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雷雷頭纏繃帶,身上血跡斑斑,活脫脫一個傷兵模樣走進家門。雷母正滿頭是汗地收拾東西,見到兒子這副狼狽相,既心疼又生氣。她發了會兒呆,懶得再問緣由,咬著后槽牙惡狠狠地說她是管不了,哪天他腦袋被打出花來,他就踏實了。

雷雷見地上堆著大大小小的紙箱和行李包裹,問母親幹嘛呢。雷母直起腰,聲音硬邦邦地說他爸派車接他們回省城,明天就走。雷雷大吃一驚,發了會兒怔問,怎麼這樣急,辦手續也得好幾天啊。雷母不耐煩地說,趙秘書幫著辦手續,398場她一天也不想多呆。

雷雷聽了悵然若失,望著空蕩蕩的小屋,很是茫然。要擱以前,離開了這兒他或許都不會留戀,可自從認識了葉青兒,他便多了份兒牽挂。護花使者走了,花兒會不會自行萎謝,或是被風雨摧殘?他心裡不確定。

每當心煩意亂時,雷雷就會跑到江邊看落日,霞光晚照讓他浮想聯翩,傷感滿懷。他躺在厚厚的草甸子上,嘴裡叼著根蘆葦,看著夕陽慢慢西下,吹著"甜蜜蜜"的口哨,心事重重。他隱約聽見窸窸窣窣的細碎腳步聲,以為是青兒,立馬翻身躍起,可是四下里闃無一人,惟有晚風吹過,秋草瑟瑟之聲。

他獃獃站立著,望斷那條留有自己血跡的小路,意醉神痴。

她終究還是沒有來。

夜晚,雷雷失落地踉踉蹌蹌回到家裡,一頭栽倒到床上。他傷口感染,發起高燒。第二天一大早,雷母喊兒子起床吃早飯,發現他意識模糊,燒得滿臉通紅,忙叫來衛生所所長給他打了破傷風針,吃了退燒藥,這才穩定住病情。

雷雷時睡時醒,噩夢連連,他一會兒夢見被一群惡狗撕咬,一會兒夢見被人追著打無路可逃,一會兒夢見青兒冷眼相對,對他不理不睬。日上三竿,他還喃喃自語,說著胡話。雷母見這樣不是辦法,便攙著他深一腳淺一腳來衛生所診治。

青兒與許大馬棒在衛生所走廊不期而遇,他腫眼泡里流露出淫邪之光,譏笑道:你以為有那個小流氓給你撐腰,你就能翻天?你翻了天還是破鞋!

青兒不拿正眼瞧他,加快腳步往前走。男人提高嗓門道:有人看見你們在江邊光天化日之下就亂搞!你搞破鞋還越來越明目張胆啦!老子馬上就能抓你個現行!

青兒忍無可忍,猛地轉身盯住那男人,眼睛噴著怒火,恨不能活活燒死他。男人無所畏懼地迎著她的目光,用權勢和淫威壓迫她,冷冷地嘲弄道:你除了會瞪眼還會幹哈?那小流氓是要回省里的,你走不了,你就跟老子瞪眼玩兒吧,老子陪你玩兒。說罷,他冷笑著揚長而去。

青兒泥塑般呆立,眼中滿是絕望。

雷母扶著雷雷往治療室走,他不願被青兒看見這副熊樣,一個勁兒地甩母親的手,說他自己能走。氣得雷母撒開手,徑直去了所長辦公室。

雷雷挑開布簾走進屋,見青兒正給一個小姑娘兒打針,他直愣愣地看著青兒,不錯眼珠。小姑娘打完針,看見雷雷一副痴痴獃呆的樣子,嚇得噔噔噔跑了出去。

青兒見到雷雷先是一愣,然後笑了笑,摸著他的額頭道:發燒了?是傷口感染引起的吧?雷雷將頭扭過去,躲閃著青兒的手,一句話也不說,像個愣頭愣腦的孩子。

雷雷小孩兒般的舉止讓青兒哭笑不得,她手腳麻利地給針管消毒,舉著針管示意雷雷捲起袖子。雷雷喃喃地說,他想發燒,想生病。青兒走到他身邊,他卻轉身就走,弄得青兒直發愣,她不由分說上前將雷雷按到椅上,責怪道:你多大了!這麼不知道愛惜自己!

