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花朵是春天的敵人
(A)
你知道,心是慾望的器官,它擴張,收縮,就像性器官。
我有整整三天時間沒有撈到任何馬路消息,其間不過守著熱線接聽生,抓那麼幾條幹草似的玩意兒,與社會新聞部剛出道的小弟弟小妹妹們搶飯碗。我們部的熱線接聽生是個從女子職業高中畢業不久的小女孩子,爹媽手裡捏了點錢,女孩子又不肯吃什麼苦頭,隨便揀個差事做做罷了,閑來念念夜校的英語班,大部分心思都在時裝與男人身上,書沒念會幾本,男朋友倒是換了好幾個,一律的夜校同學,有110的巡警、電腦公司的維修員、中學里的美術教師,皆是些西門慶一般的人物,高大挺拔,一雙眼睛水分盈澤,風情萬種,除出肌肉跟油嘴,還有色相,簡直一無所有。
小女孩子獵奇心重,給自己取個傻蛋一般的名字叫菜鳥,因為她崇拜日本人松島菜菜子,天!因此,你如果撥通那個熱線號碼,多半會聽見一把周迅似的嗓子,您好,這裡是城市熱線,有什麼需要幫助嗎?菜鳥的嗓音質感很重,鏗鏘有力,質地作金石聲,你絕對不會想到那是一個只懂得談談情、跳跳舞的淺薄姑娘。
我呆在辦公室讀幾米的《向左走,向右走》,讀得發起怔來,那是太過複雜傷感的一段故事,非常非常美,簡直不應當是漫畫。分明的,當你懷著邂逅蔡忠志的心情來推敲幾米,你會有一種一腳踏空的感覺,彷彿買了去東京的飛機票,卻誤搭上赴紐約的航班。就是那樣。重重電你一下。不容分說。
菜鳥面前放著新出版的雜誌,封面上是一名金髮新娘,神采飛揚,穿象牙白的緞子套裝,臉埋在大束的鬱金香里,時髦得體。外國人就是這點好,凡事知道適可而止,婚禮上是有節制的香檳與甜點,沒有中國人推杯換盞、魚肉狼籍的沆瀣氣——嘿,你別信我,本小姐唯一出國的經歷是越南,滿目都是兇猛的陽光以及寂寞的麥田,看著還不如咱們胡亂熱鬧的好呢。
"真定了呀?"菜鳥嗲聲嗲氣地對著聽筒說,那是她的私人電話,這丫頭片子常把線路占著,"可是我要兩點鐘才下班呢,誰叫你擅自作主呢?"我用指骨漫不經心地輕輕扣擊桌面,室內有人點起煙來,一團濁重的煙霧撲襲而來,是女的,熬了夜,腫著眼皮,小心翼翼地抽烈煙提神,撮尖了手指,只怕臟污了指甲。我們是這樣的,在江湖上呆得久了,往往會沾染上無數男人脾性,這世道不由得你不狠,不由得你不放縱,不由得你不刻薄,否則你不會快樂。當然當然,小女子的偽裝是切切不能丟的,好整以暇的臉和精緻的妝容是戰勝男人無往不利的器械,道行深的,也就是人妖了,外邊千嬌百媚,裡頭鋼筋鐵骨,沒法子,誰叫咱們同在一條賊船上混呢?
我打個哈欠,菜鳥終於收了線,聽也聽得出來,那頭答應了等她,為她改時間,為她變計劃,為她而跟別的朋友失信,以她為生命之唯一,為了她,金錢名利統統不要,搭上身家性命亦在所不惜——不用問我都知道,那小子不會超過20歲,20歲的花花太歲,家境好一點,自14歲開始泡妞,每一次都是真感情,愛的時候火燙熾熱,離別了會哭,至少煎熬半個月才搜尋下一個獵物。
"他幾歲?"我百無聊賴地問。
"下個月滿19,跟我一年的。"菜鳥眨眨眼睛,她也不是當真的,我知道,接她下班的男人各各不同,在她這個年紀,跟一個男人走是很丟份的,譬如長期堅持用同一隻胭脂,不是窮,便是不懂得時尚,而時尚呵,那是至為重要的把戲,維繫著一個女孩子的全部尊嚴,尤其她又沒有一張像樣的畢業文憑,拿得出手的惟有各形各色的仰慕者——看看,沒本事有什麼打緊,哭著喊著要照顧我終生的男人多著哪。
"女人最開心最放肆的日子,也不過是這幾年。"我笑笑地說。
"放肆?"菜鳥歪著頭想一想,老老實實地回答,"是的。""所以呵,有人肯等著你的時候,千萬別準時,叫他等好了。"我把她忽略的哲學教給她。這妞沉不住氣,約會前三刻鐘開始補妝,提前半個小時出門等候,遲到的總是她的色眼男友們。
菜鳥不置信地呵呵笑,彷彿我在講笑話。其實我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沒本事在十幾歲時叫某一個男孩子為我心碎。念到初二,終於收到第一封情書,暗戀我的是前排的男生,約我當晚8點到學校附近的街心花園見面,我自然沒有去,一整夜失眠,一顆心澀澀的,夢見他在傾盆大雨中痴痴地等,夢見他為我悲傷自縊,屍體在冰涼的月光下泛出幽藍的光芒。結果呢,第二天早晨他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跟我小聲道歉,說什麼不好意思,讓我久等了,他媽媽死活不讓他晚上單獨出門,云云。我聽得怔住了,想明白過來,忍不住,伏在桌上亂笑起來,多麼荒唐滑稽的約會!
