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沒法狡辯王躍文
沒想到《國畫》出版後會有這麼多的後遺症:各地報刊約寫與《國畫》有關的文章,很多讀者來信來電提各種我回答不出的問題,還三天兩頭碰上沒法推辭的應酬,吃飯或是喝茶。我本是個安靜的人,有時卻無法迴避熱鬧了。
不論是一般的讀者,還是很專業的文學圈內人士,他們都共同關心著一個問題:《國畫》里的荊都是哪裡?朱懷鏡是誰?袁小奇是誰?望著我的一臉無奈,他們還得追問:這些人是不是就在你的身邊?有次在飯桌上閑聊,朋友們又問到這個話題,我哈哈大笑之後,口占幾句打油詩:自古文人詩酒花,不才只愛哈哈哈;何必問道誰是誰,無非寫的你我他。朋友們面面相覷,然後都笑了起來。
朋友們笑了,我心裡很溫暖。那天在場的,官商各界都有。他們在現實生活中都充任著自己的角色,都有自己的得意和無奈。我知道他們都是好人,但因為生活的無法選擇和種種難以言說的理由,他們有時也許會很猥瑣、自私,甚至做小人。但我真的無法拒絕他們做我的朋友。我對人的理解就如同我對生活的理解,都是一言難盡的。我們真的無法因一時一事而武斷地說誰是壞人,就像我們無法用一兩句話評判我們的生存空間。
我感到溫暖,為的是朋友們的笑聲意味著自嘲。自嘲是文明人才具備的可貴品質。朋友們的自嘲讓我獲得了一種信任和理解。但那張小小的飯桌並不是現實的縮影。現實太缺乏自嘲意識了。我們在現實的官場看到的多是那種倒背雙手、面帶慈祥、踱著方步、貌視君子的很有涵養的人士。他們成天說著自己都不相信的話,做著自己都不相信的事,自我感覺良好;他們通常用思想不解放為自己的碌碌無為作辯解,可當他們有一天被押上審判台,你會發現他們其實在干某些勾當的時候思想解放得嚇人;他們說話慢條斯理、辦事謹小慎微,背地裡卻很可能在偷天換日。可你無法懷疑他們的智商和能耐,甚至無法低估他們的文明程度,因為他們懷揣著名牌大學的文憑,有的還是碩士或博士。《國畫》里張天奇的碩士文憑儘管有水分,可他到底還是絕頂聰明的那類人。你同張天奇們在一起,面對他們的溫文雅爾和老成持重,倘若不深入他們的內心,你會感慨他們是多麼好的領導!群眾在他們的領導下會多麼幸福!他們在仕途上風頭正勁,絕無心思自嘲或自省。望著這類人,你有時真會聯想起那句知識越多越反動的謬論。
單從受教育程度來看,官場的確是精英薈萃的地方。可是,精英的墮落比群虻的墮落更可怕。他們墮落得更清醒、更理性、更自覺,也更徹底、更智慧、更自鳴得意。儘管朱懷鏡在當今官場算是很容易讓人接受的那類人,他遵守著實用的遊戲規則,辦事老道靈活,左右逢源,讓人佩服。可認真說起來,他的靈魂早已經墮落。朱懷鏡屬於明知自己墮落卻偏要墮落的那種人,且為自己的墮落而沾沾自喜。他或許會有片刻的良心發現或自責,而這僅僅只能是他進一步墮落的心理療葯罷了,就像信奉天主教的職業殺手在手刃無辜之後雙手划著十字說道,上帝寬恕我吧,阿門!社會深層的災難將從精英的墮落開始。
中國人從來就相信一句話:知書達禮。可現實告訴我們,先人們太過天真了。如果書可以理解為文化、傳統、知識和文化人應有的種種品格等等,那麼,我們會發現,書對人的浸潤遠遠抵不過現實功利對人的迷人誘惑。比爾?蓋茨的財富使得「富可敵國」這句話不再是中國式的誇張,而「有錢就有一切」的定理讓人們的眼睛都噴射著金黃色的光芒。可在中國賺錢實在不易,人們在遍試種種賺錢招式之後發現,最省事的賺錢辦法依然是當官。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話不再是對前朝的聲討。腐敗排行榜一天天刷新著,眼看著就過了幾千萬,說不定哪天就會揪出個貪污過億的巨貪讓你開開眼界。官員們貪污腐敗的膽量,已遠遠超過了老百姓有限的想像能力。儘管不斷有社會蛀蟲被暴露在陽光之下,可明眼人心裡有數,這些栽了的人不過是運氣不好罷了。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會像朱懷鏡和張天奇一樣,依然官運亨通。中國不可能過早結束官本位,當官的好處還不僅僅是金錢可以衡量的,何況金錢已經很誘人了。
