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告別道德神話王躍文

中國人道德理想國的夢想,似乎早在孔聖人時代就破滅了。「鬱郁乎文哉,吾從周!」孔夫子這話豈止是對周代道德神話的嚮往?實在也是對道德失落的無奈嘆惋。從此以後,世世代代的中國人都在感嘆今不如昔,人心不古。可是,世世代代的中國人也這麼活過來了,而且只要不碰著太混蛋的皇帝,或是不遇上戰亂、河患或蝗災,總是一代比一代活得好。

記得八十年代初,總聽人抱怨社會風氣每況愈下,而延安時期如何的好,五十年代又如何的好。當時我剛參加工作,不曉世事,只是懵懵懂懂感覺這話好沒道理。且不說延安時期或五十年代到底如何,其實八十年代初,主導社會風氣的正是人們向而往之的那兩個時代的人物。年長者批評了我的看法,他們認為搞不正之風最厲害的是年輕人。我想即便如此,年輕人也是上一輩人教導出來的。這五十多年我們國家可是沒有一天放鬆過思想道德教育啊!可是,就在「道德滑坡」這句時髦牢騷誕生的八十年代,中國老百姓感覺日子過得比任何時候都舒坦多了。

到了九十年代,人們的道德惶恐再度加劇。看慣官場腐敗、商場欺詐、人情淪落、公德失范等等道德悲劇之後,人們幾乎麻木起來,甚至懶得激憤了。可是,日子還是照樣過著,而且在歌舞昇平中跨越了2000年。

我們似乎也不能把道德理想寄托在新的世紀。人心並沒有因新千年的到來而自新,因腐敗而栽倒的官員,級別一個比一個高,贓款一個比一個多。官場腐敗無疑是目前中國最為嚴重的道德災難,腐蝕著整個社會的道德理想。我們不能指望中國的道德狀況會突然發生奇迹,而中國的經濟卻絕不會因此而停滯不前。

我是崇尚道德理想的,只是覺得虛構道德神話的歷史應該結束了。某位高官因受賄幾千萬元而倒台,據電視新聞報道,此官員之所以走上犯罪道路,是因為放鬆了世界觀的改造,忘記了黨的宗旨,貪圖享受、生活腐化等等。說了一大堆,沒有一條說到點子上。「改造」云云,一言以蔽之,就是道德自律。似乎只要官員們做到道德自律,就政風廉潔、天下清平了,何其天真!

過於沉溺道德神話,會讓人們忽略法治。道德是最高形態的社會約束,卻也是軟約束。幻想道德治國,除非神州盡舜堯。而最基礎、最根本的社會約束是法律。只有加強法治,才能確保社會公正與公平,才能維護良心和正義,也才能最終維繫道德理想。否則,我們民族永遠走不出道德理想與道德噩夢衝突的千年怪圈。

千古賭場王躍文

因為老是失眠,往鄉下老家調養了些日子。記憶中的鄉下是寧靜的,晚上更是萬籟俱寂。可我仍是睡不著,通霄群狗狂叫。鄉村沒有警察巡邏,家家戶戶都養著看家狗。只要有人走動,狗就會叫起來。一狗領銜,眾狗唱和。我問母親:怎麼整夜都有人來來往往?母親說:賭博的。我每夜都得熬到天亮,才朦朧有些睡意。鄉鄰們卻已笑聲四起:昨晚你贏了嗎?哦,輸了。輸了?總聽你說輸了,贏了錢不認賬!自然,鄉鄰們的笑談中總會夾著些粗話。媽媽知道我夜裡還是沒睡好,嘆道:鄉下一年到頭都在打牌。日里打,夜裡打,沒個了斷!

