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1、賈府失盜之後

賈母死了,賈府上下都去了鐵檻寺,只留惜春、賈芸並幾個家人守園子。鳳姐正害著病。結果,奴才周瑞的乾兒子何三糾集盜賊進園行竊。賈政接報,頭一句便問:「失單怎麼開的?」知道家裡還沒有向官府開失單,賈政方才放了心:「還好。咱們動過家的,若開出好的來,反耽罪名。」

讀著《紅樓夢》里這節故事,最耐人尋味的是賈府上下都知道如何報失單是件大事。賈府才被抄過家,再有好東西被偷了,麻煩就大了。因而,不管文武衙門的人如何催促,賈府的家人都推說被偷的是老太太的東西,掌管這些東西的鴛鴦又隨老太太去了,只有等回了老爺們才好報去。原來像賈府這等府第,連奴才們都知道要恪守主子的財產機密。

賈府有貪墨之罪,似乎是肯定的,不然何以招抄家之禍?但貪墨並不妨礙賈府門庭之榮耀,道德之優越。賈府乃功勛之後,世襲爵祿,往來於王侯,酬對於官宦,言必家國大事,抑或浩蕩皇恩。儼然清白世家,仁德詩書相傳。那賈政更是莊敬方正,同僚膺服,士子仰慕。賈政作為朝廷高級幹部,課子極是嚴厲,寶玉只需聽得老爺叫他,兩腿就會打顫。這等尊貴門第的男女,正眼不看人的。他們比別人高貴。遇著下人偶有小錯,便打他一頓,攆出園子了事。

拿迂闊的眼光看,賈府既是貪墨之家,便不是什麼好人,有何面目人模人樣呢?古有株連之法,自是過於苛嚴了些。但如要向貪墨之家開罪,株連還真有些道理。家中有人做官,貪污錢財,自是全家老小都知道的。卻不見誰檢舉自家老子或丈夫、妻子、兒女私吞公帑,索人賄賂,反而是全家窩在一起,心安理得花著骯髒錢,其樂陶陶。我不明白,貪墨之家,老少都是壞人,居然可以相敬相愛,活得那麼自在。相比之下,賈府里那些下人,無非只是上夜時吃個酒,或背後說過主子幾句話,屁股便要挨板子,真是冤枉。他們其實比老爺太太們乾淨得多了。

壞人們可以好好的做一家人,這筆賬只怕要算在孔子頭上。《論語》有載:葉公對孔子說,我們那地方有個人很正直,他父親偷人家的羊,這個人向官府證明他父親的確偷了。孔子聽了卻不以為然,說:我們那地方所謂正直同你說的標準不同,父親替兒子隱瞞罪過,兒子替父親隱瞞罪過,這樣做才是正直。也許孔聖人的哲學太深奧了?枉直可以顛倒?世人自然聽孔子的,而不會聽葉公的。中國人未必人人都讀過《論語》,卻都自覺遵循著孔子聖訓:「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我真佩服曹雪芹的功夫,他寫賈政這位朝廷高級幹部,並無半字貶損,甚至還讓人覺得溢美。但只一句話:「失單怎麼開的?」「假正」的嘴臉便出來了。

想起了令人敬重的克拉克夫人。上個世紀初,德國化學家哈伯因為研究出合成氨和硝酸技術而享譽世界。德國因為擁有這兩項技術,一方面糧食大量增產,一方面可以製造出更多的炸藥。恰恰因了這兩項技術,德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更加窮凶極惡,為歐洲人民增添了苦難。哈伯得到德皇的讚賞,便又研究出了毒氣彈氯氣罐,直接替戰爭效力。哈伯的妻子克拉克夫人因為丈夫的罪過而深深地痛苦,極力勸阻他放棄不人道的研究。哈伯不聽,又去研究新的毒氣芥子氣。克拉克夫人終於在1915年自殺了,想用自己的死來喚起哈伯的良知。哈伯依然我行我素,還是研究出了芥子氣。克拉克夫人的那高貴的靈魂永遠不會原諒哈伯的,儘管他後來在1918年獲得了諾貝爾化學獎。

如果賈政是哈伯,王夫人是克拉克夫人,王夫人不會自殺的。她會一邊吃齋念佛,一邊替丈夫驕傲:畢竟獲過諾貝爾化學獎啊!

2、你還會哭泣嗎

關於哭泣,劉鶚在《老殘遊記》里有段千古奇論:「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為衡。蓋哭泣者,靈性之象也,有一份靈性,即有一份哭泣。」

有位西方人類學家研究發現,現代人正逐漸喪失三大本能:出汗、打噴嚏和放屁。說法似乎有些不雅。看了這個研究結果,有人也許會發笑,可這絕非兒戲。人類若不警醒,必將招致滅頂之災。

我最近忽發杞人之憂,擔心哭泣也許會是人類正在失去的第四大本能。

有年家鄉暴發大洪水,良田萬頃頓成澤國,無數百姓家園被毀。目睹災民慘狀,縣長禁不住淚水長流。一位本地作家在他的報告文學中寫到了這位縣長的哭泣,讀之叫人無不唏噓。可是,居然有人嘲笑道:他哭什麼?哭有什麼用?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人性的真誠和善良被人漠視和責難。我的家鄉是屈原曾經長歌當哭的流放地,那裡文氣很重,浪漫的文化人都願意相信這是因承了屈子遺風。但屈子之風卻絕不是輕飄飄的浪漫二字,我意象中的屈原總是雙眼飽含淚水的:「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幾年前,我參加過一個學習班。一位教授在講台上痛陳官場*種種,竟不能自已,失聲痛哭。全場驚愕,面面相覷,似乎這位教授的哭泣好沒來由。這個學習班是培養後備幹部的,這些人只要學會點著頭微笑,過不了幾年就會飛黃騰達。我最終躲進書房成一統,多半因為在很多情形下笑不起來。我懷疑自己的淚腺太發達了,耳聞目睹很多事情,總是想哭。可我不敢讓眼淚流出來,往往仰天搖頭,聽憑一種酸楚的感覺順著鼻腔和喉嚨落到肚子里去。現實的生存空間其實是容不得你想哭就哭的,別人會說你懦弱、幼稚,或乾脆說你有毛病。