我憑著自己的良心創作了《國畫》,個中況味自己卻說不清楚。面對可笑的對號入座和沒有高大形象的責難,我覺得我沒義務向誰去普及文學常識。其實早在幾年前,我的一些中篇小說發表后,有人就說裡面的人物看誰像誰。聽到這樣的評價我實在高興不起來,因為這不是我創作的人物形象如何成功,而是現實太悲哀了。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有人居然用上紅學家慣用的索隱法考證《國畫》,從人物名字破譯去,硬說誰是誰。我只好啞口無言。我沒法辯解,因為他們說的還真是那麼回事。
只有微笑王躍文
我的長篇小說《國畫》出版不到一個月,盜版就出籠了。目前我見到的盜版《國畫》版本不下十種,行家估計,全國各種版本的盜版《國畫》不會低於兩百萬冊。另外幾本小說集也都被盜版,無一倖免。
我甚至不太敢去書市裡逛了,因為說不定那些盜版者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偷偷望著我得意地笑。剛發現盜版時,我還有些少年心性,拿來憤怒地撕掉。我在長沙街頭撕了百多本盜版書之後,猛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原來我撕書時那些書店老闆沒有一點兒脾氣。此後,我見了盜版,就寫上「此乃盜版」四字,再簽上名字。不料卻給賣盜版書的老闆幫了忙,有些讀者要的就是我的簽名,盜版書居然奇貨可居了。他們說這就像郵票中的錯票,更值錢。真讓我哭笑不得。再後來,我連生氣的興趣都沒有了。
西方有句諺語:人在無奈的時候只有笑。讓我發笑的是一位警察先生。有天,我在一家個體書店見了盜版《國畫》,正好有位自稱專門負責掃黃打非的警察在那裡,說盜版他們也管。我一向是個謙虛的人,請教他怎麼追究盜版。他說,有辦法,也沒辦法。辦法就是作家自己要捨得花錢。我們的辦案經費極其有限,財政不會專門為了你作家的一本書撥筆錢下來,讓我們立案偵查。我們專門開過一個研討會,就是讓作家從稿費收入中拿部分錢給我們,成立個基金,用來維護你們自己的權益。可你們作家不同意,這就怪不得我們了。我問這筆錢是多少?他說,也就意味著作家十本書的稿費有六七本書用來保護自己的利益。我馬上反問,現在有位公民還來不及交錢給你們,就被歹徒殺了,你們管嗎?
沒等這位警察先生回答我的話,我就微笑著走了。面對如此荒唐的研討會,我除了笑笑,還能怎樣呢?作家是納稅人,法律保護納稅人的利益,天經地義。我知道中國凡事講國情,太過認真未免迂闊。可是,哪怕作家的利益再不值得保護,也有更值得保護的東西,那就是法律的尊嚴。在中國諸多法律中,我想關於知識產權的法律只怕是執行最不力的了,不然知識海盜不會如此猖獗。有法不依,倒不如無法可依。倘若無法可依,人們還不太明了哪些事情可做,哪些事情不可做;哪怕是明知不可做的,或許還受到某種道德規範的約束。倘若有法不依,也就等於暗示人們違法的事也可大膽地做,進而連道德防線也隨之崩潰。盜版者不是越來越理直氣壯了嗎?什麼書走俏,他們就盜什麼書,毫無道德歉疚。
