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七九年秋天,雷雷遇見他最愛的女人。
只是他那時渾,壓根兒就沒意識到。他的戀愛就像傷口結痂粘連著紗布,稍微一動就有撕皮爛肉的痛感。有的人命里註定,只要遇見了,就一輩子都躲不掉。也許他根本就沒想過要躲,迎著棍棒磚頭鋼絲鎖被打得頭破血流。血性是他人生的底色。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社會彷徨而混亂。男孩子們像好鬥的公雞,三五成群形成小團伙,瞅著誰不順眼,就一擁而上集體鬥毆,把人打得滿臉是血然後作鳥獸散,那場面讓大人們都心驚肉跳。雷雷是一群城裡孩子的頭兒,打起架來身先士卒,命都不要,在398農場稱得上是談虎色變。他之所以百無聊賴地在這個貧困凋敝、毫無浪漫可言的地方鬼混,不願意回城,就是因為跟這兒他能像野馬駒似的撒著歡窮折騰,空前自由解放,沒人管得了。
當時農場里的人要麼一身土鱉黃,要麼一身海軍藍,滿臉陰霾;惟獨雷雷牛氣,喇叭褲,夾克衫,鼻樑上架著副蛤蟆鏡,吹著口哨,流里流氣的。上房堵人煙囪,半夜往人院里丟磚頭的事兒干膩歪了,他明目張胆地組織小分隊到養雞場"打牙祭"。為保證順利脫逃,他還偷來農場的蘇式軍用三輪摩托車作接應。
遠遠的,四個少年手裡拎著拚命掙扎撲騰、嘎嘎亂叫的活雞,朝雷雷狂奔而來,嘴裡喊著"快,快來!"後面一群惡狼般的養雞工人手提棍棒,罵罵咧咧緊追不捨。
雷雷慌忙發動車子,因沒摸准摩托車的脾性,他把車開得東倒西歪。眼見著追兵越來越近,他狂喊:快,快點兒!我他媽走啦,走啦,不跟你們玩兒啦!
偷雞少年們瘋跳上摩托車,有的倒栽蔥扎到車斗里,有的一條腿還橫在外面,有的竄到雷雷身後,抱住他的腰,一通狂呼:走,走,走!
雷雷手忙腳亂,技術又差,摩托車歪歪斜斜幾欲翻倒。追兵及至,摩托車不進反退熄火了,扔來的棍棒差點砸著雷雷,他急出一身冷汗,拚命罵著,猛踩油門。少年們跟著瘋狂拍打車身,叫罵著,摩托車終於發動。隨著雞鳴狗叫,少年們一路哈哈大笑,跨著摩托車七倒八歪駛向遠處。
工人們追不上,停下來喘著氣大罵,雷雷這小王八蛋,連厂部摩托車都敢偷,要再不教訓教訓小子,看他敢上房揭瓦啦!
一撥人亂鬨哄地吵吵:找場長去,關他禁閉!判他幾年!
事情報到保衛科長耳朵里,他氣得跳著腳罵,趕緊讓人召集民兵連,並囑咐帶上槍。廠里就這一輛摩托車,要是偷車的事兒被人彙報上去,可是重大事故!
保衛科的人邊往外跑邊問,那開槍嗎?
保衛科長氣得一腳踹過去:笨死你們!幾個小兔崽子都是省里幹部的孩子,開他媽什麼槍,嚇唬嚇唬得啦!
雷雷駕駛著摩托一路狂奔,直開到江邊的據點才停下來。氣還沒喘勻了,一群人便各司其職,宰雞拔毛,架柴生火,為大頭考上大學的餞行宴忙碌個不停。雷雷在地上鋪報紙,大頭拿出一瓶酒,得意地炫耀,沃特卡,正宗沃特卡。黑皮接過酒瓶,將信將疑說,別是酒精兌的,能喝死人哪!大頭不幹了,說是他哥跟老毛子換的,不可能假。
雷雷打開酒瓶一聞,唔,聞著挺沖的。他咚咚咚往破搪瓷缸里倒酒,喝完一輪后說:咱哥們兒今天請假,專門為大頭送行。大頭,你上了大學可別跟個臭老九似的,酸文假醋,娘娘腔。見了哥們兒大舌頭,滿口外國鳥語。要那樣,說一句哥們兒扇一大嘴巴。
其他人跟著起鬨,說學經濟管理忒沒勁,還是學造導彈帶勁兒。誰把哥們兒惹急了,電鈕一按,炸他娘個稀巴爛。雷雷懶得跟他們瞎扯,從車斗里拿出嶄新的台半導體收音機。幾個哥們兒好奇地湊過來,七嘴八舌問跟哪兒買的。雷雷撇撇嘴,什麼買的,別人上供的。幾個人正羨慕不已,還是大頭眼尖,一眼就瞅出這收音機是398農場的獎品。他嘿嘿笑著,許大馬棒可把那些球獎品特當回事兒,雷子你是專捅馬蜂窩啊。
雷雷一邊抽出天線開始調台,一邊說:你們說那許大馬棒成天捧個半導體擱被窩裡跟摟個女人似的,幹嘛呢?
黑皮一臉壞笑:聽靡靡之音,腐化墮落唄。
雷雷耐心地調著頻道,豎著耳朵在嗞啦嗞啦的噪音里找歌聽,他慢慢興奮起來,嘴裡嚷著:嘿,這聲兒我聽過,就是這聲兒……
幾個小子居心叵測地嘎嘎大笑,你怎麼聽見的,你鑽許大馬棒被窩啦!