我曾經同幾位作家朋友去湘西鳳凰看望了沈從文先生,沈先生是永遠活著的。我們先看了沈先生故居,然後去了他的墓地。在故居,凝視著那些我早就熟識了的沈先生照片,真的宛如天人。墓志銘是黃永玉先生書寫的,選的是沈先生作品中的一句話:「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要不回到故鄉。」人都只可能有一種命運,昨日是因,今日是果。因因果果,有果有因。正如沈先生所言,「凡事都若偶然的湊巧,結果卻又若宿命的必然」。沈先生無意間為自己寫下了墓志銘,道盡了人生的大悲涼。最後讓我想哭泣的是張兆和女士的《後記》碑刻。作為夫人,她懂得沈從文一輩子的喜怒哀樂,卻並不完全了解他。她說直到斯人已逝,總算了解他了,卻一切都晚了。其實,豈止夫人不完全了解沈先生?整個民族和國家,都曾漠視了他!夫人說沈先生「斯人可貴」,平平實實四個字,叫我感悟良久。作家們湊到一起本是很熱鬧的,可到了沈先生墓前,大家都沉默了。讀著張兆和那些文字,我心頭酸楚難禁,可我只得強忍著,直到眼睛發痛。離開墓地,上了車,我才猛然意識到,朋友們都沒有說話。

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竟需要為自己的真誠和善良感到羞愧?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竟需要掩飾自己純真的靈性?是否終究有一天,人類不再會哭泣了呢?

3、伏爾泰和年羹堯

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二世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物。他很風雅,懂音樂,通法語,喜歡寫詩,甚至用法語寫詩。他是個君主,看上去卻很有人情味,甚至不可思議地允許言論自由。他曾經說過:「老子愛怎麼干就怎麼干,老百姓愛說什麼由他們說去!」有次他在柏林城的牆上看到一幅諷刺他的漫畫,不以為然,只淡然說道:「嗬!再掛低些,讓人瞧個仔細嘛!」既然有人敢畫諷刺國王的漫畫,說不定也會流行很多挖苦他的段子。此乃臆測,無從考證。我想縱然民間有很多段子流傳,腓特烈二世也不會生氣的。老百姓愛說什麼就讓他們說去,誰又動得了他半根毫毛呢?下道禁令,不準百姓編段子,那才是傻瓜做的事兒。

這位感情豐富的國王做過的最衝動的事,只怕是邀請伏爾泰做客了。當時伏爾泰文名響徹歐洲,而腓特烈二世自命藝術家和詩人,又會講一口很時髦的法語,自然要同最傑出的文化人做朋友了。於是,他向伏爾泰鄭重發出邀請。伏爾泰興高采烈地來了,稱讚腓特烈二世為「北方的所羅門王」。腓特烈二世卻很謙虛,說自己最喜歡的稱號是「伏爾泰的東道主」。這位好客的東道主封伏爾泰為法官,讓他住進豪華的王公宅邸,領取豐厚的薪金。

伏爾泰的訪問看上去很愉快。腓特烈二世隔三岔五宴請他,席間的談論是高雅的,哲學、音樂、法語詩,甚至還有烹飪術。國王還常常請伏爾泰修改他的詩作。麻煩就來了。文化人天真起來就容易忘乎所以。伏爾泰見國王請他修改詩作,就真以老師自居了。腓特烈二世寫詩到底只是業餘愛好,他的職業是國王。這位國王的詩自然不敢恭維,儘管他的國王當得也許很出色。伏爾泰竟然笑話國王的詩,甚至在很多公開場合引用國王的詩。國王認為伏爾泰這麼做別有用心。腓特烈二世畢竟還算有自知之明的,他清楚自己的詩作只能在小圈子裡傳閱,公開發表怕招人笑話。可伏爾泰的惡作劇等於將國王的詩作公開發表在報紙的頭版頭條了,而這個版面通常是發表國內外要聞的。腓特烈不高興了,伏爾泰也不愉快了。伏爾泰只好離去,回到他忍受了幾十年的法國。

伏爾泰如果生在中國,幾乎正趕上康熙晚年到乾隆早期。伏氏壽命長,活了八十四歲,整整跨越康雍乾三朝。雍正的寵臣年羹堯文韜武略,為雍正登上皇帝寶座立下過汗馬功勞。雍正好像也很有人情味,曾對年羹堯說:自古君臣之交大多因為公事,私交也是有的;但像我倆交情如此長久,從未有過啊!我倆要做君臣的榜樣,讓千秋萬代之後人稱讚,讓他們羨慕得流口水!聽了這席話,年羹堯真是感激涕零,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發誓肝腦塗地,死而後已。雍正對年羹堯自然是累降恩澤。

然而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從來就沒有改變過。有一年,天顯瑞象,五珠連貫,日月同輝。於是舉國沸騰,以為吉兆。文武百官競相進表,頌揚雍正英明蓋世,德化八荒,乾坤朗朗,國富民安,盛世太平。年羹堯當然不敢免俗,也進表皇上,自然是好話連篇。他在上表中用了「夕惕朝乾」之句,稱頌雍正晚上反躬自省,白天為國事勤勉操勞。此語出自《易經·乾卦第一》,原話是:「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後來化作成語,或說「夕惕朝乾」,或說「朝乾夕惕」,意思完全相同。但人們習慣中多說「朝乾夕惕」。年羹堯的災禍就出在這地方。他只是把人們說慣了的「朝乾夕惕」說成了「夕惕朝乾」,就惹得雍正龍顏大怒。這位當年發誓要同年羹堯做千古君臣榜樣的聖明之君脾氣發得令人不可思議:既然年羹堯捨不得把「朝乾夕惕」四個字給我,他立下的那些功勞我也可給可不給!

