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利息更高,風險也大。那時的一般富戶,在戰事上都看好吳楚七國的叛軍。討伐失敗,則列侯的性命怕都難保,又從何處去向他們討債?因此沒有一個人肯借。
在關中,獨有一個姓「無鹽」的,貸放了一千斤金子。三個月以後,吳楚七國的叛亂討平,無鹽氏平地一聲雷,增加了十倍的財富。都因為他具有政治眼光之故。
以刁間的為人而論,他也決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吳楚七國之亂,齊王本來也參加了叛亂組織,中途反正,以致臨淄為膠東、淄川、濟南三國所圍。城中物資缺乏,這也造成了刁間的機會。
利用機會就是乘時。機會稍縱即逝,所以坐而乘時以外,還該起而爭時。治生或者說致富的過程,在那時有三個階段:第一,「無財作力」,以勞力賺錢,稍有積蓄,便是第二,「少有鬥智」,因為資本太小,一方面虧蝕不起,一方面要爭取暴利,不得不費盡心機,想出許多「花招」來取勝,於是第三:「既饒爭時」,默察時勢環境的變化,掌握機會,大量進貨、拋售,或作遠程的投資。
這個過程與目前的情況,幾乎完全吻合。所謂「少有鬥智」,正就是中小企業經營之所以特感吃力之故,一旦有了數千萬的資本,就不必再去冒險投資,只要挑有益於國計民生的企業投資,必有盈利,成為「不窺市井,不行異邑,坐而待收,身有處士之義」的現代「封君」。
但是,這樣舒服的做法是不大可能成為巨富的。要成巨富,還須「爭時」,放遠眼光,走在別人前面。當然,僅有眼光是不夠的,作為一個第一流的貨殖家,要像刁間那樣具備「智」、「勇」、「仁」、「強」四種品德。
這是白圭的理論,而為刁間所充分實踐。白圭是洛陽人,生在戰國初期,周威烈王的那個時代。其時有個有名的經濟學家,名叫李俚,幫助魏文侯從事經濟革新,獲得極大的成功。李俚是個重農主義者,所以他的經濟學說,偏重在農業方面的改革,概括而言,可得八個字:增加生產,調節盈虛。
增加生產的主要途徑,是在充分發揮土地的生產力。試以一百里地方作計算,共有九萬頃的面積,每頃一百畝,共九百萬畝。其中山林、河流,以及城市村鎮等約佔三分之一,則還有六百萬畝的農田。如果農夫稍微勤一些,每畝至少可以增加三升粟的產量;相反地,稍微懶一些,就會減產,一進一出相差六升,則六百萬畝田,就會有三千六百萬升粟的增損。因此必須力田以「盡地力」。
其次是研究農產物的價格與整個國家社會的關係。穀賤傷農,谷貴傷民。「民傷則離散,農傷則國貧」,所以農產物的價格,貴與踐都不是好事,從而導致出一個「適中」的結論。
那末,如何才算適中呢?這也有一個演算法,以五口家,耕田一百畝,在普通年成來說,約可收粟一百五十石。除去什一之稅,剩下一百三十五石,再除衣食祠祭之費,不足約十五石,而醫藥喪葬之費,還未計算在內。此所以要「盡地力」以增加生產,提高收入。
但增加了產量,如果因供求關係而跌價,則仍不能使農民獲得實惠。所以價格一定要維持穩定,不使其受產量增減的影響。換句話說,是要使農民在豐年賣出多餘農產物所得的現金,在荒年仍舊能夠買回等量的農產物。根據這個目標,李俚所訂的辦法是,將年成分為六等,平歲算作「下熟」,其上有「中熟」、「上熟」兩等,其下有「小飢」、「中飢」、「大飢」三等,上熟的年分,一百畝可收票六百石,大飢則只收三十石,多寡的比例為二十對一。
調節盈虛的辦法,在理論上也很簡單,豐年由公家收買穀物,荒年由公家以平價賣出,等於由公家提出一筆巨款,代農民保管穀物。這個方法行於魏國,魏國得以富強。
因此,當時「盡地力」之說,是個極其風行的經濟理論,治生者亦多偏重於農業方面。唯有白圭「樂觀時變,人棄我取,人取我與」,配合農業生產的周期性,發展出一套收買「期貨」,由少變多的商業理論。
白圭說:「吾治生產,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是也。」經商如用兵鬥智,此一說還不足為奇,而以「商鞅行法」作譬,是他理論中最深刻的地方。商鞅行法,任法不任人,絕無通融的餘地,如果這樣做生意,一定把客戶都得罪光。所以白圭的這個譬喻,意指「自律」而言,換句話說,他自己所定的辦法,所開的條件,一定做到,這樣才能建立卓越的信用。
「智、勇、仁、強」四字,他也有相當具體的解釋。智為權變,隨時要考察情況的變化,採取適當的對策。原來預定到某地去買絲的,一看行情,買棉花比較更有利,使不能膠柱鼓瑟,非買絲不可。