雷雷瞪眼暴喝一聲,聽著!幾個人斂神屏氣,側耳傾聽,除了刺耳的雜音,隱約有裊娜的女聲傳來,正待細聽,這聲音卻弱了下去。雷雷讓麻桿抓住天線,調試了半天那聲音如羚羊掛角,了無蹤跡。麻桿胳膊舉累了,滿臉不耐煩地抱怨。
收音機里突然傳出一陣甜美圓潤的歌聲,這聲調從來沒聽過,眾人一起愣住。雷雷迫不及待地調台,越緊張越亂。幾個腦袋聚過來,都想聽,可是聽不清,便起急上火:嗨嗨什麼呀,誰唱的呀。
雷雷煩躁地大聲嚷嚷,都一邊去。幾個人被吼得搓火,剛要發作,那天籟之聲不期而至,溫柔甜美得讓幾個愣頭青渾身麻酥酥的: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開在春風裡;在哪裡,在哪裡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啊在夢裡,夢裡見過你,甜蜜笑得多甜蜜,是你,是你,夢見的就是你。在哪裡,在哪裡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
他們如雷擊般震住,雷雷本來嘻皮笑臉完全不當回事兒,此時臉上笑容慢慢凝固,呆著不動,歌聲漸滲入他心裡。
歌聲如裊裊的青煙遠去,幾個孩子仍一動不動,只聽見主持人軟綿綿聲音介紹:以上是鄧麗君小姐演唱的《甜蜜蜜》……突然雜音又現,雷雷如夢初醒,急得抓著半導體晃來晃去,又不敢大動。幾個哥們兒跟著急,這節骨眼兒,怎麼回事兒啊,
鄧麗君歌聲突然閃現:一個小心愿,藏在我心田……聽絲絲小雨,輕輕打在屋檐,絲絲的小雨,悄悄來到人間……
眾人咧著嘴,開心地傻樂,腦袋湊在一起,陶醉在歌聲里。這時,不遠處有人叫喊:兔崽子在那兒呢,抓住他們。幾個人大驚,回身一看,一群民兵手持步槍奔過來,一個個拉著槍栓煞有其事的樣子。麻桿嚇得手一哆嗦,半導體落地,鄧麗君聲音立刻消失。
民兵們將雷雷等人包了餃子,狂呼著:小兔崽子!站住,都站住,不許動!雷雷眼疾手快,順手操起一根木棍大喊,同志們,沖啊!
拳打腳踢,棍棒亂舞,一群人混戰在一起。因這幾個半大的孩子身份特殊,民兵不敢太動粗,怕傷了他們不好交代。雷雷看準這點,越戰越勇,像不要命似的衝鋒陷陣,嘴裡大喊大叫:放下武器,停止抵抗,繳槍不殺,解放軍優待俘虜……他率先衝出包圍圈,狂奔向摩托車,幾個哥們兒甩開糾纏也都奔了過去。雷雷正要上車,突然想起那台半導體還半埋在砂土裡被人踩來踩去,便不顧一切地往回跑。他的目中無人惹惱了一個民兵,迎頭就是一槍托,打得雷雷一個趔趄,頓時頭破血流,趁著眾人一發愣,他抓起收音機扭頭便跑。
民兵們虛張聲勢地大聲叫嚷,不停地拉著槍栓嚇唬著:站住,站住,再跑就開槍啦!
哥幾個跌跌撞撞跳上摩托車,雷雷拍著胸脯,得意地狂喊:開槍啊,開槍啊,有種的朝這兒打,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不打你就是我孫子!
民兵們氣得揮舞著槍托子衝上來,雷雷大笑著啟動摩托車,搖搖晃晃往前猛闖。摩托車慌不擇路亂竄,衝進渠溝里,摔得人仰馬翻,狼狽不堪。民兵喊叫著逼近,雷雷一聲令下:各小組注意,我們各自為戰,各自為戰。哥幾個四散奔逃,民兵們惱恨雷雷,對他是"宜將勝勇追窮寇",緊追不放。雷雷一路狂奔,高呼:我是王臣,我是王臣,向我開炮!向我開炮!
民兵們圍追堵截,雷雷東躲西藏,情急之下他一頭鑽進醫務所,在晾衣場飄飄揚揚的白色被單床罩里跟民兵捉迷藏。
聽說398農場醫務所新來了個姓葉的護士,水性楊花,生了一張狐狸般嬌媚的臉,凡是見了這張臉的男人,無不想入非非、夜不能寐。傳說總是既邪性又離譜,卻偏偏最能勾起人心底最原始的慾望,於是經常有三三兩兩的好色之徒趴在診所窗檯前,門縫邊兒窺視,彼此曖昧地笑,齷齪地議論。醫生韓陽每每見到,厭惡氣惱得不行,便出言斥責。那些人賊眉鼠眼嘻嘻玩笑,說韓醫生近水樓台先得月,滋味怎麼樣?韓陽氣得罵他們無聊庸俗,葉青兒忍無可忍推門出來。她戴著大口罩,把臉遮得嚴嚴實實,一雙秋水般寒冷的眼睛鄙夷地瞪著那些人,他們一鬨而散,邊跑還邊回頭看。
葉青兒瞪著那些人的背影,無奈又憤怒。走廊里只剩下韓陽和青兒,韓陽臉上浮起客氣的笑,轉身往回走。
葉青兒看著韓陽那謹小慎微的樣子,有些傷感和失落,沖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韓醫生"。韓陽回頭,臉沖著葉青兒,眼睛卻不看她,拒人千里之外地客氣問,有事兒嗎?
青兒想摘下口罩,但看著韓陽那謹慎的樣子,手放到耳朵上,口罩拿下一半,便不再動。她盯著韓陽問,什麼時候走?因聲音隔著紗布,沉悶又模糊。韓陽說要等普檢完了才能走。他和青兒考的是同一家醫學院,聽說青兒的成績相當不錯,可卻沒接到錄取通知書。青兒懷疑通知書被農場的許大馬棒扣住,韓陽見有人過來,沒有接話,他神情彆扭,不願意讓人看見自己和青兒單獨交談。青兒情緒波動得厲害,聲音顫抖地問:我不懂,為什麼會這樣?