年羹堯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這麼容易就把皇帝老子給得罪了。這位中國的大臣遠沒有同時代西方的伏爾泰那麼幸運。伏爾泰也曾被腓特烈二世的爪牙投入監獄,因為他無意間帶走了這位國王的法語詩集。這冊詩集很可能讓腓特烈二世在國際上丟臉。但伏爾泰很快就被放出來了,腓特烈二世還為自己做得過火而內疚。也許因為伏爾泰到底只是國王的客人,而年羹堯卻是皇帝的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年羹堯被認定九十二項罪狀,其中三十二項都是問斬的罪。一個被皇帝視如手足的權臣,一夜之間成了十惡不赦的罪臣。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年羹堯在獄中給雍正寫了封信,言辭凄切,懇求皇上留他這犬馬之身,慢慢為主子效力。雍正便大發慈悲,法外開恩,賜這位當年的功臣在獄中自盡。凡是皇上賜予的,不論禍福,都是恩典。年羹堯自盡之前,還得伏地長跪,謝主隆恩。畢竟不必殺頭,可留下個全屍,自然算得上皇恩浩蕩。中國自古的天條是:朝廷永遠不會錯,皇上永遠是對的。臣民在皇帝和朝廷面前永遠只有一個姿勢:叩首謝恩!

伏爾泰事後回顧自己的普魯士之旅,萬分感慨:誰若相信自由、多元價值、寬容和同情,誰就無法呼吸極權主義國家的空氣!謎底終於揭開了:原來腓特烈二世因為法語詩的事而生氣,不過是借口罷了。年羹堯的冤獄呢?更是讓人莫名其妙。中國歷代皇帝,除去某些出身草莽的開國之君,都受著良好的教育,皆可謂飽讀詩書,學養深厚。難道雍正皇帝真的不明白「夕惕朝乾」原本沒有錯誤?他只是想找個岔兒發作而已。只要他是皇帝,就總有龍威大作的理由。

4、仁者·君子·凡人

讀書是需要人生經驗的。我早些年捧著一本《論語》,只覺得古奧難懂。直到在人世間棲棲然走過了一程,再重新讀這本書,方才略略參悟了孔門學問的些許玄機。

孔門學問的最高境界是仁。眾弟子多次問仁,但孔子從未對仁下過一個定義,只是教弟子們怎麼去做。勉強換算成現代語彙,就是教弟子們做到真善美。比方說「剛毅木訥,近仁也」。一個人是怎樣便是怎樣,哪怕獃頭獃腦都沒關係,如果刻意地表現,就是「巧言令色,鮮矣仁」了。子路是孔子的得意弟子,他穿著粗布衣服,同身著華服的貴人們站在一起,從容不迫,不卑不亢。孔子對此大為讚賞,認為這隻有子路才能做得到。我想是他心中有仁,用不著拿外在的東西來文飾。這看似平常,我們大多數人未必做得到。我們在西裝革覆的闊人面前如果捉襟見肘,多半會露出窘態來。

仁的境界不是很容易達到的。孔子弟子三千,賢者七十,他從未說過誰成了仁者。顏回「三月不違仁」,已經很不錯了。所以孔子嘆道:「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千古喟嘆,遺憾無限;物慾之弊,於今為烈。人們難以達仁,不在仁的虛無縹渺,而是人們實在很難逾越聲色犬馬的欲壑。說到底,人總是俗物,很難真正達到仁的境界。世上是否有過真正的仁者,值得懷疑的。但人應常懷仁心,所謂「雖不能至,心嚮往之」。這便是「為仁由己」的意思,而且「我欲仁,斯仁至矣!」

孔子實在很通達,他知道要求所有人都成仁者,太不現實了。於是他退而求其次,又教人做君子。君子不一定就是仁者,但對仁應念念不忘。所謂「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這大概是對君子的道德要求吧。孔子的另一位得道高足子夏說,君子「觀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這或許就是君子的外在氣度:看上去莊敬,叫人不敢輕慢;接近他又很溫和,不是拒人千里之外;聽他的言論,則嚴肅認真,使人折服。做到這一點,需要仁的深厚修養,不是我們經常看到的那種裝腔作勢。所以恪守仁道,自成君子。

孔子的學問不是人們誤解的那樣刻板,而是很活泛、很練達的。我們凡人學了,也大有裨益。比如同上司相處,孔子講究平淡為宜。他說:「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這裡教人謹守臣道,不必過於拘禮。可我又常常拿不準這話是否說得有理。現在那些做上司的,惟恐下面不敬,偏要有意擺出股威風來,你越是唯唯諾諾他越是感覺良好。你想讓上司高興,就不要怕人家背後說你是馬屁精。孔子又告誡人們說:「信而後諫,未信,則以為謗也。」但很多耿直的人並不懂得這個道理,他並沒有進入上司身邊的小圈子,卻自以為無私無畏,就直言不諱,結果成了故意同上司過不去的人。須知如今你想討得上司的信任,並不在乎你光明磊落,而是「功夫在詩外」。

