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輔導太子
湯斌是閏年四月十九到京的,車子進了彰義門,照例先行到宮門請安,遞上摺子;然後回到預先派人租下的住宅——極小極簡陋,草草安頓,立即草擬奏摺,準備舉薦他在夏峰的同門,做過大名道副使、丁憂回籍的耿介,一起來擔負輔導太子的重任。
剛剛拿起筆,忽然有數騎快馬到門,求見湯斌:是一名御前侍衛,傳旨即召湯斌進宮。
「皇上是聽九卿奏事的時候提起,說是看見湯大人在宮門請安,」那御前侍衛說:「皇上急於想見,吩咐即刻宣召;已經賜了『紫禁城騎馬』,請湯大人馬上就走吧!」
於是湯斌又向北磕頭謝了恩,匆匆出門;御前侍衛帶了一匹御廄的好馬來,騎上就走,進宮直到景運門前下馬,引入乾清宮西暖閣,皇帝已經等了一會兒了。
行禮以後,皇帝吩咐起立回話,他向湯斌這樣致慰:「你在江蘇,能夠潔身自勵,統率僚屬,實心任事,這些情形,我都知道。天下官員,有才的不少;操守謹慎的,未能多見。你以前陛辭的時候,曾經向我說過:『平日不敢自欺』這句話你說過做到。我很高興,所以特地拔擢你當禮部尚書,你以後要格外自勉。」
「是!」湯斌答道,「臣學識庸陋,蒙皇上簡任江蘇巡撫,奉職無狀,時虞隕越;今蒙皇上,不次拔擢,不敢不盡心力,勉圖報稱。」
「江蘇的情形怎麼樣?」
「蘇州、松江兩府,去年豐收;西淮、揚州水災,蒙聖恩減免因賦,賑恤百姓,萬民歡呼,感恩不止。不過徐州一帶,地最荒瘠,今春民困,比較嚴重。」
「你一路來,所見到的情形呢?」
於是湯斌據實奏陳,提到安徽鳳陽、蒙城一帶,饑民遍地,謀用無策;皇帝惻然不歡,連連搖頭。
「江蘇的風俗,可有什麼改革?」
「臣前年陛辭時,蒙皇上面諭,蘇州風俗奢侈浮華,飭臣到任后,當以移風易俗為先。聖駕南巡時,面諭臣民,敦本尚實,反璞還淳,萬民百姓,無不感動。臣仰體聖意,朝夕告誡,風俗已漸漸改觀。」湯斌又說:「蘇松一帶的淫詞,臣已分別拆毀,百姓亦無驚擾;但神棍興風作浪,無時或已,臣怕離任以後,故態復萌,已特上奏疏,請旨頒諭,臣伏乞皇上,准如所請。」
「這是對的,當然要准。」皇帝又問:「江南的吏治如何?」
「江南吏治自於成龍、余國柱以後,有司頗知守法;臣遵奉功令,多方勸誡,吏治漸歸醇謹。」
「你那裡有好官沒有?」
「有!」湯斌答道:「松江知府魯超,才具甚優。」
「祖進朝呢?」
「祖進朝是很樸實的人,操守亦很好。」
「王新命怎麼樣?」
「王新命對政務甚為熟練,與地方甚為安靜。」
「王新命的操守,能像于成龍那樣嗎?」
這是指老於成龍,是王新命的前任——江南總督。老於成龍的操守,只有湯斌自己與陸隴其可比;王新命當然不及。湯斌無意傷害王新命,但亦絕不願說假話,尤其是在皇帝面前,因此略有一躊躇,考慮措詞。
「似於成龍的廉潔,世間原不多見。亦難以于成龍的作為來律人。」湯斌很婉轉地答道:「但能與地方相安,也很不錯了。」
皇帝最通達人情,覺得湯斌這兩句話,既未隱瞞真相,卻又存著恕道,所以點點頭,不再多問王新命的情形;問到已放為直隸巡撫的小于成龍。
「如今的直撫于成龍,你看他如何?」
「成龍曾為江寧知府,臣因同事,頗知其人,清而不刻,且有才略、有擔當,皇上用他做巡撫;天下無不心服皇上知人之明。」
這番陳奏,皇帝入耳相當高興,「對了!」他嘉許地說,「你說的『清而不刻』這句話很好,做清官原要發自本性,有意要博清官的名聲,做出許多矯揉造作的事來,就有流弊了。至於有才具、有擔當,自是好事,但如操守不謹,恃才多事,反為百姓之累。」
「是!」湯斌答道:「臣仰體聖意,務必與民休息;告誡部屬,亦總以不用事,安靜為言。」
「蘇州的鄉紳呢?」皇帝問道:「我往日常聽說,吳中的鄉紳,最喜歡多事,近來如何?」
「近來皆能仰體聖意,安分守己。如大學士宋德宜,居鄉最善。」
「宋德宜的為人,我是知道的。」
「此外如汪琬在堯峰山中養病,不與外事。其餘亦都很謹慎,臣在任一年有餘,不見鄉紳以私事干瀆。」
「那也因為你剛正的緣故,如果你自己跟鄉紳私下有什麼不能與外人道的往來,他們就放不過你了。」皇帝又問:「有博學好古的人沒有?」
「吳中素重文學,隱居著述者,亦頗有人。但操行如何,臣未深知,不妄舉。」
「嗯,嗯!」皇帝略停一下,問到最關心的一件事,「下河開海口的事,照你看,究竟應該怎麼樣?」
提到此事,湯斌不能不據實陳奏:「皇上命尚書薩穆哈、學士穆成格等,會同漕運總督徐旭齡及臣詢問下海民情。臣奉旨后,不敢疏忽,與薩穆哈等,遍歷海口各州縣,訪問地方士紳耆老。起初人多口雜,言語不能歸一,而且各州的水道海口,深淺寬狹亦不相同。綜結地方民情,大致以開海口積水可泄,但工銀太少,今年荒歉,恐不足用。只是高郵、興化的百姓,聽說築堤開河,要毀了墓廬房舍,都說不便。當時部臣公議,以築堤取土艱難,工必不成,且毀人墓廬,亦非皇上軫念民用的本意,至於開海口,工程浩大,需費甚巨,且恐不能奏效,不如暫停為便。臣與徐旭齡商議,以目下遍地皆水,工力難施,暫停亦未為不可。因此,共同列銜具奏。不過,臣別有建議。」
聽得這話,皇帝覺得與薩穆哈所說不符,便傳諭宣召,有所誥責。
這等於對質;湯斌侃侃直言,根據當時經過,無所隱諱,他說:「開海口一事,是皇上南巡,親見民間房屋,淹沒水中,疒同囗在抱,因命大臣相視海口,簡選賢能,開海泄水,此真是堯舜之心。所以,當時議定暫停則可,如果竟因此作為罷論,有負聖意,臣實不敢苟同。而且,上游之水,滔滔而來,下游無一出路,不但民間田地,永無乾涸的日子;而且怕整個城池,都會淹沒。像去年興化城內,水深數尺,萬一在三、兩年當中,再遇水災,一城汪洋,臣等豈得倭諸露雨成災,地勢太低,無能為力而逃罪?」
「這足見你肯負責,不負我的委任。」皇帝問道,「那麼,開海口一事,你的意見到底怎麼樣呢?」
湯斌從容答奏:「淮揚得天下澤國。如果說開了海口,大水就可以完全退去,臣不敢說這話。但水總要有去路,開一丈有一丈之益,開一尺則有一尺之益;假使浮溢之機,逐漸消滅,原來的湖、河之形,可以發現,再來疏溶築堤,這才能逐漸消弭水患。」
「你說得很好,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主張雙管齊下,一面開海口,一面築堤防,以為正本清源之計。可是這話?」
「皇上聖明!」湯斌衷心欽服地磕著頭說:「臣以為民用當念,國計亦重。如果多費庫帑,而水不能盡涸,並非長策。國家財政艱難,無須多發庫努;如今只在下河七州縣的錢糧中,酌量提出款項,存貯江蘇,一兩年後,作為修河之用,不敷之數,再行設法,總之以本地居民,本地錢糧,開本地海口,不作大舉,不多設官,漸漸做去,不求速效,但務實際,總必有成。」
皇帝深深點頭,覺得湯斌這番奏議,才是實心任事,可長久之道;與那些專務表面,既以粉飾,又便侵漁的巧宦,大不相同。
這就到了薩穆哈難堪的時候了,皇帝問道:「你知道這番意思,跟薩穆哈說過沒有?」
「臣與總漕徐旭齡,曾向薩穆哈說過。」
「那麼,你們會同題奏的本章內,何以不曾提到?」
湯斌老實答道:「薩穆哈的意思,以為奉旨詢問民情,當以民間議論人奏。臣的這些話,不妨等皇上垂詢,再行答奏。薩穆哈奏特旨查問,臣等是奉旨會辦,自當以薩穆哈的意見為主。」
話說到了這裡,皇帝已經很明瞭了,「好!這件事再說。」皇帝吩咐太監:「帶湯尚書去吃飯,傳御膳房備辦。」
於是湯斌謝思而退。飽餐御廚珍饈,回到家草了一道奏疏,陳請在閩四月廿四,請皇太子出閣,親祭先師孔子,然後開講。
十三歲的皇太子,十分聰明,也十分敬重湯斌,所以師弟之間,感情相處十分融洽。在湯斌自覺能夠啟沃東宮,為未來造就一位賢君,是平生志業的發抒,所以志得意滿,以為這下才真是找到了安命之地,而在旁人的看法就不同了。
旁人的看法有兩種,一種是欽佩慕名;一種是妒恨交加。欽佩湯斌的人,只在內心致敬;而妒恨的人卻在暗中有了行動。
這些人是明珠、余國柱和徐乾學、王鴻緒之流。因為湯斌深得皇帝信任,每逢廷議大政,皇帝一定會問:「湯斌的意思怎麼樣?」而湯斌總是以國計民生為依歸,侃侃直言,無所避忌;與明珠等人只為私利打算,恰好相反。
「老湯轉眼之間,就要大用了。現在是尚書,已經如此;如果入了閣,相公,」余國柱提醒明珠:「那時候,儘是老湯一個人的主意了。」
「一步一步來!」明珠冷笑,「我看他得意的日子,也不久了。」
湯斌無意與任何人為敵,但偏偏遇著治下河一案,他不能不率直陳言,也就不能不得罪明珠所支持的靳輔——就由於入京第一天的奏對,揭穿了薩穆哈的復奏不實,因而皇帝震怒,革了他的職。同時,再次召見湯斌,商議如何浚治下河。
「靳輔以為開海口,有海水倒灌,鹽分壞了田地的弊病。臣以為不必憂慮。」湯斌答道:「臣曾詢問當地土著,北宋范仲淹築堤時,海水與堤防甚近;現在海水遠者百里,近者六七里,儲有緩衝的餘地。而且海之潮汐,猶如人之呼吸,漲潮有一定時刻、一定分量,平日海潮漲時,原不甚遠。江河之水為海潮所涌,則是江河之水,並非海水。至於颶風海嘯,是非常的災異,豈能預計?」
皇帝對於西洋的天算之學,頗有研究,深明潮汐與天時相互有關的道理,所以覺得湯斌的分析,頗為實在,因而作了開海口的決策,發帑銀二十萬兩,命工部侍郎孫在豐,馳驛前往經理其事。
孫在豐是浙江湖州府德清縣人,康熙九年的榜眼,稟性平和,也是個肯做事的好官。一到了江淮黃河下游,次第興工,溶深海口;正當工程進行得很順利的時候,下河突然在十天當中,漲了好幾尺的水。仔細勘查,才知道上游的減水壩,一齊開放;諸流彙集,灌向下河,自然要漲水了。
這是不是河道總督靳輔有意搗亂,誰也不敢說。但水勢一漲,施工便困難,孫在豐唯有飛章入奏,請降旨命靳輔封閉所有的減水壩。皇帝得奏,特開廷議;奉召與議的,有湯斌,也有戶部尚書余國柱。
「減水壩是為了泄洪之用,作用重在流通;如果盡行封閉,水無出路,萬一潰決,為害甚大。」余國柱說:「臣前在江蘇,曾周曆沿河各地,深知形勢。孫在豐所請,宜不準。」
余國柱的意見,就是明珠的意見,頗有人附和其議。皇帝便問:「湯斌有何話說?」
湯斌徐徐答道:「臣前在徐州一帶視察河工,就覺得減水壩太多。臣聞以前只有四壩,現在增至三十多處;漲水時,自易於宣洩,但平時如果不塞,則水勢分散,河流緩弱,泥沙易於淤積,河底漸高,於運道大有妨礙。」
這是間接反駁余國柱之說:「水勢分散,河流緩弱」,何來潰決之虞?
