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三秦蒼生付亂吼
金月的金色鬃毛在月光中如銀如雪阿連也難得文靜地等在那裡。
去病和我解開戰馬的韁繩我已經解開回頭卻看到他一時不曾解開。我走過去想幫助他看到韁繩已經成了死結。
「你怎麼弄了個死結?」我仔細看著想替他打開。
去病也攢緊了眉毛:「我不知道。」
我們在月色中慢慢打結那結卻似乎怎麼也打不開……
驀的!
一聲悠長的調子從遠處的山谷中跳出來如同深沉的號角在群山之上長鳴----
去病停住了手回望天際明月:「秦腔。」
他又低頭解那繩子手指和我碰在一起:「陳大娘在用秦腔送我。」
不容我冥想那奔流灌海般的歌聲從山頂上衝擊而下撞得萬里黃河汩汩作響。
「燃----狼煙胡虜飛沙踏銅關。
奔----河西鐵膽雄心俱是好兒男啊!」
我很難相信耳邊聽到的這個如撼山之棰如動月之芒的嗓音自那個乾枯萎地、了無生機的老婦人之口。可是去病不會聽錯這的確是自那喪兒的婦人。只有深知痛失離亂之苦的人才能唱出這震魂攝魄的曲子。
古代的三秦大地北有匈奴、南有強國曆來就是兵家戰亂頻多之處。
秦腔是這裡受盡苦難的人們為抒郁解憤而創作出來的樂曲這種曲調壓抑著千年的悲萬年的苦聲聲調調都是在亂風中吼出來地所以。秦腔又叫「亂吼」。
陳大娘在寂靜的山頂哀聲詠唱:「……殘月冷勾卷旌旗朔漠靜雲凝如磐……」
隨著那氣韻深長的一拍三嘆我眼前地寧靜月色漸漸褪去。河西草原的記憶濃濃而來。
霜動飛星恨雲沉萬里平。我彷彿又看到了河西草原上千里紅綢。萬乘鐵騎。殘缺地月光在空中閃爍寂冷的星空下是漢家男兒那如山氣概催動得紅綢戰旗飄飄不止。
盔甲下戰士們的臉面五官是模糊的。他們的表情又是如此清晰而肯定那就是踏破強虜、開拓疆土地萬丈豪情。
那亂吼的秦腔之聲沙啞而不低沉鏗鏘有力的聲音一句句描述著河西大漠上最雄偉的黑鷹最驕傲的軍隊。.更新最快.
「鐵弩鋼刀戰馬動三軍齊喝列陣前。
怒箭驕馬奔雷霆匈奴彎刀盡等閑。
漢家猛士群如麻哪----萬里賓士殺聲一動破長天!」
這三句秦腔一句比一句高昂最後一句嘹亮高亢渾如利劍橫盪蒼穹。我聽到無數夜林驚鳥撲簌簌地從安歇的樹林子里飛奔出來將這平靜的夜晚潑濺出絢爛濃烈的光彩。
我好似置身在期門軍那數千鐵騎中間以訓練了無數次的簡單而有力地動作。一遍又一遍衝垮敵人的如山壁壘如水凶潮。
不知何時。我的手與去病地手又握在了一處。我的手指不由自主握緊了彷彿握緊地不是他地手。而是戰馬上那厚沉的馬韁繩。
我地內心聽得氣血翻湧無法自持只恨不能再次回到千軍萬馬之中用自己的雙手操縱著胯下的戰馬將那些敵寇的生命盡數踐踏在腳下!置身這樣的隊伍再冰冷的血脈也會炙熱再膽怯的心靈也會堅強無比軍功與勝利是一切輝煌的源泉是一切榮耀的象徵是一切人生追求的宏偉目標!
正當我熱血沸騰的時候忽然那亂吼的聲音窒然一低化作黑暗沉底的「苦調」。這突如其來的苦調長得令人哀傷長得讓我滿眼酸痛恨意銜喉凄苦難言。
我的滿腔豪情頓時被這秦腔苦調滯壓得喘不過氣來如同在翻騰的熱血上陡然壓下一塊巨冰。
那陳大娘用這樣的調子苦苦唱道:
「扶杖久立城牆上兒可知?為娘我散披頭霜滿肩。
不求功名與高官只盼著我兒征途一路走平川……走平川呀……春夜寒水浸冷骨征衣薄厚牽住了娘心肝。
東家買線西家借梭織衣坐在了家門檻。」
苦調又長又哀氣噎聲斷歌聲中我彷彿看到那老母親的白已經枯白凌亂地無法梳理光滑她的眼睛早已紅絲密布無法看清近處的東西。可是她依然要為自己的孩子一針一線密密縫織出一件征衣。多釘一針她的孩兒便多一份溫暖多打一個結她的孩兒便多一份牢固。
她一心盼著自己的針線活兒保佑著她的孩子莫要被冰冷的焉支山春水凍著。
那陳大娘的聲音一字一句如囑如訴彷彿豆燈下一個扶搖的孤苦身影。耳中那秦腔苦調變成了平緩的述說。
「隴西捷報喜訊傳。
都說是將軍運兵神無敵。
紅旗曼舞戰鼓擂。
誰看見豆燈如淚銀針穿?」
我的心中鬆了口氣戰事結束了。這述說平靜如水如涓涓細流如淡淡輕雲「將軍運兵神無敵」「隴西」?