我說:城裡也一樣。

我的朋友都知道王某人不會打牌,三缺一肯定不來叫我。有時他們整天玩牌,只是臨吃飯了,才叫我過去。待吃過飯,他們又調侃道:你回去搞你的精神文明吧,我們要搞物質文明了。我便嘴巴一抹,打拱走人。

同胞們喜歡麻將或撲克,我不想褒貶。只是有些事會讓我聯想,心裡難免有些不安。早年西方基督徒向中國人傳播主的福音,中國人教會了西方基督徒打麻將。據說麻將曾在美國風靡過,但很快就消聲匿跡了。如今往美國居住區走過,碰巧也許仍會聽見麻將牌撞擊的脆響,但那屋內的主人肯定不是基督徒,而是黃皮黑眼的唐人。同樣,基督也沒在中國沾著便宜,他的中國信徒實在寥寥。

自信的中國人不願皈依基督,更不屑於別的西方理念。他們依然無限熱忱地守著四方桌,稀里嘩啦打麻將。農民閑工夫實在多,有什麼好乾呢?打麻將吧;工人閑工夫尤其多,有什麼好乾呢?打麻將吧;幹部閑工夫特別多,有什麼好乾呢?打麻將吧;小資們閑工夫格外多,有什麼好乾呢?打麻將吧。

工人同胞有意見了:我們領不到幾個工資,難道要我們去打高爾夫?何況我們還有下崗的,手氣好還會小有進項。再說了,怎麼把我們同農民相題並論呢?農民們腳上泥巴都沒洗乾淨,就往牌桌上坐了,不講衛生。

幹部同志有意見了:思想政治工作不能總是老一套,國家體委都把麻將列為體育運動了。同事之間,上下級之間,摸摸麻將,聯絡聯絡感情,有何不好?再說了,怎麼把我們同工人農民混為一談呢?我們輸贏只在小範圍見分曉,老百姓又不知道,不影響社會穩定。

小資男女有意見了:總說我們小資自命不凡,不是在星巴克,就是在去星巴克的路上。如今我們也走群眾路線,打打麻將,就讓人說了,何苦來也!再說了,怎麼把我們同廣大俗眾放在一起魚目混珠呢?我們摸麻將之前不是剛聽過音樂,也是才喝過咖啡的。

最老實的農民也有意見了:我們農民伯伯成天牛一樣辛苦,還嫌不夠累?難道我們去跑步?打球?跳高?俯卧撐?放鬆放鬆,不打麻將,誰出個更好的主意?再說了,怎麼把我們同城裡人打比?我們的錢是自己口咬黃土背朝天掙來的,又不領國家工資,輸贏都是自己的,管別人鳥事!

時下人們言必稱文化,酗酒是酒文化,嫖娼是青樓文化,那麼賭博就稱之麻將文化吧,謂之賭博文化實在不雅。但「賭博」二字,著實點出了麻將文化的精髓。賭博在中國,冠以文化,當之無愧。

中國人自古機會很多。沒有世襲貴族,也沒有種姓制度。真有些自由民主世界的意思。只要願意發奮,平頭百姓也可以晉身三公九卿。很多西方學者對此大加褒揚,古代中國彷彿天堂。弄得我這現代中國人,都恨不生在漢唐時。冷靜想想,古人所以自強不息,奧妙全在一個「賭」字。只要敢賭,總有贏的希望。

先人們只要肯讀書,就有希望出人頭地。家裡供得起,八九十歲還能考狀元。考試製度比現代中國還要人性,如今我們這個被叫做共和國的地方,直到最近才放寬了大學考試的年齡限制。家裡窮也沒關係,鑿壁取光、囊螢映雪的例子不是沒有。哪怕終身不第不仕,因為識得字,還可以當郎中,做先生,最差也能看相算卦。好歹是智力勞動,乃聖人所謂勞心者,馬馬虎虎也算治人者流。可見,捨得用一生作賭注,風險的底線亦是保本有餘。

膽量更大些的,就用腦袋做賭注,不怕皇帝龍椅到不了自己的屁股下面來。我去過很多次故宮,發現那把坐過明清兩代皇帝的舊龍椅,坐著並不如我家的沙發舒服。可是,天下多少豪傑爭著把身家性命往上面押,真是怪事。也都因為只要捨得下注,誰都有贏的可能。退萬步講,就算最終搶不到龍椅,也算叱吒風雲了一番,好不風光!何況只要是個草頭王,自有美人相伴,夜夜弦歌。做個窮百姓,只娶得著一個老婆。一個老婆還不能長得太漂亮,不然就滾到西門慶床上去了。自己打天下,暫時玩不過朝廷也無妨,且往深山大澤逍遙去,依舊可稱大王。天高皇帝遠,誰奈咱家何!