余國柱知道皇帝英明過人,一定能夠從湯斌的話里,找出言外之意,因而立即為他自己也為靳輔辯護,「減水壩乃是明臣潘季馴的成法,」他說,「行之有效,所以靳輔仿效,並無錯誤。」
潘季馴是明朝萬曆年間,受張居正的支持,治河有功的名臣;余國柱拿他來做擋箭牌,是很高明的一著。只是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當場為工部尚書杜臻找出毛病。
「靳輔的減水壩,與潘季馴的不同。」杜臻毫不思索地介面,「潘季馴的減水壩,是放水出海,靳輔的減水壩是放水人田」
這就是說,同一減水壩,去路不同,潘季馴的泄洪道,通向海口,而靳輔所開的泄洪道,通向平衍之區,這流向的內外不同,與洪水的宣洩大有關係。
這一來變成各持一說,而孰是孰非,似乎只有身任其事的人,才能判斷究竟。余國柱正好藉此解除他眼前的困境,當即建議:「臣以為宣召靳輔及孫在豐到京,各陳所見,以定取捨。」
「孫在豐不必回京!」皇帝作了極明快的裁決:「他的要求,不過上游不要放水而已!如果叫靳輔去治下河,試問上游不塞,他能在下河一片汪洋之中施工嗎?以前靳輔也面奏過,治下河需先堵塞上游的減水壩;如今孫在豐要這樣辦,他又說不可以,這不是明明有意阻撓,跟孫在率為難。靳輔應該進京,等我當面問他。」
靳輔是明珠所支持的,如今落得這樣一個結果,自是對明珠的一大打擊;這個打擊,足以影響他的「買賣」,因為地方大員都恃明珠為護符,按時致送「平安錢」以保無事。現在拿靳輔的情形看,送了錢依舊不得保平安,那又何苦再花冤枉錢?
為此,明珠門下,余國柱及左都御史佛倫等人大感恐慌,而推原論始,都因為廷議中皇帝聽了湯斌的話的緣故,真如曹操說劉備的「卿不死,孤不得安!」不但要驅逐湯斌,甚至巴不得他一命嗚呼。
這些情形,湯斌並不知道,中懷坦蕩,根本就不會而且也沒有工夫去計較個人的得失。但是,有些人是知道的;其中之一就是郭琇,為此特地去拜訪湯斌,提出忠告。
「多謝關愛!」湯斌這樣笑道,「華野,我今年六十歲了,去日無多,不宜為此親懷。諸葛武侯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道盡千古臣節,我雖愚,竊慕此語。」
「唉!」郭琇長嘆,「潛公,我真替你著急。」
急的是湯斌那副不在乎的勁兒。君子與小人之爭,君子往往鬥不過,就因為這種不在乎,才處處予人以可乘之機。
湯斌當然懂他的意思,反倒安慰他說:「當今皇上,不是明朝中葉以後諸帝,偏聽不明,你不必為我著急。」
這倒是實話,郭琇點點頭說:「靳輔就是。」
大家看靳輔受皇帝潔責,以為聖眷已衰,頗有人落阱下石,說他治河十年無功,應解職聽勘,皇帝不以為然。
皇帝是這樣說:「治河甚難,靳輔看得太容易了;所以功效不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明顯。如果他這樣的人要議處,以後繼任的人,惴惴不安,更難著力。靳輔不必有什麼處分,只責成他努力督修好了。」
郭琇由於湯斌拿這個例子來說明皇帝內心自有權衡,絕不致偏聽讒言,想想不錯,也就替湯斌放心了。
靳輔被召到京,由大學士及九卿先行詢問,為了開溶海口,閉塞減水壩,到底可行與否?結果是如此復奏:
據靳輔云:「高郵之南兩大減水壩,自正月可塞至五月;其三小減水壩,自正月可塞至三月。高郵州之北,其壩亦有可塞之處,惟高家堰,斷不可塞。」其應塞之處,前與孫在豐會議時,並未議出,殊屬不合,應將靳輔交與該部議處。
這是明珠與余國柱所密議的避重就輕之道。皇帝心裡很明白,但他不願說破;治河是治河,黨爭是黨爭,後者的是非暫且可以不問,免得把情勢弄得更複雜,更曖昧,以致減水壩該塞不該塞的是非,更難搞得清楚。
因此,他對大學士九卿所上的這道奏疏,暫且不批,只傳旨「御門」召靳輔、湯斌,及大學士問話。
「開溶下河,其要點在塞高家堰的壩,不在塞高郵的壩。上游的這個大壩不塞,何益之有?」皇帝問道:「大學士、九卿是這樣問你的嗎?」
不問本題,先問到問的是什麼話,就見得皇帝唯恐臣下有成見,該問的不問,不該問的偏問,將是非顛倒了。而也虧得有此一問,靳輔才有機會陳述他的意見。
「大臣所問,與皇上垂詢,有一處不同。」他這樣答道:「大臣問:『你如果堵塞淮水人黃河之口,令水流入七州縣,則下河修治,必致遲誤。』臣謂修理正河經費尚憂不足,何能更有餘款,堵塞無用之口?且黃水強則流入淮河,並非人力所能禁止。臣如阻撓溶治下河,豈能逃避國法?」
「湯斌!」皇帝轉臉問道:「你有什麼意見?」
「臣按:高家堰減水壩,作用在讓洪澤湖與運河能夠相通,彼此調劑。今靳輔唯恐黃河潰決於南岸毛城鋪等處,築減水壩合黃河之水人洪澤湖;洪澤湖不能容納,又於高家堰築減水壩,使水人運河;運河不能容納,又於高郵等處築減水壩,流入七州縣。七州縣的水無所歸,不但百姓被災,兩三年之間,只怕黃水、淮水以及江淮三十六湖的水,一起停蓄泛濫,後果不堪設想。」
說來說去要使水有所歸,唯有歸之於海;而靳輔則仍堅持海水倒灌之說,反對開海口。一場辯論,並無結果,只有命群臣再「詳議以聞」。
在另一方面,明珠主持,余國柱設計,徐乾學執行,陷害湯斌的陰謀已經開始了。
用來作為「兇器」的,是湯斌在蘇州臨行之前出的一張告示;徐乾學以在「南書房行走」,旦夕侍從的方便,悄然進呈了皇帝。
事起於這年春天久旱不雨。多少年來的傳統,遇到這種天時反常,有害民生國計的情形,認作是下情壅塞,不能上達;民間怨聲,化成戾氣,所以上天示警。唯有詔求直言,改正政務上的不當措施,始能感格無心,迎召祥和。
因此,皇帝在御門聽政時,面諭大學士:「傳問九卿,政務如有缺失,或有害百姓的,儘管實說。」
於是大學士明珠,召集六部尚書、左都御史,以及翰林院、詹事府、通使司、大理事等等衙門的堂官,在內閣集會,傳達旨意。
會中也有人發言,指出政務未盡妥善之處,但都是些無關大計的瑣務。最後,湯斌開口了,他談的是「蘆課」。在江蘇地方,特定每年自葦塘中收的稅,用來走銅報部,這本來不足以病民,但辦法不好便形成苛擾了。
「蘆葦秋天才有,現在春天預征『蘆課』,此非常理所應有。」湯斌解釋此一不合理的措施,為百姓所帶來的痛苦:「春耕尚未播種,田上正是下本錢的時候,責成百姓繳納蘆課,那就只有『賣青』借錢來完納。到了秋天收穫的時候,也許盡其所人還不夠還債。所以蘆課應該恢復以前的辦法,在夏、秋兩季分征。」
蘆課改為春征,正是余國柱在江蘇巡撫任內的「德政」之一;這時聽了湯斌的話,心裡自然不舒服。
湯斌是對事不對人,依舊侃侃直言:「而且銅出在雲南,江蘇不產銅。以蘆課購銅,歸各關卡走辦,關卡對於商貨進出,情況熟悉,而尚感不足;如何可以再叫地方官去採辦?地方官買不到銅,無法交差,就只好責成『蘆戶』繳銅代稅,此更是苛求。所以不但要恢復夏、秋兩稅,而且只可以蘆戶繳現銀,不可叫蘆戶繳銅。」
說到這裡,余國柱已經老羞成怒了,站起身來,臉紅脖子粗地說:「年兄,你不必說了!要變更這個辦法,除非我不當戶部尚書。」
一場會議,不歡而散。到了五月里,雖有小雨,無濟於事;皇帝相當著急,因而又頒一道上諭:
朕統馭天下,念切民生,鳳夜圖治,罔敢少懈;邇來歲每不登,民食寡之。今茲仲夏,久旱多風,陰陽不調,災孰大焉!朕用是不寧,減膳撤樂,求言省過,齋居默禱,雖雨澤溥降,尚未霪足。皆因朕之涼德,不能上格天心。較特沛寬仕,務崇悼大,罷營建、恤貧窮、釋淹擊,政令有不便於民者,更之;罪非常赦所不原者,咸赦除之!
