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一路塵沙滾滾,有著四個輪子的大木箱,乒乒乓乓,跳躍著向前沖,速度還真不慢。司機彷彿生來是鋼筋鐵骨,不怕五官四肢震散了。他知道的,搭這趟商營長途汽車的乘客,根本就沒有打算來享受鋪瀝青的高級路面和軟軟厚厚的塑膠椅墊,他只要握緊駕駛盤,不讓車子跳出一個坑接著一個坑的路基以下,按時到達站頭,就算很對得起乘客了。
進了鎮甸,車子愉快地喘了一口大氣,終於停了下來。乘客下了有一大半。張伯剛遲疑了一會;他已問清楚了程家是住在鎮外的明德路,不知道在這裡下車是不是合適?但轉念一想,鎮里鎮外,反正差不了多遠,不如下來走走,一面舒散筋骨,一面可以問問路。因此,他也提了旅行包鑽出車箱。
就近向站上的職員打聽明德路。
「那得往回走。」站上的職員回身指點,「出了鎮有個水塔,朝東,一直下去。」
前面那一段話全對,未出鎮就看到巍然高聳的自來水塔,轉過水塔也有條橫路,往東走去,荒荒涼涼,田陌相連,不像個住家的地方,他不由得躊躇了。
就在這時,有個十四五歲的女孩,越過他的身旁,半低著頭,檢著邊上的路,用細碎輕倩的步伐,很快地向前走去。
那女孩穿著雪白的上衣,黑布裙子,一頭剛蓋過耳根的黑髮,微微搖晃著,兩隻手放在前面,不知道捧著什麼東西。
「小妹妹!」伯剛深怕錯過了問路的機會,大聲地在後面叫著,同時拔腳追去,勢子太猛,直衝到女孩身邊才收住。
那女孩轉身面對著他。胸前抱著一疊書,長長的睫毛中掩映著大大的黑眼珠,像微微受驚了似的;那有著很好看的線條的鼻翅,輕輕搧了幾下,一面用她細白纖長的手指,在鼻子下面一抹,很快地又把手放下,以略帶畏縮的眼神逼視著他。
「小姐,我想請……」他忽然警覺,一定是他自己身上濃重的汗臭,薰了這個像溫室里的花朵一樣的女孩,這樣想著,便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一種自慚形穢之感和唐突了不相識的人所引起的歉意,混和在一起,讓他囁嚅著說不出話來了。
女孩眼中的警戒,突然消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氣,低下頭去,挑出來一本書,隨手一翻,拿出兩張壓得非常平展的十元鈔票,說:「沒有關係的,人跟人應該互相幫忙。不過我只有二十塊錢。」
伯剛一愕,隨即明白了。在這時,他倒真願自己是個求乞告幫的流浪漢,好有資格來接受這好心的女孩的布施。
「謝謝你!」他儘可能在他粗陋的臉上堆足了溫柔的笑容,「我是想請問一下,明德路在什麼地方?」
「啊!」女孩很窘地把鈔票夾回她的書中,「喏,你看!」她很仔細地指示著,「那面不是有一大片樹林?樹林後面就是明德路。你可以一直往前走,過了橋從左面一條小路穿過去,那樣近得多。」
伯剛向她深深道謝。那素雅苗條得像棵水仙似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另一條岔路上。
他照她的話走去,順順噹噹地找到了明德路,門牌數到三十五號,叩門一問,卻不是他要找的程星初家。
「程家搬了,」房東說,「搬在前面那條至公路六十八號。
很好找的。」
真的很好找。新編的竹籬笆,圍著一個小小的院落,籬笆上一扇綠色板門,門上有「程星初」的名牌。他認得是星初自己寫的,那一筆漂亮的趙字,功夫越發深了。
這期望了十年的一刻,即將到來,而他反而畏縮了。十年在深山胼手胝足的生活,使他忘了以前的生活習慣;那時在赴晚宴以前,總得先上理髮店颳去唇上的「黃昏的陰影」。
這些回憶,直到半小時以前,才從那美麗的女孩那裡找回來;
現在,一身汗臭,滿頭塵沙,這副狼狽的樣子,怎麼好見人呢?