些小草民,也有很多賭的機會。可以往賭桌上賭錢,也可往刀口上賭命。哪位大哥起事造反,小民就隨了去,殺人放火,拼個命大,說不定哪天就八抬大轎,威風凜凜回鄉了。回鄉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把原先的老婆休了,因當今聖上早把他家妹子許了本帥。二件事便是捉幾個人來問罪砍頭,只因本帥當年在賭桌上欠了幾個銀子,就讓他們打了屁股。三件事是修家譜,詳考本宗都有哪些顯祖,只要不是秦檜,都可慎終追遠,家祠敬奉。但願自此世世代代、子子孫孫,錦衣玉食,稱王封侯。

敝鄉方言好用賭場行話。有種最簡單的賭法,就是拿枚硬幣,彈得飛轉,用碗一蓋,賭幣的正反。此戲謂之彈寶。拿碗將飛轉著的硬幣啪地蓋住,叫捂蓋子,揭曉叫揭蓋子。那些壞而滑的莊家,捂蓋子有特殊技巧,能左右幣的正反。所以莊家總是贏,下注參賭的總是輸。官場做弊,流行的文雅說法是暗箱操作。敝鄉說起這種官場特技,絕不會說暗箱操作,而是說捂蓋子;比方某醜聞早在民間流傳,官方卻秘而不宣,也不叫掩蓋真相,而是捂蓋子;真相大白於世了,也不叫曝光,而是揭了蓋子;某事久經策劃,最後隆重出台,也說是揭蓋子了。

問候的藝術王躍文

中國百姓最常用的問候語是:吃飯了嗎?此話自古有之,並不是因為誰說了句吃飯是第一件大事。千百年來,中國老百姓都沒有真正吃飽過,他們最關心的自然是吃飯。古之君子把「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作為修身清律,我想並不是因為君子們不想吃好住好,只因這「吃住」二字實在太奢侈了。君子是不應奢侈的。老百姓卻不願挨餓,君子們也沒理由因為自己喜歡半餓著就讓老百姓也食無求飽。老百姓除了口咬黃土背朝天,沒別的辦法可以填飽肚子。雲南人把「掙錢」說成「苦錢」,生動得有些慘烈。老百姓不懂得什麼形容詞用如動詞,只知道錢來得太苦,「掙錢」就成了「苦錢」。如果老百姓乾脆如動物,食物只要進了肚子,就再也吐不出來了,反倒安然些。可是他們貴為萬物之靈長,就會有別的同類總要從他們碗里打劫。所以,自古便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現在的百姓見面仍是忍不住會問:吃飯了嗎?畢竟還有人飯是吃不飽的。可是有部分人的問候語漸漸變了,他們會問:你好嗎?這些人有點兒文化,職業尚可,吃飯大概已不是難事。但是吃飯問題解決了,別的問題又來了。所謂別的問題,便是生活中無處不在的種種「不好」。譬如,桀傲不馴者難免不測之虞,言行方正者會有小人猜嫌,大腹便便者擔心脂肪肝,身居高位者生怕丟了官,等等。於是,不論好人壞人,只要肚子塞飽了,見面總會問:你好嗎?

據說西化很危險,但人們的生活習慣正慢慢西化著。比方說,男人見了女人,也會學西方人說:你很漂亮。女人自然就高興,直道謝謝。人總是缺什麼就嘮叨什麼的,並不是所有女人都漂亮,而所有女人卻都希望自己漂亮,於是那些長了見識的男人見了女人,最愛說的問候語就是:你真漂亮。女人比男人聰明,你如果說她氣質真好,她就生氣,疑心你說她不漂亮。所以男人千萬別誇女人有氣質。

場面上混得很開的人見了面,通常的問候是:忙嗎?多半是他們都不太忙,或是正在瞎忙。而不忙或瞎忙又太不應該了,那麼見人問候聲忙嗎?就是對人家最大的尊重了。回答通常是兩種:忙,或不忙。回答說忙的,要麼是有口無心,要麼是想顯示自己多麼重要。答曰不忙的,自然就是謙虛了。看似謙虛,其實多半真的不忙。