韓陽慌亂地說:我再幫你打聽打聽,別急,別急。說完扭頭匆忙而去。青兒看著韓陽走進診室,眼睛里的淚水慢慢凝固,結成了寒冰。
青兒轉身回到自己的診室,呆坐片刻,拿起書埋頭看。這時,門"砰"的一聲被撞開,雷雷倒退著進來,一隻手抵住門,將門插死,另一隻手緊攥著那隻半導體收音機。他額頭上有一道血痕,整個人髒兮兮的。門外已經能聽到雜踏腳步聲,嚷嚷聲也聽得清清楚楚。
青兒看著雷雷,眼睛顯出厭倦之情,正想轟他出去,門外已有人敲門。
雷雷左看右看,一眼看見青兒,便衝到她身邊,拉開她面前抽屜,將半導體塞進去,還胡亂划拉過幾本書蓋在上邊。
青兒口瞪口呆地看著雷雷,她從沒見過這樣肆無忌憚的人。雷雷剛關上抽屜,就聽見一片砸門聲。外面的人喊著:出來,快出來,我們看到你了!不出來砸門啦!雷雷到處想著退路,跑到窗邊要往外跳,一看外面有人,立刻貓下腰,回過頭沖著青兒臭貧:喂,小姑娘,跟他們說這屋裡就你一人啊,我不在。青兒瞪著雷雷,根本就不理會他。
敲門聲越來越重,大有破門而入的陣勢,青兒起身要開門,被雷雷衝過來攔住。青兒伸手推雷雷,雷雷的手不經意地伸到青兒腦後輕輕一碰,青兒的口罩滑落……
雷雷一臉頑劣的笑容,他拎著口罩笑道:姑娘,臉上有麻子嗎,捂這麼嚴實。說著漫不經心看了一眼青兒,驚鴻一瞥……
青兒的美麗令雷雷震驚,一時說不出話來,像個傻子。青兒冷冷地盯住雷雷,一句話不說。雷雷下意識將手伸出,把口罩遞過去;青兒淡漠地看他一眼,根本就不理會,拉開抽屜,拿出另一個口罩戴上。
敲門聲更重,有人大喊:雷雷,你個膽小鬼!害怕你就別幹缺德事兒啊!青兒拿起書,就當屋裡沒人似的,靜靜地翻閱。雷雷挺沒趣兒,隨手將口罩塞進口袋,作出一派大義凜然的英雄氣概,大踏步走到門口,猛拉開門。民兵們要往裡擁,雷雷伸手攔住:哎,這是醫院啊,醫生在開刀動手術呢,出事故算誰的啊。有什麼事兒外面說去。
民兵們伸手要抓雷雷,他一瞪眼嚷嚷道:幹嘛,幹嘛呀,仗你們人多欺負小孩兒啊!雷雷說著往外推人,民兵們七嘴八舌罵雷雷,說他小子一天到晚偷雞狗死不改悔,今天是人贓俱在,看他今天還怎麼抵賴!
雷雷往門上一靠,大言不慚地百般抵賴,說捉姦在床,捉賊見贓。他們根本就沒有證據,紅口白牙詆毀誣衊他,犯的是誹謗罪。一個民兵氣惱,上前推了他一把,質問:那摩托車裡灌得全是砂子,許副場長知道了還不得要你小命!
雷雷一臉無賴相:哎,誰看見我開摩託了?我一小孩兒我怎麼敢開摩托車呢!是不是,老哥?
雷雷一邊擠眉弄眼,一邊偷偷往屋裡看,青兒端坐在那兒,像石膏塑像般靜默,外面就是鬧翻天也影響不到她。
此時,雷雷媽正在醫務所瞧病,與劉所長不咸不淡地聊著天。雷雷媽姓余,曾在政府機關任黨支部書記,丈夫調回省城工作,為了陪寶貝兒子,她暫時留了下來。最近被她雷雷的事兒弄得焦頭爛額,嚴重失眠,患上神經衰弱,常來衛生所看病。不知怎的,她看不慣青兒清高冷漠的作派,便跟所長東扯西拉說青兒的閑話。她認為青兒思想有問題,全醫務所就她戴著個大口罩,不知是怕傳染病,還是嫌棄病人臟。所長不願意糾纏這類事兒,支支吾吾敷衍著。
雷雷媽偏偏還較上勁兒了,說跟這兒來看病的好些都是老幹部,弄這麼個不正經小娘們兒來,也太不負責任了!所長苦著臉,暗示青兒有來頭。雷雷媽認真地問青兒後台是誰。所長環顧左右,壓低聲音:許副場長唄,本來咱所里編製就滿了……
雷雷媽生氣地打斷道:這個老許!褲腰帶紮緊才幾天啊,又要犯錯誤!
所長嚇得趕緊擺手說,這種話不能亂講。雷雷媽氣哼哼說,蒼蠅不叮沒縫的蛋,一個巴掌拍不響,這小娘們兒也不什麼好東西。所長變了臉色,慌張地說,小聲點兒,小聲點兒。
正說著就聽門外一片混亂,有人高喊:雷雷,我們今天這麼多人作證,你還敢抵賴!走,到保衛科去!判你幾年大牢,看你再偷!
雷母一聽大驚,趕緊往外跑。
只見醫務所走廊里,雷雷與民兵們推推搡搡,正大聲狡辯著:唉,你們說我偷我就偷了?場里就那麼一輛寶貝摩托車啊,你們不好好看著,讓人偷了你們賴到我頭上。我告兒你們,我可有病啊,精神病,遺傳的,你們這麼欺負我,我發作起來可六親不認。
說著雷雷做齣劇烈的瘋瘋顛顛、張牙舞爪嚇唬人表情和聲音,跟真的似的,民兵們還真嚇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後退。雷雷一樂,正準備拔腿就跑,不想母親走過來,上前就是一拐脖,罵道:又現什麼眼呢!