青兒說著熟練地將他的衣袖挽起,消完毒后舉起注射器就要扎,雷雷一把攥住她打針的手,說道:我不想病好,我不想跟我媽走。青兒怔了一下,心裡一熱,嗔怪他怎麼還跟小孩兒似的。她嘴裡說著,眼疾手快,針頭冷不丁紮下去,等雷雷"啊"的叫出聲時,她已注射完畢。

雷雷坐在椅子上發獃,目不轉睛地看著青兒,憂鬱而感傷。他突然低頭說:我綁架許大馬棒,給他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你說他能放你走嗎?

青兒聞言一愣,怪他張嘴就胡說。雷雷認真地問,他走了青兒會想他嗎?青兒看著他單純的眼睛笑了,滿臉憂傷地反問,他會省城了,會不會想她。兩個人默默地互相看著,心裡一陣刀割般難受。

雷雷神情黯然地問,他走了,她怎麼辦?又是她一個人在這兒了。青兒眼睛濕潤了,說在認識雷雷之前,她也照樣活得好好的。雷雷聲音發澀地說,不好,她的活得一點兒也不好。

青兒瞪著雷雷,再也無法強顏歡笑,哽咽著埋怨:你又能做什麼?這是我的命,你別管了。跟你媽媽走吧,好好複習考上大學,別再偷東西打架……

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淌下來,他想幫她擦淚水,掏出手絹一看實在太臟,根本就沒法兒使,只好又塞回褲兜。他的眼睛發酸潮濕,怕青兒看見,扭過頭說道:你放心,我一定會想出辦法的……

青兒恨聲打斷道:跟你說別管了,聽見沒有。

兩人都不再說話,孩子似的氣鼓鼓瞪著對方。雷母在屋外叫雷雷,他充耳不聞,氣得雷母進來拽著雷雷就走,臨出門時鄙夷地狠狠瞪了青兒一眼。青兒視而不見,眼神絕望而空洞。

黃昏時分,雷雷頭纏滲著鮮血的紗布,滿臉陰冷地在路邊等人。

許大馬棒最近好事不斷,一是馬上就要扶正當場長了,二是青兒是他案板上的魚兒,快要嘗鮮兒了。他哼哼著小曲兒,興沖沖往家走。雷雷冷不丁出現,截住他的去路,嚇了他一大跳。雷雷高出他半個頭,因離得近,便有了居高臨下的優勢。

許大馬棒冷眼左右觀瞧,路人稀少,心裡一陣慌亂,他真怕這個愣頭青犯渾暴打自己一頓。於是滿臉堆笑說:雷雷啊,你和狗子打架的事兒我知道了,我教訓過他了,他說這一二天就當面向你道歉呢。

雷雷陰沉著臉不作聲,眼睛冷冷地死盯著他,不帶任何感情色彩。許大馬棒臉上的肌肉笑得僵硬了,心頭慌作一團。雷雷聲音陰冷地道:你他媽少啰嗦,葉青兒是我的女人,你趕緊放人!

許大馬棒結結巴巴地問:你……你父母認這個媳婦嗎?

雷雷緊貼著他,威脅道:少他媽提我父母!老子是要走,可想回來很容易。許大馬棒,你要敢再欺負葉青兒,我整死你!說完,他大刺刺地揚長而去。見他走遠了,許大馬棒在他身後跳著腳罵:我告訴你爸去,告你找破鞋還仗勢欺人!