許多人生道理需得親歷,甚至以一生的苦難為代價才能悟出,單靠讀書往往是看不破的。可看破了又未必好,到頭來洞明了世事精微,卻消磨了英雄氣慨。

5、越寫越偏題

忽然想起那年在黃州赤壁見到的東坡老梅石刻,就像著了魔似的。那梅枝亦如東坡書法,用墨極滿,很得神韻。也許是哪個月白風清之夜,東坡喝了幾口黃酒,暢快淋漓,就畫了這老梅。

黃州是東坡貶謫生涯的起點,之後他便越貶越遠,直被流放到遠離帝都的海南島。想當初,他高中進士,樂壞了皇帝老子和皇太后,以為得此棟樑,天助大宋。歐陽修料定東坡必成大器,對這位後生極為推崇,還特囑自己的子侄多同東坡交遊,可以長進些。東坡本是寫策論之類官樣文章的大手筆,可他卻手癢,喜歡業餘搞點兒文學創作。其實即便是搞點兒創作也無妨,寫些什麼「東海揚波,皇恩浩蕩」之類,朝廷自會高興。可他卻是心裡有什麼就寫什麼,被人揪住了小辮子,鬧了個謗訕朝廷的烏台詩案。官便升不上去了。我景仰東坡,多半是因了他可愛的性情。官不當就不當吧,詩照寫,梅照畫,酒照喝。其實據我見到的史料,東坡本不擅飲的,只是常在詩文中過過乾癮罷了。喝酒是喝心情,東坡要的也就是酒能賦予的那份豪邁與狂放。讀了東坡,便再瞧不起那類哀嘆懷才不遇的憤世文字。

傳說東坡降世,家山皆童。因為東坡佔盡天地靈氣,連山上的樹都長不起來了。這自然是民間演義。可東坡的確太傑出了。就因他太傑出,便註定他終身顛沛流離,受盡苦難。東坡的主要政敵是王安石。王安石作為北宋著名政治家、改革家早已定論,那麼東坡的形象似乎就應打點折扣了。可歷史也罷,人生也罷,並不是用如此簡單的兩分法就能說清楚的。其實東坡不但詩文好,政聲同樣好。如今人們都還在憑弔他的杭州蘇堤哩!他同政敵的過節,不過是政見不同罷了。東坡的所謂不同政見,其實就是主張不同的治國方略,同樣都是為了國泰民安。可王安石那一派人就是容不下他。烏台詩案只是他們為整治東坡而蓄意搜羅的口實罷了。不能不說到另一位歷史名人沈括,王安石的鐵哥們兒。我真不願意相信這位令人尊重的科學家,在生活中恰恰是個地道的小人。他曾是東坡的朋友和同事,卻設下圈套陷害東坡。東坡任杭州通判時,沈括奉旨前往察訪。臨行前,神宗皇帝還特意交待他:東坡在杭州任通判,你要好好待他。可沈括對皇上也陽奉陰違。他見了東坡,做出老朋友的樣子,喝酒敘舊,稱兄道弟,硬要東坡送近作一首,作個紀念。東坡是個真性情的人,哪想那麼多?於是欣然命筆,錄舊詩一首。沈括回到驛館,挑燈展卷,甚是快意。因為憑他科學家的聰明腦袋,立即發現蘇詩中有譏諷朝政之意。也許他不得不暗自佩服東坡的好詩好字,臉上卻陰險地笑著。於是,一個牽連到蘇東坡近四十位親友,一百多首詩的「烏台詩案」,因沈括的告密而震驚朝野。東坡便大難臨頭了,下獄近五個月。幸好仁宗皇太后和神宗皇帝開恩,東坡才撿回了性命。不然,依那幫辦案人員的意思,早被問斬了。那些爪牙們搜索枯腸,羅織東坡罪名若干,條條都是死罪。通常惡人只是雙手叉腰作橫蠻狀,而他牽著的那條狗卻是要咬人的。走狗看上去往往比它的主人更兇惡,這既是生活常識,也是歷史規律。

如果不做嚴謹的考據,我真懷疑王安石他們真的就把自己的政治抱負看得那麼重要。將自己臉上貼上堂皇的政治標籤,其實滿腦子私心雜念,此類人古今都不鮮見。也許嫉妒或忌諱東坡的才華,才是他們打壓東坡的真實原因。東坡一路南流,詩文譽滿天下。據野史記載,當時不管文武官員,還是白衣書生,都以能吟蘇詞為雅事。包括那些生怕東坡回京都做官的重臣們,也樂於收集東坡詩文,只不過他們也許暗地裡做著這種令自己難堪的事。當時的文壇巨擘歐陽修,早在東坡剛剛嶄露頭角時,就坦言自己讀東坡文,不覺冒汗。歐陽修是位難得的仁厚長者。但那些位居要津的二流、三流或不入流的文字匠們,越是喜歡蘇文,就越是嫉妒蘇才,當然不會讓他回到皇帝身邊了。因為當年東坡兄弟雙雙中了進士,仁宗皇太后歡喜得不得了,說為子孫找到了兩個當宰相的料子。這話真是害死了東坡。暗地裡等著想做宰相的人多得很哩,這裡卻明放著個宰相料子蘇東坡,他不被大伙兒齊心拉下來才怪!東坡兄弟誰也做不成宰相,這是自然的了。仁宗皇太后說那樣的話,整個兒就是政治上不成熟。他們老趙家重文倒是傳統,政治上卻總不成熟,不然趙宋天下怎麼總是個半壁江山呢?