近兩年,我的微笑越來越難看了。大約有三十來種出版垃圾竟然冒用了我的名字。最初出籠的是本《家畫》,有人誤以為是我的另一部作品。原來該書的扉頁上赫然印有「這是繼王躍文《國畫》之後又一本反映中國現實的長篇力作」云云。粗心的讀者一見我的名字,就以為是我的作品,甚至有讀者打電話來指責我,說我的《家畫》令他失望。後來我偶然發現一本書叫《圍城內外》,封面上印著「踏著錢鍾書的足跡,探尋新的婚姻觀念」云云。翻開一看,內容就是《家畫》,一字不差,只是出版時間稍前。原來是位叫成右的先生,不知哪路仙君,別無法術,專吃名人。倒是他的吃法真的抬舉了我,先吃錢鍾書先生,再來吃我,真讓我飄飄然了一回。此君真是道行深厚,不出一月,又一本《人畫》橫空出世。沒過多久,「成右」乾脆就改作「王躍文」了。繼而就是「世紀末中國文壇畫旋風」了:《心畫》、《情畫》、《女畫》、《村畫》、《寨畫》、《鎮畫》等等,都風風光光地上了個體書店的書架或街頭地攤;隨即,《清官故事》、《清河故事》、《風聲越來越緊》、《丟帽的官》、《心理問題》、《家畫》、《色畫》、《市長故事》、《漵水河畔之煙雨紅塵》、《權力中心》、《官場無小事》、《焚火》、《黑色四重奏》、《權欲橫流》、《權畫》等幾十部冒用本人名字的長篇小說赫然面世。有這回事——《沒這回事》創作談王躍文
我的小說每次讓《中篇小說選刊》選載,都會有些惶恐,因為這篇創作談實在不好交差。
《沒這回事》煞有介事地寫了一個並不存在的故事。小說中有關明遜帝建文皇帝的傳奇倒是有史可證,而所謂銅匣子的故事就是那些嚴肅的學者和正經的君子頗為不屑的小說家言了。
儘管如今做小說很讓有些人見笑,我倒是知道自重的,並不想玩些無聊的文字遊戲,去讓人更加看不起。所以我的小說《沒這回事》想表達的其實是「有這回事」。那空空如也的銅匣子在我們民族其實被承傳了千百年,並在繼續承傳。我們的傳統、道德、文化,乃至政治,都有形形色色的空銅匣,被我們視如至寶,頂禮膜拜。我們或者並不知道銅匣子里究竟裝著什麼寶物,或者知道銅匣子里從來就是空的,或者知道銅匣子里的寶物早就被哪位祖先竊取了……不論如何,只因為這銅匣子是先人傳下來的,就神聖得不得了。所以,我們經常看見人們一本正經地說著自己不相信的話,一絲不苟地做著自己極不願做的事,就並不覺得奇怪了。於是,我有時會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禮崩樂壞的宗教世界,遍地是飄浮著虛偽空氣的教堂,到處是面慈目善卻口是心非的牧師。倒是牧師們只要表演得敬業和虔誠,或許有機會熬成一方紅衣主教,而他們是否會給教民們帶得福音就真的只有上帝知道了。
在各式各樣銅匣子主宰著我們生活的時候,也許最懂得銅匣子百無一用的,就是極力維護銅匣子權威的史老太爺那類人了。不為別的,只因那銅匣子能給史老太爺們絕對的威嚴。想探究銅匣子秘密的人倒是常有,譬如小說中的史維、史綱和史儀,但他們要麼陷入莫名其妙的使命意識的魔圈,要麼鑿穿了秘密而被神聖的銅匣子拋棄。史維三兄妹最終都知道那個銅匣子原來並不值得奉為神靈,只是不想讓老太爺生氣,就暫時依了老人家吧。老太爺生氣了,家裡就不會穩定。家和萬事興啊。他們知道老太爺畢竟有壽終正寢的一天,只是心照不宣,免得落下不孝的罪名。哪知老太爺百年之後,老奶奶尚健在。老奶奶雖不是嫡親的,但老太爺遺教在耳,誰敢違拗?老奶奶想私下打開銅匣子,這也許正是史家列祖列宗瞞著別人都做過的事,只是她運氣不好沒能打開匣子看個究竟。不過她仍要把這個銅匣子傳給史家後人的,她相信這個神秘家族就是這麼走過來的。
這是個荒誕不經的寓言,演繹的卻是我們民族的歷史。既然是歷史,就會繼續演繹下去。記得當時我寫完這個小說,恍惚間有種疑惑:到底是銅匣子錯了,還是鑰匙錯了?