這是極大的仁政,上諭一頒,無不感奮。但皇帝的深仁厚澤,也要有實心任事的人來執行;否則就會大打折扣,甚至變成口惠。如果工部的官員私心太重,「罷營建」失去了從中剋扣工料的憑藉,即非所願;而地方官倘有貪名,則「恤貧窮」適足以造成他的將救濟款項落入私囊的機會,而這些執行政策的責任,又以宰輔為主;如果監督不周,甚至他手裡先私心自用,使得皇帝的意思變了質,則下面雖有好官,亦往往無能為力。
有個欽天監的小官,官位叫「五空靈台郎」;名字叫董漢臣,稟性耿直,久已不滿居於相位、把持政事、納賄招權的明珠;此時看聲名狼藉的余國柱,新近因為明珠的援引,居然入閣拜相,內心益發憂慮憤慨,正好皇帝下詔求直言,因而便費了三天工夫,寫成一篇奏疏,要求都察院代奏。
小官言事,必得呈請本衙門長官或都察院代奏,欽天監是個小衙門,那裡的長官,除了本身業務以外,沒有資格上疏論國事,自然也沒有資格為部屬代奏,所以董漢臣只好找上都察院。
這在董漢臣不是第一次,以前上疏,亦都因為語言激切,左都御史不願替他代奏,每每飾詞推託,這一次因為皇帝有特旨,而且董漢臣的意志亦很堅決,所以新任左都御史,與高士奇狼狽為奸,而與明珠、余國柱亦通聲氣的王鴻緒,怕壓置下來,有人蔘他一個「壅於上聞,阻塞言路」的罪名,非同小可,只好具疏代奏。
董漢臣論時政得失,極其痛切:一共十件大事,其中有兩款與湯斌及明珠、余國柱有關。
與湯斌有關的一款是「諭教元良」。元良指天子而言,董漢臣認為湯斌作東宮師傅,教法未善,尚未盡心。
與明珠、余國柱有關的一款是「慎簡宰執」,那時的學士是兩滿三漢,滿人是明珠和勒德洪;漢人是王熙、宋德宣、余國柱。宋德宣已回蘇州養病,遙領虛銜,所以實際上是兩滿兩漢。
這四個大學士,自然是明珠當首腦,余國柱為明珠的死黨,聽從指揮,不在話下;王照極會作官,看明珠勢大,見機行事,依附無違,勒德洪無足輕重,因人成事。因此,內閣中可說只有明珠一個人當權。
由於董漢臣的指責,相當實在,特別是余國柱剛剛入閣,所以「慎簡宰執」這四個字,彷彿主要的是對他而發,格外感到刺心,同時也相當害怕,怕皇帝認真追究,是個不了之局。
經過一番密議,明珠同意了余國柱的見解,認為此時不宜申辯,應該引罪自責,等這場風波過去,再來收拾董漢臣及其背後的指使者——他們都疑心瀝斌曾授意董漢臣發難。
於是明珠向皇帝面奏,準備國服待罪。皇帝卻要先弄清是非,將董漢臣的原奏發交廷議。
六部九師都到了,明珠在內閣主持會議,王熙的態度很蠻橫,「市兒妄語!」他說,「把他殺掉就完了。」
正在這時,湯斌到了,余國柱表面上很尊重這位老同年的,趕緊起身迎接,同時將王熙的話,告訴了他。
這是不懷好心,知道湯斌的性情,有意要讓他跟王熙發生衝突。果然,湯斌大搖其頭。
「大臣不言小臣言!」他引用明朝的成句,「董漢臣沒有死罪,而且說實話,我亦愧對董漢臣。」
湯斌的所謂「愧對董漢臣」,是承認董漢臣在「諭教元良」那一款上的指責有理。在他是實話,在余國柱卻認為是莫大的諷刺,越發把他恨如刺骨。
於是有為明珠和余國柱所豢養指使的言官,上奏參劾董漢臣,說他「越職言事,妄希富貴」。又說:「漢臣不知書,必有代草其疏者。」這一枝暗箭,箭頭自然是指向湯斌。
余國柱是有一配合的行動的,根據言官的這一道奏疏,擬議由刑部逮捕董漢臣問罪。皇帝自己下詔求直言,而直言有罪,則更無人敢於奏諫;所以皇帝不願採取嚇阻言路的不合理措施,只命內閣重新擬議。
「董漢臣應詔陳言,不應該有罪。」湯斌指著胸對余國柱說:「倘或治董漢臣的罪,如此中何?」
這是問他良心何安?余國柱既慚且恨,而實在無可如何。只有在董漢臣身上打主意。
他叫人跟董漢臣去說:「這一案很嚴重。如果有一天要對簿公堂,你只要把湯斌尚書牽出來,說是他的指使,就可以無罪了!」
董漢臣是個硬漢,這樣答道:「我哪裡識得湯尚書?我的奏疏已寫好了幾年,三次請求代呈,都被拒絕。怎麼好誣賴湯尚書。」他又說道:「如果上面要問我,我就這樣回答:認識御史江繁!」
江繁是余國柱的至親,董漢臣是有意如此作答,來人無奈而去。過了幾天,皇帝遣禮部官員訊問董漢臣,他果然這樣回答。皇帝免了他的罪——這表示抨擊明珠,不致招禍。對明珠的權威來說,自是一大打擊。
一計不成,另生一計,這一次便有徐乾學參與了。
事起於江蘇要增設一處海關,這自然要加重老百姓的負擔,所以廷議時,徐乾學以江蘇京官的身分,拜託湯斌說道。「今日之事,江蘇數百生靈,懸於老公祖之手,總求成全。」
「我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何能為力?」
「皇上倚重,老公祖又新自江蘇來,一言九鼎。合郡生靈,敬以相托。」
及至廷議,徐乾學閉口不言,太學生梁清標受了指使,便即說道:「湯老先生宜乎主持禁設之議。」
湯斌為了百姓,也就說道:「海關與民爭利,這樣的事,豈有於地方有益的?倘得其人還好,不得其人,四處騷擾,害民無窮。」
這段話由徐乾學傳到皇帝那裡,深為不悅,傳旨命明珠去法問湯斌。余國柱卻又附著他的耳朵說:「有人要害年兄,到內閣只這樣說:得其人便無害。」
到了內閣,明珠說道:「皇帝面諭:『湯斌是道學,如何一件事兩樣說法』,他進京時,我拿海關的事問過他,他說無害。今日九卿會議,如何又說害民?命我傳問。」
看起來余國柱像是一番好意,但無論好還是歹,對湯斌都毫無影響,在九卿會議中他是怎麼說,此刻在奉旨詰問時,依然是怎麼說。
「是了。」明珠一向有禮賢下士的名聲,其實跟唐朝的奸臣李林甫相彷彿,口蜜腹劍;他視湯斌為最大的政敵,但見面時總是異常客氣,即使有所爭議,臉上亦總是帶著笑容。所以聽湯斌照實陳述,奉旨交辦事項已畢,隨即殷勤問訊,而且帶著他到設在內閣的辦事的書齋,取出他的詩稿,向湯斌請教。
「此調不彈久矣!中堂的大作,何敢妄肆議論。」湯斌很謙虛地說。
「我與湯公少親近,曾聽小兒說起,湯公不僅理學;詞章一道,亦是文采斐然,何必客氣?」
明珠的長子納蘭性德,是最佩服湯斌的人;在史館的那些日子中,納蘭性德當御前侍衛,常常奉旨有事跟湯斌接觸,雖然年齡相差甚多,學問路數不同,家世迥不相侔,但兩人卻極其投契。不幸納蘭性德青年早逝,現在明珠提了起來,湯斌不免傷感,欷覷不止,反倒是明珠勸他不必傷心。
經此一番相敘,誰都以為明珠跟湯斌融洽得很——就表面看,明珠似乎也很幫湯斌的忙,而暗底下完全不是這回事。
見了皇帝,明珠據實將湯斌的話回奏;皇帝對湯斌不滿之意消失了。
這一來自然要對徐乾學不滿。皇帝對這件事看得很重,因為他也是念茲在茲不忘記老百姓的;但因庫用也是大事,為了江蘇的海關,他希望大家能夠諒解,如今徐乾學卻造作謠言,借他人之口,行反對之實,其心可誅!認為非加以訓斥不可。
「都是你們蘇州的鄉紳,自己要做買賣,恐怕添個海關,於己不利。你們上牟公家之利,下漁小民之利,巧取豪奪,我都知道。」皇帝沉著臉說:「你們賴湯斌說害民,湯斌何嘗是這意思?他說:『得其人便無害。』真是!天下什麼事不是不得其人就有害?」
本是商量好的一條計,凡此皇帝發怒責備,都在意中;徐乾學自然不會著慌,磕著頭,從容答道:「湯斌如何賴得?,廷議時九卿俱在,眾耳共聞,皇帝如以為巨言不實,可問梁清標。如果這話是臣捏造,誣賴湯斌,他在蘇州出的告示,上有他的巡撫關防,難道也是臣捏造的不成?」
「什麼告示?」
「是湯斌在蘇州卸任出的,安慰百姓的告示。」
「告示在哪裡?」
「臣家裡就有。」
「你怎麼有此告示?」
「是蘇州有人特意寄來,囑臣上呈,臣守皇上凡事安靜的訓諭,不敢多事。今蒙皇上垂詢,不得不據實奏聞。」
皇帝點點頭:「明天你將告示帶來。」
這是反激的手法,一懸一宕,才逼出告示的話來;不然不能無緣無故獻呈告示進讒。到了第二天,徐乾學將告示帶進宮去,皇帝一看「愛民有心,救民無術」這兩句話,果然大為不快。
當然,徐乾學也還有一番歪曲的話。
徐乾學當然先要頌聖,說皇帝屢次蠲免錢糧,又撥巨款興修水利,無一不是皇恩浩蕩的愛民仁政,而湯斌居然說他自己「愛民有心」,即是表示皇帝不愛民;而「救民無術」這句話,更為悖謬,彷彿當今天下有多少害民的苛政似的。
這番話把皇帝說動了心,由此對湯斌起了誤會,「原來他是假道學!」皇帝口不擇言了。
「湯斌的道學,是天下都知道的,只是欺世盜名,唯聖明在上能洞燭其底蘊。」徐乾學這樣恭維著。
「哼!」皇帝冷笑,「古人善者歸君,過則歸己,才是臣道;如今是過則歸君,善則歸己。」
「湯斌名心太盛,似乎太過。」
由於徐乾學的一再煽惑,皇帝便命詹事府滿洲缺分的正詹尹泰,傳旨湯斌潔問。
「你去問湯斌,」皇帝說:「他是大臣,說海關不好,部議不準,我依部議是常事。果然不好,何妨再三爭執,我未必就把他問罪。大臣不避斧鉞,為民請命,為何不當面說?居然把責任推在我頭上,他說『愛民有心,救民無術』?是不是說我不愛民呢?」