無所事事呆在辦公室孵卵的人漸漸都出去了,統共只剩得我和幾個男同事,女記差不多出了門,人人都有門道,好皮囊的有其它報紙的部門頭頭提供信息源,次一些的貨有忠心耿耿的男記者做後盾,再不劑,狐朋狗友總有三兩個吧,駐紮在各家媒體,一遇天災人禍,火箭速度趕往現場的同時,往往不忘記發幾條短消息出去,有錢大家賺嘛,因此本地報紙的新聞每天有八成以上的重合。堅持獨闢蹊徑的只有我這種孤僻、清高、落落寡歡的傢伙,成年以後我不喜歡交際,朋友都是淡淡的那種,很敷衍,很虛偽,我受過傷,不再相信女人,男人也不。
告訴你,女記者不外乎兩種,一種精力充沛、四處遊走,靠體力及智商謀生,另一種則穿尖跟鞋,視新聞現場為名利場,像上兩個世紀法國的交際花,躺在貴妃榻上招待恩客,男人坐在側畔,喃喃細語,良家婦女看不過眼,譏諷這種女性為THEHORIZONTAL,玉體橫陳,即衣食無憂。我讀過小仲馬的《茶花女》,說實話,我煩她們,在情感上,我有潔癖,這不奇怪,嫁不掉的女人大半都有。
菜鳥不斷地接電話,有找她的,有申訴買電器上當的,有目睹車禍的好事者,甚至有人想刊登一則尋狗啟事:愛狗走失三日,出走時著紅色綢緞背心,毛色雪白,前腿有殘疾,狗主甚念,若有知情者,請致電多少多少,定有重謝。
慢著,狗——剎那間,我想起大毛,林梧榆的大毛,那個會彬彬有禮吃冰淇淋的狗。我的心跳起來,眼前閃爍出餉銀的光華,用葛朗台一般的神情貪婪地翻找我的掌上電腦,華倫天奴的小型手袋被我的雜物塞滿,毫無身價地鼓脹著。但是沒有,我居然沒有留下他的聯繫號碼。呆了呆,我撥通114,我恍惚記得他說過,他在芙蓉市政府秘書處。我順利查到了他辦公室的電話,鈴聲寂寥地響著,無人接聽。
是午後三點,下午茶的辰光,在陰雨綿綿的倫敦,一家人團團圍坐在有霧的窗前,僕婦捧上極薄的青瓜三文治與檸檬茶,噓噓地吹著,熱熱地喝下去,房間里的裝飾品位非凡,如同建築文摘里的插圖——是,我盡夢幻著這些,是泛濫成災的小資中的一員。可是你知道嗎,我想得更多的卻是變成深山中的野人,或是漁翁,或是陶淵明,很厭世地對著一株菊花吟詩頌詞。
我缺乏耐心,隔十分種再打,這次有人來接,是女士,溫言細語告訴我,林梧榆在開會,問我是否急事,是否需要留話。我說謝謝,我會打來。隔半點鐘我忍不住又打,接電話的依然是剛才的女士,聽到我的聲音,她立即歉意地說:
"對不起,他剛剛回辦公室取了一份文件,又趕著去開另外一個會了。"我失望地"哦"了一聲,他們的工作情態是兩樣,一天開八個會,就一些抽象的問題爭得面紅耳赤,然後就算及格。我呢,不是閑得能淡出鳥來,就是忙得像一隻鬼。偶爾也會羨慕這種人,我有同學當公務員,餐餐有美味,一個月發一次洗髮水香皂牙膏手紙,晚上赴不同的場子叉麻將,體重在一年之內暴脹20公斤。悶是悶了點,但開同學會人家是最威風的,記者算哪根蔥,人家隔壁辦公室就是管全省媒體的那個官兒,你跑了一輩子新聞說不定都沒機會認識的那個業界要人,嘿!
