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他這病……」)

舅舅不願說下去,我也就不再多說,提出能不能帶我去村裡看看,他應允了,又是一身的獵人行頭,把槍也提了。「我一回來,也就覺得這兒那兒地不舒服,不穿這身衣服,我怕我也就不行了。」在西村轉了一圈,又去了中心村子和另外三個小村,許多孩子就一直跟隨了我們,他們口袋裡都會有著一副彈弓,一見到有鳥飛過,就射擊,沒有不應聲射中的。到了盆地南端的河堤上,太陽正紅,河邊的岩石上時不時就有水鳥棲落,孩子們嚷著要使用舅舅的獵槍,舅舅當然是不能答應的,名們就用彈弓打中一隻,又等待著另一隻出現,連打了五隻。一隻鱉從水裡爬上了石頭上曬蓋,彈弓射出的石子都集中在鱉蓋上,鱉蓋沒有爛,鱉卻打得翻了個過兒,掉在水裡不見了。這時候,舅舅端起了槍,也僅僅是那麼一抬,水面上濺起一團水花。

「沒打中鱉,沒打中鱉!」孩子們說。

但一條綠色的蛇卻翻起了肚皮漂在水面上,悠悠地漂過來,停在了淺水灘。我看見蛇有兩尺余長,並未死亡,開始劇烈扭動起來,身子的綠顏色和紅的血水攪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而孩子們卻興奮了,跑過去抓住了傷蛇,竟用樹皮把蛇的尾巴固定在了樹枝上,蛇還在微微扭動,他們就在十米之外比賽打彈弓,蛇就一截一截被打短著去。

孩子們的行為令我反感,我不讓舅舅再用槍瞄準別的小動物,也不讓孩子們再跟隨我們,遂問起昨天晚上酒席上的事:有許多問題搞不明白,比如為什麼人人腰裡纏有紅布條?為什麼喜生說才轉到西村便又轉到東村了,什麼在轉?喜生是討賬的,和栓子有什麼過節?舅舅說:哪一壺不開你倒提哪一壺!在前五年吧,有風水先生來看了這裡地形,認為塬上有一處好穴,結果有數家大姓都想佔有這塊穴地,後來變成宗派勢力鬥爭,你猜忌我,我記恨你,並各自從外地請了神漢巫婆念咒畫{。有一天夜裡,這穴地就被人用炸藥炸毀了。誰炸毀的沒有人能說得清。沒有了好的穴地,村子里就接二連三地死人,又常常是先集中在一個村子然後在另一個村子發生,弄得人心惶惶,不知道下一個輪到誰家。也因此修蓋了鐘樓,又突然傳出褲帶上系紅布條能避災的話,男女老幼都繫上了紅布條,連商店裡積壓了多年的紅布也一搶而光。栓子的婆娘就是從德順那兒買了一批紅布,而錢遲遲未還,德順就僱用喜生來討賬的,若不是昨晚在酒席上,栓子是少不了被喜生一頓飽打。

「這麼亂的,」我說,「鄉政府也不管管。」「怎麼管,鄉政府就那麼幾個人,催糧催款,刮宮流產,就夠他們忙了!如果你外爺在,還有個說公道調解的,你外爺一死,沒個德望高的人壓得住陣了。」「我看大舅倒行么。」「他呀,嘴是能說,膽兒小。」舅舅說,「當年狼多的時候,他和二狗去北山攆狼,狼沒攆上,讓狼攆著他倆爬上了樹,十多隻狼圍著樹不走,我去解的圍,二狗從此嚇得搖頭流涎水,你大舅也嚇得睡了十天,後來怎麼也不參加捕狼隊。現在看不到狼了,就他說的,出門還得拿上個傢伙,你沒看見他家前牆后牆上還用石灰畫著嚇唬狼的白圈嗎?這……」舅舅突然想起了什麼,打住話頭,叫了我一聲:「子明。」我說:「嗯。」「你做夢不做夢?」

「咋不做夢,常做的。」「白日所想,夜裡所夢,這我是知道的,可偏偏白日想的事夜裡沒夢,想都沒想的倒有了夢了,你給我解解。」我問舅舅做了什麼夢?舅舅說昨兒夜裡,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打了幾十年的獵了,從沒夢到過狼,可昨晚夢到了小時候曾經叼過他的那隻狼。那狼已經很老了,他正在門口坐著的,一抬頭,狼在門口站了,而且叫他:傅山,傅山!他沒有害怕,只是問:你是那裡狼,在十五個狼數里嗎?狼說在十五個狼數里,你卻認不出我了,我叼過你嘛!他再看了看,果然是曾經叼過他的那隻狼。他說:你還活著?!狼說:我還活著,我一百五十歲了!這時候他就醒過來了。