您可以不高興王躍文
我從不幻想所有人都喜歡我的小說。上帝還有人詛咒哩,何況我一介書生。小說不被有些人喜歡,並不讓我沮喪。有人喜歡的東西,必然有人不喜歡。世事大抵如此,不足為怪。相反,我的小說讓一些人不高興了,倒令我十分高興。
有意思的是,不喜歡我小說的人並不一定不愛看我的小說。有的人捧著我的書,邊看邊罵,也還是看完了。有的人因為身價而傲慢,儘管在我的書上劃了許多圈圈點點,卻只說隨便翻了翻。還有人看了我的小說卻硬是不承認自己看過,實在好笑。到底有多少人看我小說的時候是罵罵咧咧?我沒法知道。從小聽老輩人講,你若打噴嚏,肯定有人背後講你壞話。幸好這是迷信,不然我就成天噴嚏不斷了。
倒是我真的偶感風寒時,朋友們在電話的另一端聽我打個噴嚏,會十分關切,囑我多多珍重。一位從未謀面的朋友,從遙遠的北方來信,特意關照說,最近氣候變化無常,請您保重身體。我的愛人特意買了塊玉雕花生,掛在我脖子上。據說北方叫花生長生果,我愛人買的這塊玉佩又是兩顆連著的花生,寓意雙生,也是祝我平安的意思。我突然發現自己被親人和許多陌生的人關心著,可掠過心田的卻是淡淡的憂傷。我真的那麼值得別人關心嗎?我的健康和平安真的很令人擔心嗎?
我儘管很少打噴嚏,但我知道自己受到的批評和指責實在太多了。大凡心智健全的人,都是容得下別人批評的。我還從沒在任何場合回應過別人的批評,希望朋友們別誤會我對什麼意見都置若罔聞。別人有批評或不批評的自由,我有回應或不回應的自由。想侃侃一種批評意見,也純粹是好玩,算不得對批評的正經回答。正經的回答文章,就得按批評文章起承轉合的套路寫來,而且應該有些學術味,而我前面繞舌了老半天還不知要領,也聞不到半點兒理論氣味。
這種很好玩的批評意見是:我的小說有誨淫誨盜之嫌。他們說我把官場套路寫得那麼細緻入微,絲絲入扣,如果別人照著學,不更加助長了官場惡習?
據說過去的皇帝老子很忌諱《水滸傳》,怕的就是老百姓跟梁山好漢去學。其實這忌諱好沒道理的。我想,顯然是先有了梁山好漢,而後才有《水滸傳》,宋江們的起事肯定不是從《水滸傳》里學來的吧。《水滸傳》之後,中國最有聲勢的農民鬧事,好像只有李自成、洪秀全和義和團,而且這些造反的人是不是看過《水滸傳》還說不準。有次,某公同我說到誨淫誨盜的事,我故意冒充飽學之士,幽默了一回。我說,據我考證,洪秀全平生從未見過《水滸傳》,他天生就是個有政治野心的人,一門心思要考狀元,做大官,所以大半輩子埋頭苦讀四書五經。只因考場屢屢失意,才一氣之下要造反:他媽的,老子大官做不成,乾脆就做皇帝去!某公聽了,將信將疑,卻不好多說什麼了。我想,即便《水滸傳》之後的農民鬧事都是受了施耐庵的挑唆,那麼,《水滸傳》之前梟雄蜂起、戰亂頻仍,又是誰之過呢?
