口的時候,彭賽賽站在紅綠燈下,倚著便道的護欄,打通了火星蟑螂的電話。
半個小時以後,彭賽賽按照火星蟑螂告訴她的地址,找到了一座老式簡易樓,這就是火星蟑螂的家。樓道里堆滿了包裝箱的紙皮和各種廢棄的雜物,顯得格外擁擠而凌亂。走上三樓,一間居室的門大開著,燈光、笑聲和喧嘩不斷地從屋裡湧出來,打破了夜的寂靜。
屋裡有四五個二十八九的小夥子,正圍著一台象牙色的塘瓷馬桶轉來轉去、指手劃腳。彭賽賽站在屋外奇怪地張望了一會兒,猶豫著在門上輕輕敲了幾下。幾個年輕人一齊扭過頭來朝她看,然後「咦「地喊了一聲,又一起把目光聚集在打著赤膊的火星蟑螂身上,同時爆發出一陣響亮得有點狂放無羈的笑。
「喂,各位,別在這兒當電燈泡了。開路!開路!」
「好,好,走吧走吧!老闆,別忘了快點把銀子收回來,我們還等米下鍋呢!」
「是呀是呀,付錢的時候拖拉點,收錢的時候麻利點,在商言商嗎!」
幾個人鬧鬧哄哄的走了,還有人笑嘻嘻地朝彭賽賽行了個軍禮,怪聲怪氣地說:「嫂夫人,裡邊坐!」說得彭賽賽如芒在背。
火星蟑螂一邊咧著嘴笑,一邊急慌慌地抓了件背心往身上套,遮住兩排搓板一樣的肋條之後,猛然間像老鷹捉小雞似地撲了過來,抱著彭賽賽的雙腿把她高高地舉起,轉了兩圈。嚇得彭賽賽哇哇直叫。
「知道嗎?有錢啦!」火星蟑螂把彭賽賽放下地來的時候,大聲說。
彭賽賽讓他說得雲山霧障。
「嘿,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已經一天沒吃飯了,竟然沒覺得餓。嘿,你吃了沒有?吃了也沒關係,就算是陪我一塊慶功吧!嗯,你坐,等我一會。」火星蟑螂聯珠炮似地把話說完,鑽進房子後邊的廚房。
不一會工夫,火星蟑螂就把那張小小的餐桌擺滿了,一碟火腿肉,一碟豬耳朵,一碟雞胗肝,一碟大蒜拌黃瓜,還有一袋小粒的花生米。
火星蟑螂一邊往杯子里倒啤酒,一邊抱歉地說:「都是下酒的菜,你肯定不喜歡,嗯,委屈一下,陪我喝兩杯。」
彭賽賽平時不喝酒,這會兒卻坦然地接過酒杯,把滿滿的一杯啤酒一口氣喝乾。
舉著啤酒瓶子的火星蟑螂看得目瞪口呆:「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彭賽賽搖了搖頭說:「我也高興,再來!」
火星蟑螂一邊給彭賽賽倒酒,一邊說:「看來你是個有酒量的人,不過咱們說好了,慢慢來,一邊聊,一邊喝,怎麼樣?」
彭賽賽點了點頭。
火星蟑螂告訴彭賽賽,如此競爭激烈的年頭,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獄,是上是下,都看自己的本事。等米下鍋,不如開荒種地。
電影廠的經濟狀況越來越差,火星蟑螂和他的幾個哥兒們決定生產自救。
網上的一篇報道讓火星蟑螂找到了創業的契機。
英國有家衛生潔具公司,開發出一種儲量為6升的節水馬桶,比市場上標準的8升馬桶節水四分之一。這個項目使這家公司躍身為本行業市場佔有率最高的前幾位。
那些天,火星蟑螂幾乎天天跑建材市場看各種的馬桶,國內市場出售的馬桶,一般都是4升的儲水量,相對來說,再節水的空間不大。火星蟑螂失望之餘另闢蹊徑,設計出一種新型《火星牌》節水坐便器,這種坐便器有兩套出水按鈕,一個全量出水,一個出半量水,比市場上一般的產品節水百分之四十以上。
新產品設計成功之後,幾個哥兒們分頭忙了起來,有人去申報專利,有人去辦理公司的營業執照,有人去聯繫加工廠家,有人去策劃宣傳推銷。火星蟑螂那次胃潰瘍發作,吐血,就是因為籌劃這件事勞累過度。
今天是他們最高興的一天,加工廠送來第一台《火星牌》坐便器樣品,同時收到了全國七家營銷商的訂單,共計四千多台。這就意味著他們的第一桶金已經高達六位數。
火星蟑螂滿臉洋溢著成功的喜悅和狂放。看著他那得意的樣子,彭賽賽笑了,不知道意得志滿的蟑螂會不會真的撲楞著翅膀飛到火星上去。