尹泰奉旨轉問,湯斌自然只有惶恐謝罪。過了些日子,湯斌見皇帝奏事既畢,湯斌打算有所申辯,余國柱提醒他說:「皇上責問,應當磕頭,為何要辯?」
這話看來像是出於好意的衛護,其實是不叫他說話。湯斌一向在口才上吃虧,當時訥訥然無法出口,只有連聲答道:「臣不敢!臣不敢!」
由於種種拂過,湯斌的健康,便大受影響—一他平日自奉過於節儉,營養不足,所以身體一壞,衰象畢陳,對輔導東宮之任,便有力不從心之苦。
為此,湯斌再次薦耿介自代。皇帝准奏,特召耿介到京,授職小詹事;由於湯斌的牽引保薦的奏疏中,說他「賦質剛方,踐履篤實。家居淡泊,潛心經傳,學有淵源」,所以皇帝亦甚看重耿介,召見以後,並且面諭:「你寫一幅字來我看。」
這不是要看耿介的書法,是要看他為學的心得,耿介寫了一幅正楷,自己所撰的辭句是:
孔門言仁、言孝,蓋仁孝一理,仁者孝之本體;孝者仁之發用,不言仁無以見孝之廣大;不言孝無以見仁之切實。
這四十三個字,闡明孝出於仁,表裡相通的道理,簡明扼要,皇帝頗為欣賞,特書「存誠」二大字賜耿介,作為心許的表示。
但是,皇帝心許,太子卻不「欣賞」這位師傅。耿介上了年紀,步履蹣跚,言語亦不甚利落;而且鄉居太久,形質儀容,樸實簡陋,年紀正輕,活潑好動的太子,自然覺得不對勁。當時朝中大小官員,也看不起這位鄉下土老兒的師傅,往往就在他背後訕笑戲侮,以致耿介大為不安,頗有悔此一行之感。
對湯斌懷著成見的人,攻擊耿介,自是不在話下,但比較公正的旁觀之論,亦都覺得湯斌保薦耿介,頗欠考慮。最明白的一點是,湯斌在薦疏中說耿介「年逾六旬,精力尚健」,即非事實。
卅二年不見,耿介已大非昔比,耳朵聾了,眼睛花了,步履瞞珊,老態龍鍾,即令寸心湛然,學問深厚,見解因年齡的增長而愈見超卓,但可以為一般士子的師長,卻不宜負輔導十四歲的皇太子的重任;因為皇太子到底還是一個少年,宜乎有個精力充沛,行動輕捷,言語便絡,能夠庄諧並作,因勢利導來啟發少年心性,如郭琇那樣的人,才是適當的人選。
耿介當然也有自知之明,曾經具呈吏部,自陳衰老,不堪任使,請求代奏放回田裡。無奈皇恩浩蕩,授職於先,賜字於後,耿介只有勉強留了下來。這一留使得妒忌湯斌的人,有了攻擊的口實;於是借海關一案發作,耿介也受了連累。
當時攻擊湯斌的「重頭戲」,是在余國柱和徐乾學的指使之下,由左都御史王鴻緒擔任「主角」。
第一步是對付董漢臣,當他奉旨免罪不問以後,本已無事;王鴻緒卻又另闢蹊徑,重起爐灶,就整個欽天監的低級官吏立言:
欽天監靈台郎、博士官等,無知蒙昧者多,皆由其始不擇流品,星卜屠沽之徒,粗識數字,便得濫竿。授官之後,又不專心學習,勉盡職掌,惟行險僥倖,希圖遷擢,請敕下考試,分別去留。
這話說得不算錯,禮部詳議,認為可行,復奏核可,便舉行了一次考試,結果有十五個人以「詞理舛誤」被革了職;不用說,其中當然包含了董漢臣。
到了湯斌因為「愛民有心,救民無術」八個字為皇帝不滿之後,余國柱認為湯斌的聖眷已衰,正是攻倒他的時候,所以發動王鴻緒傾全力展開攻擊,由都察院滿缺左都御史絛丹和他本人聯名領銜,另外加上副都史徐元珙和鄭重,合詞上疏,說湯斌「務名鮮實」;又說他在巡撫任內,去任時「巧飾文告,以博虛譽」。這些都是針對皇帝的心理所進的讒言,相當有力;但攻擊得不分是非,顛倒黑白,就弄巧成絀了。
其中有一句話是:「至擢巡撫,涓氵矣莫報」使得皇帝大為不滿。他特地召見大學士明珠等人,神色嚴重地說:「湯斌擢用巡撫,是我重視其人的品德。湯斌在巡撫任內,縱有務名之心,但是政績昭昭在人耳目,何可因為海關一事,便抹煞了他以前的好處。果真其人不足當巡撫之任,那麼,我以前用他的時候,你們為什麼不奏諫?」
這番質問,使得明珠等人,啞口無言,唯有免冠碰頭。不過,「慚對董漢臣」這句話,皇帝亦認為費解,便降旨令湯斌「明白回奏」。
這是湯斌出於良心的「失言」,既然奉旨質問,便只有引罪;拖病草奏,深夜不眠,這篇奏疏很長,自陳昔年與耿介「同為詞臣,其刻苦自勵,杜絕交遊,心竊重之,故冒昧薦舉,但自順治十二年,外轉后迄今三十二年,竟未謀面。」
已三十二年未見的人居然保薦,湯斌自道,「臣罪何辭?」及至跟耿介見了面,「驚其衰老」,更為惶恐。提到董漢臣,他是這樣措詞:
御史陶式玉,循其越職言事,奉旨下問,臣亦就疏論疏,以方今求言之時,越職罪似可寬。殊不思漢臣疏內各款,皆抄錄舊文,語多浮泛;惟是皇上諭教皇太子,何等精詳?以臣何咎,輒敢妄議,臣不能請旨嚴究真倩,使狂妄小臣,幸辶官國憲,臣罪何辭?
這樣說法,是違反湯斌本意的,但因董漢臣的原疏中,隱然有指皇帝縱容太子失教之意,而儲位關乎國本,如以為董漢臣所指不錯,則必將興起大獄,這正是明珠、余國柱等人所希望的。湯斌自覺一身無所惜,但動搖國本,危及朝局的事,是他絕不肯做的,同時董漢臣亦將不保首級,所以不能不這樣痛斥「小臣」,來解消一重絕大的隱憂。
復奏疏的結論是,「自謂言動輕率,衍過多端」,惟有「席藁待罪,請聽皇上處分」。
這個奏疏一上,皇帝尚無處置,卻以耿介上了個奏摺,「引疾乞休」以致節外生枝,為詹事對正詹尹泰的彈劾,說他「僥倖求去,實無痼疾」,當時也劾指湯斌所薦非人。這樣複雜的情勢,更以第三者的介人,益發搞得嚴重。
這個人名叫達哈塔,原是漢人,姓佟,入旗的漢人,照例在漢姓之下加「佳」氏,所以姓佟佳氏,他是原屬多爾袞的正白旗籍,以翻譯進士出點,當到吏部尚書,亦為東宮輔保之一,一則為湯斌、耿介不平,再則亦不願卷人漩渦,所以上疏說道:「臣奉命輔導東宮,數日之內,負罪實多,以湯斌、耿介不能當其任,況庸陋如臣?乞准解退。」
這一下皇帝大為困擾,但亦願採取獨斷獨行的辦法,只有將有關此事的奏疏,一併交吏部議復,復奏是湯斌、耿介、達哈塔俱應「革職」。
「耿介是東宮師傅,來了不多日子,革職回鄉,這變得對不起人了!」皇帝深體人情,這樣對吏部尚書李之芳說:「革職改為免職。他本是道員,以原品休致好了。」
李之芳原是承受明珠的指使,本無意與耿介為難,自然連聲稱是。
「湯斌與達哈塔,改為降五級留任。」皇帝又說,「湯斌原有些錯,眼前略示薄懲,將來我自有恩典。」
雖然皇帝相當寬大,但明珠、余國柱、徐乾學、王鴻緒等人,卻是大失所望,認為這樣一個「大題目」都扳不倒湯斌,將來怕更難措手。需要再接再厲,再找一個題目,非把湯斌治倒了不可。
這個消息傳到湯斌耳中,他不免嘆息,湯夫人也知道這些情形,看他力疾從公,身體愈來愈壞,忍不住在侍奉湯斌的時候,要勸一勸他。
「你的做官,辦公事,我從來不敢幹預,如今必得要說了。」湯夫人問他:「你做官做得這麼苦,到底為了什麼?」
「讀聖賢書,所為何事?你也應該懂啊?」
「我懂,」湯夫人說,「不過俗語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現在是昇平盛世,又不是劉皇叔在白帝城駕崩,諸葛武侯獨力撐持,扶保幼主的情形可比,『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那兩句話用不著。」
湯斌不作聲,但口中無語,心頭有感,而且感觸不止一端,但他的性情是從來不知天下有所謂「苦」之一字的人;也不是有意求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心,只是傷心人別有懷抱。
在蘇州的時候,春天他每天采巡撫衙門後園野生的薺菜佐餐;他的長子湯溥實在於心不忍,便勸他說:「爹爹,何必如此自苦?」
起先他戚然不答,說得次數多了,他才吐露他的本心:「你們祖母未殉難之前,每天所食,粗糲不堪,今天我幸而略有成就,但子欲養而親不待,終天之恨,無由彌補,如果稍涉奢逸,我就不能安心。這些野生的薺菜之類,都是你祖母在流寇猖狂的那兩年常吃的東西,我無可一日或
然而生母雖死,繼母猶存,軒大夫人雖比他大不了幾歲,畢竟名分是母親,他想到復起服官,外則封疆,內則八卿,亦可說是位極人臣,軒太夫人應該是丫頭老媽子一大堆跟在左右。然而從無一日的迎養,撫心自問,深為不安,如今又接得家書,說軒太夫人體弱多病,去日無多,應該及時告退回鄉,稍稍承歡,才是為人子的道理。想到這裡,端然動了歸思。
湯夫人也贊成他辭官,頤養軒太夫人還在其次,湯斌本人的病就很多,必須有個較為清靜的環境來調養。因此湯斌在她的極力勸說之下,親自動筆,上奏陳情;這個奏摺的事由是:「聖息高厚未報,微臣積病日深,謹披瀝吁陳,祈賜解任回籍,以免曠職」;以下分作五段,第一段敘恩遇:
教里草茅愚陋,謬荷聖恩,起自田間。優擢侍役,三年謀幄,五月綸扉,星豉頻屑,涓氵矣莫報。三吳繁劇之地,尤非薄竊所堪,桔據不遑業勝疊見,豈期未承嚴譴,復邀曠典,入侍青宮,寵遇之隆,無以加矣!