長沙的士司機的問候也有意思:手氣好嗎?坐在的士上,對講機咿哩哇嚕吵個不停,多是問手氣。有時是問昨夜的麻將,有時是問今天的生意。說起昨夜的麻將,幾乎沒人會說手氣好,都說輸得差不多隻剩短褲子了。聽了這話,我不會去留意這位司機是否穿著短褲,只會透過反光鏡看看他的眼睛是否通紅。整個車程就有些緊張,生怕司機打瞌睡。司機們過問生意,用的也是麻壇術語:聽牌了嗎?據說起碼得夠著上交車主的承包費且有幾碗盒飯錢了,就算是聽牌了。再賺上一天的工資,才算是和牌。可最近幾年,總聽司機唉聲嘆氣,說自己還沒聽牌。計程車生意好壞,應該算是經濟景氣指標。我不經意間會留心司機們問手氣,然後想想才看過的報紙頭條,總覺得二者有些牛頭不對馬嘴。

別是一番幽默在心頭王躍文

有則笑話,很有意思。一位旅美華人,同美國人吵架,自然都是用英語。可這華人畢竟是華人,忍不住嘣出一句國罵:我操你媽!美國人聽不懂,聳肩搖頭,藍眼四顧。好事的中國同胞翻譯過去:這位先生說想跟你媽媽做愛!美國人聽了,更是大惑不解,雙手一攤,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再打量打量這位同他對罵的中國小夥子,生的煞是帥氣,美國人頓時樂了:天哪!我老媽她真走運!

平時閱報,我會經常看到類似的幽默。有的是時過境遷之後才覺得好笑,有的是因為中國人憑著自己的腦子一廂情願地想西方的事情讓人不覺莞爾。

好多年前,我在《參考消息》上看到一篇文章,題目我記得很清楚:《蘇聯在商品經濟的道路上迅跑》。毫無疑問,文章內容肯定是批判蘇聯修正主義錯誤路線的。那年月,中國正在一門心思朝共產主義大踏步前進,眼看就要跨進按需分配的門檻了,而蘇聯卻熱衷於商品經濟,開歷史倒車,豈不令人憤慨!我記得當時身邊的許多大人理解按需分配同阿Q的理想差不多:要什麼有什麼,喜歡誰就是誰。那會兒我少不更事,發現不了個中幽默。但當時頭腦清醒如顧准先生者,讀著這樣的文章,肯定會睡不著覺的。他也許無心幽默,但無法公開表達自己意見,只好躲在昏暗的書齋里寫上幾行日記。我那時畢竟太小,現在記不起具體年月了,不知當時顧准先生仍然活著,還是早就在貧病交加中逝去。但我相信當時一定還有很多比我懂事的人,他們不過是讀了那篇文章什麼都不說而已。多年以後,當我們國家不得不順應世界大勢發展市場經濟時,我偶然記起這事,內心生出說不明白的幽默。或許這就是所謂黑色幽默?只是這幽默的代價太沉重了。仔細一想,我當年讀到那篇文章時恐怕只有十來歲。緣何小時候很多事都忘記了,單單記得那篇文章,也是奇怪。

早幾年,也是在《參考消息》上,看到一則漫畫,很多俄羅斯人在排隊購買食品,一位老太太傷心地說:我的孫子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喝上牛奶了!我當時的第一感覺就是:這有什麼好說的,我長到二十多歲還不知道牛奶是什麼味道哩!當時蘇聯剛剛解體,漫畫大概是想告訴人們不搞社會主義就喝不上牛奶。我卻暗自發笑,心想你要臭人家俄羅斯,也得換個說得出去的法子,犯不著出此下策。大凡國內嚴肅報刊都是極重導向的,刊登這幅漫畫自有高妙的用意,可我至今還不明白牛奶同什麼主義有何等關係。我想那位俄羅斯老太太今天肯定不會再抱怨牛奶問題了,因為她的國家牛奶供應想必已不再緊張了。可按那漫畫的邏輯,俄羅斯應該回歸到蘇聯時代才是。不過那漫畫上的人們都是很秩序地排著隊,不見擁擠的,不見插隊的,也沒見心煩氣躁罵罵咧咧的。這倒有點兒像俄羅斯的味道,因為這漫畫畢竟不是中國人畫的。