勇者決斷。這是作為一個大企業家的最寶貴的一種素質。以用兵而論,指揮官最大的才能就是決斷。因為情況的變化,適應的措施,屬於參謀作業,而情勢的估計及計劃的策定,有時會出現矛盾,而抉擇只有一個——取矛或者取盾,這時的成敗,就全繫於指揮官的決斷。經商也是如此,用現代的情況作比,最明白不過的是證券交易,「多」、「空」之間,相去萬里,億萬進出,決於一念,他人只能提供參考資料,買進的利弊如何,拋出的利弊如何,到底做多頭還是空頭?是誰也無法替當事人作決定的。
所謂、「仁』,照白圭的說法是「取予」二字,而實重在「予」。經商雖是唯利以圖,但亦有仁義在。一個人肯犧牲,濟人之急,將來自己遇到困難,才能期望他人有以援手。所以「仁」之一字,說穿了亦是利。現代企業具有「取之社會,用之社會」的犧牲精神,在實際上亦有培養市場的作用。至於殺雞取卵的做法,則適與「仁」背道而馳,古今成功的貨殖家,從無這種做法。
最後這個「強」字,亦是白圭理論中的精義,所「強」者何?是「守」。中國傳統立身處世的道理,很著重這個「守」字,所謂「有為有守」是指積極與消極的兩面,「用行舍藏」的藏,亦作守字解釋。評估一個人的價值,有時不在他積極的有為這方面,而在消極的守的方面,看他如何自處?能安貧樂道,苦守待時,此人便可能成大器,如果稍有拂逆,便失常度,有為而不能有守,這便是脆弱的表現。
經商的守,也是這樣的道理。時機不利,能夠保持冷靜,泰然處之,儘力守住原來的資本,乘時再起,此之謂「強」。
這說來容易做來難的四項品德,在刁間是完全具備的,而其獨到之處,在能駕馭舛黠的奴僕,所用的方法亦不出白圭的理論,一方面是「仁」,一方面是「商鞅行法」的嚴厲。推己及人,使奴僕得以經營個人的事業,漸致富饒,則奴僕自然心說誠服,樂為所用。
萬一有那過分舛黠,反叛刁間的,他還有最後一項法寶,就是奴僕的賣身契。
漢朝的政府既承認奴僕為主人的財產,自然法律上有保護畜養奴僕者的條款,同時奴僕的地位與良人到底有別,即使社會以勢利相尚,對於能「交守相」有身價的奴僕,另眼相看,但一旦涉及法律糾紛,有奴僕身分的,官司非輸不可。
當時流行一句俗語,叫做「寧爵毋刁」,《漢書音義》解釋這句俗語的意思,說是有奴僕身分的人,自己在研究出處,是設法去當一個清清白白的老百姓呢?還是投身到刁間那裡,好有發財的機會?原文是:「奴自相謂曰:『寧欲免去作民有爵耶?將止為刁氏作奴乎?』」
這個解釋不能令人滿意,「寧爵」應照字面釋作:寧願得一民爵——民爵為秦、漢特有的制度,共分十四級,賜予庶民,而奴僕無資格得爵,所以「寧爵」即表示寧願做一個清白良民,在刁間那裡為奴,雖然發了財,畢竟是一個奴僕。「寧爵毋刁」,無非強調個人自由的可貴,而且要致富,在漢初也很容易。
漢朝的富翁,就其致富的手段而言,分為三等,務農為本,所以像任公那樣折節力田而起家的,稱為「本富」。此外工與商,以及靠手藝謀生的,都稱為「末業」,因而致富者,就是「末富」。
最下等的是「奸富」,顧名思義,可知是以不正當的手段去弄錢。其時所流行的「奸惡」職業,有「掘家」、「博戲」、「私鑄」等等,而皆與遊俠有關。
至於所謂「末業」,除了刁間那樣的大企業家以外,以手工業或者勞務收入發財的,亦頗有其人,據《史記·貨殖列傳》,附記如下:
「賣漿水業也,而張氏千萬」。漿是當時所通行的一種飲料,以米或粟煮熟,投入冷水,幾天後發酵,味酸有酒味就是漿。張氏賣漿,能致千萬,當然是製漿有獨到之處,而且做的是批發生意。
「灑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修理刀劍的行業,稱為「灑削」。既稱「鼎食」,可見郅氏用的工人極多。灑削不算小生意,裝飾劍鞘,須用寶石美玉,應有相當資本。
「胃脯簡微耳,濁氏連騎」,胃是羊胃,煮熟而調以五味,脫水成脯,是一種美食。既雲「連騎」,可知行銷甚廣。
「馬醫淺方,張里擊鐘」,張里不是一個人作馬醫,他是開的「獸醫院」,用人極多,所以開飯要敲鐘。
司馬遷敘了上述的末業致富者,下了一個結論:「此皆誠壹之所致。」誠則敬業,壹者專心,不論貨殖的規模如何,投入全部精力,專心一致,以出品的精良為第一目標,贏得顧客的信任,近悅遠來,自然成功。所以「誠壹」二字,應是古今中外工商業的金科玉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