深夜,雷雷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他思前想後,決定與母親攤牌,只要母親答應幫青兒離開398農場,她提什麼要求他都答應。否則,他就賴在這裡不走了。

第二天家具行李都已裝車,司機等得心急如焚,把喇叭按得刺破耳膜,可雷雷坐在窗台上晃蕩著雙腿,死活不肯走。雷母薅住他脖領子往外拽,生氣地罵:你真被那個破鞋勾住魂了!不要臉,沒出息!你給我走,走!

雷雷暗地裡下死力氣,母親根本就拽不動他。雷母抬手想打,可見他滿頭是傷,手又落不下去,氣得喘道:非得告訴你爸不可,打斷你腿,叫你不學好,還搞破鞋……

雷雷死豬不怕開水燙,任憑母親怎麼罵都不吭聲,就是一臉固執地坐著不動。趙秘書見此情形走過來,在雷雷耳邊耳語幾句。雷雷順從地跟他來到屋外小車旁,把自己的條件談了。趙秘書有些為難,說葉青兒作風不太好,他可別昏了頭。雷雷瞪著眼罵,甭說這些操蛋話,能辦他就走,二話不說;辦不了他就在398呆一輩子!

趙秘書早聽說雷副市長有個混蛋兒子,沒承想渾到好歹不分的程度。他瞪著雷雷,好半晌沒說出話來。沉思再三,趙秘書進屋跟雷母商量對策。雷雷表面上弔兒郎當,內心緊張得喘不過來。他靠著小轎車的車身,從後視鏡里看見趙秘書從家裡匆匆出來,奔著場部的方向而去。

雷母冷著臉走過來,既傷心又絕望。雷雷有些不安,不敢去看母親的眼睛,轉身想躲開。雷母喊住他,一字一頓地說,她讓趙秘書找方書記去了,她可以幫葉青兒這個忙,但他必須馬上跟她回省城,以後不許再見那個女人。

雷雷沒說話,回屋拎著提包出來,打開轎車後備箱將自己的行李放進去。他回過頭,自家敞開的房門被風吹得哐當直響,聲音單調凄涼。新的生活,新的天地在等著他,可他並不快活。

韓陽在省城醫學院一直為青兒的事情奔忙,可青兒的檔案遲遲調不過來,讓他束手無策。中國的事兒,說難也難,說易也易,就在青兒和韓陽絕望之時,上面領導的一句話,徹底改變了青兒的命運。

葉青兒的檔案是調來了,可是醫學院卻不願意接受。系裡說有人反應葉青兒社會背景複雜,有嚴重作風問題。韓陽一改謹小慎微的稟性,找到系主任據理力爭。系主任有些煩了,說醫學院對學生素質要求很嚴,葉青兒年紀不算大,明年還可以考別的大學。

門慢慢要關死了,韓陽不甘心,還要做最後的努力,他說青兒是他女朋友。系主任吃了一驚,狐疑地看著他。他一臉嚴肅,說青兒真的是他女朋友,他們準備要結婚的。

青兒接到錄取通知書的一霎那,有絕處逢生的喜悅。她以為是老天開眼,上蒼眷顧,卻不知兩個男人在背地裡默默地為她付出。青兒馬不停蹄地辦理手續,連傢具都不要了,她一秒鐘都不想在這個屈辱的地方停留。

母女倆拎著簡單的行李,慢慢地走過自家門前的那排平房。她們已經習慣低眉順眼,跟以往不同的是,眼神中透著一種平靜和解脫。鄰居們的表情五味雜陳,有的驚愕,有的嫉恨,有的麻木,有的好奇……

許大馬棒站在路邊,心裡苦極了,他有種挫敗感,柔嫩的盤中之物就這樣展翅高飛,這輩子他只能398農場這口井裡仰望葉青兒啦。

他既貪婪又不甘心地盯著這母女倆,望著她們一步一步往長途車站走去。青兒挺直腰桿,將那男人毒蛇般陰冷的眼神遠遠拋在腦後……

雷雷回到省城,感到渾身不自在。上學沒意思,看書沒心情。他無所事事地在省委大院溜溜達達,不料碰見發小白莎莎。她還是那副驕橫跋扈的德行,仗著父親是軍區副司令,將司機指揮得團團轉,陪著她東遊西盪。