我是從報紙上知道英國政府高級官員也搞特權的,他們大概也領取一種什麼票,可以去指定的官辦商店購物,價錢自然便宜些。有次鐵娘子撒切爾夫人親自去購物,想超過指標多買些特價商品,偏偏服務小姐不買賬。鐵娘子就是鐵娘子,居然同服務小姐吵了起來。我早就見過有關撒切爾夫人平民生活的報道,覺得這英國女人特可親的。而我們報紙特意編髮這則關於她吵架的新聞,意思誰都明白,就是想讓她在中國人面前出出洋相。可我看了這樁軼事,卻發現撒切爾夫人不僅可親,而且可愛了。她也想沾些小便宜,也同別人吵架,這就是平常人。平常人就可親可愛。政治家倘若刻意把自己打扮成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凡人對他們只好敬而遠之。對待神仙,不但西方的凡人如此,中國的凡人也是如此。孔夫子早就說了:「敬鬼神而遠之。」

還有則報道,有關英國現任首相布萊爾老婆的。說的是首相夫人有回坐公共車沒有買票,被售票員逮住了,非叫她補票不可。最後是不是被罰了款,我記不清了。也許我沒有見識,或者覺悟不高,非但沒有覺得布萊爾夫人如何不好,反而認為她簡直偉大。我們有些小幹部,只要手中有權,就連小孩上幼兒園都有公車接送;人家堂堂首相夫人,放下架子去坐公共車,太了不起了。想那英國的老百姓也真的刁蠻,一點兒不懂得尊重領導。那位同撒切爾夫人吵架的服務員,見了首相應該熱淚盈眶山呼萬歲,回到家裡還應該寫篇日記,在今後的日子裡還要經常幸福地回憶,用首相的關懷激勵自己努力工作,待首相逝世之後還得寫篇懷念文章:《首相來到我櫃檯》才是。當然,不能披露首相沾小便宜的事,這是史家們對待大人物的規矩,叫隱惡揚善。可這位售貨員卻把國家元首視同普通家庭婦女。那位公共車的售票員也不懂味,他就不知同首相夫人套套近乎,順著杆子往上爬,沒準就同布萊爾先生巴結上了,今後要辦個什麼事也方便些。至少可以讓首相幫忙批幾條運營線路,再特批些貸款,自己開個公共車公司,省得當個破售票員看老闆的眼色。

英俊小生柯林頓總統的爛事兒可能是最多的了,單單一個萊溫斯基就讓他出盡洋相。他還欠著一屁股賬,都是桃色官司給鬧的。既然虧賬了,他就該艱苦樸素,卻偏偏想買房子。想買房子也情有可原,他買個三室兩廳也就行了,反正就一個女兒。他卻相中了一棟豪宅。又沒有錢,圍著豪宅轉幾圈過過乾癮也就得了,他卻不顧身份向部下借。偏偏他的群眾關係不好,部下沒一個肯借錢給他。最丟臉的是就連財政部長都不肯借錢,推說自己手頭拮据。美國那麼富,財政部長沒錢才怪,反正我作為一個中國人是不相信的。他不肯給總統借錢,八成是柯林頓沒有許願提拔他當副總統。柯林頓因為萊溫斯基而背了一屁股賬,有人卻借這醜聞發財,一本《萊溫斯基的故事》暢銷全球。柯林頓先生卻視而不見,聽憑人家出他的丑,就不知道下道禁令封殺了它。美國既便民主,明著封殺不好辦,也可暗中打個招呼,下面自然明白了。臭了柯林頓個人事小,壞了政府形象事大。我是從很多報道上知道柯林頓欠賬、借錢和萊溫斯基之類事兒的,卻生出滿腦子中國人的想法,真乃別是一番幽默在心頭。