讀書人總會懷念宋朝,因為趙姓皇帝對文人墨客實在太客氣了。東坡最終未能得到重用,也不能全怪皇帝。皇帝不是一個人就能當得下的,總得大家幫著才行。皇帝有求於手下的重臣們,於是明知下面人的心思,有時也只好睜隻眼閉隻眼了。下面的人也看出了皇帝的心思,沈括們才敢告密。皇帝耳朵越軟,告密的人就越多。自古就有很多人靠告密榮華富貴,也有很多人因為被人告密而禍從天降。更可嘆的是,告密者總會不斷告密的,一個卑鄙小人往往會陷害很多忠良。

想起了一個告密未成的例子,可惜是外國的。當年法國作家薩特總是激烈地批評政府當局,有人就私下建議應該把這個狂妄的作家投入監獄。總統戴高樂卻說:沒有人把伏爾泰投入監獄,薩特也不該進監獄。

其實戴高樂只說對了一半。伏爾泰年輕時因為思想激進,曾被關進巴士底獄。只是後來,他依然故我,卻再也沒有進監獄,儘管他的一些著作被政府列為禁書。伏爾泰的年代,在中國正好是清康乾年間。那年頭文字獄鬧得中國天昏地暗。伏爾泰倘若生在中國,只怕早被砍了頭,哪能讓他成為聲名赫赫的哲學家、歷史學家和文學家?那年代中國倒是出了個曹雪芹,聊可安慰。但曹雪芹只好用他中國式的智慧苦心孤詣,在《紅樓夢》中「忽南忽北,非秦非漢」,叫人猜「原應嘆息」、「假語村言」之類的謎語,不可能像伏爾泰那樣奔走呼號,啟迪民眾於蒙昧。中國畢竟誕生了曹雪芹,這是我們的幸運;但我們畢竟缺少伏爾泰,這又是我們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於是中國只能按照中國的邏輯向前走。中國的歷史邏輯都包含在浩如煙海的史書里。中國的皇帝是一代比一代聰明,只讀過二十三史的皇帝不如讀過二十四史的聰明,讀了二十五史的皇帝自然又比前朝所有的皇帝都聰明了。想那梁惠王沒讀過什麼史書,就比較幼稚,居然在孟子面前承認自己有個毛病,就是好色。梁惠王明知道孟子是個讀書人,就不怕他把自己寫進書里去?果然這位國王的好色之德就流芳百世了。我見過一位清朝皇帝選美的詔書,滿紙「*秀女,以廣皇嗣」云云,皇帝老子的好色不再是毛病,而是國家大事了。而這個時候的皇帝,孟子也罷,東坡也罷,只怕都容不下了,儘管他們也吟著蘇詞,孟子仍然被尊作亞聖。

本來只想寫寫東坡的,卻越寫越偏題,成了這麼一篇四不像的文章。

6、屈原的倔與迂

我敬仰屈原,似乎多因為他的倔與迂。讀屈原的詩,隨處可見他倔與迂的秉賦。他在《橘頌》里寫橘「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這裡歌頌的橘,便是我家鄉漵浦的紅橘,它只產於漵水之濱。紅橘確實只戀漵浦水土,離了故土便要變酸。屈原在《離騷》中更有「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之句,絕決已極。人的死亡只能有一次,所謂死不改悔話已說到絕處。屈原卻道九死不悔,可見其倔與迂到了何等地步。

我曾經愛讀《戰國策》,因其文采斐然。可後來悔出其中的「策」實則就是「術」,一種同倔與迂完全相悖的東西,便不太喜歡了。策或術教人趨利避害,教人做識時務的俊傑,甚至教人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只有策或術,沒了原則和堅守,沒了對某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擔當,人也就沒了崇高,沒了精神的彼岸。有些識時務的俊傑,在我眼裡實在只是小丑。一個時代如果只有策或術的庸俗哲學當道,那必定是個非常黑暗時代。

屈原恰好不講策也不講術。戰國亂世,邦無定土,士無常主。只要能拜相為將榮華富貴,何不天下奔走?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蘇秦、張儀之輩最終都給自己找到了價錢合適的買家。屈原卻又倔又迂,繫心懷王,死守楚國,真成了他筆下那棵深固難徙的橘樹。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盛讚屈原「正道直行,竭忠盡智」,「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可他「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司馬遷看來,憑著屈原的人格才華,只要不那麼倔與迂,願意另投明主,何愁功成業就,幹嗎去尋死?殊不知屈原真能如此,便已不是屈原。也許歷史上多了一個蘇秦張儀那樣的術士,卻少了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烈士。然而司馬遷畢竟一流人物,他才為屈原不識時務而痛惜,卻又因讀了賈誼的《服鳥賦》而把生死去就視若等閑。說到底屈原同司馬遷都是倔與迂的,只不過屈原以死明志,司馬遷忍辱求生而伸其志。

屈原雖是楚人,因他流放時逆沅江而涉漵水,自古漵浦人都把他視作鄉黨。漵浦鄉人很重過年、端午、中秋、重陽四節,而端午之俗甚於外鄉。不過全球華人只有漵浦人是在農曆五月十五日過端午節,傳說屈原五月初五日懷沙自沉,噩耗傳到漵浦已時過十日。

7、康熙亦有真性情

世人多好以性情二字自許,直把這兩個字用得很俗氣了。我為著寫《大清相國》,讀了些同康熙朝有關的書,感覺這位皇帝倒還有些真性情。凡為君者,終須有龍威。而所謂龍威,外在氣象似乎就是不苟言笑。別說古代皇帝,現實生活中的有些官員,緊閉金口者亦最為常見。好像故作高深、陰鷙冷漠就能生髮龍虎之威。