莎莎讀大二,經常曠課,見到雷雷喜不自勝,跟他在一起搞惡作劇,樂趣無窮。莎莎邀請雷雷到他們學校去跳舞,雷雷一問是交誼舞,膩煩地搖搖頭,轉身懶洋洋離去。莎莎不甘心地喊,真的不去啊,沒準兒還能跳貼面呢。雷雷晃蕩著往前走,不理不睬。

莎莎氣惱地讓司機開車,雷雷卻突然回頭喊她。莎莎得意地叫道,想去啦?還不帶你了。雷雷趕緊過來說,想帶她去一個特好玩兒的地方。莎莎頓時來了興緻,可一問是去398農場,便皺著眉頭打起退堂鼓。雷雷不高興了,耍橫擺譜兒扭頭便走。莎莎為討好他,只得陪著走一趟。

跟雷雷在一起,莎莎興高采烈,一路嘮叨個沒完。雷雷看著車窗外熟悉的風景,陷入沉思,默默無語。青兒與母親坐著一輛長途汽車,與雷雷擦肩而過,誰也沒看見誰。見雷雷心不在焉,對自己愛理不理的,莎莎生氣了,埋怨道:怎麼不說話啊,讓我陪你玩兒,就這麼玩兒啊!雷雷問說什麼?莎莎說,隨便聊啥都成,凈她自個兒說話,那不有病嗎?雷雷故意認真地問,她有啥病?莎莎白了他一眼說,你才有病呢,還病得不輕。

雷雷咧嘴一樂:你怎麼一點變化也沒有,跟幼兒園時候一個德性。

莎莎噘著嘴罵道:你才沒變呢!一會抽瘋一會悶蛋,真沒勁!

雷雷壞笑問:誰有勁?什麼地方有勁?

莎莎紅了臉罵了聲"滾蛋!"

雷雷讓司機把車停在衛生所門前,他急匆匆奔進醫務室,碰見所長劈頭就問葉青兒在嗎?所長詫異地說,上省城醫學院了,怎麼他會不知道。雷雷聽了也不多問,拔腿就走。

莎莎無聊地拿著石頭砸雞玩兒,砸得雞咯咯叫著,四散奔逃。她一見雷雷就抱怨地問哪兒好玩兒?幹嘛去了,把她扔這兒不管了。雷雷抬腿上車,說了聲走吧。莎莎非要跟雷雷在後排擠著,興奮地問:去哪兒?去那邊白樺林吧,還有江邊那片蘆葦叢。唉呀,可惜沒帶照相機。

雷雷對司機說,回城!

莎莎不幹了,她對雷雷又推又搡,說他不把自己當回事兒,拿她尋開心。雷雷問她到底要不要回家,莎莎說她還沒玩兒呢,不回!雷雷推開車門就走,莎莎忙問他想幹啥?雷雷說他坐長途汽車回去。莎莎氣得大罵:王八蛋雷雷,你他媽以後再也甭想找我辦事!

雷雷充耳不聞,沿公路走著。莎莎的小車飛駛而過,駛往省城,帶起一路塵土,將雷雷淹沒。

青兒來醫學院報到,韓陽表現得既熱情周到,又有禮有節。他幫青兒拎著行李,送她到女生宿舍,青兒四下張望,心情興奮又緊張。

女生宿舍擁擠不堪,狹小的空間里擺著三張上下鋪的鐵床。其中五張床已經有主,空著的那張上鋪堆滿了行李。女生們有的躺在床上看書,有的聽音樂,有的伏在桌上寫東西。她們見韓陽帶著青兒進來,都站起身來打招呼。

對陌生環境,青兒有種本能的戒備心理。屋裡的四個小女生打量著青兒,眼神冷漠,顯得不是很友好,她的淡雅漂亮讓她們不由自主地感到嫉妒。

韓陽介紹道:這是葉青兒,咱班新同學。哎,這床上東西誰的,收拾一下。

屋裡沒人動彈,一個高個女生充滿敵意地說,她們屋人挺多的,幹嘛還要安排人。另一個胖女孩兒抱怨說,她們的東西都沒地兒放了。青兒怔住,還沒住下呢,就有人下逐客令了。

韓陽趕緊表明態度說:葉青兒是咱班同學,這床位本來就是她的。趕緊的,呆會兒還開班務會呢!說著他上前去拿上鋪堆放的東西,青兒過去幫忙。一個女生冷冷地把青兒推到一邊兒,拿過自己的行李嘟囔說:討厭,別碰我東西!