雷雷一見母親立刻蔫下來,嘀咕著:他們誣衊詆毀我。
幾個民兵對雷母顯然很犯怵,趕緊辯白:余書記,雷雷真的偷場里摩托車了,您也知道,場里就這麼一輛摩托車。
雷雷吹鬍子瞪眼說,再敢玷污他的清白,他跟他們沒完。雷母假模假式地打了雷雷一巴掌,將他拉到身後,陪笑臉道:我教育不夠,我回家教育,許副場長那兒我做檢討,雷雷還小,就原諒他一回吧!一個民兵嚷嚷說,他還偷了雞場四隻雞呢!雷雷義正詞嚴地反駁說,這是栽贓陷害打擊報復革命群眾,他要上訪,他要伸冤!
雷母一邊拽著雷雷的脖領子就往外走,一邊向民兵們點頭哈腰,說回家一定好好教育兒子,造成什麼損失她包賠。
雷雷經過青兒的診室時,努力地探頭想再看她一眼,坐在角落裡的青兒正一臉茫然看著窗外,聽到門外的動靜下意識回頭,眼神冷漠。
雷雷不再嚷嚷,看著青兒在自己面前消失……
回到家裡,雷雷免不了被母親打罵一番,可他一聲不吭,低眉順眼,裝出非常懂事孝順的樣子。看著兒子一副倒霉蛋的模樣,雷母氣不得惱不得,惟有長吁短嘆。
自從見了青兒一面,雷雷心裡便痒痒的,忍不住偷偷溜到醫務所,趴在窗台上探頭探腦看她。韓陽路過時,見狀又好氣又好笑,咳嗽一聲,雷雷嚇了一跳,身子後仰,差點摔倒。韓陽打趣說,雷雷,你鬼頭鬼腦幹嘛呢,衛生所可沒什麼值錢東西啊!
雷雷回過身,大模大樣道:韓醫生,我一直拿你當正派人,你怎麼也跟著那幫官僚狗腿子瞎起鬨啊!醫務人員不是國家財富,不值錢啊?你這思想很成問題嘛,我要彙報上去,你就等著做檢查吧!研究生也甭上啦!
韓陽聽了這話直樂,問他偷雞摸狗偷摩托還鬧不夠,現在還想偷人。話一出口,他頓覺有些彆扭。雷雷還是個半大不大的孩子,對偷人這樣齷齪的男女之事不大明白,根本沒當回事兒。雷雷跟韓陽磨嘰半天,才說出有東西落在他們診室,想托他給拿出來。他邊說邊推著韓陽往診室走,韓陽皺著眉頭問:我們診室怎麼會有你的東西。
雷雷推著韓陽進來,青兒聞聲回頭看了一眼,雷雷眼前又是一亮。青兒現在不戴口罩,光彩奪目、滿室生輝,她根本不睬雷雷,仍低下頭看書。
雷雷走到門口就停下,想看青兒,又不敢太放肆,用下巴示意韓陽:就那兒,小女醫生抽屜里。有一半導體,懂什麼叫半導體吧,就是收音機。雷雷也不抬頭看青兒,眼睛衝下,做出聽收音機狀,一個勁打啞語。青兒看得莫名其妙,韓陽拍雷雷腦袋一下嗔怪:不會說話啊!雷雷前言不搭后語說了句"鄧麗君"。青兒與韓陽糊塗了,瞪著他問什麼意思。雷雷急了,直比畫說半導體里唱歌的女人叫鄧麗君。青兒總算明白過來,拉開抽屜,將半導體拿出,往桌上一推,再不理會雷雷。
雷雷想上前拿,似乎又不敢,拽著韓陽,讓他幫自己拿。韓陽看一眼雷雷,弄不懂他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便上前拿過半導體,塞到他手裡。雷雷扭頭要走,不甘心地回頭看了青兒一眼,她心如止水,眼前似乎沒有人,埋著頭看書。
韓陽見怪不怪,轉身出門,雷雷傻乎乎面對著青兒,像被點了穴位,呆站了片刻。青兒轉過臉,一臉漠然,看著雷雷。雷雷目光剛與青兒接觸,便慌張起來,潰不成軍,立刻撒丫子往外跑。
跑出老遠,雷雷還沒明白味兒來,他為啥落荒而逃,他雷司令啥時怕過,怎麼這小丫頭讓他渾身不自在。夕陽西斜,三三兩兩的職工扛著農具回家吃飯。雷雷將半導體掖在衣服里鬼鬼祟祟往家走,幾個哥們兒從鄰居家竄出,叫著:雷子,半導體找回來沒有,聽鄧麗君呀。
雷雷豎起手指放在嘴邊輕輕"噓"了一聲,然後把耳朵伏到自家門上聽著裡面動靜。他悄悄推門,沒推動,便回頭齜牙一笑:我媽不在。他說著又去推門,沒承想門"咣"一聲打開,雷雷媽黑著臉站在門前。雷子嚇一跳,撒腿就要逃,那幫小哥們兒"嗖"的一下全藏起來。雷母喝道:往哪兒跑你,趕緊給我寫檢討!明天全場大會你就等著挨批吧!
雷雷逃出老遠,回過頭跳著腳大喊:我不能開會,一開會我就發燒……告訴他們說我病了!
雷母恨鐵不成鋼地道:你病了才好,我才省心呢!說著狠狠把門關上。雷雷一臉沮喪,那幾個哥們兒重新鑽出來,輪番安慰雷雷說沒啥大不了。雷雷生氣地說道:還沒事兒呢,明兒要全場開會念檢討書,你們誰他媽替我念。幾個哥們兒相互推諉,說這麼光榮的事兒還是雷司令自己來比較好,別人替沒資格,再說許大馬棒也不會同意。這臭腳捧得雷雷有些得意,可得意之餘還是有點撓頭。大頭出主意說,最好糊弄張病假條,裝病便可以逃過一劫。
主意倒是不錯,可是動起真格的讓他們幫忙,幾個人又推三阻四的。雷雷氣得直出粗氣,不願意搭理哥幾個。黑皮曖昧說道:你不是跟那個姓葉的妞兒熟嗎,窩贓都敢,這點球事兒算什麼?