第二段敘病況:
來巨草木寸質,年逾六旬,精力衰憊,心血久枯,自六月內,胃部作痛,過服克伐之劑,元氣益復虛損,飲食嘔吐,怔忡健忘,神思恍惚,頭目眩暈,因懲至上心切,猶強事藥餌,力疾趨朝,冀追省德愆,薄收復效,不意於八月初七等日,嘔血數次,病遂增劇,痰火上升,虛煩喘急,聞人聲則驚懼,感微風則戰懼,輾轉床褥,形體僅存。
皇帝看到這裡,惻然心傷,略停一停再看下去,下面是敘他母親的病狀:
臣繼母素稟怯弱,夏月得家書,忽感半身不遂之症,臣方寸已亂;八月初十日復接家信,言臣母病至委頓,四肢拘攣,轉側須人,晝夜涕泣,思臣一見面,臣聞之肝腸迸裂,嘔血幾絕。按京臣省親,具有定例,臣不敢破例請假,惟是巨病勢危,萬萬不堪供職,仰祈我皇上聖心垂憐,賜臣解任回籍,庭母子得一相見,倘臣母得保余年,臣溘然長逝,亦無所恨。
於是,皇帝硃筆親寫一道慰留的手諭,命侍讀學士德格勒去頒示。德格勒是旗人,跟李光地同年好友,旗人深通漢文的不多,所以德格勒自視甚高,平時最喜歡放言高論,批評別人的學問文章,但對湯斌是相當佩服的,所以皇帝派了他這樣一個差使。
等到擺設香案,跪聽宣諭以後,湯斌的心情相當複雜,感激與失望交並,而繼母的病況,頗為嚴重,考慮再三,還是要上奏辭官。
他的第二道奏疏尚未著筆,皇帝倒先傳旨召見了,「湯斌,」他說:「我知道你純孝,視繼母如生母,不過你又何忍舍我而去。我如今有個兩全之計,我賜你一座住宅,你把你的繼母,接了來奉養,不就行了嗎?」
皇帝是想得很好,無奈事實上辦不到,因為軒太夫人病勢很重,長途跋涉,極其勞累;加以湯斌又絕不願利用大臣的地位,要求沿途地方官辦供應,瘦驢破車,雞聲茅店,從河南一路顛簸到京師,非送掉老命不可,而且軒太夫人足跡不出里門,也未見得能服京師的水土,所以湯斌堅辭不受。
「臣母已老,萬不能來。」他磕著頭說:「皇上不舍臣遠離闕下,臣請解職回鄉,省母以後,仍舊回京。明史大事,臣願效餘生,以白衣暫領史局。伏乞皇上天恩允准。」
「我實在不能放你。暫且過幾天再說吧!」
這一過過了十天,不見皇帝提起,在湯斌焦急無計;在余國柱等人,卻當他是戀棧,看皇帝不准他辭官,大失所望,因而一不做,二不休,放出去一個極惡毒的謠言。
這個謠言是說,皇帝對湯斌異常不滿,因為他不識抬舉,要拿他納入旗籍,漢人入旗,變為滿軍;歸一旗的都統管轄,指定地方居住,等於行動失去自由,從此怕回不得家鄉了。所以一時關心湯斌的人,無不大為著急。正好湯斌上朝,因為病體衰弱,由人扶著上轎,見到的人,以為湯斌是被強制執行,奔走相告,說「湯尚書入旗了!」於是有人為他掉眼淚,有人為他奔走——大多是江南的京官,集會商議,決心去擊「聖聞鼓」鳴冤。後來得到消息,說是屬於誤傳,實際上並無其事,大家方始散去。
湯斌經此刺激,病體越發不支,但在這種局面之下,惟有委屈隱忍,抱病入宮;皇太子一看湯斌的臉,大驚失色,「師傅!」他說:「你病得這個樣子!」
皇太子很敬重湯斌,當天就去見皇帝,將他的情形詳細奏陳。皇帝考慮之下,認為湯斌不宜再擔任輔導東宮的重任務,因而一面遣御醫為他診治;一面將他調為工部尚書。
就在這一天,內閣奉旨議事,湯斌因為東宮進講的緣故,自然不能參加,只是忘掉聲明;這一下,左都御史王鴻緒便又算抓住他的短處了,指使御史,上奏彈劾。
彈章一上,照例交議,余國柱等人所擬的處分是,降二級調用——降二級實在是降七級,因為湯斌原有降五級調用的處分,特旨留任,如果此時奉准調用,當然連同前案,一併計算,立刻可以降為從四品的官員。
這是惡毒得已非常露骨的手法,蓄意要攆走湯斌,吏部尚書陳廷敬,心懷不平,要為湯斌說話,「最近剛有同樣的案子,失朝不過罰俸半年,」他說:「何以獨對湯斌尚書不公?」
余國柱等人不聽,照原議復奏,以為這下子一定可以把湯斌打下去了。
再也沒有想到,皇帝的批示是:「著即留任。」一而再,再而三地扳不倒湯斌,明珠和他的走狗們害怕了,相顧失色地表示,這不是一個好徵兆,擔心皇帝不是偏愛湯斌,是對他們的警告,言不聽,計不從,禍將不遠;同時也擔心湯斌會因此報復。
確有人勸過湯斌報復。在他病中,來探望的絡繹不絕,有人勸他委曲求全,向明珠說幾句好話;或者託人出來,居間調解,湯斌當然不肯這麼做,他泰然笑道:「我生平養命自安,如今年逾六十,夫復何求?」
再有些人是勸他採取強硬的報復行動,像郭琇就是如此,「此輩小人,不給他一點顏色看,他們不曉得利害。」他說,「此輩的陰私劣跡,都在老前輩的肚子里,何不拿它一股腦兒抖露出來?倒看看誰忠誰奸,誰善誰惡?」
「不!」湯斌不便說自己不願多事,用軒太夫人來作推託,「老母在堂,不敢這樣做!」
他是如此宅心仁厚,不肯傷人;而明珠、余國柱騎虎難下,準備找一個極嚴重的事由,如謀反大逆之類,掀起一場滔天的風波,置湯斌於死地。
於是首先指使國子監祭酒翁叔元,上奏指湯斌的理學是「偽學」,也就是指湯斌為偽道學。這個昧良心的奏摺,為翁叔元帶來了「加官之喜」,明珠保薦他升了少詹事,但也為他帶來了一場傳遍京師的大羞辱。
政治有是非,或者不是局外人所能了解,所以同情湯斌的人,亦無從為他聲援,但學術是天下的公器,湯斌的理學以及他個人的修養實踐,昭昭在人耳目,豈容污衊?而且政治的爭鬥,牽涉及於學術,竟至誣指其為「偽學」,無論如何是件不可恕的事,因此翁叔元為士論所不齒,其中最不平的兩個人,除了口誅以外,還展開了筆伐。
這兩個人,一個就是皇帝亦久聞其名的「三布衣」之一,因為保薦誤時,未能參加「博學弘詞」榮典的姜宸英。
姜宸英字西溟,浙江寧波人。當葉方藹任明史總裁時,薦他充任纂修,食七品俸祿;並特許他參加會試,他在京師是個大名士,會試的考官,都以收錄這個門生為榮,照常理說,進士及第應如探囊取物;誰知姜西溟嗜酒如命,每次入闈都喝得醺醺大醉,試卷違誤了規定的格式,致考官愛莫能助。
有一次倒是沒喝醉,寫作俱佳,格式也對,繳卷時,受卷官隨手翻一翻,指出一處問道:「這兩句話,有出典嗎?」
「那兩句話出於李商隱的詩,」姜西溟不假思索地反問一句:「你沒有讀過李義山的詩?」
受卷官大怒,但亦無可如何,只有暗箭傷人,把他這本卷子擺在一邊,不發謄錄,考官根本看不見他的文章,自然無從取錄。
以後他又為明珠慕名延聘為西席,納蘭性德對他的文采,傾倒備至,殷殷向學,師弟倆極為相得,但終於為了一句話,姜西溟拂袖而去。
事起於明珠有個寵仆,名叫安三,就像明朝嚴嵩的寵仆嚴年,為無恥士大夫尊稱為「萼山先生」那樣,安三亦在衣冠縉紳之列,奔走其門的,不知其數,而此人附庸風雅,希望一流大名土的姜西溟亦能假以詞色,增添聲價。
於是納蘭性德有一天對姜西溟說:「家父素來敬重先生,卻不能有所助力,我亦不便進言,現在有一個人,如果先生肯少施顏色,則無事不諧。我亦知道這話對先生說是極大的唐突,只是先生今年六十了,尚未通籍,似不妨稍作委屈。」
「喔!」姜西溟止杯不飲,「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是——,」納蘭性德很吃力地說:「是安三!」
姜西溟將酒杯一推,霍地站了起來,厲聲說道:「我原以為你是納蘭家的佳子弟,不料無恥如此!」說完奪門就走。
納蘭性德天性醇厚,只以一時魯莽,說了不該說的話;見此光景,悔恨不及,趕緊上前牽住姜西溟的衣服,哀聲請罪:「先生,先生!我錯了,千萬寬恕我這一回!」
姜西溟掉頭不顧。事後,納蘭性德千方百計想挽回其事,而畢竟不能如願。但納蘭性德對他,始終敬禮不改;不久姜西溟倦遊南歸,納蘭性德做了三首詞送他;第一首是自創格調的所謂「自度曲」,題名《瀟湘鍾》,在倦倦之情中,隱隱有請罪之意:
長安一夜雨,便添了幾分秋色!奈此際蕭條,無端又聽渭城風笛;咫尺層城留不位,久相忘,到此偏相憶。依依白露丹楓,漸行漸遠,天涯南北。凄寂!黔婁當日事,總名士如何消得?只皂帽蹇驢,西風殘照倦遊蹤跡。號載江南猶落拓,嘆一人知己終難覓。君須愛酒能詩,鑒湖無恙,一蓑一笠。
等姜西溟重到京師,納蘭性德已經以三十一歲的英年,「七日不汗」而死;而姜西溟的性情,依然如他的姓那樣,「薑桂之性,老而愈辣」,他跟翁叔元本來是朋友,此時卑視其人,寫了一封長信,痛加譏責,當然,從此也絕交了。
在翁叔元,這還不算難堪;最難堪的是他的門生何焯,當面投遞了一封「破門」——斷絕師弟關係的書信。
何焯是蘇州人,寒素家風,終於出了一個讀書種子;他年輕時曾幫助書商訪求古籍,所以宋朝、元朝遺留下來的孤本及舊家的抄本,經他細心校讀過的很不少。只是腹笥雖寬,性情偏狹,喜歡詆毀前輩;因此落拓京華,頗不得意。
當時京師文壇的主盟,算是徐乾學,以天子文學侍從之臣,權相府中的上賓,而財力又稱雄厚,夠資格去博禮賢下士的名聲;何焯就是他門下的食客。只以他恃才傲物,當面譏斥他人的短處,毫不留餘地,因而為人在徐乾學面前進讒,彼此失歡,何焯絕跡於徐家了。
這時翁叔元亦正在削尖了腦袋往上鑽,頗想招致若干名士,增加自己的聲勢。何焯雖是布衣,聲名盛於公卿之間,正是他想羅致的目標。而何焯方在失意之際,「長安居,大不易」,有人肯加以援手,不免起了知遇之感,所以自願列名為弟子。
翁叔元的兒子,是個淺薄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妄人,何焯自然看他不上眼,彼此搞得很不愉快。等到翁叔元彈劾湯斌「偽學」的消息一傳,何焯再也忍不住了,寫了極長的一封信,當面投向翁叔元,表示著有這樣一位老師,從此「請削門生籍」。那封信寫得痛快淋漓,一日之間,傳遍九城。
何焯好低毀前輩,好輕薄快意,但對翁叔元的這個舉動,沒有人說他不對,因為學術是非,自有公論,而何焯此舉,正為公論的表現;也因為他是蘇州人,而湯斌對他的家鄉有大思,崇功報德,應該打這個不平——桑梓為公為大,門生為私為小,為大我犧牲小我,不算忘恩負義。
由於何焯此舉,大快人心,所以一日之間,聲名大起,來拜訪道賀致意的,絡繹不絕;其中最興奮的,是何焯的一個門生,也是蘇州人,名叫陳景雲,才十九歲,博聞強記,整部《通鑒》,能夠背誦。湯斌在蘇州時,曾經考試秀才,拔陳景云為第一;以此知遇之感,所以凡是為湯斌不平的舉動,他無不擁護。
十月間,皇帝謁陵——順治皇帝的陵寢,在喜峰口以西,屬於遵化州的鳳台山,定名孝陵。謁陵事畢,皇帝由遵化南下,巡視近畿之地;指定直隸巡撫于成龍,在霸州接駕。
皇帝巡幸各地,召見守土之官,照例先問吏治民生;首先被提到的一個人,就是陸隴其。他在康熙二十二年,被授職為靈壽知縣。這是正定府中最難治的一縣,地瘠民貧,謀生不易,權利的衝突,異常尖銳,所以民風強悍,善斗輕生;陸隴其一到任,就接到許多命案的狀子,坐堂一問,十九起於細故,甚至有為了一碗飯送掉一條命的。於是他一面推行「深耕法」,盡地力以增加農產,同時請求上官,少派差役,減輕百姓勞力的負擔;革除賦稅中附加的「火耗」,禁止私派,減輕百姓的經濟負擔。一面反覆勸導,和衷共濟,化除好鬥輕生的風氣。這樣在任四年,風俗一變;成為直隸最安定、最富朝氣的一縣。
「臣去年親訪民間利病,陸隴其曾面陳六事,無一事不切中民生利弊。」于成龍說:「臣屬下的州縣官,論操守,論治績,陸隴其可算第一。」
「以前直隸巡撫格爾古德,也保薦過陸隴其,我因為他到任不久,若有作為,還不到收功的時候,所以不曾調動。如今照你所說,果然是個好官,何以不見你舉薦?」
「臣薦過的。」
「薦過?」皇帝詫異,「凡是這些奏摺,我沒有一個輕輕放過的,為什麼一點都記不起來?」
「其中的緣故,臣略有所知。」于成龍看一看隨傳在側的高士奇等人,略一遲疑,這樣說道,「容臣另繕密摺奏聞。」
皇帝有所意會,于成龍的話不便讓第三者聽到,便吩咐左右待從,一概迴避。
「現在只有我們君臣二人,你有話儘管說;出你之口,人我之耳,不會有人知道。不過,」皇帝又說,「你未說之前,要作檢點。」
這是告訴于成龍不可作不實之言,「臣不敢妄語!」他說,「幾所奏陳,皆有證據。臣舉薦陸隴其的奏摺,為大學士余國柱所擱置了。」
皇帝大為駭異:「他敢?」
「據臣所知,除卻謀反,他什麼都敢!」
皇帝還是不大肯相信:「他竟敢擱置奏疏,壅於上聞?」
「皇上不妨徹查。京內外臣工所上奏疏,通政司皆有紀錄;跟內奏事處的檔案一查對,真相自明。」
皇帝點點頭,愣了一會又問:「余國柱為什麼要跟陸隴其過不去?」
「因為陸隴其無從饋贈,他也從不與政府中人通問。在任四年,只進過一次京,公事一完就走,好些人想見他都見不到;魏象樞是他的薦主,他亦不曾去看他。」
「這真是公而忘私了。」皇帝想了一下,又問到余國柱一向恭謹,雖然操守不甚好,倒想不到他這樣子肆無忌憚,他何所恃而敢如此?