我感到了霍去病的手掌緊緊地握成一團。我放鬆自己的手掌任他將我的手握得生疼一種不祥的預感漸漸升上心頭。我這才聽出那慢板述說的聲音彷彿一團即將熊熊燃燒的悶火正在醞釀著最燦爛的爆炸。
果然!音域突然拔高----
直驚九霄雲外!
「泣望西北留不住啊----
親子骨血葬入了弱水邊!
捫干老淚滴滴化血滲灰棉。
枯手握梭縫成兒衣聲聲喚啊。」一聲聲長嚎幾欲撕裂長空彷彿一枚箭頭射穿了天幕我只覺得心口似乎被劃了條口子說不出是疼還是燙。
蒼天哪你睜睜眼你看到沒有?她辛苦織成了征衣卻再也沒有人來穿!大地哪你抬抬眼你看到沒有?她辛苦編織出了溫暖卻連兒子的一把寒骨也無法摸到。
她的聲音已經拉扯到最高音我幾乎以為她的聲音就要撕破了……她已經不能再讓聲音高拔起來了……
可是----
我、錯、了!
那陳大娘的聲音毫無顧忌地高高拔起何止要將天幕撕裂她是在將自己的心肺一起撕裂啊!
「秦關舊月今又返照渭水邊
娘的兒呀你的魂靈莫要停留在天山!
萬軍西出只見千軍回長安娘的兒呀你的魂靈是否跟回了黃河岸?」
她的聲音如同披頭散的厲鬼撕心裂膽地站在滿月下嚎叫。她彷彿在招魂彷彿在哭靈更彷彿在控訴生命的無常戰爭的殘酷。她就這樣一聲聲呼喚著那遠去的親人靈魂一遍又一遍。
喚魂的聲音重複著讓老母親的悲痛不斷深化猶如鋒利的刀刃穿透了聽者的耳膜也穿透了聽者的心靈。
那呼喚在空中痛苦著掙扎著慢慢停止了。
於是四野寂靜萬山無言。那寂靜令人雙目黑我的心如同被砸出一個大洞大洞又深又黑卻沒有鮮血流出……
過了許久那高高的山頂上陳大娘彷彿幽靈重生一般又驟然爆出一聲哭喊----「十八句秦腔句句亂吼吼破了喉嚨換不來兒平安!
十八句秦腔聲聲亂吼吼斷了肝腸換不來兒平安!……
這硬生生的吼叫將一切全部重新牢牢揪死了!這哭喊聲已然聲嘶力竭已然痛哀到了骨頭裡。
「十八句秦腔句句亂吼吼破了喉嚨換不來兒平安!
十八句秦腔聲聲亂吼吼斷了肝腸換不來兒平安!……」
這哭喊聲山谷回蕩大音流淌撞出如波的回聲……
「……十八句秦腔句句亂吼吼破了喉嚨換不來兒平安!
十八句秦腔聲聲亂吼吼斷了肝腸換不來兒平安……」
這哭聲終於漸哀漸遠與空谷回音融合在一處終於化入群山消失在了這個滾滾紅塵中。
我的想象中再也沒有了熱血沸滾的激血豪情再也沒有了勝利歡呼的連綿旌旗再也沒有了大鼓擂動的歡慶戰歌。
我的面前只剩下了綃冰般的冷
冷月下是一個踽踽獨行的蒼老婦人。她渾身素縞滿身的凄涼。她心血已經泣干淚水已經流完一條喉嚨也在亂吼的秦腔中間撕得沙
她撒手站在人間她已經一無所有了。她如同一張掛在人間的紙符隨便什麼風都能將她吹散。可是她站在那裡什麼文治武功什麼千年霸業它們都在這年邁的老母親面前在這份破裂的親情面前黯然失色裂成碎片彷彿一片片暗灰的紙蝶在空中飄舞。
這才是戰爭最真實的面目。
這就是生命最原始的控訴!面對著這些自肺腑的苦苦吶喊踏破祁連的功名算什麼?一統江山的豪情算什麼?
問長天逆海
生命沉浮孰輕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