幾個哥們兒嘎嘎怪笑著,不懷好意。雷雷興趣濃厚地問,她哪兒來的?賊漂亮啊!麻桿不屑地說,那是,不漂亮能當破鞋嗎?
幾個人相顧又笑,這個話題對於他們這個年齡而言,既神秘又刺激。雷雷發怔,不解地問,什麼破鞋?黑皮說,你找葉青兒開假條一開一個準兒,我媽說只要是男的,找她辦事賊痛快。
雷雷半信半疑:胡說八道,那妞兒傲了吧幾的,都不正眼看人的,還老戴個大口罩,怎麼可能是破鞋呢!
麻桿認真說:唉,真是破鞋。她和她媽原來在雙犁公社,是許大馬棒那個老色鬼把她們調過來的。我爸去辦的調動手續,我爸看過她檔案材料,說她上中學起就有作風問題,特破!
黑皮肯定地說:她要不破,許大馬棒那老流氓怎麼那麼上心調她呀,我姐去年衛校畢業想進衛生所都沒進成!
雷雷恍然大悟:哦,怪不得,戴口罩是怕見人啊!得,明天找她去,非要這小破鞋給咱開假條。還不能開少了,怎麼也得開個十張八張的!
哥幾個隨聲附和:對,對!十張都少了,開它一沓存著,啥時用啥時拿。哼,敢不給開!
青兒知道明裡暗裡到處都有人編排自己,她用大圍巾把頭臉嚴實地包起來。然而她所經之處,仍會引起農場里的人注意,嘀嘀咕咕、指指點點,青兒一臉漠然,如入無人之境。
韓陽斜次里走來,起初還是漫不經心的,離得近了才看見青兒,立刻左顧右盼。正想躲避時,青兒已經到近前,韓陽於是一臉尷尬,進退不得。青兒看著韓陽的窘狀,淡然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徑直朝自己家走去。她孤傲的眼神中透著深深的痛苦和憂鬱。
韓陽回過頭看著青兒孤傲的背影,猶豫片刻,朝許大馬棒家走去。大概是因為韓陽要走的緣故,許大馬棒對他倒是很客氣。韓陽有些不自在地向他打聽青兒錄取通知書的事兒,許大馬棒避實就虛問,我不太清楚,韓醫生很關心葉青兒啊?
韓陽故作輕鬆地說:談不上關心,考的是一所醫學院,順便問問唄。許場長也費心幫著打聽一下吧,小姑娘初來乍到,挺需要幫助的。
許大馬棒冷冷地盯著韓陽說:她可不什麼小姑娘,複雜著呢,你可別被她表面現象蒙蔽了。再說這高考的事兒,她就沒經過農場,私自參加考試,根本就不合法。
韓陽愣住,他知道葉青兒是在雙犁公社參加的高考。然而許大馬棒有意刁難說,雙犁那邊就沒開介紹信!葉青兒私自考試,是違法的。見許大馬棒那副姦猾的樣子,韓陽不敢得罪,小心地為青兒說好話。許大馬棒滿臉邪惡地說,你們什麼關係?你要和她有一手,你直說,咱哥們兒誰跟誰呀。說著他淫邪地捅了韓陽一下。韓陽嚇了一跳,慌忙否認說只是同事關係。許大嘴角閃現邪笑,那你回去跟她說,有什麼困難直接跟我說,拐彎抹角幹嘛?
韓陽表面點頭稱是,心裡罵他祖宗八代。
青兒對韓陽很有好感,可是連他都防防犯著自己,這讓她黯然神傷。她家住在一排平房的中間,要回自己家就得經過幾戶人家。正是做晚飯的時間,家家戶戶的門都開著,青兒離很遠時就低下頭,匆匆走過。即便如此,那些家庭婦女們一見青兒便開始交頭接耳,男人只要多看青兒一眼,家裡的媳婦就會罵起來。
青兒把頭巾裹得幾乎都看不見臉,那些污言穢語全裝得聽不見,她緊趕幾步衝到家門口,急慌慌拉開門。碰巧母親端著鍋往外走,門前有水,葉母腳下一滑,青兒趕緊上前扶住。母女同時低頭,發現門前甩著一大一小兩隻髒兮兮的破鞋子。
母女倆同時要去攔對方,怕對方看見傷心受刺激。可彼此眼神對視,盡在不言中,不禁凄然一笑。葉母抓過掃帚,把破鞋掃到一邊,青兒接過鍋去做飯,她眼裡含淚,但不願意母親看見。
葉母慢慢回頭,看著女兒羸弱單薄的背影,眼睛紅了。當女兒轉過身來,她臉上立刻浮起淡淡的笑容,青兒也在笑,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
夜裡,青兒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恨命運的不公,恨人情的冷漠。母女倆同睡一張床,兩人背靠背躺著,其實誰也沒睡著,但裝著睡著了。
葉母眼皮發沉,恍恍惚惚正要睡去,隱約聽見女兒的一聲抽泣。她瞪大眼睛,側耳傾聽,一動也不敢動。青兒在哭,眼淚嘩嘩地流,她努力忍著不哭出聲,但怎麼也忍不住。哭了幾聲,咬住嘴,實在忍不住又哭幾聲。
葉母翻身坐起,不敢碰女兒,跟著流淚。青兒翻過身,也不看母親,把頭埋進母親懷裡,哭著說:媽,我們要離不開這裡可怎麼辦啊?