康熙皇帝自是有龍威的,但他的威風不在於沉默寡言。他不光經常同大臣們論政事,論兵戎,論理學,論訓詁,還同大臣們談音樂,談數學,談水稻。康熙四十七年三月初十日,這位皇帝曾同大學士陳廷敬討論文字學,說:「《字彙》失之簡略,《正字通》涉於泛濫,司馬光之《類編》分部或有未明,沈約之《聲韻》後人不無訾議,《洪武正韻》仍依沈約之韻。今欲詳略得中,歸於至當,增《字彙》之闕遺,刪《正字通》之繁冗,勒成為書,垂示永久。」康熙同大臣如此仔細地討論編書,不光因他學問淵博,大概也因他性格爽朗。

每有官員出京赴任,康熙都會按例召見,囑咐再三。康熙二十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江蘇巡撫鄭瑞陛辭,皇帝說:「江蘇地方繁華,人心不古,鄉紳不奉法者多。」鄭瑞對奏說:「若鄉紳肆無忌日,有犯科條,臣惟有執法而已!」皇帝卻道:「爾只須公而忘私,也不必吹毛求疵,在地方務以安靜為善!」可見這位皇帝處事頗能寬厚放達。

同大臣們捫心傾談,在康熙那裡是經常的事。比如康熙二十七年正月二十六日,湖廣、河南、雲南三位督撫拜辭,皇帝說得簡直苦口婆心,道:「凡居官以實心愛民為主,民雖愚終不能欺也。能實心愛民,民自知感。否則竭力矯飾,終難掩人耳目!」

這位皇帝人情味也很足,懂得照顧世情。康熙四十六年三月二十五日,皇帝南巡到松江府時,把江蘇按察使張伯行召來,特意對身邊眾大臣說:「朕至江南,訪問張伯行居官甚清,此名最不易得。張伯行由進士歷任按察使,不可以書生待之!」於是,馬上任命張伯行為福建巡撫。原來張伯行乃書生本色,皇上怕世人小看他了。說句題外話,讀書人被小瞧,大概自古有之。

康熙為政之勤勉亘古少有,但當時卻有人疑心皇帝未必事事躬親,多為近臣代勞。康熙便有些生氣,曾於四十六年十二月二十日對大學士們說:「內外各衙門奏章,朕皆一一全覽。外人謂朕未必通覽,故朕於一應本章有錯字必行改正,其翻譯不堪者亦削改之。當用兵之時,一日有三四百本章,朕悉親覽無遺。」看這則故事,這位皇帝似乎有些孩子氣了。

做皇帝的多有喜怒哀樂不形於色者,康熙卻並非如此。曾有大臣推舉他身邊文學侍從去任督撫,康熙大怒,竟然站在宮門外叫罵:「朕身邊就這麼幾個文字好的人,你們就看不過去,就要把他們弄走。這樣的好文章,你們寫得出來嗎?」有回康熙南巡,總督阿山送上兩個美女,他也發了脾氣,質問道:「阿山何意?美人計邪?」

太子胤礽幾經立廢,康熙最為傷心。四十七年九月初四,康熙在行獵途中,召集諸王大臣、侍衛及文武官員到行宮,痛哭流涕訓斥太子:「今觀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惟肆虐眾,暴戾*,難出諸口,朕包容二十年矣!」康熙聲淚俱下,曆數太子種種不肖狂悖之舉,然後說:「太祖、太宗、世祖之締造勤勞,與朕治平之天下,斷不可付與此人!俟回京昭告於天地宗廟,將胤礽廢斥!」此番情狀,同鄉野老父斥罵兒孫何異?亦是康熙真性情也。村野之人都知家醜不可外揚,康熙卻當著百官斥罵太子,並無半點偏私和隱誨。

朝廷凡事自有規矩,但康熙並不一味拘謹。有位大臣逝世,康熙為致哀意,道:「我朝並沒有大臣去世輟朝之例,但朕停辦事一日。」康熙於四十六年第六次南巡,四月十二日離開杭州,正遇麥子收割季節,遂命沿途官員停止迎送之禮,免得貽誤農事,亦免得踐踏麥糧。官員迎送聖駕,古來皆此成例,康熙卻會因勢更改,並不一味顧及自己的威風。我在《大清相國》中寫到陳廷敬進講《君子小人章》之後,康熙因深惡明珠,不想循例去文淵閣賜茶,只命陳廷敬代為傳旨。陳廷敬進講時提醒皇上注意防小人,這是史實;但康熙負氣不去文淵閣賜茶,卻是因小說需要而虛構的。康熙有時不循舊例,未必不會如此行事。文淵閣在乾隆朝之後成為國家圖書館,專門放置《四庫全書》,但至少在康熙朝此閣亦作他用。《清史稿·經筵儀》載:「順治九年,……經筵事……畢,帝臨文淵閣,賜坐,賜茶……」可見大臣進講之後,皇帝駕臨文淵閣賜茶給大臣們,應是前清定例。但有清史專家說這個情節斷不可能,大臣們絕不會坐在文淵閣里聊天。

今天神化康熙的大有人在,康熙自己卻說他就是個平常人。五十六年,康熙身體漸覺不豫,但他同今天世界上多數國家領導人都不同,並不隱瞞自己病情,更不會說自己仍然精力充沛。康熙在這年十月三十日曾對大學士九卿等說:「朕近日精神漸不如前,凡事易忘。向有怔忡之疾,每一舉發,愈覺迷暈。天下至大,一念不謹,即貽四海之憂;一日不謹,即貽數百年之患。」康熙從自己身體狀況說到管理國家責任之重大,隨即告誡同樣年老體衰的大臣們,「爾等務各盡心勉力,庶不致有誤天下事!」這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康熙又因自己身體之故,於乾清宮暖閣召諸皇子及滿漢大學士、學士、九卿、詹事、科道等官員,作近三千字的長篇諭旨,再次說到自己疾病纏身,「心神憂瘁,頭暈頻發」。康熙在諭旨中說道:「朕之生也,並無靈異,及其長也,亦無非常。八齡踐祚,迄今五十七年,從不許人言禎符瑞應。如史冊所載景星慶雲、麟鳳芝草之賀,及焚珠玉於殿前,天書降於承天,此皆虛文,朕所不敢。惟日用平常,以實心行實政而已。」