于成龍應聲答道:「恃明珠的勢。」
「明珠!」皇帝被觸及了存在心中已久的疑團,「明珠怎麼樣?你可知道他有什麼劣跡?」
「這——,」于成龍答道:「一言難盡。」
「一言難盡?」皇帝驚詫,「是說他的劣跡甚多?」
「是!」于成龍說:「臣只說三個人,第一個是蔡毓榮,就是明珠所引薦庇護。」
提起蔡毓榮,皇帝便生氣。此人是正白旗漢軍,康熙九年就當到四川湖廣總督;吳三桂之亂,他奉旨率領綠營兵進剿,調任雲貴總督;亂平處理善後事宜,對吳三桂的餘黨,不是徇情庇護,就是得賄縱放,而且還霸佔了吳三桂的一個孫女兒作妾,此外更有妒功誣奏、納賄行賄種種不法情事,為人檢舉,下刑部審問屬實,定擬斬決的罪;皇帝雖免了他一死充軍黑龍江,但對此一直痛心疾首,現在聽於成龍提到,方始恍然,蔡毓榮敢於如此無法無天,原來是明珠的庇護。
「第二個是靳輔。」于成龍說:「靳輔治河,雖與臣意見不合,論其操守,亦有可取;只是明珠支持靳輔,與如何治河無關,作用在侵分築堤的巨額工費。」
「啊!」皇帝矍然,「原來有此內幕!你再說,第三個是誰?」
「第三個是湯斌。」于成龍說,「皇上加恩江蘇百姓,蠲減錢糧;明珠居然貪天之功,由余國柱派人向湯斌致意,說江蘇蠲賦,多出於明相國的斡旋,江蘇百姓宜有以酬報。索賄四十萬兩!」
「四十萬?」
「是!」于成龍說:「臣不敢妄言,可問湯斌;或者垂詢原任江蘇吳江知縣,行取為御史的郭琇。」
「那麼,湯斌怎麼樣呢?」
「湯斌哪裡來的錢給他們?為此,明珠和余國柱設計攻走湯斌,一則報復,二則便於向江蘇榨索。」
「這就不對了!」皇帝搖搖頭:「湯斌內用是我的主意。」
「明珠之奸詐,一直能夠欺君罔上,正以此故。窺探旨意,加以利用,其奸不露。」于成龍膝行數步,神色悲憤地說:「如今明珠、余國柱必欲置湯斌於死地而後快,若非皇上保全善類,天下將無正人好官。」
于成龍為皇帝解說明珠招權納賄的「巧妙」,總括一句話,是貪天之功;利用他受到親信,易於窺測皇帝的意旨,從而哄嚇詐欺。皇帝預備重用某人,他必先一步去講條件,說好能以巨金為壽,便可獲得某一缺分;或者某人獲罪,皇帝寬大為懷,明珠又會預先透露可能得到的處分,說不是他從中斡旋,必將有如何嚴重的罪名。於是當事人一則感恩,二則畏威,又必以巨金為壽。
聽見這一番話,皇帝有如夢方醒之感,同時也深深感到慚愧,自以為凡事虛心體察,不易受人蒙蔽,哪知受了蒙蔽,還在鼓中。
就這片刻之間,他心潮起伏,激動不已;最後終於作了決定,但卻不便宣布,「你的直言可嘉,」他只是獎勵于成龍,「你先下去,我有東西給你。」
皇帝賞賜于成龍一千兩銀子,一匹駿馬。大家都以為那是酬庸他在直隸巡撫任內的政績,卻不是由於振聾發聵之功。
御駕離開霸州,皇帝還想西行,到陸隴其做知縣的靈壽那一帶去看看;半路上接得急奏,說太皇太后政躬違和。皇帝孝順祖母,接到這個不幸的消息,五中如焚,星夜啟蹕回京;不入乾清宮,直接到太皇太后所住的慈寧宮以東的五楹新殿,在那裡設榻住下,以便於朝夕侍疾。
隨侍在他左右的是高士奇。有一天晚上,皇帝跟他談到明珠的種種劣跡,提出一個疑問:「我平日深慕唐太宗納諫的雅量,大小臣工的奏諫,無不親覽,即有逆耳之言,亦從不加罪。那麼,何以不見有人奏劾明珠?」
高士奇是極機警的人,看出皇帝對明珠的印象,已經完全改變;事態嚴重,絕非幾句好話所能替他掩飾的,那就得想辦法洗刷自己,避得愈遠愈好。
於是他說:「皇上聖明,孰不畏死?」
「喔,」皇帝動容了,「他敢壓制言路?」
「董漢臣即是現成的例子,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高士奇說,「皇上居寬大之名,宰相有濫權之實。」
皇帝繞室沉吟,很想即時下詔,奪明珠之職。但太皇太后正在卧疾,宜迓祥和,不宜於嚴譴,只好暫且擱下。
十月初八,湯斌偕同工部滿尚書阿蘭泰,專程到通州張家灣去驗看西南運到的棺木。
宮中這時正在大興土木,皇帝預備在紫禁城東北角的空地上,造一所寧壽宮,作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頤養天年之用;所用木料,特發內帑,交西南各省採辦,由水路運進京城,木料是否符合規格?湯斌的身體已相當虛弱,部屬和家人都勸他,有阿蘭泰去看,也就夠了;秋風多厲,何必跋涉?但湯斌因職責所在,堅持要去;於是與阿蘭泰同車出京,直赴通州張家灣。
來去一共三天,回到京,人就不對了;咳嗽非常厲害,而且氣喘不止。
這是湯斌多年的毛病,逢秋必發,雖然咳得比平時厲害些,但也不以為意,只不過在妻兒侍奉之下,卧床休息,連醫生都不曾請。
湯斌有四個兒子,本來都在睢州老家讀書,一則侍奉祖母,再則在河南準備應鄉試,這年七月間,老三湯沆先到京城省視;九月間聽說湯斌身體不好,老大湯溥,特地由原籍趕來,正是他上疏辭官不許,而皇帝遣御醫診視,病勢已減的時候。湯斌看到兒子,心裡自然高興,但仍是懸念著他的繼母的病,對湯溥表示,想辭官而不能;只要一息尚存,不能不勉力奉公,只是堂上老親,桑榆景迫,不能親身奉養,心如刀割。
為了安慰老父,湯博說了假話,說他祖母的病,已大見好轉,所以才能安心到京師來省父。聽得這話,湯斌欣慰無比,認為母子還有相見之日。
但是,他們父子之間,雖在一起,卻一直沒有細談的機會,因為湯斌病勢稍減,立即銷假視事,公事極忙,接著便是到通州勘驗楠木。直到此刻,反因為卧疾不能看公事,父子三人,才得在病榻前閑話。
雖是閑話,實在是講立身處世的大道理,湯斌對兩個兒子說:「孟子有言,乍見孺子人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就是天理。你們總要時時內省,養此一片真心;久而久之,做人做事,自然而然合乎聖賢的大道。如果只講表面文章,規行矩步,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外面看來是道學,其實是內心不知有真是非的鄉愿,於人於己,皆無益處。」
誰知道這幾句話,竟成了湯斌最後的遺言。
縱使抱病,湯斌仍不肯請假,還在打算著第二天一早要到內閣去會議。
湯溥、湯湯,憂心忡忡,卻又無法相勸;懷著心事,輾轉不能安枕。到了四夏天,突然起床探視,只聽喉頭已經「上疾」了。
「爹!爹!」
兄弟倆連聲急喊,湯斌還能答應,但也就是答得這一聲,再也不能說話了。呼吸漸弱,很快地一瞑不視。
合家搶天呼地般痛哭。湯溥是長子,不能不節哀料理後事。親友故舊、部屬,接到「報喪條」,紛紛趕來,只見湯斌面目安祥地躺在板上;上身穿一件舊得快破了的藍綢絲棉祆,下身穿一條黑布褲。問起身後之事,湯溥哭著訴說:只剩下八兩俸銀,連買棺材的錢都不夠。
就在這時候,徐乾學送了二十兩銀子奠儀來。湯溥不知道他曾陷害湯斌——事實上,他在南書房向皇帝奏陳的話,外間亦絕少人知道;還都認為徐乾學古道可風,收了這筆「雪中送炭」的奠儀,湯家才能買棺成殮。
湯斌已多年未穿新衣,唯一的一件新衣服,就是用御賜的緞子所縫製的一件朝服。人殮本可用明朝的衣冠,在這樣的境況下,只好用這件清朝的衣服。
大臣臨終,照例應有「遺疏」;湯斌臨終一句話都沒有,但仍不能不說「口授臣男溥」奏陳,只是些感恩的話,沒有諫劾,也沒有建議。
凡是敬仰湯斌的,都替他可惜,覺得他死非其時,死在正當他為小人讒害,皇帝不無因為與湯斌爭名而對他懷著成見的時候;他是死得如此凄涼,身為大臣,幾乎無以為殮,而皇帝完全不知道,因為明珠、余國柱等人自然要蒙蔽隱瞞,就是徐乾學、高士奇之流,亦絕不敢表彰湯斌的清廉,變成自暴其貪黷的短處,所以皇帝接到遺疏,只是嗟嘆不歡,而恤典並不優厚。
也許是有意的安排,皇帝遣派兩名內閣學士,到湯斌靈前賜奠茶酒,其中之一是曾劾湯斌「偽學」的翁叔元。有人說,這是出於明珠和余國柱的建議,有意刻薄死者;這一層無從究詰,但湯斌雖死,明珠和余國柱余憾未釋,卻在內閣議恤典這件事上,表現得很清楚。
內閣的復奏是,湯斌生前曾有降七級的處分未消,所以不應照尚書的成例賜恤。皇帝素來以寬厚出名,自然不會准奏,降了這樣一道諭旨:
湯斌為巡撫日,廉以自守,屢加升用。忽聞溘逝,深軫朕懷,著馳驛回籍,賜祭如葬故事。
虧得有這樣一道上諭,湯溥兄弟盤柩奉母回睢州,一切舟車轎馬,都得由驛站和地方官供給。而湯斌泉下有知,應該感到安慰的是,遺愛在民,身後的哀榮,雖不由於廟堂,卻還出於道路,靈柩所經,路人多下馬拱立,嘆息目送,所過州縣,地方耆老,無不路祭。回到睢州時,士紳父老皆是白衣冠郊迎,孝衣如雪,哭聲震天,自動來迎靈的有上萬人之多。蘇州百姓接到訃聞,聚哭於生祠之下;常州及其他州縣,則紛紛在書院設立湯斌的神主,舉行祭享。此外,在京里則頗有人去瞻仰湯斌的故居。板門竹籬,簡陋異常,如不說破,誰也不相信,這就是做過天下第一要缺江蘇巡撫,以及職掌大工,手下有無數名工良匠的工部尚書的住宅。
作為一個大官而言,湯斌死得很寂寞;但是他的一死,又可說是死得其時。
湯斌之死,對郭琇等剛直君子來說,是一大刺激;而對在慈寧宮侍疾的皇帝,卻等於是尸諫,他慢慢明白了,湯斌是死在哪些人手裡的?