葉母流著淚,緊緊抱住女兒,無力地安慰著她。
第二天大清早,雷雷跟三個哥們兒騎車上班,像踩著風火輪,騎得賊快。他們一路旁若無人地大唱跑了調的"甜蜜蜜",感覺特好,惹得路上行人側目。
路邊一輛拖拉機熄火趴在那兒,幾個工人忙得滿頭大汗,聽見雷雷的歌聲都樂了,一起喊,好啦,好啦,雷子來了。雷子,趕緊的,給瞧瞧是啥毛病。雷雷熱心地跳下車,拿著扳手東扭西扳,鼓搗了一陣子,指揮司機大李踩油門,車發動起來。
雷雷擦乾淨手上的機油,推著車子回頭沖大李說:大李,給捎個話,哥幾個今天病假。大李認真地伸手要假條,雷雷不高興了,罵大李白眼狼多管閑事。大李看著雷雷騎車離去的背影直搖頭:這小王八犢子全他媽小聰明,一點不上正道!
雷雷路過衛生所時捏剎車扎停住,歪著腦袋問青兒真是破鞋?幾個哥們兒齊聲答,當然是啊,不信去試試。雷雷有些臊,罵道:滾蛋!回你們家試去!
雷雷等人悄悄溜到診室外往裡看。大頭低聲說就那妞兒在,還有一個病人。黑皮竊竊低笑說什麼病人啊,是許大馬棒。大伙兒一聽來了興趣,爭著想大飽眼福。雷雷搶先爬上窗檯,只能看見青兒後腦勺和許大馬棒側臉,兩人腦袋離得很近,說話聲音很小,聽不清,但許大那肉麻表情是看在眼裡了。
雷雷自言自語說:果然是破鞋啊,許大馬棒光天化日之下都敢往這兒跑!
麻桿在一旁註釋說,那許大馬棒就是屬蒼蠅的,十裡外都能聞著破鞋臭襪子味兒。幾個孩子興奮地嘻嘻笑著看著。
許大馬棒的確沒安好心,吃慣了魚腥的貓兒哪有不貪嘴的。他早就對青兒垂涎三尺,一直得不了手耿耿於懷,便企圖借扣壓青兒錄取通知書逼她就範。青兒心裡明鏡似的,老是躲著他,躲不過就冷著臉敷衍。
屋裡沒人,許大馬棒蠢蠢欲動,他貼近青兒。青兒彆扭得想起身,可許大馬棒用眼神壓迫著她,她手忙腳亂,不得不聲音輕微地問:許副場長,您哪兒不好?
許大馬棒聲音很輕:哪兒都不好,小葉醫生,你說我該怎麼辦?
青兒緊張起來,一時不知如何搭話。許大馬棒眼睛盯著青兒,表情和聲音極為肉麻地說,要不你給我檢查檢查?
青兒的心怦怦直跳,她不敢得罪許大馬棒,自己的命運就掌握在這個讓人作嘔的男人手中。她磕磕巴巴說,那太複雜啦,您……您還是去省里大醫院看吧。農場衛生所就是看些常見病,感冒發燒什麼的。
許大馬棒緊逼不放,貪婪地死死盯住青兒,聲音粘稠地說,他就是發燒,燒得夜裡睡不著覺,老胡思亂想的。
青兒低頭說,給他開些安眠藥。看著青兒清新可人,許大馬棒春心蕩漾,曖昧地說,安眠藥可不成,人睡死了啥球不行了。青兒,你有辦法幫我治的。這聲音陰暗骯髒,讓青兒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她嚇得身體直往後縮。眼前這個男人繼續利誘,溫柔得噁心:沒人的時候,不用這麼正式,叫我大許就成。
青兒要站起身拿體檢表,被許大馬棒拽住。青兒嚇得身體哆嗦起來,他以為青兒是裝模作樣,便放鬆地把身體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聲音很輕地問:我聽人說你會針灸還會按摩?
青兒低聲說會一點點。男人說按摩很舒服,他想試試。青兒說,她去做準備。男人話裡有話地說,白天工作那麼忙,沒有時間,晚上去家裡吧。家裡寬敞,你嫂子也不在家。他眼睛里里透著他能想像到的溫柔,青兒吃了蒼蠅一樣難以忍受,她脫口而出:對不起。
男人肉麻地問,對不起啥呀?青兒不敢看他邪氣的眼睛,他趁機抓住她的手撫摸。青兒嚇得語無倫次:許……許副場長,別這樣,這……這樣不好。
男人感覺魚兒要咬鉤了,便緊攥著那柔弱無骨的小手不放,接著問,咋不好?挺好的。晚上去我家吧,想吃點啥?巧克力還是咖啡?
青兒用勁甩開男人充滿慾望的大手,臉通紅,瞪著眼睛不客氣地說:許副場長,您有病去省醫院看吧,我也不是正式醫生,我不能隨便給人看病!
男人的臉色慢慢變冷,盯著青兒那張漂亮的臉,一隻手在桌上划著,鼻子里出氣問,沒上過醫學院沒有醫生執照,憑啥進衛生所?青兒咬牙,低下頭低聲說:我們母女一直感謝許副場長……我媽說……男人打斷她的話,直截了當說,對青兒媽沒興趣,他想聽青兒說。
青兒終於無法忍受,一臉正色地說:許副場長!你羞辱我可以,不要侮辱我母親!
男人冷冷一笑,我侮辱了嗎?我是怎麼侮辱的?他站起身,在房間里踱步,囂張地說,你要願意,你們娘倆今天就可以回雙犁公社。說完,冷笑著往外走。
青兒屈辱地說,她並沒有不敬重許副場長的意思。男人回過頭,滿臉肉麻的微笑:有什麼話,晚上家裡說,我等著你。青兒覺得有必要挑明態度,冷冷地說,您有病應該去醫院,我去您家裡不合適。
男人哼了一聲,臉色變得很難看,一句話不說扭頭就走。青兒喊住他,問錄取通知書的事兒。男人狠狠地說他會幫著好好查查,不過他倒想知道,像她這種作風不好的女人,哪個大學敢要?!