我倒是發現,從陳勝吳廣開始,凡要率領眾人干大事,就必須裝神弄鬼。陳勝帛書「陳勝王」三字,藏在魚肚子里,讓人「偶然」得之,傳為怪異。吳廣從中幫忙,夜學狐鳴,發出「大楚興,陳勝王」的怪叫。群氓便以為陳勝是上天派來的,都提著腦袋跟著他幹了。後來,黃巢、黃巾軍、洪秀全、義和團,等等,都干過裝神弄鬼的事。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裝神弄鬼在中國仍可大行其道。李洪志鬧得太不像話了,終於翻了船。還有不少神乎其神的「大師」們,依然活得很體面,很自在。其實,造反和裝神弄鬼,都是無師自通的,並不需要別人教唆。
我倒真希望自己的小說有那麼大的魔力,也好讓我有個報效國家的好機會。倘若如此,我只需將自己的小說全都銷毀掉,並就此封筆,從今往後就政風清平,乾坤朗朗了。可這分明是我的一廂情願。其實官場上左右逢源的任何一位官員,都比我聰明多了,用得著跟哪位作家的小說去學嗎?!他們運用自如的官場套路和遊戲規則,沒有哪本書上闡述過,可他們天生就會。中國的傳統是書必須堂而皇之,而官場的實際操作原則大多是上不得書的,因為無法堂皇。作家們既缺乏為官術的理論功底,又無緣身體力行,他們所能做的只不過是照葫蘆畫瓢。依樣畫葫蘆是低級勞動,被人看輕也自有道理。我經常看到一些關於官員腐敗的報道,因為見得太多,漸漸沒了憤怒的興趣,卻常常為他們的智慧而自覺汗顏。他們為了多貪多佔而玩出的花樣,真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那種種手段,肯定沒誰教過,而且我敢保證他們不是從哪位作家的書里學來的。任何一位腐敗官員都比作家要高明許多,他們若是讀了作家們寫的揭露官場腐敗的書,肯定會暗自發笑,罵作家們真他媽的沒過世面,因而也就更有理由瞧不起作家。不僅腐敗官員們自己智慧,就連他們的親朋戚友也在耳濡目染中智慧了。有位官員因腐敗問題被抓了起來,可就是搜不出存摺。專案組費了天大的力才找出了存摺,卻發現藏存摺的辦法十分簡單,又十分智慧,任何一位天才的作家都虛構不出來。原來,這位官員的老岳母將女婿的巨額存摺用塑料紙包好,塞進一塊肥肉里,放在冰箱里凍著。這等智慧,怎不叫人拍案驚起?!
拒絕遊戲——《國畫》代後記王躍文
我的小說一直寫得輕鬆,信筆所至,隨心所欲。也許這就是我的小說寫得不如人意的緣故吧。王蒙先生說我的中篇小說《秋風庭院》很有黃昏氣氛,但止於黃昏之嘆,又令人不太滿足。張韌先生在為我的小說集《官場春秋》所作的序言中,說我的小說有憤激有慨嘆有調侃,又止於憤激、慨嘆和調侃;官場氣氛很濃,又止於官場氣氛;叫人幾分嘆惋,又幾分無奈。這兩位老師都是我很敬重的,他們的批評令我折服。
這世上自有作家以來他們都在寫人,而且是寫現實(或說現在)的人。不管作家們自己覺悟與否、承認與否,他們寫歷史也罷,寫神怪也罷,抑或浪漫主義也好,超現實主義也好,他們都在寫天天可以看到的人。如果非說題材不可,那麼人便永遠是惟一的題材。如果把作小說比作化學試驗,那麼人就是試驗品,把他們放進官場、商場、學界、戰場或者情場等等不同的試劑里,就會有不同的反應。作家們將這種反應藝術地記錄下來,就是小說。雨果說過這樣的話:釋放無限光明的是人心,製造無邊黑暗的也是人心。光明和黑暗交織著、廝殺著,這就是我們為之眷戀而又萬分無奈的人世間。那麼,我們有什麼理由不去寫人,而偏要懷著堂吉訶德式的激情,總想著去寫某某題材呢?有人說我的小說深入到了社會體制上的批判,這似乎是一種抬舉,我不以為然,因為惟有人心江河萬古。我想曹雪芹作《紅樓夢》時一定沒有想到要藉此拯救大清天朝的。事實早就證明,自從作家想當醫生以來,一直力不從心,也就無從稱職了。