因此,皇帝決定展開肅穆政風的大舉措,而以查辦湖廣巡撫張氵並,獎勵陝西道御史陳紫芝作為開端。
陳紫芝字非園,他是浙江寧波人,為人峭直,嫉惡如仇。當時的湖廣巡撫張氵並,是明珠的私人,自恃靠山甚硬,在任上大事搜括,地方上運鹽、鑄錢、碼頭交通等等有利可圖的地方,無不想出名堂來舞弊;甚至漢口的商家,凡是立了招牌的,亦要分別大小,按數派錢。貪名傳播遠近,大家都畏憚明珠的勢力,不敢說話,獨有陳紫芝,上疏嚴劾,除了指陳張氵江的劣跡以外,同時認為「當日保舉之人,必有賄囑情弊,請一併敕部論罪。」
於是皇帝派了三個他相信得過的人,到湖北去查辦。一個是于成龍,一個是山西巡撫,滿洲鑲黃旗的馬齊;另一個是副都御史開音布。
同時皇帝面諭群臣,說張餅貪污,沒有人肯揭發,唯有陳紫芝上疏彈劾,應該陞官。於是升為大理寺少卿。不久,于成龍、馬齊、開音布三人回京復奏,張氵並果有貪污的實跡。皇帝下令革職治罪,張濟被判處了絞刑;保舉張氵江的官員,亦都丟了官。
這是對明珠的一大打擊,也是一大警告;但明珠不理會警告,只對打擊展開報復。事由陳紫芝而起,報復便報復在陳紫芝頭上——忽然有一天,四十歲不到的陳紫芝,暴斃身亡。據說,他下朝在朝房遇見明珠,明珠殷勤接待,喝了一杯他的跟班送上來的「茶」,這就是他暴斃的原因。
儘管明珠的勢力,依舊炙手可熱,但了解內幕的人都知道,他是走下坡了。如果負擔不重,還可以自我剋制,放穩步伐,不至於傾跌;而明珠積惡累累,彷彿拖著一輛沉重的大車,一走下坡,身不由己,一定越下越快,轉眼之間就會竭蹶殞身。
於是最見機的人開始有了行動,第一個是徐乾學。
徐乾學本以依附明珠起家,但從納蘭性德死後,師弟的關係中斷,加以余國柱的排擠,跟明珠也就漸漸疏遠了。同時,他由南書房翰林的文學侍從之臣,轉為總司風憲的左都御史,亦頗思有所建樹,在廷議時,便與明珠一黨,常有不能調和的意見,很快地被朝士分為南北兩黨。
既有黨派,便成敵對,徐乾學看出明珠已呈不穩之勢,而皇帝整飭政風的決心,在查辦張氵並獎勵陳紫芝一事上,表現得相當清楚,因而估量局面,斷然作了打倒明珠的決定。
還有一個人可以利用:郭琇。
郭琇是他的同年,此時又成了長官與僚屬,於公,他可以鼓勵郭琇配合皇帝重整紀綱的決心,提出糾彈;在私,他想到有一套說法,可以打動郭琇的心。
這套說法是為湯斌報仇。湯斌受明珠和余國柱的迫害,是有目共睹的事,郭琇久懷不平,所以對徐乾學的話,格外容易人耳。而徐乾學又以湯斌有思於他的家鄉,跟郭琇對湯斌懷有知遇之恩的立場是相同的;這樣,郭琇便絲毫不覺得徐乾學所慫恿他的話,不是為了替湯斌報仇,而是以此因由,打倒明珠。
一夕密談,徐乾學提供了許多關於明珠的內幕。有些話,跟李光地跟他所說的相同;有些則大相徑庭,而比較之下,郭琇寧信徐乾學,不信李光地,因為李光地「賣友」這一重公案,真相漸漸揭露,使得郭琇對他的信心大失。
關起門來,一個人悄悄寫好了一道嚴劾明珠的奏疏,正待呈遞;卻以太皇太后的崩逝,而擱置了下來。這位太皇太后是世祖的生母,當清兵初入關時,世祖只有七歲,多爾袞大權在握,頗為跋扈。幸虧這位太後跟多爾袞是從小一起被養在宮內的青梅竹馬之交,苦心調護,才使得多爾袞不致萌生異志,篡位自立。
世祖於順治十八年正月,出天花不治而崩,得年只有二十四歲,留下四個皇子。當時由太皇太後主持,與「四輔政大臣」定議,以八歲的皇三子玄燁嗣位,即是當今皇帝。太皇太后的作此選擇,是聽從她的「教父」,來自日耳曼的天主教士湯若望的建議,因為玄燁已經出過天花,不會再遭遇大行皇帝那樣的悲劇。
這時滿清的天下未定,外有三藩的分茅裂土,破壞政令的統一;內有輔政大臣鰲拜的跋扈專擅,八歲的皇帝,全虧祖母教養護持,得以先誅鰲拜,后平三藩。祖孫之間的關係與感情,既與尋常人家不同;而皇帝的天性又特厚,所以對這位祖母的孝順,不但在古今皇帝當中找不出來,就是上《陳情表》的李密,如果生在康熙年間,亦應自愧不女口。
當太皇太后病重時,皇帝親制祝文,徒步到南郊的天壇上祭,祝文中吁懇上蒼,減自己的壽算,為祖母延壽;太常寺的禮官宣讀祝文時,皇帝涕泗交流,臣下無不感動。但人事已盡,天心難回,延到十二月中,七十五歲的太皇太后,終於薨在慈寧宮。
皇帝的悲痛可想而知,真叫「悲號無間」,想起來就哭,常常哭得昏厥或者咯血。大喪的儀典,當然格外隆重,除了皇帝自己割辮麻衣,在慈寧宮席地寢言以外,最初三天百官都住在宮內,每天早、午、晚三次,到慈寧宮哭臨;第四天起,改為每天兩次,官民在家齋宿。宮內外各寺廟庵觀,無分日夜,撞鐘三萬杵,虔送大行太皇太后往生極樂。
一般的政務,當然都擱置了下來。這樣過了二十七天,皇帝不肯釋服。照多少年來的傳統,大喪是以日代月;二十七個月縮為二十七天,至此期滿。同時嫡孫為祖母服喪,只是「齊衰杖期」,期為一年,亦非父母之喪的「斬衰三年」。而皇帝下詔,定為三年之喪;哀和過重,妨礙國政,群臣交諫,國子監的太學生伏闕上書,請皇帝節哀順禮。這才勉強把皇帝勸得脫御麻衣,換了素服;由慈寧宮回到乾清宮,不入正殿,在乾清宮東廡設榻暫住。
釋服的第二天,皇帝御門聽政;政務恢復正常,郭琇才能把彈劾明珠的奏摺遞了上去。
這天恰好是明珠的生日,國喪期間,」八音遏密」,不準演戲;同時也不宜舉行正式的筵宴,但就是不拘形式的小敘,場面已經浩大非凡——明珠的府第在什剎海北岸,是京師有名的巨宅;這天車水馬龍,冠蓋相望,朝中叫得出名字的官員,幾乎都到齊了。
「郭都老爺到!」
當司間的持著名帖,高唱傳報時,明珠一時弄不明白,「哪位郭都老爺?」他問。
「江南道郭都老爺。」
江南道監察御史不是郭琇嗎?明珠始而不信,從而大喜;他曾多次致意,想邀請郭琇一敘,郭琇始終拒絕,不想在這華堂春滿,賀客盈門之際,有此大名士不速而至,在他真有些受寵若驚了。
於是明珠連聲道:「請」,降階親迎。意氣洋洋的郭琇,見了主人,長揖不拜;卻故意伸手探袖,彷彿有什麼文件要面遞似地。
明珠喜動顏色,「足下今日興緻不淺,」他問,「莫非有壽詩見賜?」
「不是,不是!」郭琇一面說,一面從袖子里抽出一張紙來,遞了過去。
滿堂賓客,盡皆注目,都猜不透那張紙上寫的什麼?只見明珠讀不多時,臉色大變,既驚且窘,自然也有怒意,而郭琇卻是一臉詭秘的笑容。
「郭琇無禮!應該受罰。」他自己這樣說,順手取了一大杯酒,一飲而盡,大笑而去。
這是他有意折辱明珠,目的在激勵朝士不畏懼權貴的風骨;因為他顧慮到彈劾明珠的奏疏一上,可能會交九卿會議,倘或畏懼威勢,瑟縮不言,一片苦心,豈非付之東流?因此,特意出此當面投遞彈章的舉動,表示權相併不足畏。
這自是大煞風景之事,賓主都覺得萬分尷尬;壽筵草草終場,賀客紛紛告辭,偌大場面,片刻之間,冰清鬼冷,明珠退入密室,立即召集心腹會議。都覺得郭琇的奏摺,指明事實,十分厲害,可能會惹起不測的天威,當務之急,該去打聽皇帝的態度。
皇帝浩嘆終日,將郭琇的奏摺,看了又看,反覆思量,要弄清楚,他所參劾明珠的罪狀,可有虛假?