青兒氣得說不出話,男人冷笑著推門,揚長而去。她眼淚湧出,眼前一片模糊。許大馬棒在走廊氣沖沖走著,迎面遇見韓陽。韓陽滿臉堆笑問他好,許大馬棒瞪著韓陽說,你告訴那臭婊子,她錄取通知書就在我手裡,我給她撕了!她想離開398,趁早死了這條心,她這種破鞋,就得在398勞動改造一輩子!
韓陽目瞪口呆地看著許大馬棒,神情錯愕,不知青兒怎麼得罪了他。
青兒心裡難受,眼淚禁不住撲簌簌流下來。這時,門開了,一個黑影晃動著走來。青兒淚眼模糊,看不真切,以為那個男人去而復返,忙開口說:許副場長,我知道我欠您很多,我以後有機會一定報答。現在只有您能幫我,您一定要幫我……
那黑影卻不搭話,一抬腿坐上桌子,嘿嘿笑著。青兒趕緊擦掉眼淚,定神一看,氣歪了鼻子,只見雷雷蹺著二郎腿坐在診桌上,居高臨下看著青兒直樂。他模仿許大馬棒聲音:小乖乖,幫什麼你說吧,我幫你。
青兒氣得上前猛推雷雷,讓他出去。雷雷偏偏不動,賴皮賴臉地說他是農場職工,有病憑啥不能來。青兒冷著臉讓他找醫生看去,她不是醫生。雷雷譏笑地說:你不是醫生,那你在衛生所人模狗樣地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口罩幹嘛呢?調戲人啊。哎,走後門進來的吧?許大馬棒特照顧你吧?
青兒怒視著雷雷,質問他到底想幹什麼。雷雷大聲嚷嚷說,他來看病,他又沒心懷鬼胎,別有用心!青兒見擺脫不了糾纏,就大聲叫,所長,有病人。雷雷趕緊關上門,討好說:叫所長幹嘛,這事兒,有你就成!
青兒快被氣瘋了,扯著嗓子問他想幹什麼,有什麼事兒。雷雷賴兮兮說:小事兒,你嚷什麼,讓人聽見還以為我怎麼著你了呢。告訴你,我可不是那些老色鬼啊。我吃素,坐懷不亂,對風騷女人沒興趣。
雷雷嘰哩咕嚕說得快,青兒沒聽清,瞪著他問剛才說什麼。雷雷趕緊賠笑臉,沒說什麼。接著誇青兒特漂亮,氣質好,就跟李鐵梅似的。邊說邊比畫,擺出一副手提紅燈的架式,嘴裡唱: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哎,許大馬棒是你第幾個表叔啊。
青兒氣得抓起桌上茶杯,又重重放下,聲音顫抖地叫:你滾,滾!
雷雷吃軟不吃硬,態度蠻橫起來,大大咧咧說,他是農場職工,有權利到農場衛生所看病,他憑什麼滾啊!他讓青兒趕緊給他看病,少跟他廢話!
青兒氣得拿他一點兒轍也沒有,雷雷沒心沒肺沖著青兒壞笑。青兒轉身就往門外走,雷雷伸手拽住她,讓她給自己開病假條,諸如發燒,拉痢疾,腦膜炎,氣管炎,肺炎,腸炎,闌尾炎等,一張開一種病,先開十張。青兒好氣又好笑,像看臭蟲般看著他,冷冷地說,你走。
雷雷皺起眉頭不耐煩地說:你沒開假條我哪兒走啊。趕緊的,我這兒還等著用呢!他說著把病假條拿到到青兒面前。
青兒的怒氣壓抑不住,發作道:你神經病啊!我憑什麼給你開病假條?我告你,我根本就沒這個權力!懂嗎!出去,出去!她使勁猛推雷雷。
雷雷被惹毛了,他推開青兒,輕蔑地說:哎,你不是破鞋嘛,是個男的找你,你都挺大方,跟我這兒裝什麼正經啊。
青兒精神崩潰,她狂甩了雷雷一大嘴巴:滾!
從小到大,還沒人哪個女人打過雷雷耳光,他覺得受了奇恥大辱,揮舞著拳頭就要打下去,可看到青兒瘋狂的眼神,他愣了愣,放下拳頭,咬牙切齒道:要不看你是女的,我打得你滿地找牙!破鞋!給臉不要臉!
青兒氣瘋了,歇斯底里地胡亂抓起桌上的東西,朝雷雷砸過去,嘴裡狂吼著:滾,你滾!
雷雷跳著腳邊躲邊罵:破鞋,你打呀,砸呀。再打再砸你還是個小破鞋……
青兒徹底瘋狂了,她披頭散髮,在醫務室轉著圈砸東西,劈里啪啦聲音震耳欲聾。
韓陽聽說雷雷在醫務室跟青兒找事兒,飛奔而來。他撞開門,見青兒瘋狂的舉止嚇了一跳,而雷雷卻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韓陽氣得揪住雷雷的衣領,將他拉出醫務室。青兒氣得頭暈目眩,眼前一陣陣發黑,站立不穩,噗通一屁股坐在地上,想哭都哭不出聲來。
雷雷使勁掙扎著,企圖擺脫韓陽的控制;韓陽下死力氣把雷雷抵在牆上,雷雷不甘心,躍躍欲試還要往醫務室撲。他嘴裡罵道:她一小破鞋憑什麼打我啊?我到場里告她去,開她批鬥會。脖上給她掛一大串破鞋,叫她敢打我!