我打了個呵欠,常聽雜貨鋪的老闆抱怨,這年頭生意不好做,用來形容我此時的際遇再合適不過,像開著的士滿街亂轉、怎麼都兜不著客的司機。姜太公釣魚是另一碼事,他又不是等著魚下鍋——天曉得哪根筋不順,最近幾年我牢騷滿腹。有一個光榮地做了媽媽的女同學在兩年前就直言不諱地跟我說過:
"蘇畫,一旦結了婚,你就不會再怨天尤人了。""可是我五毒俱全,品行不端,誰敢娶我?"我哀嘆,引得她大搖其頭。說實話,這幫女同學個個虛情假意,表面上滿是溫暖的、溫柔的、溫情的同窗之誼,暗地裡其實拚命較著盡,比丈夫,比工資,比兒子,恨不得自己有天底下最幸福美滿的家庭,別人最好嫁不掉,勉強嫁掉的也速速離婚,如果有至為親密的女友鬧個未婚媽媽的下場,那是再好不過,既有笑話看,又有同情心拋灑,那個樂啊。女人賤就賤在這兒,念了十幾年的書,鬧來鬧去的,別說什麼海闊天空,小心眼裡擁擁擠擠地就裝得下男人孩子。當時似乎就是同學會吧,我記得我故意冒充十三點,口無遮攔地問那榮升母親大人的同學:
"喂,聽說生了孩子會性冷淡,你讓不讓你老公碰你啊?"哈,她臉騰一下就紅了,伸手擰我的胳膊,我笑起來,像男人那樣對準瓶口,大大地喝一口啤酒。這可好,玷污了小女人純潔的耳朵。誰叫你一副嫁了人便肆無忌憚的婆婆媽媽相呢,哎,做人老婆要什麼本事,跟出牙差不多,早晚都一樣,沒什麼值得驕傲的,除非你嫁的是霍英東。
傍晚六點,天色照舊一派通明,早有值夜班的來換菜鳥,這一位小姐是近視眼,迷武俠小說,特別是古龍,一坐下來,屁股似被膠水粘住,除了記錄熱線以及看書,再不見她做別的,包括喝水。我伸個懶腰,預備收工,去我的水粉畫華爾茲,過一個有點兒意思的夜晚——您別誤會,那兒不見得有艷遇等著我,我是指收取錢銀,間或有小費是很提神的。走到門口,想一想,我折回來,撥通林梧榆的號碼。
"你好,秘書處,林梧榆。"總算是他本人來接,公事公辦的口吻,但客氣周到,容易使人產生信任感。
"是我,蘇畫。"我說。說實話,我不太有把握,上一次的見面基本上是我涮了他一把,再傻的人也知道我是在賣弄自己兼愚弄他。
"蘇畫?!怎麼有空給我打電話?"他反問。我猶豫,不知道他是興奮還是厭煩。幸好他接著露了底兒,"我打了好多次電話找你,手機關機,傳呼不回,"他彷彿與我很熟,全無客套,"結果去問你妹妹,她們說你出差了,什麼時候回來的?""上周末,有事嗎?"我虛應著,這倒是叫我意外,那一番假洋鬼子兼風塵女郎的表演居然沒嚇退了他,看來我是低估了他,這廝大約見過些世面。
"也沒什麼,"他的聲音略微亢奮,"不過是吃吃飯,喝喝咖啡那些。"我無端端想起中學時蹲馬桶看的一本書,日本老女人寫的,封面印了她自己的相片,戴著顆粒很大的珍珠項鏈,頭頭是道地教育女孩子,如何用床單做晚禮服,如何進行裸體空氣浴,如何安慰心靈受傷的小男生。有一段很玄的,是解釋男孩子為什麼愛在午夜給女朋友打電話,絮絮低語,那是因為他們慾望強烈,於是一邊通話,一邊自慰。日本老女人用了相當細緻的描繪,看得我立即便秘。
"……我們這邊新開張了一家泡椒魚頭,味道好得不得了,你一定要嘗嘗,"林梧榆自顧自地安排,"就是今天吧,我馬上過來接你。""這樣好不好,如果你有時間,這會兒把大毛的相片帶過來,我想做一篇它的報道,正好採訪採訪你。"我在腦子裡迅速盤算,相片的稿費就不必給林梧榆了,他和他的狗都上了報,出了名,那點碎銀子爛芝麻就算我的一餐早點費好了。別笑我,這世界上壓根兒沒有一顆乾淨的心,高尚的人不過是懂得掩飾的人罷了。
"好,好,我立刻趕過來,我們在市區吃飯。"這人是餓死鬼投胎,心心念念掛住吃,若不是看在大毛的狗面上,我是沒功夫應酬他的。
夜班編輯已經三三兩兩地來了,屋子裡頓時唧喳一片,一幫人嚷嚷著夜宵外賣的題目,為了巷口的陽春麵與叉燒飯爭得一塌糊塗。我出去買新出品的菠菜麵包,安撫咕咕叫的肚子。芙蓉距市區尚有50餘公里,且是塞車高峰,林梧榆不會快到哪裡去,我給值班主任大致說了說,又讓編輯留塊版面,而後便出去逛商場,幫我的妹妹們挑選打折的睡兔,她們睡覺喜歡抱住白色柔軟的動物,原來的兩隻已經破舊不堪,沾滿唾沫與汗液。我樂意替她們念叨著這些小破事兒,那樣至少能感覺我和她們是親密無間的,我們是姐妹,沒有彼此遺棄。
前後不過二十分來鍾,當我抱著巨型身胚的玩偶狼狽地回到辦公室,林梧榆已經坐在桌前等我,同行的竟然還有大毛,呲著牙,恐嚇我的同事。林梧榆的穿著很正式,襯衫西褲,打了領帶。這種天氣,打領帶,在我的想象里,該是受中央領導的接見了,否則怎麼值當中暑的風險。尤其他的領帶是紅色綉野玫瑰的,誇張得像個鄉村新郎。