郭琇的奏摺中,刊明了「明珠與余國柱背公營私」的事實,計有八款:
一凡閣中票擬,俱由明珠指揮,輕重任意;余國柱承其風旨,即有舛錯,同官莫敢駁正。聖明時有詰責,漫無省議。即如陳紫芝之參劾張洪,內並請議處保舉之人,上面諭九卿:「宜一體嚴處」,票擬競不之及。
這一款是事實。皇帝清楚地記得,當時明珠的復奏,並未提到保舉張洴的人;等到自己當面追究,才提出侍郎王遵訓等人,保舉張氵並不當,一體革職。
一明珠凡奉諭旨,或稱其賢,則向彼曰:「由我力薦。」或稱其不善,則向彼曰:「上意不測,吾當從容援救。」且任意增添,以示思立威,因而要結群心,挾取貨賄。至每日奏事畢,出中左門,滿漢部院諸臣及腹心拱立以待,密語移時,上意無不宣露,部院衙門稍有關係之事,必請命而行。
這更是事實。向湯斌索賄,說江蘇蠲賦,出於明珠的力量,就是天大的謊話。以此例彼,則窺測意旨,以示思立威,當然是可信的事。至於明珠每天出乾清宮,有許多官員等候在中左門,這是皇帝早就知道的事;原以為他是在公事上有所交代,此刻經郭琇說破,皇帝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利用他所預聞的機密,作出賣風雲雷雨、招納權賄的勾當。
皇帝再往下看,郭琇寫的是明珠及其黨羽,賣官鬻缺的事實:
一明珠結連黨羽,滿洲則佛倫、格斯特,及其族侄如拉塔、錫珠等;漢人之總匯者為余國柱。結為死黨、寄以腹心,凡會儀、會推,皆佛倫、格斯特等把持,而國柱更為之囊橐,惟命是聽。
一督、撫、藩、大出缺,余國柱等無不輾轉販鬻,必索至滿欲而後止。是以督撫等官,遇事剝削,小民柔困,遭遇聖主,愛民如子,而民間猶有未沾足者,皆倩官搜索,以奉私門之所致也。
看到這一款,皇帝不止是生氣,而且痛心:「民為邦本」,他即位以來,最重視的就是愛民,民心馴服,乃是天下能夠大定的唯一原因,而明珠了解他的苦心,卻折消他的德意,以致百姓受惠「猶有未沾足」的。照他這樣的做法,只要一脫自己的約束,必定橫徵暴斂。搞的民怨沸騰,終於萌生亂源。由此看來,明珠真是賊臣?
就這轉念間,皇帝已有了決定,但處置輕重,還要再看一看其他的罪狀:
一康熙二十三年學道報滿之時,應升學道之人,率往論價;九卿選擇時,公然承風,缺皆預定。由是學道皆多端取賄,士風文教,周之大壞。
一靳輔與明珠、余國柱,交相勾結,每年康費河銀,大半分肥,所提用河官,多出指示,是以極力庇護。當下河初議開時,披以為必委任靳輔,欣然欲行,九卿亦無異詞。及上另欲要人。則以于成龍方沐聖眷。必當上旨;而成龍官上臬司,不可以統攝,於是議題奏仍屬靳輔,此時未有阻撓議也。及靳輔張大其事,與成龍議不合,始一力阻撓,議由倚託大臣,故敢如此。
這一款引起皇帝絕大的警惕。他回想康熙二十四年南巡視察河工時,開下河一事,要由安徽臬司于成龍總其成,而歸靳輔節制,確是出於明珠的建議。當時還覺得他的話極有道理,誰知暗中另有這樣的內幕。自己是在不知不覺中做了他的傀櫥;看來做皇帝要虛己以聽,求得一個「明」字,實在甚難。如果再有成見橫亘胸中,則耳目所及,無一而非偽飾蒙蔽,從今以後,豈可不格外謹慎?
因此,他對郭琇的奏摺,看得更加仔細,每一個字都不肯輕易放過:
一科道有內升及出差者,明珠、余國柱率皆居功要索。至於考選科道,既與之大約,凡有本章,必須先行請問。由是言官皆受其牽制。
一明珠自知罪戾,見人輒用柔言甘語,百計款曲而陰行螫害,意陰謀險;最畏者言官,恐發其奸狀。常佛倫為總究時,見御史李時謙累奏稱旨;御史吳霽方頗有參劾,即令借事排陷,聞者駭懼。
看到這裡,皇帝放下奏摺,深深點頭,在燈下自語:「若要天下太平,實非廣開言路,培養有風骨的言官不可。」
皇帝經過深長的考慮,決定展開一次大規模的人事革新。明珠應該受到懲罰,是毫無疑義的事;但是,皇帝自成年時就自誓要待大臣如弟兄,所以除非罪大惡極,絕不願加以誅戳,尤其是明珠,皇帝始終念著他支持撤藩的功勞,格少要寬大處理。
於是首先改組內閣。大學士一共五人,首輔是明珠,革職交領侍衛內大臣差遣;次輔叫覺羅勒德洪,他是皇帝的同族——愛新覺羅族以其與皇帝親屬關係的遠近,分為兩種,一種是太祖直系的後裔,稱為「宗室」,系金黃腰帶,俗稱「黃帶子」;一種疏遠的宗族,稱為「覺羅」,系猩紅腰帶,俗稱「紅帶子」,勒德洪就是「紅帶子」,隸屬正紅旗,筆帖式出身,是明珠的應聲蟲,自然一併革職。
還有個被革職的是余國柱。五去其三,剩下兩個人,一個是曾為世祖草遺詔的王熙,此人熟諳政事,小心謹慎,皇帝決定將他留了下來;還有一個是王熙的同年,順治四年的進士,當過浙江總督,在平耿精忠之亂中立過大功的李之芳,已經六十七歲,精力衰頹,囗婀取容,皇帝決定叫他退休——休致回籍。
為了這一番大振刷,皇帝特別召集吏部尚書陳廷敬等人,作了一番極長的訓諭,他說;國家建官分職,經理庶政,必須拿出忠心來!大官守法、小官廉潔,各守職司,實心任事,才可以不負提拔。他親政以來,不敢絲毫怠忽,所以對於大小官員的行事,無不深知,一再指出缺點,諄諄告誡,然而他是失望了。
他指朝中群臣,自大學士以下,有職掌的官員,全然不知勤慎供職,只知道早早出街,偷安自便,整天三五成群,互相交結,套同年、門生的關係,彼此援引,或者同謀陷害他人;或者徇庇同黨,營私舞弊,這種種情形,他亦無不明瞭,只是隱忍不言,期望各人自己良心發現,洗心革面,改過向善。
他又說:他最重視九卿科道的會議,期望集思廣益,斟酌至當。結果不過一兩人倡儀於前,其餘的應聲附和,馬馬虎虎,敷衍了事。甚至有些人參加了會議,卻茫然無知,到散會都不了解議的是些什麼?像這樣子,試問國是何憑?
至於人才進退,關係重大,某人賢、某人不肖,或恐不盡知悉,所以凡遇緊要的差缺,特令會同推舉,一方面讓好人得以出頭;一方面亦是希望被舉的人,心裡有這樣的警惕,倘或不是實心奉公,失職得罪,必定會連累推舉的人,於是勉力自勵,力為好官。六部九卿諸臣,如果體會得這番意思,理當從公選舉,才是不負委任。而歷年以來,所舉者稱職的固有;但貪黷的亦復不少,這都是由於太看重情面,或者植黨受賄所致。像這些人,自反其咎,雖加正法,亦無足惜;但他實在不忍見臣下身罹法網,所以往往寬大處理。不幸地,寬大變成姑息,姑息足以養奸,積弊愈來愈深,物議沸騰,民憤憤激,以致言官列款參劾,豈能再不聞不問?
此外,明珠的黨羽,吏部尚書科爾坤,戶部尚書佛倫,工部尚書熊一瀟,平日望風承旨,甘作爪牙的,亦都一起被免了職。消息一傳,人心大快;尤其是余國柱狼狽出京,見者無不嗤之以鼻,真所謂「公道自在人心」了。
不肖一去,賢者進用,皇帝經過慎重的考慮,選拔了三個人當大學士,第一個是伊桑阿,他是滿洲正黃旗人,跟湯斌是同年,由禮部主事,循資升任尚書,為人厚重老成,極有操守,是滿洲大臣中的佼佼者。最近在禮部尚書任內,辦理太皇太后的大喪,勤慎將事,深得皇帝好感,所以首先被拔擢入閣。
第二個是阿蘭泰。他家是滿洲八大貴族之一,姓富密氏。阿蘭泰以筆帖式起家,能幹而謹慎,當三藩亂起,承旨宣達軍機,詳查明白,而且能夠把握時機,迅赴事功。最難得的是,操行清謹;本來與湯斌同為工部尚書,這時入閣拜相,死者哀而生者榮,運氣大不相同。
第三個是漢人,名叫徐元文,字公肅。他是徐乾學的胞弟,行二;老大乾學,老二元文,老三秉義,合稱「三徐」,而徐元文是他們兄弟中,最傑出的一個。
徐元文是順治十六年的狀元。閑雅方重,敦品勵行,與他的老兄,簡直不像同胞手足。皇帝因為他曾充經道講官,深知他的品德,特地將他由戶部尚書升任為大學士。
這以後不久,徐乾學、高士奇等人,又為郭琇一疏,嚴劾去職,於是皇帝進行第二次改組政府,老弱貪庸的,紛紛休致回籍。起用熊賜履為禮部尚書,而郭琇則被超擢為左都御史。
不幸的是,湯斌始終被皇帝所誤解,他說:「我待湯斌不薄,而他一直怨訕不休,不明白是什麼道理?」
就為了有這樣的誤解,終康熙朝六十一年,湯斌生前的德業,不能受到表彰。直到世宗雍正十年,方下詔以湯斌人祀賢良祠。
高宗乾隆元年,湯斌得到了一個謚號,而且是極其難得的「文正」。
道光三年,以湯斌從祀孔廟。有清一代,以名臣從祀孔廟的,一共只有三個人:湯斌、陸隴其、張伯行。
陸隴其後來亦由知縣行取為御史,歿於康熙三十一年。在他死後兩年,皇帝忽然想起他,要放他做江蘇學政。死後得官,傳為美談。他的謚號叫「清獻」,照他的官位,不應得謚,是出於高宗的特旨。
張伯行是湯斌的同鄉,也講理學,也做過江蘇巡撫,號稱「天下清官第一」;但張伯行的清官比較容易做,因為他是富家子弟,可以從家鄉帶了錢到任上去用,不如湯斌那樣堅苦卓絕。
康熙一朝,清官最多,但清官冊上的第一名,無論如何不能不推湯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