「怎麼樣?投奔我們的水泊梁山吧?我們這兒正缺女將,你來了,就當一丈青扈三娘。」火星蟑螂說。
「我可沒有這個本事,我學的專業是護士,我只會當護士。」
「觀念太保守了,在美國,四十上下的人至少都換過三四種工作。聽一位地質學家說過,鑽石有五十八個面。人呢,人也應該有多方面的潛力。比如魯迅、契訶夫、渡邊淳一原來是醫生,後來卻成了大文豪,齊白石本來是木匠後來成了大畫家,還有……」
彭賽賽有了三分酒力,笑得連連擺手:「他們都是大名人,離我們太遠啦。」
「近的也有哇!。清華大學的饅頭王成了英語神廚,山東的農民,發明了無公害果樹殺蟲劑獲了國際大獎……不久之後,還會有一位中國的馬桶專家四海揚名,他的大號叫蟑螂。」
彭賽賽大笑,看來,又將有一個成功男人橫空出世了。
成功的男人,自然而然地要追求更好的別墅,更高檔的汽車,更有品位的女人,因為只有美好的東西,才足以和他們的成功與驕傲相匹配。彭賽賽想起了張雪一的話。無疑,張雪一是個絕頂聰明的女人,因為她比男人更知道男人需要什麼。
火星蟑螂的房間不大,顯得寬敞的原因是擺放的東西少,一桌兩椅和一張加寬的單人床占不了多大的空間。彭賽賽說,這叫簡單。火星蟑螂說,這叫簡約。彭賽賽也不反駁他,反正這些搞藝術的人總和一般人有點不一樣。
「賽賽,賽賽我愛你,就像老鼠愛花生米!」火星蟑螂說著把花生米一粒粒放進嘴裡,笑著大嚼,樣子像個學齡前的頑童。
「嘻嘻,你有這麼多的花生米,怕是愛不過來了。」
「其實,真愛的只有你!」
「瞎說。」
「真的,真的,被蟲蛀過的不算數。」火星蟑螂說著,把一粒有點發霉的花生米丟在了地上。
「什麼叫被蟲蛀過?」
「嗯,打個比方吧,現在到處有注水豬肉、摻水酒,這樣的愛就是蟲蛀過的。懂了吧?」
彭賽賽有點不勝酒力,用胳膊架在桌子上,托著下巴,笑吟吟地看著火星蟑螂,火星蟑螂被酒氣塗得通紅的臉比平時更多了幾分男人的豪氣。
「你累了?我們坐在床上說話好不好?舒服些。」火星蟑螂建議。
彭賽賽想了想,站起身,爬到那張床上,背靠著牆,果真舒服多了。火星蟑螂坐到了她的身邊。
彭賽賽說:「咱們好好坐著說話,要不然,別怪我不理你。」
火星蟑螂笑著拉過一個枕頭放在了他和彭賽賽的中間:「楚河漢界,各不相擾,這總可以了吧?」
「蟑螂,婚姻到底是怎麼回事?」彭賽賽突然問。
火星蟑螂撓著頭皮,露出一副絞盡腦汁的樣子說:「我怎麼知道,我也沒娶過媳婦。不過聽人說醋是越放越酸,酒是越放越醇,別管他川菜、粵菜、淮揚菜,離了鹽,再棒的手藝也顯不出來。婚姻大概就跟咸鹽、米醋、料酒差不多吧。」
「哼,你就知道吃!就不能說得高雅點?」
「高雅?婚姻屬於高雅的范籌嗎?我想想,哦,對了,有一本書上這麼說,女人是架鋼琴,不同的男人能彈出不同的曲子。怎麼樣?這個比喻你滿意嗎?」
彭賽賽追問:「你要是有了鋼琴,會彈什麼樣的曲子?」
火星蟑螂用手敲著太陽穴說:「這可難住我了,我是個音盲,連五線譜也認不全。如果非要我彈的話,我就給你彈那首膾炙人口的名曲。」
「名曲?」
「我是害蟲,我是害蟲……」火星蟑螂唱起了那句絕對搞笑的廣告詞,還丫叉著十個指頭,在枕頭上煞有其事地敲打著,做出彈鋼琴的樣子。
彭賽賽使勁搖著頭大笑:「你真討厭!難怪人家都叫你蟑螂!」一邊笑著,一邊抱起枕頭,砸在火星蟑螂的頭上,火星蟑螂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鼓舞,如山體滑坡一樣地壓了過來……
……夏天的烈日把松香曬化了,透明薑黃的松香汁滴在松樹下的青石板上,一隻孱弱的小蜘蛛被灼熱的松香汁完完全全地包裹起來,她不掙扎,也不叫喊,儘力從虛空里擠榨出最後的狂熱,舒展而曼妙地散入萬里長空。是幸福還是悲涼?是死亡還是再生?是幻滅還是永恆?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恍惚間,像是看到了千年之後的一塊熠熠生輝的琥珀,晶瑩剔透中鑲嵌著一個女人最後的美麗和最後的夢。