"你喜歡玩具?"他接過一隻,笨手笨腳地隔著包裝紙撫摩兔子的眼睛。我發覺他手背的皮膚十分粗糙,是做過苦活的人,在我七八歲玩洋娃娃的年紀,他怕是在劈柴吧。
我對他笑笑,讓他誤會好了。他戀慕的女孩子應當是住在玻璃王宮裡的那種,透明的水晶花瓶插著大蓬大蓬霧狀的白色蒼蘭,喜歡各式各樣的玩偶,整個情調酷似好萊塢的那部美崙美奐的《純真年代》。林梧榆會愛上被他杜撰出來的公主,一名天真的、全然不知人生陰影的女子。關於這個問題,我敢用一百萬跟你打賭。
林梧榆帶來了兩本影集,都是大毛的,拍攝技術不錯。還有,他其實是個健談的男人,尤其談到大毛,你幾乎會產生出錯覺,以為他是權威的動物學專家,有一顆善感的、仁愛的心。當中的一個經典細節,是大毛曾經挽救過一個旅遊團的性命。那是兩年以前,林梧榆參加單位組織的旅行,他將大毛寄養在鄰居家裡,但車子駛出市郊,經過一處緩坡,大毛突然竄進駕駛室,對著司機呲牙裂嘴,嚇得一車人連聲尖叫。大毛這一折騰,行程自然給耽擱了。然而不出十分種,消息就過來了,前方五公里處塌方,壓扁了三輛車,死了六七個人。算算時間,要是大毛不出現,他們的車恰好置身彼處。
我寫得挺認真,因為事件本身富有激情。林梧榆坐在電腦旁邊,信手翻閱報紙,一隻手拽著大毛的狗鏈,免它傷人。林梧榆不肯離開,無論如何要請我吃晚餐。面對如此盛情,我簡直沒辦法告訴他我已經用大力水手的菠菜麵包充了飢。稿子交給夜班編輯,老編配了個標題叫做,最酷狗紳士,愛煞冰淇淋。我寫稿是不怎麼取題目的,全都弄好了,要編輯來作啥。
體育版的幾個老少爺們正為配文相片爭論不休,本期的特別策劃是高爾夫球,有人要用加西亞的,加西亞穿著黑色球衣在陽光草茵中振臂歡呼,有人則傾向泰格-武茲,他那張圖象比較動感。我探身察看,他們趁機抓住我。
"蘇畫,你覺得哪張更棒?""當然是小老虎,"我懶懶地說,泰格o武茲的綽號是小老虎,"看在他爹娘的份上,他爹有二分之一黑人、四分之一白人和四分之一中國人血統,他娘有二分之一泰國人、四分之一白人跟四分之一中國人血統,好歹跟咱們有點兒親戚關係。"我像念繞口令一樣揭泰格-武茲的隱私。
"喂,蘇小姐,您老把泰格-武茲的戶口調查得一清二楚,是不是看上他那身肌肉了?"那幫小子起鬨。我看了看林梧榆,他微微笑著,幸虧不是我男朋友,我想,要不早被嚇跑了。
"算了吧,他呀,太嫩了點兒,做我女婿剛剛好。"球類裡頭,我對高爾夫有點興趣,但說實話,我瞧得入眼的反倒是踢足球的勞爾,一往情深的西班牙球星,娶了個姿色平平的女人,可是他愛她,忠於她。在每一次成功射門之後,他都會低頭親吻無名指上細細的結婚戒指。打世界盃那陣,是報社大部分女記的發情期,她們滿懷妒忌且心存歹念地將各大牌球星太太的資料調出來分析,勞爾的老婆衰老而低調,卻並不妨礙她成為眾矢之的。那個親吻指環的深情的男人,為她帶去了熾熱的光芒。
我慢慢清理我的東西,盤算著呆會兒的去向,瞧這情形,是該我埋單的,畢竟人家路途遙遙地送貨上門來。夜班主任是個四十餘歲的女性,不折不扣的鏗鏘玫瑰,美麗,尖銳,攝影記者出身,慣常背個沉重碩大的袋子,一派的冷若冰箱,但今日卻異常,傾身向我,溫和地湊近我的耳朵,悄悄說,蘇畫,你男朋友修養挺好。
我沒有解釋,喚了林梧榆一同出來。出了大廈,林梧榆一不經心,大毛便脫韁而出,一路狂奔。我們慌張地追上去,生怕它闖禍。趕至街口,大毛竟在人行道上大演黃片,壓住一隻斑點狗,戒備而焦慮地東張西望。分明地,它是在施暴,因為它爪下的斑點狗掙扎嗚咽不已。我和林梧榆面面相覷,尷尬萬分。
終於,大毛心滿意足地離開可憐巴巴的小斑點狗,蹲下來,舔乾淨自己的生殖器,猶猶豫豫地蹭過來,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林梧榆的褲腿,觀察主人會不會懲罰它。我有點心煩意亂,這大毛色膽包天、當眾耍流氓,還狗紳士呢,丟臉。
林梧榆把大毛寄放到附近一位朋友家裡,我們去吃晚餐。我選了以牛蛙火鍋著稱的餐廳,那是我所知道最鬧最擁擠的一間,相熟的老闆幫我勉強調劑出兩個座位,周圍儘是別人的身體、手臂、嗓音。我很滿意,因為我不大想和林梧榆說話。我對人格過於成熟的男人全無好感,他們是長在泥地里、而不是水裡的草,我渴望晃動的、游移的狀態。不過我相信,我對男人的癖好,你終究是很難理解的。
那一餐,林梧榆的臉上始終帶著歉疚的笑,心事重重地沉默著,也許他和我一樣,總喜歡在倦怠的城市之心裡回憶自己遙遠的18歲,說不定那時候,他恰恰被某個女孩所辜負。
(B)