「我怎麼就夢到了它?」舅舅說。

「怕是你昨夜酒喝多了,傷疤發炎做痛,潛意識裡又回憶到了小時候狼叼你的事吧。」「……」舅舅似乎信了我,又似乎不信,他說:「你說,不會有什麼事吧?」

我說:「就是那狼真活了一百五十歲,它現在還能再來叼你嗎?」

「這倒也是。」我們從河堤上回來,我留神了大舅家的院牆,院牆上果然畫著許多白灰圈兒,而安放在院牆角的狼夾子竟夾住了翠花的前爪,大妗子一邊為翠花卸狼夾子,一邊罵大舅:「現在哪兒還有狼,你放這夾子夾你的骨殖呀?」

「小心點為好么,越是沒狼的時候越要防備著有狼呀!」大舅回著話,見我們進院,就不言語了,只笑著問我:地方好吧,好地方啊!

我說:「蟲子吃過的蘋果是最好的蘋果,狼來光顧的地方當然是好地方。」「可不敢說這話!」大舅說,「你是貴人,貴人嘴裡有毒,說啥來啥哩!」他煞有介事地看著我,低聲說:「我倒有話問你哩,前十多天西南村口有了狼屎,河灘里也發現了狼蹄印子,怎麼又有狼了?有人傳著說是州政府頒布了禁殺狼的條例后,又從外地進過來了一批新的狼種到了商州,得是?!」我笑著搖頭,心裡卻納悶:雄耳川人怎麼也有了這種想法?「先前的狼屎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西南村口的狼屎堆堆是大呀,木碗那麼大的!」「你別見風就是雨的,連我都不知道,他誰就知道了?」舅舅說,「就是引進投放了新狼,新狼偏偏就到咱這兒了?!疲綳礁鼉司嗽讜鶴永鎪禱埃揖突氐轎堇錚猛仿晨蒓頻刈謊厴希肥遣惶哿耍巳允敲瘓蠆傘

我悄聲問他能不能走得動,爛頭說幹啥呀,我說西南村口發現了狼,不知是真是假,得去看看。

我和爛頭拿著照相機去了一趟西南村,壓根兒就沒有什麼狼屎,一個老太太說迷糊老漢拾糞拾得勤,是不是他把狼屎拾去了?尋著了叫迷糊的老漢,老漢正與幾個年輕的媳婦說浪話,說到某某的兒子已經在省城當了什麼領導了,老漢就大發感慨,不知道當那麼大的領導該有多少好事占著,「我要是當官了,」他說,「雄耳川的糞誰也不能拾!」我們就問老漢拾著沒拾著過狼屎,老漢說:狼屎是白顏色,裡邊有毛,好像是拾到過也好像是沒拾到過,領我們去糞池裡查看,結果仍是一無所獲,到了下午,大舅家卻來了一伙人,都是問舅舅是不是行署給商州地區投放了新的狼?這麼多人嚴正著面孔詢問投放新狼的事,再一次引起我的警覺,投放新狼的話是我們在考察拍照的路上的突發奇想,而我確實也以此給專員去了信,可雄耳川的傳言是哪兒來的?「這決不可能!」舅舅向人們解釋,「我可以如實告訴大家,我的這個外甥就是專員派來考察狼事的,他曾經設想過投放新狼,但僅僅是一個設想,哪兒就真的投放了狼,從哪兒引進,紙上畫呀?拿泥捏呀?」

「傅山,咱這兒就你一個獵人了,可不敢再有個狼了!」「沒出息,就那麼怕狼?!」「怕狼?笑話!真要是有新的狼了,雄耳川也不至於鬧成這個樣子!」舅舅給我解圍著,但舅舅卻暴露了我的身份,村人都知道我是建議過專員投放新的狼種的,對我就冷淡起來,更嚴重的是他們認為既然我寫過建議,說不定行署真的就已經投放了。舅舅的話沒有起到消除疑惑的作用,反而使村人更有理由恐慌起來,就在我和爛頭又一次去河灘尋找狼蹄印時,總有人遠遠地在身後監視,指指點點,我向他們尋問關於狼的事,目光有急切的,有仇恨的,有慌張和警惕的,反倒不停地追問我是不是投放了新的狼,「你不敢哄了我們啊!」我誠懇地解釋,甚至指天發咒,我感覺到我已經很不宜在這裡再呆下去,同時生出了幾分悲哀,卑視起了雄耳川人:長時期的沒有了狼,他們在生存競爭中已經變得很虛弱了。