正當他感到進退失據時,院子里突然有女人的聲音發問:
「找誰?」
他嚇了一跳。那聲音入耳陌生,傳達到腦子裡便很熟悉了;但仍有些令人難以相信的。
「是我!」他怯怯地回答。
綠色的板門「呀」地一聲開了。門內門外,四目相對,一片可怕的沉默。
「是你!」門內的人,終於迸出來這兩個字。
「想不到是我吧?瑾清!」
「真想不到。」瑾清說,「星初找了你好幾年。」
這話意味著他不是不受歡迎的訪客,對他的情緒有緩和的作用。於是笑笑說:「你跟星初都好吧?我也是最近才打聽到你的地址。」
「請進,請進。」瑾清一面關門,一面搶著去接他的旅行包。
她似乎還是那個樣子,至少款待客人是如此,親切而周到,倒茶拿煙忙個不休。好容易坐定下來,才能談一談彼此別後的情況。
「你現在用這個名字?」
她指著旅行包上所寫的「張伯剛」三個字問。
「是的。」
「連姓都改掉了。」她笑著說。
「從十年前到台灣那天起,我就下定決心,『以前種種臂如昨日死』,所以才把姓都改掉。」
「我們只知道你『改』出來了,不曉得你也到了台灣。這幾年在哪裡?」
「砍木頭。」他伸出長滿了繭子的雙手給她看。
「真想不到你會在林場里工作。很苦吧?」
「過慣了也無所謂,我一年都不下一次山。」
「那真成了隱士了。可是,怎麼又下山了呢?」她笑笑說,「紅塵里還有什麼你放不下心的?」
他的心猛然一跳,毫無意義地報之以微笑。他就是為這句話而來的,而且帶來了深思熟慮之後所下的破釜沉舟的決心;唯其如此,他在沒有摸透她跟星初的真意以前,不敢隨便表示態度,因此,推託著說:「放不下心的,就只是幾個老朋友,特別是想看看你們夫婦。」
「謝謝!」她一欠身答說。但他從她眼裡看出來,她並不相信他的話。
然後,瑾清開始談星初和她的生活。他非常注意地傾聽著。可是談不了幾句,電鈴響了,瑾清飛快地去開門。剩下伯剛一個人在客廳,捏著滿手心的汗,等著看看來的是誰?
在半暈眩的狀態中,他聽見銀鈴樣的聲音在叫:「媽!」
「有客人在裡面!」是瑾清的聲音。
窗外人影閃過,一瞥之間,他已看得清清楚楚,穿著白衫黑裙的,正是他向她問過路的,那像溫室里的花朵一樣的女孩。
「小芬!」瑾清神色凜然地說,「來見見張伯伯!」
「張伯伯!」小芬羞窘地鞠了一個躬,趕緊閃身躲入另一個房間。瑾清狐疑地閃爍著她的眼珠,結果也跟著小芬進去了。
這是一個來得太快的高潮,就像超音速的噴射機從低空劃過,還來不及作心理上的準備,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雷轟電掣般震撼心靈的記憶。
即使是這點記憶,在他也還一時抓不住。「張伯伯」三個字,不住在他耳邊嗡嗡作響,但他腦子慢慢清楚了,開始能夠注意那母女倆的動態。
他聽見斷斷續續,似乎喘著氣說不成句的急促的低聲細語,夾雜著一陣陣小聲嬌笑。他知道的,小芬一定迫不及待地把剛才因問路而發生的那一幕趣劇,在說給瑾清聽。
果然,當瑾清重新回到客廳時,笑著向他說:「小芬要我跟你說聲『對不起』,剛才把你看錯了。」
這一說倒讓他有些發窘,只好自我嘲笑地說:「不怪小芬,我這副樣子,連我自己看著都不順眼。」
瑾清不再答話,又把小芬叫進房間里去。不一會她手裡捏著一把鈔票,匆匆忙忙到後面拿了一隻竹籃,朝外面走去。
他的視線一直追蹤著小芬,直到她出門,他才發現瑾清正以監視的眼光看著他。
「十四歲的孩子,長得這麼高!」他既歡喜又感嘆地說。
「十五了!」瑾清的聲音冷冷地,像是糾正他的錯誤。
他想了一會,「真的,」他很慚愧地說,「該是十五。」
「你連她的歲數都記不清楚!可真是把她給忘掉了。」
「沒有,沒有!」他非常著急地分辯,彷彿讓人拿住了短處;也像受了冤屈似的。
瑾清寬容地微笑著。這笑容在他看來不懷好意。於是他就不肯再談小芬了;他有耐心等到有利的時機來談——已經等了許多年,不爭在此一刻。他對自己說。
天悶熱得很,主客相對默然,更似密雲不雨;心中的低氣壓,醞釀成滿頭的汗。
「挹芬有消息嗎?」瑾清冒出來這麼一句。
他有些生氣,問這句不像是待客之道。但對這方面的應戰,他是有把握的;如果她的問句是挑戰,或者有意的虐待。