青兒尷尬地退到一旁,韓陽很是不快,正色道:葉青兒同學在基層工作過,有臨床實踐經驗,你們以後要多向她學習。

此語一出,那幫女孩更是拿著斜眼看青兒,小聲嘀咕道:肯定是代培的工農兵學員!

韓陽有事兒匆忙離去,幾個女生冷臉相對,讓青兒很不自在。還是代培生華華的到來,替青兒解了圍。華華為人質樸,閱歷豐富,善解人意,她一邊幫青兒整理床鋪,一邊自我介紹。跟她在一起,青兒感到溫暖親切,心情立刻放鬆下來。

青兒與華華都有著基層工作的經歷,為人低調謙和,能聊得來,很快就出雙入對,親如姐妹。華華對韓陽很有好感,向青兒打聽他的情況。青兒由衷讚賞道,韓陽是他們醫務所最出色的醫生。華華問韓陽有沒女朋友,青兒笑著說她不知道,不過她可以替華華問一問。華華不好意思地說,千萬別說是她問的,班上好些女生都想打聽呢。

傍晚,雷雷騎著自行車在大街上閑逛,一臉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該干點什麼。騎到醫學院門前時,他停下車,看著出出進進的男女學生,想起青兒在這裡讀書,不覺發起怔來。他推著自行車想進醫學院大門,被傳達室的老頭攔住。老頭指指他胸前,意思是除了學生,閑人免進。雷雷看周圍的男女學生胸前都戴著校徽,心情沮喪,扭頭騎車就走。

回到家門口,雷雷突然想起沒去補習班上課,沒準兒老師會給家裡打電話。他在門外發了一會兒呆,揪揪頭髮抻抻衣服,硬著頭皮往裡走。一進門就給嚇住了,父母同時坐在沙發上瞪著他,母親是一臉寒霜,父親則沒有表情。

雷雷不說話,靠在牆上,不去看父母。逃課的事兒看來是敗露了,他只能裝聾作啞。雷母又是那套車軲轆話,聽得雷雷想打哈欠;雷父看著兒子,眼中有深深的厭倦,可他說出話卻有板有眼,像對下級般問,為什麼不上學?

對父親雷雷不敢怠慢,說他不想再上高三,跟那些小孩兒一起上課他自尊心受不了,學不進去。他想在家自學。雷母氣呼呼挖苦說,雷雷野慣了,要是能有那個自制力,她還會操碎了心?雷雷頂撞說,打死也不去復讀。氣得雷母抄起雞毛撣子就要打,雷父看不過眼,馬上制止道:講道理,別動不動就上手,孩子大了有自尊了。

雷雷扭過臉去,滿臉委屈。雷母氣得站起身,嚷道:他要有自尊,早就不是他了!我不管了!再也不管了!

雷母走進卧室,"嘭"的一聲狠狠關上門。雷雷轉過臉,看著父親,等他的指示。雷父神色淡然地問:自學需要毅力,要持之以恆,你能堅持下去嗎?

雷雷抱怨說,從小到大,父母就沒信任過他,希望這次能信他一回。雷父說,考大學是他自己的事兒,關係到他一生的命運,別人怎麼看不重要,關鍵是他自己能不能信任自己。

雷雷最反感說教,皺著眉頭不吭聲。雷父也懶得管他,站起身道:給你一年時間,再考不上,就從家裡搬出去吧,男人20歲必須獨立!