下定了離開的決心是第五天的早晨。

到雄耳川時舅舅就講過,說這裡的蚊子是非常多,而且大,身有花紋,一道一道白的黃的顏色如穿了海軍衫,現在,天慢慢熱起來,汗又不痛快淋漓地出,皮膚上粘膩膩的只覺得難受,蚊子就趕也趕不走。

水田多,茅草多,村人又都使用水茅廁,村巷裡家家將沒遮沒攔的水茅坑挖在屋后,卻也正在後一排屋舍的門前,終日散發著熱騰騰的臭氣,蚊子和蒼蠅就一團一團在那裡醞釀聚集。村子里,每年都發生過小孩跌進了水茅坑裡的故事,就在我們來到的第三天夜裡,有喝醉了酒的漢子秘家時一頭栽進了水茅坑,半清早肚子膨大如鼓地漂浮出來才被發現。夜裡出門,我和爛頭都是打著馬燈的,小心著是出不了事的,每每上廁所就拿一把麥草在蹲坑旁煨煙火,防止蚊子的進攻。但午休卻是難以合眼的,蚊子會冷不丁地叮你,一拍一攤血,你不知道這是蚊子本身的血還是你自己的血,腥氣難聞,而蒼蠅更是在身上臉上爬落,疼倒不疼,卻比疼痛更難受。天一黑,屋裡得掛蚊帳的,我和爛頭睡在一個土炕上,爛頭睡覺不老實,半夜裡總會把蚊帳蹬出一個洞兒,蚊子就鑽進來,你在迷迷糊糊中不停用手拍打著身子的部位,折騰得實在沒勁了,閉著眼心裡說:叮吧叮吧,你總不能把我全吃完!但忍耐實在是有限,爬起來點了燈去燒蚊子,竟差一點燃著了蚊帳,生出一場火災來。可恨的是爛頭還喜歡抱著翠花睡,翠花身上就是跳蚤躲藏的好去處,我把翠花抓起腿扔到了炕下,終於發了脾氣:我忍受得了飼虎,忍受不了喂這些小動物!爛頭嘿嘿嘿地笑,笑省城人嬌氣,笑知識分子的白皮細肉和不長體毛,他竟還有興趣給我說可以創造兩種刑法,一是對犯人不要拷打,可以脫光衣服塗上蜂蜜捆在柱子上讓蚊子叮,二是對死刑犯不必挨槍子,捆在那裡架起一隻腳,讓羊呀狗呀的去舔腳心,讓其笑死。「你活該頭疼!」我拿了席往村口的打麥場上去睡了。