奧馬爾的體面生活王躍文

阿富汗局勢眼看著塵埃落定了,所有善良的人都鬆了口氣。塔利班武裝繳械了,新的政權已顯雛形。我不是阿富汗人,卻願意虔誠地祈禱,祝阿富汗的百姓從此過上太平日子。可我突然從電視新聞里得知,塔利班高層仍在同國際社會討價還價,說是要保證奧馬爾體面地生活。言下之意,如果讓奧馬爾不體面了,塔利班仍不會善罷甘休。我就不明白,一個人只要混到了無上尊榮,他個人的體面就比整個國家的存亡更重要,就比所有公民的死活更重要,而不管這個曾經十二分體面的人做過多少不體面的事?

世界動蕩不安,狼煙四起。暗殺、政變、侵略、顛覆。沒有哪天電視新聞里少得了血腥和硝煙。目睹無辜百姓的死亡和飢餓,我討厭戰爭,但更討厭政治和政治家。哪一處戰火不是那些自以為是的政治家點燃的?政治家們鼓唇搖舌,大放厥詞,甜言蜜語,裝腔作勢,擺出救苦救難的架勢,儼然釋迦再世、耶穌復活。他們天天高喊蠱惑人心的信仰,其實他們自己沒有任何信仰,他們不過就是穿上件由「思想」、「主義」、「宗教」、「環境」、「人權」甚至「同性戀」等等破布片兒縫製的百衲衣罷了,只有權力,才是他們最終的信仰。那些政治家們,只要能保證他獲取權力,他今天鼓吹民主,明天說不定就叫囂專制了;今天支持同性戀,明天就會誓死捍衛傳統婚姻。或此或彼,只看哪張牌對他們有利。他們看上去多麼忠實自己神聖的信仰,其實只是群不講遊戲規則的賭徒,總想強迫別人按自己定的套路玩牌。誰敢不從,老拳相向。這就是戰爭。

賭博有輸贏,戰爭有勝敗。但戰爭畢竟比賭博殘酷得多,誰敗了誰就有罪;可戰爭遊戲卻並不比賭博規則更嚴明,賭徒們願賭服輸,戰爭販子卻是死要面子。本?拉登聲稱他如果面臨被捕的危險,就立即尊嚴地結束自己的生命,還會將自己就義的壯舉拍攝下來,激勵英勇的後繼者們。記得在哪本書里讀到過處死納粹戰犯的情形,那些走向絞架的惡魔們儘管面呈死色,卻仍拚命僵直著身子,維護著他們所謂的體面。納粹的洗腦機器戈培爾甚至還高呼元首精神不死的口號。當年好在納粹幾乎是被連根拔掉了,要是納粹最後還負隅在某個基地,要是希特勒還龜縮在某個基地里苟延殘喘,納粹分子只怕也會要求國際社會保證他們元首的體面生活了。這些看重自己體面的政治家們,卻是連別人的死活都不顧的,更不用說在乎別人的體面了。

突然想起杜月笙了。杜月笙到底是不是流氓,我無從知道。歷史本不足信,近百年的歷史尤其可疑。只是從我們能夠讀到的書中看,杜月笙不僅是個流氓,而且是個大大的流氓。如果他真的是個流氓大亨,他的英雄生涯就合乎邏輯了。正因為他是黑老大,就成了大政治家蔣介石的把兄弟,國民政府的要員,死後也極盡哀榮。連流氓都是越大越好,當官自然也就越大越好,最好成為大政治家。不能成為奧馬爾,也要成為蘇哈托、埃斯特拉達,塗炭生靈尤可體面生活,食空太倉尤可在法律面前走過場。有的人似乎更懂得這個道理,他們都削尖了腦袋想把官兒做大。即便犯了事兒,也有個保護傘。什麼竊國者侯、竊鉤者誅,竟成了應驗千古的讖語。