康熙在《大清相國》中並非主角,但寫大臣免不了要寫皇帝。我寫康熙時,時常在腦子裡映現的就是類似上面的材料。有清史專家說康熙皇帝是不苟言笑的,而大臣們在文淵閣里說事兒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此文所言都是《清聖祖實錄》和《清史稿》裡頭的東西,如果我在小說里寫出來的康熙不是那麼回事,就是古人欺我。

8、寶貝時代

我們多幸福,這個時代替我們準備好了一切!我們需要愛情,好萊塢替我們準備好了《泰坦尼克號》;如果我們青春不再,還有《廊橋遺夢》侍候著哪;我們放不下英雄情結,《駭客帝國》無比神勇地來了;我們童心未泯,看看《哈利·波特》就可以神出鬼沒;我們不知該不該看沒精打採的中國足球,我們不知在五花八門的啤酒品牌中取其所好,我們不知哪個網站最酷,統統不用勞神費力,各種「寶貝」朝我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何時流行了寶貝?大抵記得某部寶貝小說沸沸揚揚,才猛然發現當下無處不寶貝。足球寶貝、啤酒寶貝、網路寶貝等等,讓我們應接不暇。

我有個重大發現:不論哪類寶貝,都是女的!都是年輕的,都是漂亮的,包括作家寶貝。

可是,大概受了長沙方言的影響,我腦子裡寶貝的寶,總有傻的意思。她們也許把結巴當時髦,說話太多的「然後……然後……這樣子」;她們太容易受驚,沒來由就朝你「哇!」地叫起來;她們只在乎身上那點兒皮和皮上面那點兒布,而皮下不允許儲藏脂肪也不允許儲藏涵養;她們永遠長不大,古人也就萬萬歲,有位唱歌的寶貝就說了,岳飛是誰?能請他替我寫歌詞嗎?

時代總有自己的流行色彩。記得從前讀十八、十九世紀的法國小說,貴族沙龍里,男人總是中風,女人總是暈倒。男人中風是真的,因為中風之後不是嗚呼哀哉,就是偏癱或獃痴,誰也裝不出;而女人暈倒多半是裝出來的。當時上流社會的時髦,女人必須束胸束腰,束得越緊越好;因為束得太緊,心臟受壓,血脈不暢,貴族女人便是臉色蒼白,喘喘噓噓;於是,女人越是病態嬌弱,越是高貴美麗。因為嬌弱,受驚自然是要暈倒的。誰不暈倒,就不嬌弱,就不高貴,就不美麗。無限上綱大概是國際法準則,女人受驚不暈倒,便上升為沒教養,進入道德範疇了。於是,燈紅酒綠的貴族沙龍里,只要有女人暈倒,準會像玩多米諾骨牌,暈倒一片。男人很風度,明知某位侯爵小姐是假裝暈倒,也會上前搶救。他溫柔地呼喊著侯爵小姐的名字,情意綿綿。而假裝暈倒的侯爵小姐聽得明白,卻仍要閉著眼睛再睡會兒。最佔便宜的是貴族的家庭醫生,他說不準有機會給侯爵小姐做人工呼吸。

其實,女人流行的變化,只是男人脾胃的變化。十八、十九世紀法國貴族婦人束胸,無非是為了把*高高地托起。沒別的,這樣很合法國貴族男人的胃口。遺風延及現在,西式晚會上,女人晚禮服至少背部必須袒露著,據說這是起碼的修養。讓女人冒著感冒的危險露著背,硬要往修養之類道德概念上去扯,霸道不霸道?我敢打賭,立下這條道德規範的肯定是男人。男人們自己卻西裝革履,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我有回參加此類聚會,故意幽默道:真是陰盛陽衰呀,女人們袒胸露背的卻熱情似火,男人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竟然還打噴嚏。

男人們的脾胃是最不忠誠的。大概上個世紀80年代初,中國時風勃勃向上,很多女人自主創業,干下些事業。於是,女強人的名詞應運而生。她們令人敬重。可是冷不防,不知哪裡發起了關於女強人的討論。於是,手頭有番事業的女人誰也不願頂著女強人的帽子了。我敢再次打賭,肯定是因為男人們不喜歡女強人了。猛然想起菲律賓現任總統阿羅約,這是位令我懷著些溫情去敬重的女人。她簡直太可愛了。看看她與同事模仿駭客帝國造型拍照的樣子,看看她玩帆板嚇得直哭的樣子,看看她挫敗軍事政變之後幾乎有些天真的樣子,你不得不被她的親和力折服。我如果是她的選民,肯定會投她一票的。可是誰敢說她不是女強人呢?