夏末秋涼的那一陣子,我失眠。頭兒幫我找了一位催眠師。那是本地一間著名大學的心理學教授,50餘歲,研究西方的催眠術已有經年。他的研究室在郊外,很寬敞,屋子裡散放著大量花卉。他帶我進入隔室的一個小房間,裡面陳設著床與簡單的傢具,窗帘垂下來,光線微暗。
按照他的吩咐,我在椅子上坐下來,他坐在我的對面。他先給我看了幾張風景畫,畫面上是黃昏的村莊、浮遊著鵝類的湖泊,等等。然後他拿了一些盛滿液體的小玻璃瓶讓我聞,聞過後,他不動聲色地叫我站起來,面壁而立,鼻尖離牆大約10厘米,閉上雙眼。數秒鐘后,他語調平緩地說:
"你的身體開始搖晃,你的身體在搖晃……"我萬分驚訝地感到了我的身體確實正在輕輕搖晃,我恍惚起來。
最後,他請我躺到床上去,他按動了一下電鈕,床腳翹起,使我呈頭低腳高的姿勢,極不舒服。他又拿來一張畫讓我看,上面是一片刺目的、毫無美感的顏色,我的額頭浸出細密的汗珠,我想吐。他按動電鈕,讓床恢復原狀。舒緩的旋樂慢慢響起來,他緩緩誘導我:
"放鬆你的兩臂……放鬆你的雙腿……你要睡了……"漸漸地,我什麼也聽不見了。
那一覺我沉沉地睡了三個多鐘頭。過後我又去了數次,逐漸地我可以睡著了,但卻不住地做夢,每夜亂夢三千。催眠師給我介紹了一位專業的心理諮詢師。於是我在每周三的上午準時去見我的心理醫生。那是一位年輕的博士,名叫聞稻森,這些都寫在他的銘牌上,一目了然。開初我並不信任他,他有一張過於秀氣的面孔,模樣像反串小生的旦角兒,眼角斜斜的,略帶風情,嘴唇紅潤,胡疵很淡很軟,如果是同性戀,他必然是扮演女角的那一個。與我想象的不同,心理醫生起碼應當是上了點年紀的,面容冷峻,見過各種血腥場面,練就了刀槍不入的本領,每一句話都像哲學家蘇格拉底似的,啟迪睿智,全無破綻。我很焦躁,胡亂地問這醫師一些問題,譬如你會不會煩,或是你是否有青春創傷。他一一耐心地回答我。
"你下班以後做什麼呢?"我問他,"每天對著不同的病人,你是不是很悶?""悶是必然的,"他認認真真地說,"下了班,我立刻趕去另外一家診所,見我自己的心理醫生,花點銀子,把苦水統統倒給他去。"我盯著他,然後駭笑起來。他是個幽默的醫生,不會一味地迴避矛盾,而是叫你積極地看清楚它。那是個瘤子,他會如實說,然後用放大鏡幫你一起來看。像個蜘蛛,是吧?他會說。很溫柔的一種殘酷,但可能真是有效的。
漸漸地,我依賴上聞稻森,與他聊天,任由他不斷發掘我內心的憂慮,每周一個鐘頭,費用不菲。聞稻森常常引誘我談一些事業與感情中的事情。我知道那是非常重要的,愛、恨、夢想、生活、工作、娛樂、友誼和性——那是《香草的天空》中的宣傳語,"vanillasky",湯姆·克魯斯和佩內洛普·克普滋主演,vanilla不但是香草,還有平淡、乏味的意思,猶如我的生活狀態——一杯逐漸逐漸融化著的冰淇淋,有一部分已經成為甜膩的液體,黏糊糊的,曖昧不清。
"你不了解,社會新聞部的記者是沒什麼地位的,"我睏倦地扶住我的額頭,那是我首次對人袒露我的隱憂,"報社裡最紅的是要聞部,最實惠的是經濟新聞部,最刺激的是文化娛樂部,只有我們,就喜歡出亂子,生活里全是亂子。"我看住他,他忍不住笑了。
"我給你講個笑話,"他說,"有關邏輯推論的一個笑話。"他拿起他的鋼筆,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這小動作很可愛。另外,他的筆是萬寶龍的,筆端有一朵六瓣雪花。從前有一個時期,我收藏過鋼筆,我夢寐以求的是得到一套登喜路的並木,特別是其中的那一枝天堂靜鳥,筆身的圖案是天堂鳥安靜地棲身於盛開的櫻花叢中。但要知道,它的限產量是100支。我對自己說,假如有人肯送一支真品給我,我必定會委身於斯,哪怕那人是女的。
你看,那時的我是多麼誇張。
聞稻森說笑話的本領亦是一流,他熟諳講述的秘訣,知道如何掌握語氣的緩急詞句的修飾表情的變化,夠資格做一個單口相聲演員。
剛搬來的教授向鄰居打招呼:你好,我剛搬到你隔壁,在大學教邏輯推論。
鄰居:歡迎歡迎。邏輯推論?那是什麼東西?
教授:讓我舉個例子給你聽好了。我看到你後院有個狗屋,據此我推論你有隻狗。
鄰居:沒錯。
教授:你有隻狗的事實,可以讓我推論出你有個家。
鄰居:也沒錯。
教授:既然你有個家,我推論你已經有老婆了。
鄰居:完全正確。
教授:既然你有個老婆,我可以肯定你是個異性戀。
鄰居:是啊。
教授:這就是邏輯推論。
鄰居信服地點點頭:哇,真酷。
不久又有位男士搬來了。鄰居告訴他,那邊住著的是大學教授,教授邏輯推論。
男士:邏輯推論?那是什麼東西?