薩氏股崩盤王躍文

今天,伊拉克前獨裁者薩達姆被捕了。載有這條新聞的報紙在我書桌上擱了整整一天。我終於忍受不了那張骯髒的嘴臉,將報紙揉成團,丟進了垃圾桶。

伊拉克社會復興黨是個什麼玩意兒,我沒興趣去研究。但是,依據常識,可以推斷這個政黨的黨章必定也是堂而皇之的,其宗旨肯定也是以人民幸福、民族利益和宗教信仰為重的。畢竟是現代社會,沒有哪個政黨會發了瘋,膽敢宣稱自己的宗旨是為了維護少數人的利益,甚至公然揚言自己就是要搞專制和獨裁,就是要壓榨人民,就是要侵略鄰邦,就是要踐踏國際法準則,就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薩達姆執政三十五年,民主選舉並沒有間斷,哪怕是兵臨城下,薩達姆仍以百分之百的支持率當選為總統。專制和獨裁的鬧劇完全可以在民主的舞台上表演。

過去為薩達姆連任總統投了票的伊拉克人又因薩達姆的被捕而興高采烈。好比往日的齊奧賽斯庫,這位羅共總書記在被捕前的五天做過一次重要講話,他的講話居然被熱烈的掌聲打斷了九十多次。五天之後,正是這些熱烈鼓掌的手將絞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可見,獨裁者的威信是靠不住的。

獨裁者並不是傻子,他們很清楚自己的位置是極不牢固的,所以才需要專制,才需要鎮壓,才壓制民主和自由。薩達姆痛恨美國,卻熱愛美元。他在高層領導圈裡說過,要保證社會復興黨永遠統治下去,必須在境外存有大量美元。薩達姆相信,只要擁有足夠的美元,他的政黨一旦被推翻了,還可以東山再起。不知這位臭哄哄的黨魁躲在他家鄉的地洞里,抱著七十五萬美元,是否還在做著復興他政黨的美夢。

政黨這種怪物,我真有些弄不明白了。最近,好些國家都在鬧選舉。俄羅斯很熱鬧,普京清算資本家,資本家向普京叫板。普京想連任,反對他的人也不含糊。各大政黨的旗幟都在俄羅斯的天空使勁兒搖晃,盡量想多吸引些人注意。葉利欽沉默多時,恰好在這個時候出來說話,呼籲維護俄羅斯現行憲法的尊嚴,總統任期不能超過兩屆。他自己當年把著個總統寶座不肯放,三天兩頭換總理,如今倒成嚴肅的政治家了。美國是選舉文化最發達的國家,選舉是國家政治的指揮棒。有人說布希先生的一切言行,都是為連任總統而走秀,話說得損了些,道出的卻是實情。普京也罷,布希也好,他們都得在自己的政黨旗幟下為自己的政治生命走秀。

我最懷疑的便是大政治家們的政治信仰,哪怕他是那個政黨的締造者。薩達姆雖然只是社會復興黨的早期黨員,他們的黨史專家完全可能把他描繪成黨的創始人。沒法知道薩達姆是否通讀過他們的黨章,但他肯定沒有按照黨章的要求去做。不可能有一個荒唐的黨會把黨內大清洗、民族屠殺、宗教迫害、個人崇拜、家族集團專制統治等等寫進黨章里,說不定這些行徑正是他們的政黨公開反對的。原來,在專制的社會裡,政治信仰同政治操守總是南轅北轍的。

於是,我便感覺政客們心目中的所謂政黨政治同中國目前炒股差不多。他們創建或加入某種政黨,好比買股票,只是為了求利。一切政治口號都如同股市上炒概念,一切政治行動都如同黑心莊家操縱股市。贏的永遠是大莊家,小散戶只有割肉的份兒。薩達姆這個大莊家操縱過度了,結果他的薩氏股票崩了盤好色的柯林頓與廉潔的施羅德王躍文

好色的柯林頓居然做了兩任美國總統,而且政績不錯。他雖然高居總統寶座,但最高檢察官要彈劾他、全球媒體圍剿他、老婆曾經想離開他。他的任期內,天下並不太平,世界經濟競爭日趨激烈,戰爭不離左右,可美國經濟卻出現了近幾十年最好的增長勢頭。據說,美國經濟持續增長的原因,就在於柯林頓不懂經濟。