青兒的父親曾是省城著名中醫,家境殷實,住著一套四合院。然而自從他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后,葉家的光景便日漸黯淡,連住房都被人瓜分得四分五裂。雖然知識分子落實了政策,可在這大院里,正主還是只能偏安一隅,忍氣吞聲。

老葉人是回來了,可他的魂兒卻沒了。外面稍微有個風吹草動,他就瑟瑟發抖,惶恐不安。他甚至不敢直視別人的眼神,走路溜著牆根兒,畏畏縮縮,低三下四。

青兒得到父親回來的消息,喜不自勝,課都不上就往回跑。可當她看見父親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時,悲從中來,眼睛頓時濕潤了。老葉看著女兒,竟然也是低眉順眼的神情。青兒再也忍不住,猛地轉身將頭抵住門,低聲哽咽著。多年的屈辱讓她養成習慣,不在家人面前流淚。

見女兒這樣,葉母也禁不住一陣難過。老葉想起身安慰女兒,可他又不知說些什麼好,只是輕聲喚道"青兒"。青兒擦乾眼淚,換上笑臉,她讓母親陪著父親聊天,自己去廚房張羅吃的。

待女兒出了房門,老葉神色黯然地對妻子說,青兒太敏感,太脆弱了,他還以為在農村鍛煉這麼多年,她能堅強點兒。葉母嘆著氣說,她已經夠堅強了。這些年她遭大罪了。她一個小姑娘,多髒的水都往她身上潑,她都受著,沒抱怨過一句。說著她眼淚流下來,老葉愧疚地說,他有罪,他是罪人,連累了女兒。葉母忙叮囑說,以後別老當著女兒的面說有罪,她心裡本來就有陰影。

老葉點點頭,長嘆一聲。

父親的謙卑還是影響到青兒的情緒,她沒想到,勞動改造把父親從裡到外都換了另外一個人。肉體的折磨,精神的凌辱,抽空了人的精神,剩下的就只是一具空殼。

回到學校時,已是黃昏,青兒神情茫然地在校園裡遊走。韓陽吃過晚飯出來散步,看見青兒便上前給她打招呼。青兒告訴他父親回來了,可精神狀態特別不好。韓陽老毛病又犯了,只要一聽人家要訴苦,他就本能地躲閃,意識遊離,嘴裡支支吾吾去應付。青兒很是失望,把話題截住,她實在搞不懂韓陽,想跟他說會兒話,他總是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好像怕被她株連,真是毫無情趣。

青兒面色平淡地與韓陽道別,轉身走進女生宿舍樓。她緩緩地走上樓梯,樓道傳來鄧麗君軟綿甜美的歌聲,她瞬間被擊中,神情恍惚,眼睛濕潤。淚光中,他嘿嘿壞笑的面容在浮動。兩個室友迎面而來,想跟她打招呼,見她眼中含淚,神色痴獃,便側身走過,低聲議論說,看來她是失戀了,好可憐。

宿舍熄燈了,青兒躺在上鋪,拉上布簾,從枕下拿出雷雷送她的收音機,插上耳機,輕輕調著頻道,鄧麗君的歌聲時斷時續,就像她若隱若現的思念。

雷雷給父母立下軍令狀,力爭考取一所理想的大學。雷母對兒子的話將信將疑,說每天中午回來給他做飯。雷雷說家裡沒有學習氣氛,他要到圖書館去看書。雷母警惕性極高,說她去圖書館給兒子送飯。雷雷當時就撂下臉子,生氣地說,如果母親這樣不信任他,乾脆關他禁閉,送看守所得了。雷母嘲笑說,他就沒做過幾件讓人信任的事兒,憑什麼讓人信任?