鄰居:讓我舉個例子給你瞧瞧。你有沒有狗屋?
男士:沒有。
鄰居:OK,你是同性戀。
聞稻森就是這樣的一個心理醫生,他不太講警世箴言,他原本可以直接對我說,社會新聞部在報社的地位與我自身的素質是不相關聯的兩件事情,我不必為此而自卑,等等,說上一籮筐,然後夠鐘點,換下一名病人。他不是這樣直白的方式,因此我喜歡與他相處的這段辰光。
後來我時常原樣轉述聞稻森的笑話給人家聽,但總是缺乏原版的效果,聽眾給我的只是敷衍捧場的笑,僵硬的笑。聞稻森善於口技,而我始終無法惟妙惟肖地摹仿出兩個人的動靜。自然他的笑話里還是有漏洞的,例如狗這個問題,它無法等同於成家立業,明顯的例證是林梧榆,他未婚,卻有一隻狗LOVER(愛人)。喂,世界上有沒有戀狗癖這個單詞呢?
偶爾我也會以八婆的口吻追問聞稻森的家事,像你養狗嗎,像你是否結婚,很私人化的。他並不隱瞞我,盡數說與我聽,他的太太是他的大學同學,小兒科醫生,他們剛生了女兒,六個月大,體重超過25斤,已經學會滿床滾,早晨醒過來,呼呼呼爬過來,啃爸爸的鼻子玩。很溫暖的小情節,讓我惆悵。聞稻森令我想起維嘉。
維嘉。我那清秀沉鬱多愁的愛人,孩子一般的愛人,他需要自由,需要大量的愛與照顧,他永永遠遠都不會成為一名嚴格意義上的父親。
呵,對了,我還沒有跟聞稻森提到維嘉,不是刻意迴避,而是我暫時沒有這種慾望,我說了太多太多家常的生活。第四次就診結束時聞稻森問我最近讀些什麼書,有沒有經典的人文著作推薦給他。我答非所問地介紹了一種雜誌,在一群喜歡捕風捉影的知識分子當中比較盛行的雜誌。在下一次會面時我送了他兩本,半新不舊的。我說,你先瀏覽瀏覽,合胃口的話,可以訂閱。他說謝謝,我會認真閱讀。
那兩期雜誌的封面按照慣例,採用的是以電腦合成的圖片,文章也一貫地沿襲了尖銳而深刻的風格。可是,在那些曼妙的文字裡面,潛伏著兩個悸動的靈魂,就好象在閃動的屏幕內里暗暗彙集起來的畫面,當機器運行失常,你將意外發覺眼前播放的劇情變得面目全非。
有一期策劃,是談到王小波的。沒見過像他這樣豪不隱晦自己性興趣,並在小說中作性狂歡宣洩的。雜誌是這樣說的。並且詮釋了王小波的小說。
王二的詩,"走在寂靜里,走在天上,而陰莖倒掛下來。"王二們一般都有著超出常人的性能力和性器尺寸,那些女人們也禁不住都被他的弔兒郎當和性能力征服。
另外一期有篇稿子叫《女人那話兒》,是簡述美國一個女作家的劇本,《陰道獨白》,這場戲出現在上海的美國俱樂部里。三個女演員坐在高腳凳上,黑衣、赤足。她們開始對話。
我打賭你正在焦慮。
我們都在焦慮。
因為Vagina(陰道),我們焦慮。
如果讓你的陰道穿衣服,它會穿什麼?
皮夾克、絲襪、牛奶、粉紅色圍巾、亮片裙、紅色蝴蝶結、高跟鞋子、比基尼、芭蕾舞裙……
你的陰道的氣味像什麼?