我之所以仍把我要寫的人物放在我熟悉的環境里行走,也許只是為了駕輕就熟。我是一個想象力極其有限的人,如果涉筆陌生的環境,可能很費神。人們有個印象,說我是專寫官場的作家。這隻能說明如今人們太關注官場了。也許正因為我寫了太多自己熟悉的生活,因而也常有朋友建議:你是否也寫寫別的題材?這讓我難以作答。事實上,我是不承認自己寫的是什麼官場題材小說的。我幾乎不贊同所謂題材一說。我想作家如果總想著自己在寫什麼重大題材,並總想著某某題材的重大意義,只怕寫不出什麼好作品來的。
我原本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可現實逐漸讓我明白,理想主義是最容易滑向頹廢主義的。頹廢自然不是好事,但頹廢到底還是理想乾癟之後遺下的皮囊。可現在很多人雖不至於頹廢,卻選擇了麻木,而且是連理想的泡沫都從未擁有就直接走向了麻木。我既不想頹廢,也不願麻木。我不準備遊戲人間,無論為文,或者為人。現在人們慣於把莊嚴和崇高當做滑稽可笑的事了,真正的莊嚴和崇高被漠視和嘲弄,而種種偽莊嚴、偽崇高卻被一部分人很職業地裝扮著。這部分人因為粉墨登場,手中便總是持有績優股票,可以經常收益紅利。我不情願被人嘲弄,也不想戴任何虛假的面具。
作小說是一件暴露自己靈魂的事。任何一位作家,不管他的寫作如何晦澀曲折,他的靈魂也會在作品中隱現。我自信我的靈魂見得天日,所以我作小說。如果有一天,我的血管里流淌的已是腐臭的淤血,我的靈魂已被淤血污染,我就不會再寫小說了。
祝福我的父親母親王躍文
——《梅次故事》序(書出版時因故未用)
《國畫》出版以後,我經歷了許多事情。本可將「經歷」二字改作「遭遇」的,卻怕招致無聊的議論。我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做人做事還是平和些吧。
正月初三,我上南嶽衡山朝聖,佛前長跪,心念明凈。佛我是無所謂信無所謂不信的,總以為拜佛就是拜自己的靈魂。佛祖恕我!爾後我雲遊昆明、建水、大理、麗江,念念不忘洗心革面,超度新我。再爾後,我就消失了,同這個世界斷絕了聯繫。在南方某市的某個偏僻角落,我租了一間三樓的民居,埋頭寫這部小說。
這時,小說才寫了一半。寫得很艱難,常常放下來就是幾個月不去理會。內心太不寧靜了。躲了起來,同我為伍的就只有小說中的人物。什麼都不去想,只是寫作,我就氣定神閑。此前萬念,與我皆若浮雲。不停地寫,累了就睡,餓了就吃。我都寫了些什麼?多說就沒有意思了。作家於小說之外,本不該說太多話的。
房間沒有暖氣,冷得刺骨。本來有家賓館的老總要給我個房間做工作室的,我婉言謝絕了。我不想欠別人的人情,那裡也不是個可以讓我匿身的地方。我只好端著華碩手提電腦,坐在被窩裡寫作。床鬆鬆垮垮的,老吱吱地響。也許房東會奇怪我日夜躲在屋裡,足不出戶。這時候,掃黑風暴席捲全國,他們是否懷疑我是個在逃的黑老大呢?見我到底還算面目慈善,才沒有去報案吧。我將手機關了,可傳呼機總在我的腰間震動。是那些惦記著我的親人和朋友。我沒有回電話,請求他們寬恕我!
初稿完成了,我突然很想念老父老母了。在北京改稿近一個月,我便把父母從湘西老家接了來,帶在身邊。父母都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吃過太多的苦。我對父母一直心懷歉疚,沒時間帶他們出去走走。如今我是個自由寫作者,了無牽挂,終於如願了。媽媽說,七十多歲的父母,跟著四十歲的兒子,一出門就是個把月,沒聽說過。老人這是高興。媽媽到了北戴河,看見了大海,竟然在沙灘上跑了起來。我見了幾乎落淚。很多年沒有同父母朝夕相處了,我發現自己脾氣竟然越來越好了。我伏案寫作,媽媽老在身後嘮嘮叨叨。她老擔心我寫出麻煩,教我如何如何寫。她老人家居然要我寫《我愛我家》之類的東西,逗得大家都高興。我一點兒也不煩,只是不停地回頭朝兩位老人笑。我原是個很任性的兒子,老同父母頂嘴。天天聽著媽媽的嘮叨,我完成了這部小說的第二稿。