母子倆你有來言我有去語,互不相讓。雷父打斷他們說,雷雷都快二十歲啦,也該自立了。他怎麼學,到哪裡學甭去管啦,高考是要靠成績說話的。雷雷高興地拍父親馬屁說,不重過程看結果,這才是領導幹部的水平。他扭頭看母親,揶揄道,媽,您是幼兒園的書記吧?雷母氣得給了兒子腦袋一巴掌,雷雷閃開,拎著書包溜之大吉。

雷雷讓人給弄了個醫學院的校徽帶上,他堂而皇之大搖大擺地推著自行車自由出入。醫學院的規模並不很大,雷雷東遊西逛到處踅摸青兒的身影,想給她一個驚喜。說來也巧,他看見青兒與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人說笑著往圖書館走,忙悄悄跟上去。

青兒背著書包,穿過一排排書架,左顧右盼,在角落裡找到個空地兒。她把書包放在身旁的空座上,一本本地往外掏書,攤在書桌上,認真地翻閱起來。雷雷不動聲色地走過來,拿起她的書包放在桌上,穩穩噹噹地坐下。

青兒對來人的霸道無禮很是反感,看都懶得去看,邊看書邊說,對不起,這裡有人了。雷雷想笑,拚命忍住,青兒還是那樣清高冷漠。見來人沒有動靜,青兒皺著眉頭扭過臉重申:跟你說了,這兒有人。

她見雷雷滿臉壞笑地看著自己,不禁愣住。好半天才又驚又喜地問他怎麼進來的。雷雷得意洋洋地挺著胸,讓她看那枚白底紅字的校徽。青兒捂著嘴直樂,低聲問他哪兒弄得。雷雷耳語道,他偷來的。青兒笑著問,怎麼啥都偷,這兒可不是衛生所。

兩人竊竊私語影響到旁邊一位戴眼鏡的男生,他不悅地用鋼筆敲敲桌子,青兒與雷雷抬頭看他。那人用鋼筆指指牆,示意他們不要喧嘩。雷雷特膩歪這種人,便探起身子,把頭伸到他耳邊,兇巴巴地瞪著他問:誰喧嘩了,請你告訴我。

那人往後側歪著身子,躲避著雷雷,青兒趕緊拽住雷雷,飛快地收拾完書包往外走。雷雷一邊走,一邊回頭齜牙咧嘴揚起拳頭威脅那人,那人氣得滿臉通紅,又不敢吱聲,青兒抱歉地沖那人笑笑,拽著雷雷走出圖書館。

一出圖書館,雷雷就忍不住放聲大笑,問剛才那男生臉紅得像不像農場的憋蛋雞,青兒也跟著咯咯地笑。跟眼前這個壞小子在一起,她心情總是輕鬆而愉悅的。她揪住雷雷胸前的校徽問,就不怕被學校發現了送保衛科啊。雷雷大咧咧地說,只要她不說誰知道他是冒牌貨。他弔兒郎當地問青兒自己像不像醫生,青兒端詳他半天,嘿嘿樂著說,還真像,不過是像獸醫。雷雷倒滿不在乎,說獸醫也是醫生。

樂過半天後,青兒一本正經地問雷雷來他們學校幹嗎?雷雷脫口而出道,想你了唄。青兒當是玩笑話聽,埋怨著問他為啥走時連招呼都不打。他與母親之間的談判交易不能讓青兒知道,他去398農場找青兒的事兒也沒好意思提,便以微笑作答。

青兒想把收音機還給雷雷,他不置可否地問,還聽鄧麗君嗎?青兒點點頭,雷雷輕聲哼起甜蜜蜜的曲調。

青兒的室友經過,滿臉驚奇,便問青兒:噯,葉青兒,這人是誰啊?