泥土、水、上帝、甜姜、麝香、菠蘿、香茉莉森林、糖果、天堂、醋、海綿、玫瑰、南太平洋、樹林、海洋……
陰道像花的葉子,像圍繞著房子的草坪。
我的陰道是我的村莊。
我的陰道是一個貝殼,一朵鬱金香。
我想知道聞稻森在睡床的燈下一頁頁翻讀著的感受,異形的言說是一頭張牙舞爪的大蜘蛛,徐徐分泌出黑綠色的毒汁,沿著閱讀者光潔的額頭和同樣光潔的地板蔓延。
說實話,女光棍我,正沉湎於這些詩意的玩意,同時第一次慨嘆我自己沒有住在上海。我們的視野里有太多這座城市的影子,龐大得恐怖、美麗得鬼魅,石庫門、星巴克咖啡、PAO扒麵包房、日本彩虹樂隊的Ark音樂餐廳、義大利維納斯冰淇淋店、xavier服飾店,以及不折不扣的淑女張愛玲,這些從沒有叫我神往過,若干年前,我在南京居住了半個月,閑散無聊,每日在布滿梧桐樹的街道上東張西望,但我居然沒動過到上海溜達的念頭,它給我的印象不啻於蒙娜麗莎,非常非常隔膜,非常非常遙遠。我迷戀的是成都,它的氣質與我接近,有種目空一切的散漫。
但我渴望去上海看那場演出,陰道獨白,精粹的女人劇。在此之前,我所贊同的最張揚的描述來自一名雛妓,她形容她的生殖器,像一隻梨在體內腐爛。
這句話在瞬間撞擊了我,猶如高空中的鷹隼,跌跌撞撞闖入飛機轟鳴著的引擎,無與倫比的重量帶來的快感是致命的。腐爛的梨提示了我感官的存在,它們曾經是芳香的水果,但現在開始腐爛。像一隻梨在體內腐爛。一隻梨在體內腐爛。在體內腐爛。腐爛。
我感到了虛無的疼痛。
我終於說到維嘉。在聞稻森的診室里,起初他對我說,雜誌很棒,我去訂了,價格不是很貴。他從桌上順手拈起一片輕飄飄的收據,向我展示。你看,我剛從郵局回來。他說。那天陽光洶湧,迎著猛烈的光線,那張紙呈現出半透明的狀態,我根本看不清上面的任何字跡。但我虛偽地眯起雙眼,佯做一目了然。
"訂閱比零售略微方便一些。"我說。我審視著他。王小波在我給聞稻森的那本雜誌里露出絕世的笑容。他的李靖在洛陽城裡行走,一條腿踩著街的左邊,另一條腿踩著街的右邊,所有人都受他的胯下之辱,而仰頭望去,兩條毛茸茸的腿上陰莖朝前伸著,就像天上的一隻飛鳥。
"這一陣子睡眠如何?"聞稻森例行公事地問,這預示著我們的話題將順著既定的軌道行走,或是奔跑。速度並不重要,關鍵在於我將在無數次與維嘉擦身而過之後,再一次忍受從言辭間失去他的傷痛。這種感覺很含混。
"聞醫生,你看過《月吟》這部片子嗎?"我在迎頭奔撲過來的大道面前勇敢地低下我的頭顱,龐然大物緊貼著我的頭皮呼嘯而過,我則朝向了一條面目模糊的小徑,但我知道,它抵達的終點不是躁囂塵世,而是維嘉的內心,班駁的內心。
"沒有,"聞稻森專註地盯著我,"演的是什麼?"那是部日本影片,由藍田明彥導演,繼黑澤明之後,我較為接受他的方式,有點弗洛伊德與瓊瑤聯手打造的感覺。故事是中學生的,姿古美扮演一名甜凈的女孩子,有一張安靜的面孔,妝容的色澤涼而柔軟,整個人像一塊果凍,但她酷愛劍道,一位羞澀的男生水橋研二痴痴暗戀著她,被她知獲后,主動靠近他,與他成為戀人。可是不久她即發現他變態,不是粗暴狂野的那種,而是偷偷摸摸地、溫和地、沉默地,拿走她的褲子狎弄,偷錄她如廁的聲音。他對她的一切充滿極致的戀慕,包括她走過的路、呼吸過的空氣,反倒對於做愛本身興緻淡然。
女孩子無限反感,與他決裂,故意另尋親密愛人,男孩子則可憐兮兮地遠遠望著她,彷彿愛上了盧浮宮的一幅名畫,不離不棄,卻又無從珍存。漸漸地,在纏綿混亂的糾葛中,女孩子也變態起來,命令他做她的狗,並且拚命地虐待它。
基本就是那樣子。我略略講了一些,聞稻森微微笑著,很認真地聽,他沒有表現出訝異。想想看,人家是心理醫生呢。這世界有太多狂亂的事件發生,有人在深夜把自己的妻子肢解成為碎片,有人用剃鬚刀在自己的小腹划八卦圖,相形之下,《月吟》算得是玫瑰雨絲了,不作數的。
"有一個男人,"我看著聞稻森,艱難地開始了我迫切需要著的表達,"也是那樣的。"我頓住,聞稻森的唇角緊閉起來時,有輕微的皺紋,他大約三十四、五歲,與維嘉相似。
我在碎亂的陽光與暗影里凝視聞稻森,他的皺紋竟讓我想到年紀這個東西。沒有人懂得,在我的生命里,我的維嘉不會衰老,他一生一世都是非常非常年輕的。你明白嗎,空間是如此玄妙,有些人活在某一個固定的緯度上,始終在那裡,移動著的,不過是我們自己罷了。
"有一個男人,"我神經質地重複,"也是那樣的。"聞稻森揚揚眉毛,示意我繼續。
"他貪婪地從一些棉織物里吮吸心愛女人的氣息,把她嚼過的泡泡糖吞進肚子里去,舔拭她喝過酒的杯子……"我仰起下巴,眼淚浸了出來。我哽咽。多麼孩子氣的表現。維嘉。這名字依然是叫我無限神傷的。
"他叫做維嘉,我在大一那年遇見他。"我說。聞稻森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聲。