「我從沒有打聽過她的消息。」他平靜地說。
「這多年了,你還恨她?」
「就是恨,也已經過去了。」
「想想也真是,」瑾清以一種評論當天所發生的新聞的語氣說,「誰也想不到挹芬會變心。當初誰不說你們是標準夫婦,真是形影不離。她對你的那份體貼,連我們女人看了都羨慕……。」
「那很簡單,」他不願她再說下去,極其冷靜而準確地找到她語氣中的空隙,楔入她的話,「如果我現在能夠每年換新汽車,相信可以找到比她更體貼的太太。」
「那也不能一概而論。」
「當然,」他很機警地,「如果你以為我這話侮辱了女性,我願意道歉。事實上我也說得過分了,至少你絕不會是那種人。」
「算了,不必替我戴高帽子。不過老實說,假使我走到那一步,我絕不能像挹芬那麼有決斷;什麼可以不要,孩子不能不要!」
他想用比她更莊嚴、更決斷、更響亮的聲音說:「對!我也是這麼想,孩子不能不要!」但是,他也十分清楚,在瑾清和她丈夫面前,他只有乞憐之一途,任何主張權利的話,都是不可原諒的愚蠢。
因此,他含蓄地點點頭。同時很快地把話題岔了開去,問說:「星初快下班了吧?」
「嗯。」瑾清說,「我讓小芬去告訴他了,要他早點回來。」
「他還是那麼瀟洒?」
「什麼瀟洒?」瑾清抱怨著說,「除了小芬,沒有他關心的事。不信你回頭問問他,連豬肉多少錢一斤,他都不知道。」
「如果是我換了他,我也用不著關心。」
瑾清得意而又辛酸地笑了。
「我帶你看看小芬的屋子。」她站起來說。
那間在客廳後面的小小的屋子,顯然在小芬心目中,有著皇宮一樣的莊嚴,不管是一本書或者一隻茶杯,彷彿是釘死在那兒,永遠不可以改變位置的。伯剛站在門口躊躇著,不知道是不是該跨進一步,踏到那像雨後的青石板一樣的水泥地上去?
「進來啊!」瑾清的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彩;只有在一個收藏家偶然高興,出示其密藏的古玩時,才看得到那樣的眼神。
「喔。」他終於艱難地進了屋子,用他那長滿了繭子的手,輕輕地摸著小芬的書桌。
「這孩子有潔癖。」瑾清忽然收斂了笑容,「照從前的說法,那可不是福相。」
他來不及回答,視線就讓一個黑色的匣子吸住了。他曾有過三個這樣的匣子,不過尺寸要大些;其中有一個曾花了他六百美金。以後當然的不知流到什麼地方去了。
不知怎麼,看到眼前這一個,他比重新得到自己所失去的,還有更多的喜悅。毫不遲疑地走了過去,熟練地打開匣蓋——那是一具小提琴——他輕輕地扣著琴弦,琤琮兩響,叩開了他的記憶之門。
那一連串有著歡樂和恥辱的日子,電光般閃過他的腦際,如夢似幻,都已不屬於他的了。但是封閉記憶之門,眼前卻有可把握的真實,於是他關上琴匣,滿足地看著瑾清。
「我沒有想到小芬也喜歡這個。」他說,「你們待他真好,讓人感激萬分。」
「那是我自己願意的,」瑾清板起臉說,「我從來就沒有希望別人來說我待小芬好,更用不著別人來感激。」
「血濃於水,你話太過分了。瑾清!」他冷靜地回答。
「也許是的。」她的話只是禮貌上的讓步,「不過你總知道,一個人為了防衛自己,伸出去的拳頭總是比較要重一點。」
伯剛咬著嘴唇,以最大的剋制力量使自己保持沉默。
就在這時,電鈴響了。回來的是小芬,左手一籃菜,右手倒提著一隻雞,氣喘吁吁地先把這些送回廚房裡去,然後走出來向瑾清說:「爸爸說,手裡有件要緊公事,得辦完了才回來,請媽陪陪張伯伯。又說——。」她看著伯剛,似乎有所顧忌似的,不敢說下去。
「還說什麼?」瑾清催問著。
「爸爸問我是哪位張伯伯?我說我沒有見過;爸爸好像想不起來似的。」
「當然啦,十幾年不見的老朋友,你爸爸一時想得起來?
這也不管他了,你先到廚房裡,把菜洗出來!」
瑾清把小芬支使到廚房裡去,自己卻陪伯剛坐著。知道自己正處在被監視的地位,所以說話非常小心。
主客兩人聊閑天聊得很起勁,而心裡卻有著相同的願望,希望星初早點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