可是中國正值寶貝時代,很多女人搔首弄姿作寶貝狀。我正寫著這篇文章,忽聽鑼鼓喧天。伏窗而望,見很多老大爺老太太紅衣紅褲紅綢帶,扭著秧歌來了。準是上頭又組織了什麼重大活動。我猜明天報紙上必定會有條新聞:群眾自發地組織在一起,熱熱鬧鬧地扭起了秧歌。說不定哪天詞典對「自發」這個詞條應作如下修訂:自發,指有關方面採取行政命令手段組織群眾開展某種活動。秧歌隊漸漸遠去。我忽然覺得這些老人也被人當成寶貝了。他們該叫什麼寶貝呢?真不好命名。寶貝原來不分年齡,不分性別,不分職業。寶貝無處不在。

9、貶義小資

如果你有大學文憑,中產收入,正當青春,觀念前衛或偽前衛,愛吃比薩而且言必稱減肥,穿名牌休閑服,看歐洲藝術電影影碟,「不在星巴克,就在去星巴克的路上」,那麼,你可以稱自己為小資了。

如今,小資以睥睨一切的眼神在城市的繁華街頭招搖過市,一不留神就被他們撞著了。有一回,我好不容易也小資一回,陪朋友在真鍋喝炭燒咖啡。裡面自然是香風習習,燈光柔暗。同朋友一起來的有一位尖嘴猴腮之男人,自稱是拍藝術廣告的,臉上長不出鬍鬚便把些黃色絨毛寶貝似的蓄著。他翹著一根食指頂著臉頰很認真地宣告:我是很小資的。在中國我只適宜於上海。

我嘴裡的咖啡一口噴出,險些兒在這位小資的臉上畫了一幅後現代的即興畫。

小資們首先在於小。那些都市小男女們追求的不過是那麼一種小情調,小氛圍,小打小鬧。玩真格的嗎?玩不起,也不敢玩。說到生活享受,你開得起寶馬賓士嗎?敢放下工作去加勒比陽光海岸度假嗎?也許喝咖啡穿名牌休閑服你都得精打細算著。嚮往浪漫和冒險嗎?雖然言必稱切·格瓦拉,可是見到街頭有人搶劫,你興許比誰都跑得要快。追求個性特立獨行嗎?你偶爾有一回用的香水牌子不那麼地道,自卑得恨不得立即就小兔快跑,人間蒸發。觀念時尚前衛嗎?你除了分得清從香水、衣帽到衛生潔具的品牌,宣稱二十歲已經老矣,「結婚或不結婚這是個問題」,好像也沒有更多嚇人之處。觀念卻時刻更新著,你好不容易讓保齡球打到了兩百分,猛然聽說此種玩兒原來很不格調了,羞得要往地底下鑽。

我的印象中,小資一直是一個貶義詞。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它代表一種似是而非的偽激情。在遊戲的範圍內玩一把浪漫與心跳,冷不丁也許就功成名就,風頭出盡。一旦性命攸關,立即懸崖勒馬,改頭換面。這其間並無多少真正的理想崇高可言。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雖然它被批得體無完膚,聲名狼藉,卻因為被強行嵌上了人性、美好、溫情這幾顆鑽石,小資這個詞反而獲得了遮蔽不住的耀眼光芒,被人們偷偷讚美與嚮往。在那個人性與美缺失的年代,小資畢竟代表著一種低等動物之上的東西,輕輕地念出聲來,多麼輕柔溫暖,彷彿心靈的撫慰,讓人還沒有忘記自己是個人。

可是如今的小資又恢復了它那輕飄飄的質地,它以浮萍的姿態飄浮在都市的空間。在中國,它沒有歷史,沒有宗教,沒有來龍也沒有去脈,甚至已經褪盡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那種貌似的浪漫與激情。至少那時的小資們還能衝動。雖然他們不徹底,軟弱,但他們至少是真誠的,或者真心實意以為自己是真誠的。有的時候,他們也能為自己追求的東西流出幾滴血。可是現在的小資們呢?恐怕大多只是在吃力地扮演著一種小資姿態而已。他們是絕對自我中心的一代,沒有社會責任,擺脫了歷史陰影,人生的目的就只剩下了消費。他們不去思考哲學,那會使他們變老。他們躲避著激情,因為那樣又累又容易受傷害。他們追求著優雅和情調,可並沒有多少真正的詩性所在。有時我替他們急,他們好像更多的只是為了扮演著小資來給別人看。這本身就是個表演與做秀的時代,你方唱罷我登場,小資們怎甘寂寞!

小資們的思維方式好像是先抽象,再具象。比方說,他們莫名其妙地崇拜紅色偶像切·格瓦拉,卻把這個鐵血男人抽象了。切·格瓦拉是什麼?是某種狂熱的主義,是戰爭和流血,是絕對要朝小資們開槍的革命者。小資們卻單相思地把切·格瓦拉抽象成革命和*。如果說作為觀念的革命和*,只是象徵著青春激情,那麼這種激情最後讓小資們具象開來,就只剩下了血脈賁張的性器官。抽象和具象是小資們手頭的兩架果汁機,而他們要的往往不是果汁,而是榨乾精華之後的糟粕。

當然,這樣也並沒有什麼不好。小資們會說,你撐著了?小資招誰惹誰了?搞那麼沉重幹什麼?我們的生命要的就是那份輕鬆和真實,用不著對誰負責。生活的輕鬆就是簡簡單單的輕鬆,我們不要所謂的無法承受之輕。你說小資可笑,你還小資不起來呢。你會小資嗎?你有資格小資嗎?小資可是一種品味,一種格調,一種人生的境界!就你,養家糊口去吧!

十幾年前小資們可還沒這麼猖狂。那時流行的一個詞叫「憤青」。相比於現在的小資們,我真願意對當年的憤青們脫帽致敬。因為憤青至少還是熱血青年啊。可如今的小資生命里到底有多少真實的東西?他們的根扎在哪裡?在人生的過程中,他們又能以小資的姿態存在幾年?我無法想象一個六十歲的老頭或老太,白髮蕭疏,用一根滿是老人斑的手指戳著皺巴巴的腮幫子一本正經地說:我是很小資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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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思亂想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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