施羅德應算是我所知道的當今世界上最廉潔的政府領導人了。貴為大國總理,他同夫人擠在一處八十平方米的兩居室里過日子。政府覺得他住得太寒傖了,大概有失國體,為他提供了豪華公寓。可是,即使是總理,住進這套公寓,也要自己付租金,施羅德夫婦無奈手頭拮据,只好仍舊住著他們的兩居室。

柯林頓同施羅德都謀求了連任。可是,美國民眾對柯林頓作風問題的譴責並沒有影響他們對總統的選擇,他們需要柯林頓;同樣,德國民眾也沒有因為施羅德的廉潔就放棄了自己的原則,反對他連任的依然投反對票。按中國人的思維,美國人有些姑息養奸,德國人簡直就是不識好歹。

我聽人開過一個玩笑:達官貴人天天擁香偎玉自是風雅美事,普通老百姓在公共車上趁亂瞎摸得拘留十五天。玩笑說的自然是在中國。中國人對普通老百姓的道德要求高,對達官顯貴的道德要求反而低。這同樣讓西方人大惑不解。柯林頓的那些事,放在普通公民身上只怕是家常便飯,沒人過問,誰真的好奇了想去打聽,弄不好還侵犯了人家的隱私權,得吃官司。但你柯林頓是總統,總統得有總統的樣兒,你必須生活在玻璃罩子裡面,周圍有無數雙眼睛瞪著你,你不得有小動作,你擠眉弄眼摳鼻屎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你想玩兒花花腸子,就曝你的光!

柯林頓同施羅德面對的境遇簡直就沒商量:你做錯了,就譴責你,甚至彈劾你;你做對了,那是你應該做的,沒有鮮花,沒有掌聲。你施羅德不就是廉潔嗎?廉潔又不是什麼高級得不得了的美德,不過是做人的底線而已,勿庸說你是政府首腦了。倘若不廉潔,做人都不及格,還做什麼官?!

中國人當然也痛恨腐敗,卻沒有切膚之痛。一個所謂國家財產的概念,就讓切膚之痛成了隔靴之癢。似乎貪官污吏們蠶食鯨吞的無非是國家財產,於自己如浮雲之遙。什麼是國家?國家就是人民!什麼是人民?人民就是你我他!什麼是貪污?貪污就是有人偷了你腰包里的錢!所以,你有權憤怒!你憤怒的,不過是那些偷竊了你錢包的人!這幾層淺白的換算,學究們見了,大概會挑出許多邏輯毛病,但是,道理其實就是這麼簡單。

也許是廉潔這種資源在中國太稀缺了,我因此從心眼兒里敬重柯林頓和施羅德。應該補上一筆:柯林頓也是十分廉潔的。他一個首富之國的總統,兩屆任期下來,把自己弄成了債台高築的窮光蛋。他沒有在任期內讓自己的愛女去開公司、賺大把的錢偷偷存到瑞士銀行去;他也沒有讓自己夫人兼上幾十家公司的顧問,坐收紅包;他自己更沒有在提拔幹部、批准工程當中獲取利益;他遭遇了官司,得自己掏訴訟費,不向做生意的朋友借,更沒有動用國家機器把同他作對的人扣上顛覆政府的罪名而下獄。柯林頓作為基督徒,大概銘記了耶穌的教誨:你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儲藏在倉庫里,天父尚能養活它們;你們不比那飛鳥更高貴嗎?天父仁慈,賜予柯林頓智慧與才幹,使他去職之後有能耐環球演講,做親善大使,甚至做廣告,不僅還清了債務,而且生活富足。施羅德如今還在任上,他的年薪並不高,但我估計他卸任之後也餓不著,他有律師資格。

平日聽人嘉許某些官員,往往會說:這個人其實並不壞。聽者便難免油然生出幾分敬意。我聞之卻總覺奇怪:不壞應是做人最起碼的標準,為什麼到了官員頭上就成了難能可貴的優秀品質?或許正因如此,打著燈籠找出某位官員不貪,就要樹為廉潔典範,四處演講,領導幹部要學習他,人民群眾要敬仰他。這無非等於說,一個人沒有偷盜,沒有搶劫,沒有強姦,他就是模範公民,全國人民都要向他學習。真乃滑天下之大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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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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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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