方登月回到鐵皮煙盒的小閣樓上,心神不定。
自以為是個情場無敵的男人,頭一回領教了女人的厲害,她們能讓你上天堂,也能讓你下地獄。
眼下,彭賽賽後院點火,余立兒捲土重來,還有一個使盡渾身解數要把他攥進手心裡,三個女人一起合圍,把他逼進了死角,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嗚呼!!!形勢險峻,才想起「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古訓。
男人一般不在朋友面前提兵敗烏江的事,可弄成了一頭霧水的窘態,也總得找個軍師出出主意。方登月打通了鐵皮煙盒的電話。
接連演了兩三場愛情悲劇的鐵皮煙盒對婚姻深有體會,聽了方登月的苦衷,鐵皮煙盒說:「我母親經常教導我們說,林子里的鳳凰不如院子里的雞鴨。我是在摔得頭破血流之後,才明白她老人家此言不虛。」
「你的意思是不能離婚?」
「理論上是這樣,彭賽賽的確是個好女人,和這樣的女人一塊過日子,心裡踏實,要是還有緩和的餘地,就別離了。」
「可是……」
「不過,婚姻的確也是個讓人高興不起來的東西,瑣瑣碎碎、婆婆媽媽,所以要想當好飼養員,就得勤勤懇懇、任勞任怨。還得學會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行了行了,全是廢話。」
「當然,具體情況還得具體分析,哥兒們,老大不小了,凡事得三思而後行,別像我,鬧得雞飛蛋打,後悔都來不及。」
「你覺得張雪一這人怎麼樣?」
鐵皮煙盒嘿嘿地笑了幾聲說:「這個就要問你自己了,這年頭,風險和利益永遠共擔,先看看自己有沒有金剛鑽,然後再決定攬不攬瓷器活兒……喂,哥兒們,店裡頭正忙,就先聊到這兒。」
放下電話,方登月的腦子裡仍然混沌一片。三個女人的影子走馬燈似地圍著他轉來轉去。
鐵皮煙盒說得不錯,和彭賽賽一塊過日子,心裡踏實。但那根早就生鏽的婚姻鏈條,如何經得起張雪一的狂轟亂炸?
張雪一是讓男人又愛又恨又害怕的婆娘,像毒藥又像美酒。
美貌超群、變化無窮,東邪西毒的功夫以及轟轟烈烈的性完美地集於一身,堪稱橫掃六合,所向無敵,無論在商場還是情場。解讀這樣的女人,需要另類的密碼。
方登月知道自己不是張雪一的惟一,在張雪一規則里,狂熱不代表純情,親密不代表相知,性慾高漲不代表深情。
這女人缺乏透明,缺乏真誠。骨子裡暗藏著擴張和霸道,美麗的下邊包裹著野心和壟斷。
正是出於這種判斷,方登月不敢接受唾手可得的海天股份,不敢冒然和她談婚論嫁,甚至從來不敢對她說心裡話。
還有從天而降的余立兒,她的突然到來,有沒有重續舊情的成份?還有那孩子?那孩子到底是誰的孩子?那雙眼睛……方登月不敢再想下去。
這天夜裡,方登月夢見自己被幾個公安帶走了,汽車開出了老遠,那個叫余小粵的孩子還在後邊拚命地追趕,一邊跑,一邊大聲地喊「爸爸——爸爸」。
第二天一早,彭賽賽頭重腳輕地離開火星蟑螂的家來到醫院。
病區里比平日安靜得多,那些從盥洗間進進出出的病人也全都屏聲斂氣,臉上沒有一絲微笑。
三樓17床的老太太死了。
這位七十多歲的女病人是上星期因糖尿病酮中毒住院的。昨晚七時許,病人突然煩躁、嘔吐,接著就進入了昏迷狀態,搶救無效,於半夜兩點死亡。
病人家屬堅持說患者病情突然惡化與治療失誤有關,正鬧著要打官司。
這一天,彭賽賽到護士辦公室取病歷的時候,醫務科主任正在裡間的休息室里和護士長劉翠平談話。
「經專家討論,該患者的治療方案沒有差誤,問題很可能出在治療這一塊。」醫務科主任說。