雷雷嘴快,不等青兒回答,便接茬道:這都看不出,我倆雙棒啊。

那女孩兒好奇地邊盯著兩人看,邊自言自語:龍鳳胎啊,怎麼沒聽葉青兒提過?嗯,有點像,也不算太像。

雷雷滿臉正經地說:一般來說,龍鳳胎都不太像。

女孩兒故作天真地問,他倆誰大點兒。雷雷挺著胸膛問,還用說嘛!青兒推了雷雷一把,讓他沒事兒趕緊回家。那女生說時間還早呢,問雷雷有沒有鄧麗君的新歌帶。雷雷趕緊說,當然有,剛從香港那邊帶回來的。

女孩兒高興地邀請雷雷到她們宿舍,一起聽鄧麗君的新歌兒。

雷雷跟著那女孩兒往女生宿舍樓走,回頭直衝青兒眨眼睛,她一臉無奈。

女孩兒領著雷雷推門走進308宿舍,屋裡兩個女生正嗑著瓜子聽音樂聊閑天,見到雷雷都很好奇。不等她們開口,雷雷就大方地招呼道:晚上好,聊著呢。

圓臉女生問:你是誰啊?

帶雷雷進屋那女孩兒趕緊介紹:噯,你們看他跟葉青兒長得像嗎?他和葉青兒是龍鳳胎。

那兩個女生"啊"了一聲,立刻湊過來上下打量雷雷。雷雷大模大樣地坐著,任憑她們觀瞻。青兒一進屋就脫鞋上了床鋪,見雷雷拿室友尋開心,捂著嘴偷偷直樂。

圓臉女生盯著雷雷的校徽問,他是哪個系的,怎麼沒見過他啊。雷雷拿出磁帶,放進錄音機,嘴裡瞎貧:我精神學系的啊,不知道嗎?我們那個系全男生,根本不要女生,考分特別高,絕對培養國家最優秀人材。

女生們狐疑地問:是嘛?精神學系是學什麼的?

雷雷繼續神侃:是神經病啊。哎,佛洛依德、榮格知道嗎?

仨女生面面相覷,一起搖頭。雷雷見狀立馬信心大增,掄開膀子侃道:佛洛依德是精神學系鼻祖,專門分析潛意識,給人治心理疾病。雷雷指著圓臉女生問,比如就拿你來說吧,哎,你做夢嗎?

那女生點頭,雷雷問她昨晚夢見什麼了?女生認真地回憶說,她上大學后,老夢見自己一腳踩空從樓上跌下來,每次都嚇醒了。

雷雷一本正經地分析說:這是精神壓力過大造成的心理疾病。她在高中學習時肯定名列前茅,進大學后考試老有兩門功課不及格……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那女生打斷道:真的啊,你怎麼知道的。

雷雷拍著胸前的校徽,得意地說他是精神病大夫嘛。青兒從上鋪探出頭說:別吹牛了,趕緊聽歌吧。

幾個女生還要纏著雷雷幫她們解夢,雷雷玩笑說那他得收諮詢費啦。鄧麗君歌聲響起來,大家一起跟著哼唱,屋裡的氣氛從來沒有這樣溫馨和諧。

天色漸晚,樓下看門的大媽催著讓雷雷走。青兒送雷雷下樓,她笑著說雷雷凈會瞎扯,誰跟他是雙棒啊。

雷雷叫道:不就是嫌我沒你長得俊嘛,直說得了。再說你懂不懂什麼叫辯證法啊,雙棒雙棒,就得丑美搭配,沒有丑怎麼襯出美啊?

青兒格格笑道:辯證法是這麼用的嗎?看幾本書瞎掰!

雷雷不服氣地說:什麼叫瞎掰啊,我哲學學得最好,去年高考我政治拿分最高。

青兒說:那你幹嘛不冒充哲學系?還整什麼精神學系!

雷雷白了青兒一眼,顯擺道:這你就不懂吧,醫學院整什麼哲學系啊。我倒是想冒充內科外科什麼的,可你那些同學一問還不得露餡?精神學反正就一張嘴,跟個算命先生一樣,蒙你們那些小女生還不是一蒙一準兒。

青兒撇撇嘴:我們學校也沒這個系,露餡是早晚的事兒。

雷雷無所謂地說:大不了不見她們唄,反正我來你們學校也不是來見她們的。

兩人有說有笑,好不開心,沒想到遠處韓陽正看著他們納悶兒,心想雷雷來幹嗎?是在追求青兒嗎?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甜蜜蜜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甜蜜蜜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