韓陽知道雷雷儘管愛瞎胡鬧,可幼稚單純,如今說出這等惡毒傷人的話,一定是聽信了流言蜚語。在內心深處,他暗暗喜歡著青兒,想保護她,又怕受牽連。雷雷這樣欺負青兒,韓陽不由得生氣了:你這孩子怎麼一點人事兒不懂啊,你父母怎麼教育你的?
雷雷聞言轉移炮火:哎,韓醫生,我罵那破鞋,跟你球關係啊!你怎麼連我父母都捎帶上了?我招你惹你啦?你不會也跟那破鞋有一手吧,小心許大馬棒饒不了你。
韓陽被激怒,罵道:雷雷!你小小年紀就黑心爛肺啊!葉青兒怎麼得罪你了,你這麼罵人家?有點兒人性沒有啊!
雷雷奇怪素來不願惹火上身的韓陽總愛替青兒出頭,好奇地問道:她給你什麼好處了,你這麼維護她?
韓陽一時瞠目結舌,不知說啥好。他一轉念想,對雷雷這樣的人不能認真,不然越描越黑,他生氣地說道:我犯得著跟你這小屁孩兒解釋嘛。我告兒你啊,葉青兒是個好同志,那些流言蜚語都是誹謗,是造謠誣衊!
雷雷來了興緻,糾纏道:是好同志還是好女同志啊,什麼流言蜚語啊?哎,你跟我說說,我來給你分析判斷一下,到底是不是誹謗造謠。
韓陽不想跟他胡扯,氣得轉身就走,一旁看熱鬧的夥伴兒喊:雷子,假條!
雷雷一拍腦袋,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趕緊追韓陽,一個勁兒地道歉:韓醫生,別生氣!葉青兒是個好同志,好女同志,葉青兒同志萬歲。韓醫生,幫我開張病假條吧,求您啦。
韓陽對雷雷不理不睬,埋頭走路。雷雷緊追不捨,嘮嘮叨叨緊著認錯:哎,我錯啦!要不,我給葉青兒女同志寫份檢討書,放農場廣播站廣播;要不,讓我媽給省報寫封表揚信?這還不成?唉喲,韓大哥啊,您要不開這病假條,我得挨批鬥啊。您那麼有人性,您怎麼就專同情那漂亮女同志,也同情同情我唄……
韓陽走哪兒,雷雷跟哪兒,怎麼都甩不掉他。韓陽認真地告訴雷雷,以後不準再欺負葉青兒,她和她母親真的不是壞人,她們日子過得很艱難。雷雷點頭如搗蒜,滿臉虔誠悔過之情。韓陽氣餒,嘀嘀咕咕數落了他半天,末了問了一句:唉,跟你這種沒家教的野孩子有什麼可說的!幾天啊?
雷雷沒反應過來,問什麼幾天。韓陽不說話,扭身就走,雷雷醒悟過來,高興得蹦著高說:三天吧,五天也成啊。
拿到假條,就等於有了護身符。雷雷與幾個哥們兒唱著走調的"甜蜜蜜",在馬路上搖搖晃晃地騎著自行車,往小樹林里鑽。麻桿問,老跟這兒鑽來鑽去幹嘛呀?去我家聽鄧麗君吧,我媽去姨家串門了。
雷雷說:一邊去,我這執行偵察任務呢!我倒要看那破鞋破到什麼份兒上。待會兒她來了,你們不許出聲啊,要嚴密監視,懂嗎?
幾個惟恐天下不亂的男孩一個勁兒地點頭。他們藏好自行車,潛伏起來。遠遠看見青兒身影搖晃著走近,她用大圍脖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眼睛紅腫,步履機械,像是丟了魂兒。雷雷等人鬼鬼祟祟地跟著,她渾然不覺。
青兒低眉順眼地走過一排平房,幾個接水的女人聚在一起說著什麼,只聽到一聲清晰地:破鞋見青兒走來,一齊回頭,滿眼敵意蔑視地瞪著她。青兒不抬頭,朝自己家走。只聽到一聲清晰地喊叫:破鞋。青兒猛地收住腳,控制不住情緒,狠狠地瞪著那幾個女人。那幾個女人怎甘示弱,與青兒眼神對峙著。一場無聲的較量在眼神之間往來著,女人懂得往那兒扎最疼,青兒畢竟小,抵不住過來人複雜齷齪的神情,扭頭便走。
她走得急,沒留意路邊扔著一雙小孩破鞋,腳踩上去一軟,身子踉蹌了一下。旁邊一戶人家"嘩"的潑出一盆髒水,正好澆在青兒頭上。青兒摔倒,立時變成落湯雞,那幾個聚在一起的婦女們哄堂大笑,雷雷哥幾個也跟著哈哈笑。
葉母聞聲趕來,看見女兒受辱,看見以雷雷為首的那幫壞小子們在狂笑,她狠狠瞪著雷雷,這個小流氓的影像就此深深刻在心裡,永遠無法改變,無法抹去。
青兒慢慢爬起,挺起身,髒水順著她的臉、頭髮、衣衫慢慢淌下。她直著身體,挺著胸堂,仍然一派高傲……正在大笑著的雷雷,漸漸笑不下。
青兒冷冷地盯著潑水的女人,那個健碩的女人也和那些女人一樣在狂笑。青兒死死盯著她,盯得她慢慢收斂笑容,她瞪起眼睛:你想咋地?破鞋!
青兒不言不語,就這樣看著那個女人,看得那女人跳著腳罵:你想吃人咋地?你咋這麼看人,毒蛇眼!破鞋!
葉母奔過來脫下自己棉襖外的罩衣,包住女兒,攙著女兒往家走,這對柔弱的母女走得抬頭挺胸。
那些女人本來圍在一旁看熱鬧,見青兒母女過來,下意識退後,讓開一條道,青兒母女相攙扶著走過。
雷雷看著青兒痛苦壓抑但高傲的眼神,震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