在打麥場上鋪席睡覺,是奶奶以前常講過的情景,那時天熱,熱得人恨不能揭了身上的皮去,但男人們才敢去打麥場上睡,而且場邊四角要生上篝火,狼是怕火的。「睡到半夜,尿憋醒了,能看見篝火之外遠遠地閃著十幾個幾十個的綠光,那就是狼在那裡趴著。」奶奶說,膽小的人家再熱再癢也不敢去打麥場上睡,大不了在自家院子里鋪席,睡時還是年紀大的,皮肉老的睡在外圈,孩子睡在中間,而且一條繩一頭拴在孩子的腰裡,一頭拴在大人的手上。如今,打麥場上橫七豎八地睡坡了許多人,有老的,也有少的,微微的風吹過來皮膚受活,又沒了蚊子,我聽見有人在舒坦地笑,旁邊人問笑啥呢,回答是我笑皇帝哩,皇帝大不了也是夜夜能睡個安逸覺嘛!到了後半夜,人差不多是涼下來了,而露水開始泛潮,一些人卷了席子和被褥回去,一些人仍睡得死死沉沉。我第一回在打麥場上睡過之後,爛頭在第二天晚上也到打麥場上來睡,舅舅始終是沒有來,他一直認為還沒有到仲夏,有什麼熱的呀,他更不怕蚊子咬,「我的肉苦!」他打趣地說。這可是真的,我們身上都被蚊子跳蚤叮出的紅疙瘩,他卻一點也沒有。我和爛頭一人一張席子,他睡在打麥場的西南角,他的鼾聲大,我睡在打麥場的西北角,後半夜有人往家去了,迷迷怔怔里我抬頭看著爛頭,他依然睡得如《水滸》里赤發鬼劉唐,四肢展開,肚腹坦蕩,我就又躺下。躺下卻沒有了睡意,仰面看著天空,月亮已經瘦得是一根香蕉了,雲彩不停地從它的面前經過,是一絲一縷的銀白的紗,村中的狗叫了一聲,接著又叫了兩聲,我聽出是富貴的口音。似乎有人的腳步響,似乎又沒有腳步響,一直如雷的鼾聲突然消失了,這爛頭,我想,他是翻過了一個身又睡了。但是,已經是很久的時間消失了鼾聲,爛頭怎麼啦?他往日翻身的時候停止呼嚕,卻很快又鼾聲驟起的,難道這回是閉住了氣嗎?我半爬了身子又看了一眼,這一看差一點令我銳聲驚叫,在那張席子上,爛頭仰面躺著,身上坐著一隻毛烘烘的狼,狼仰著頭,搖了幾搖,從胸前取下兩個東西放在席上。竟然是兩個碩大無比的桃子,而狼就前爪撐下去,屁股高高撅起,然後扇動,其聲嘭嘭作響。我第一反應是人與獸怎麼能交媾,而且是和一隻狼,又是如此大的聲響,不遠處睡著的那些村人會立即發覺的!還有,還有這狼會不會傷害了爛頭呢?我忽地坐起來,猛地一下咳嗽,爛頭很快地推開了狼,狼站了起來,站起來的卻是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是女人?真的是女人,這女人離開了爛頭一腳高一腳低沿著場邊走。天呀,她經過了我的席邊,我看見這是一個臉色臃腫並不好看的中年婦女,那一件短小的褂子開了懷,兩隻肥胖的奶子咕咕涌涌抖動,但眼睛是閉著的,從我席邊走過去了,又走進打麥場中的一片睡著的人中,在一張寬席上睡下,什麼都無聲無息了。我一下子跳起來,卷了席子就到爛頭那兒去,爛頭卻安然平睡著。

「你幹什麼了?」我說。

「夢周公呀!」他給我打馬虎眼。

「剛才怎麼回事?」我說,「是遇見狼嗎還是鬼?」

「你全看見了?」他說,「不是狼也不是鬼,她患夜遊症。」「那你就做了那事……?!」「是她尋到我席上來的,又不是……肉送到你口裡你不咬嗎?」

我一把拉起他,又卷了他的席子和被褥,拉著就往舅舅家裡走:這女人是患了夜遊症,你就這樣對待她嗎?你就是流氓,你也該收斂些,夜遊症也有清醒的時候,萬一清醒了知道吃了虧尋過來可怎麼得了?!

從打麥場走到村巷裡,爛頭掙脫了我的手,說:「這下沒事了,她就尋到我,我不承認能把我怎的?」我罵他真是賊膽,第一眼發現的時候不是女人是狼,莫非那女人就是狼幻變的?「就是狼又怎的?」他甚至厚顏無恥地給我講故事,說一群考官考核老鼠的本領,第一隻老鼠上場,考官們拿了老鼠藥問它怎麼辦,這老鼠竟把多種鼠藥放在嘴裡嚼,嚼得咯嘣響,這隻鼠就被通過了。第二隻老鼠進來,考官們讓它試鼠夾,它掄起了鼠夾像表演雜技,一會兒敲腿一會兒磕膊,末了一屁股坐在鼠夾上,鼠夾被壓成了扁的,這隻老鼠也被通過了。輪到第三隻老鼠了,考官們想,老鼠們不怕鼠藥和鼠夾了,還能有什麼辦法來考核呢,一時出不了考題,那老鼠就有些不耐煩了,說:你們放快點呀,我還急著要去×貓哩!回到家見到舅舅,天還未亮,舅舅覺得奇怪,我說天亮得立即離開雄耳川,舅舅問清了情況,臉色驟變,令爛頭脫下褲子,爛頭就把褲子脫了,舅舅用手在爛頭的塵根頭上一沾,扯出一條細線,一個巴掌扇在爛頭臉上,自己卻哭了。

「隊長,隊長……」爛頭已作好了再挨揍的準備,他現在手腳無措,臉上的五指印由紅變白,凸了出來。

「爛頭,」舅舅說,「你已經頭疼得要死要活的,你還要再添病嗎,你沒見我腳脖手腕都成什麼樣兒了嗎?」

舅舅的哭聲,驚得大舅和妗子也起床了,得知我們要離開,滿腹疑惑,百般勸留,最後總算說好了吃罷早飯了再走。

但是,正吃早飯哩,村子里有人失了聲調地大喊:「狼來了!」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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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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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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