「醫囑執行單我們核對過了,沒發現什麼漏洞,不過……」
「有什麼情況如實彙報。」
「我們清點核對了昨天丟掉的廢藥瓶,25%的葡萄糖瓶子多了,而生理鹽水的瓶子少了。也就是說有人把25%葡萄糖當成生理鹽水給病人用了。」
「昨天負責17床治療的護士是誰?」
「彭賽賽。」
彭賽賽聽到這兒,腦袋轟的一聲,毛髮全豎。
昨天臨下班時,張雪一來找彭賽賽,彭賽賽正在給病人扎點滴,後來劉護士長接替了她工作,再後來……
一般情況下,輸液時混淆了這兩種液體不會導致什麼太大的惡果,但對於重症糖尿病酮中毒患者就不同了,大量的糖液輸入體內,正是引發酮症酸中毒昏迷最直接的原因。
眼下,彭賽賽有兩項責任無法推脫,一是沒有核對醫囑和藥物就把手頭的工作移交給別人,二是沒到下班時間就脫崗而去。
彭賽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快下班的時候,機器貓把彭賽賽叫到樓梯拐彎的偏僻處,彭賽賽以為她要說有關事故的事,機器貓搖著頭,從白大衣的口袋裡掏出了一封信,驚驚慌慌地說:「吳紅芳給你的!」。」
一股涼氣從彭賽賽的脊背上爬了上來。
機器貓推著眼鏡,神情更加詭異:「今天收拾衣櫃時發現的,一看吳紅芳的名字,差點沒把我嚇死,信封上寫著彭賽賽收,卻放在我的衣櫃里。天哪,什麼意思呀!」
彭賽賽哆里哆嗦地拆開信封,信只一頁,字寫得又潦草又馬虎。
信上寫著:「賽賽,人要死了,也挺好的,什麼都不怕了,什麼都無所為(謂)了。我這輩子幹了不少損人的事,也傷過你。但有一件事我得說清楚,非(緋)聞不是我製造的。我拾到那張畫,罵了一句噁心就把它丟進紙簍了,後來又被別人揀走了。
製造非聞的人和我一樣恨你、嫉妒你。可她比我有腦子,直到她搶了你的護士長,我才發現她是多麼的有志會(智慧)。我也知道人都要死了,沒必要這麼羅嗦,可我忍不住要告訴你這件事,是因為壞人永遠其(騎)著好人的脖子拉屎,我不服氣!
當天下午,醫院公布了三樓內科病房醫療事故鑒定結果:「當班護士彭賽賽在給病人輸液的時候,急於去會客,沒有認真核對藥物,錯把25%的葡萄糖液當做生理鹽水給酮中毒的病人輸上,導致病人病情急劇惡化,搶救無效,死亡。」
醫務科主任找彭賽賽談話的時候,彭賽賽淚流滿面,把劉翠平主動替她給病人輸液並准許她提前下班的情況說了一遍,醫務科長垂著他那雙洞察秋毫的眼睛,盯著桌面一言不發。他用沉默澆滅了彭賽賽爭取真實、公正的一線希望。
彭賽賽立刻成了全院的焦點人物。
有人說,自己出了事卻把責任推到護士長身上,太惡劣。
有人說,事情還沒鬧清楚不能下斷語,以彭賽賽的為人,她不可能編造謊言、嫁禍於人。
也有人怪聲怪氣地說,誰的職位高,誰的權力大,誰就代表真理。
更有個別平日里喜歡插科打諢,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說,彭賽賽遇上劉翠平這樣的對手算是死定啦,人家劉是什麼人?人家是某某頭頭的新任老蜜!
別在這兒放屁了!哈哈哈哈。
醫務科通知彭賽賽停職反省,等待區里懲處辦法的下達。
彭賽賽走出醫院的大門,恍惚間不知向何處去。
她感到從未有過的無助。命運好像是在成心和她開玩笑,讓在她這半年中經歷的事情多如牛毛。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就像一隻暗夜裡飄搖在風雨中的破船,正在一點點地往下沉。
婚姻、外遇、一夜情、別的男人、別的女人、醫療事故、桃色緋聞、處分、失業、離婚……然後孤身一人,心灰意冷,走投無路,自生自滅……
吳紅芳笑著從另一個世界的幻影中冒了出來,牽住了彭賽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