"是你曾經的男朋友嗎?"他坦白地問。他有這個權利,像在手術室,任何一名醫生都有權利要求你褪下衣衫,暴露你的私處。米蘭·昆德拉寫的那個襤褸的女人,教導自己的女兒大膽地袒露裸體,她說,沒什麼值得害羞的,你的身體跟別的女性毫無分別。嘿,那真是一句驚世駭俗的真理。
"是。"我承認。聞稻森的眼神變得柔和而憐憫,他一定以為我是那倒霉的姿古美,在恣意綻放的歲月里,邂逅了奇異的男生,心緒抑鬱,無法鋪展一段正常的、健康的戀情。
你瞧,我輕易就隱瞞了聞稻森,我沒有告訴他,在我的18歲,與我手牽手看電影的男孩子是伍辰,站在樹陰下顫抖吻我的,也是伍辰。當年伍辰是我的男朋友。
(C)
其後的哀傷(維嘉的往事)
叔叔是一個嗜愛成癮的男人,每天埋頭工作十幾個小時,來回都擠公共汽車,又悶熱又顛簸。可是他愛過很多女人,他離不開女人。她們像無數眩目的花瓣落在潔白的畫布上。叔叔終生都在追逐這些陽光般的斑點。
每一次愛情的終結,叔叔無一例外地痛不欲生,他會用煙頭在胸口燙一個疤,紀念那個不再為他痴迷的女子,然後馬不停蹄地投入另一場戀愛。可是,你無法想象那些細密的煙疤所帶給我的震撼。
咖啡加糖嗎?我來幫你,兩塊?叔叔也喜歡糖,喜歡酸的、辣的,一切刺激的滋味,也許他只是喜歡放縱自己,所以他一輩子沒有結婚,他是屬於他自己的。
我5歲就跟著他去了上海,我的父親是他的大哥,奶奶不是他親生的母親,他的母親失蹤了多年,他沒有結婚,沒有子女,名義上我是過繼給他的孩子。在上海我住著一間寬敞而涼爽的屋子,地板和牆柱都是木頭的,雕刻著細小的薔薇,有一種很好聞的氣味。我剛去就水土不服,長久的冷與咳嗽,叔叔蹲在地上熬中藥,很沉默的,間或用溫暖的手心摸摸我的額角,有時用下巴抵著我的頭,不出聲。窗外飛揚著雨,長長的、緩緩的,從黃昏到入夜,一直不肯停。而叔叔就這樣守著我,像一個堅貞的稻草人。我燒得很昏亂,身體有一種很硬的感覺,我們好象已經經過了好幾個世紀,變成古董,被送進博物館展覽。
那時叔叔還年輕,他的女友們也很年輕,很愛笑,似乎並不知道生命充斥著零亂的暗影。她們的口紅顏色淺淡,指甲是粉銀色的,隱隱約約,如同水中的倒影。年紀稍長,叔叔雙鬢略有微白,他的女人們換了深色的口紅,有一位竟然把雙唇塗黑,卻是異常的性感,她的唇膏脫色厲害,不久杯碟便染了色,我悄悄地找出來,逐個舔拭,心裡很驚喜。
是的,叔叔很早便予我成人世界的誘惑,他的善良與冷酷、大度與自私混合在一起,既清醒又糊塗,但是對我來說他是那麼重要。他的最後一個女人叫煙子,是做服裝生意的,剪著男人一樣的短髮,喜歡跳舞,喜歡紅色的東西。她光著腳走來走去,身體搖搖晃晃,像踩著真正的海沙,一臉的滿足。她拎了只藤編箱子搬來和我們一起住,那時我已13歲,她執意在我頭髮上插一朵珠花,與她反串《西廂記》,她扮張生,演得又哭又笑。我難以解釋自己的心情,我並不願意,但是我不間斷地陪她遊戲下去,無力自撥。
很快地叔叔被查出患肝癌,晚期,癌細胞擴散了,瘋狂地繁衍。那是一種兇殘而醜陋的病。蘇畫,我忘不了那段日子,似我自己在死,英文的"死"是乾脆的一下子,而叔叔的死是進行時態的。他白天睡在床上,半睜著眼看我,裂開嘴笑。他叫煙子跟他一起去選墳地,回來的時候煙子面無人色,晚上他下床來洗腳,不斷地喊煙子加水,水一冷,他就打她,使勁擊她的臉,打得她牙齒流血,她努力擠出笑臉,一嘴暗紅的血,觸目驚心。
因為化療,叔叔瘦得驚人,久了不洗澡,房間里很污穢,他胸口有化療留下的疤,被醒目的藍鉛筆圈起來,還有數不清的煙痕,他故意不扣衣紐,敞著懷,告訴煙子他過去的女人。煙子忙著照顧他,也無暇打扮自己,白襯衣穿得很臟,她的手一碰到叔叔,叔叔就會嘔吐,膽汁都會嘔出來。他們彼此折磨著。
煙子不肯走,她咬牙忍受著愛。有時她在窗前喝一下午的酒,不說話,聽街上的人吵鬧。我很羨慕,我想不說話真是一種奢侈。她弄了胎盤,哄著叔叔吃,叔叔吞不下,吐了她一身,罵她滾,整個病房的人都來看熱鬧。
我天天去學校,煙子在醫院,有一天晚上,她回家來取東西,看上去很疲憊,我站在她身後,突然她回頭抱住我,她哭了。我觸到她,她像一隻柔軟的鳥,我感到驚悸,感到輕微的恐懼,遂掙脫掉她。第二天她被發現在醫院的廁所自殺,血從門縫流出來,她的頭落在便池中,手裡抓著刀,尚未鬆開,血差不多流光了。就在那一天,我變成了左撇子,尤其是刀,我必須用左手,用左手切菜削蘋果,不知是為什麼。
沒多久叔叔去世了,他瘦得像截枯木,比一個孩子還要小。叔叔的事情,令我宿命而悲觀。不,蘇畫,你不懂我的意思,叔叔的一生是一幕意味深長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