書稿送給編輯去了,我鬆了口氣,父母卻很焦慮。後來編輯徵求我的意見,能不能寫得更飽滿些。我也覺得不夠盡興,便答應再改一次。父母卻以為出了麻煩。父親是當年的右派分子,就因為幾句話便受了二十多年的罪。這塊傷疤終生都讓他們的胸口隱隱作痛。媽媽說我的時候,爸爸總是默默地望著我。他們不希望兒子再重複自己的苦難。我反覆解釋,父母都不相信,總以為我在寬慰他們。我便說,我已是快四十歲的人了,你們就把自己當老小孩,安心跟著我吃,跟著我玩吧。退一萬步講,哪怕就是出了什麼事,也得由我自己承擔啊。父母就有些無奈,感嘆自己畢竟老了,庇護不了兒女了。
回到長沙,我又躲了起來。父母那憂慮的面容老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我必須按照自己的想法寫小說,卻又不能讓老人家再為我擔驚受怕。這時,父母又回老家去了。我便隔幾天打個電話回去,老在電話里打哈哈。媽媽總喜歡琢磨我電話里的聲音和語氣,惴度我是否真的開心。曾經有很多謠言,說我如何如何了。父母便老打電話來,我也是老打哈哈。有天黃昏,父母突然敲開了我的門。白髮蒼蒼的父母從天而降,我又喜又惱,惱的是他們怎麼不事先打電話,好讓我去車站迎接。父母只是笑,進門后反覆打量我。我忽然明白,兩位老人就是想讓我措手不及,好看看我真實的狀態。我不禁鼻腔發酸,關進洗漱間,淚流不止。
小說最後完成了,父母仍會很焦慮的。他們活到七十多歲了,仍把自己的兒子當小孩。他們總不相信兒子會強壯起來,可以從容不迫,可以隨心所欲。媽媽總是說,兒子啊,你太善良。我說,媽媽,你兒子善良,但不懦弱。媽媽笑了起來,卻又忍不住嘆息。
我謹將此書獻給我的父母,敬祝他們健康長壽!
一個女人的命運——《亡魂鳥》自序王躍文
我的老家,漵水河邊,早年有個知青農場。我十六歲時,愛上了那裡的一位姑娘。她長我兩歲,梨花如面。姑娘一天到晚總想著給我買零食吃。當時我不知在哪裡看到兩句格言:讓愛情像太陽一般熾熱,像月亮一般純潔。於是我倆就總是沿著漵水散步,隔得尺把遠,生怕手碰到一起去。正是冬季,寒水湯湯,北風吹得我倆的褲管啪啪地響。有個雪夜,姑娘的夥伴們惡作劇,把我倆鎖在了房間里。我倆就圍爐夜話,直到東方既白。
一位女知青,為了庇護自己的戀人,被迫同農場場長結了婚。她的善良卻未能讓自己的戀人躲過厄運。那位優秀的年輕人最終被處決了。罪名是莫須有的。女知青的悲苦命運從此開始。這是我從報紙上讀到的報道。不足兩千字的文章,我讀過之後憤懣難已。報紙還配發了這位女知青的照片,那雙眼睛美麗而憂傷。
我又知道幾位奇女子,都很漂亮,都很能幹。只因為她們偶然同官人有了聯繫,命運就凄慘起來。人們從媒體那裡看到的,她們不過是為幾位腐敗官僚增添了些花邊新聞。當不明真相的人們唾罵她們紅顏禍水的時候,我卻暗自替她們扼腕。
我懷念遠逝的初戀,痛惜那些並不相識的女人,感悟著很多的懵懂和清醒。種種破碎的情緒總在我的胸口激蕩不已。去年底,我暫時撇開正在寫著的一部長篇小說,開始寫作這部《亡魂鳥》。隆冬,寒風吹得窗玻璃哐哐響。
七月,為了躲避長沙的酷暑,也省去些應酬,我跑到會同、靖州去了。朋友們偶爾打通了我的電話,想知道我在哪裡,我只戲言在西方的一個山洞裡。這兩個縣的縣城都很漂亮,有山有水,又有山野菜蔬,人就更是古道熱腸了。像我這種散淡的人,正好找這樣的去處享受清涼。在會同,我落腳的地方,半山上有座亭子,松風鳥語,流泉鳴蟬。我白天坐在亭子里修改小說,黃昏便去縣城的小巷子閑逛。到了靖州,我仍是白天工作,傍晚就去河裡游泳。那條河叫渠江,並不太大,卻清得撩人。
我寫的自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知青小說。我祖祖輩輩都是農民,沒有絲毫高貴的知青情結。我不喜歡有人說到知青生活就苦大仇深。因為我知道,知青們祥林嫂林一樣訴說的苦難,不過是億萬農民千百年最日常的生活。
我這部小說敘說的,只是一個女人的命運,曲折、凄美、無常、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