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帶血的禮炮

1、帶血的禮炮

轟隆隆,禮炮齊鳴,掌聲雷動。

1784年11月24日,黃埔港迎來了最晚的一艘洋船「休斯夫人」號,這是大不列顛東印度公司這一年開往中國的最後一艘商船。東印度公司要將派頭做足,美國人的「中國皇后」號早在8月25日就到了黃埔港,不過美國人泥腿子鬧革命,手上也沒有像樣的交易貨物,無非就是胡椒、毛皮一類的,從紐約起航的時候船上空空的,這些東西都是在路上交易的。不過,美國人直航中國是約翰?漢考克那一幫走私分子夢寐以求的事情,這是一個時代的終結,英格蘭人無法封鎖美國人的海洋之路。

「休斯夫人」號的船長威廉姆斯站在甲板上,旁邊的大班喬治?史密斯望著威廉姆斯的長鬍須,嘴角露出燦爛的笑容,整個甲板上的人都陷入興奮狀態。黃埔港碼頭近在咫尺,遠遠地能夠望見粵海關那桿標誌性的杏黃大龍旗。威廉姆斯揮舞著長劍,炮手在威廉姆斯的指揮下,瘋狂地點燃了禮炮,隆隆的禮炮聲讓整個黃埔港陷入歡騰。

洋船進港鳴放禮炮是粵海關的老規矩,一般程序是商船進入碼頭之前,粵海關的帝國儀仗隊鳴槍歡迎,洋船過虎門後會在領航的指引下進入黃埔港,鳴炮還禮。這一次粵海關的儀仗隊還沒有鳴槍,威廉姆斯就按捺不住興奮開始放炮。

炮聲還沒有停止,岸邊的人群已經瞠目結舌。威廉姆斯以為歐洲人和美洲人早已被英格蘭的禮炮折服,還站在甲板上傻樂呢,就見一隊中國軍人衝到岸邊。威廉姆斯這才意識到出大事了,只見旁邊正在下碇的一條駁船上亂成一團,有人扯著嗓子吼叫。這時駁船上抬下來三人,身上血紅一片,威廉姆斯心裡咯噔一下,難道是「休斯夫人」號的禮炮擊中了駁船上的人?

沒錯,正是「休斯夫人」號的禮炮擊中了三名中國人,駁船已經領有海關的執照,船上的工人都是中國人。喬治?史密斯感到不妙,他很快了解到,有一名被彈片擊中的中國人傷勢嚴重,由於流血太多,正在搶救之中,另外兩名也很嚴重,粵海關的醫療條件太差了,三名中國人的性命不容樂觀。喬治?史密斯跟威廉姆斯一合計,現在「休斯夫人」號還沒有拿到下碇執照,一旦中國軍方介入,情況就複雜了。更為可怕的是,中國政府完全有可能逮捕炮手,甚至會不分青紅皂白就拉出去砍頭。

殺人者死!

中國有一句老話: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是中國老百姓的願望,在中國歷史上也確實發生過王公貴族犯法最後被抄家問斬的事,可是實在太少。在中國還有一句話:刑不上大夫。法律在中國都是對老百姓管用,權貴階層都可以疏通關節保住身家性命,但是一旦犯下殺人的大罪,就要殺人者死,血債血償。

喬治?史密斯是黃埔港的常客了,發生在1780年的命案至今讓這位大班膽戰心驚。那是1780年的12月,英格蘭散商船「成功」號單層船的一名法國籍船員,在昭官的行館里殺害了大不列顛東印度公司「斯托蒙特」號上的一名葡萄牙籍水手。當時英格蘭正在跟法國、西班牙打仗,商船上不同國籍的員工捲入了異常狂熱的民族情緒之中,之前已經發生過英格蘭水手襲擊丹麥人以及英格蘭水手割斷法國商船國旗繩的事件。當時就在黃埔港的喬治?史密斯萬萬沒有想到,英格蘭商船之間的員工因為國籍不同,已經狂熱到殺人的地步。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法國籍船員殺人後逃跑了,跑到了法國領事館躲起來。當時法國國王路易十六正在跟華盛頓的密使洽談戰爭借款,英格蘭已經跟法國同時開戰了,這個時候東印度公司廣州管理委員會希望能夠內部處理命案,沒想到法國領事館根本就不答理管理委員。新任廣東巡撫李湖向保商施壓,當時兩艘船的保商是昭官,這位黃埔港的大老闆只有給法國領事館施壓,一旦他們不交出兇手,法國商船可能就拿不到離港執照。法國領事館只有乖乖地將兇手交給了李湖。

噩耗在第二天早上傳來,巡撫李湖已經簽發了對兇手執行絞刑的命令,那天早上很多行商都按照李湖的要求,通知外國人到廣場上看政府絞死兇手。為了讓法國人以及洋人心服口服,李湖發給行商以及通事一份政府公告。公告上說絞死法國兇手是為了維持治安,如果依照法國人的請求,那麼兇手將押回法國審訊,這樣就無法保證兇手會受到應得的懲罰。對那些沉醉於酒、暴亂及吵架的水手,只有用嚴刑才能使他們就範。

喬治?史密斯至今仍有一個困惑,當天晚上行館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法國人跟葡萄牙人怎麼就吵起來了,法國人到底是盛怒殺人,還是跟葡萄牙人在打鬥之中無意殺人,甚或是法國人正當自衛?廣東巡撫的一聲令下,隨著法國人的聲聲慘叫跟血水橫流,一切的真相都永遠塵封了。廣東巡撫在沒有經過任何審判程序的情況下,用中國俗語中的殺人者死,將法國兇手處以極刑,大清帝國的法律程序如同兒戲。這樣一來剝奪了一個國家應有的法律審判權利。

難道讓同樣的悲劇重演?

喬治?史密斯不想看到自己國家船上的炮手未經法律審判程序就被送上斷頭台。威廉姆斯與喬治?史密斯一合計,趁著現在駁船上一片混亂,中國政府司法機構沒有介入、中國軍隊沒有包圍「休斯夫人」號的空當,趕緊讓炮手開溜,躲到一個中國軍隊和司法機構永遠無法找到的地方。後續的麻煩可以跟地方政府慢慢地周旋,那樣一來,英格蘭人才不會遭遇未經審判就被砍腦袋的悲劇。

粵海關監督穆騰額正在府第品茶,突然下人急匆匆來稟報,說英格蘭人打死中國人了。穆騰額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心想:壞事了。

穆騰額也是內務府的一個包衣奴才,以前一直給內務府辦事。在掌管內務府產業江寧織造府的時候,穆騰額就很會來事,經常將一些新鮮玩意兒送到後宮,讓乾隆的老娘很開心。後來調到龍江關當監督,他深知海關就是一個是非之地。內務府的資深奴才李質穎,被乾隆皇帝從粵海關調回北京管理圓明園,而穆騰額調任粵海關監督。

現在,穆騰額在粵海關監督的位置上屁股還沒坐熱,就發生了洋人製造的命案。穆騰額揣摩著乾隆皇帝的心思,老鼠山匪徒猖獗,兩廣總督的位置上不斷出現新面孔。1777年兩廣總督李侍堯調為雲貴總督,楊景素接任。第二年的2月,調楊景素為閩浙總督,桂林接任。第三年,也就是1779年12月桂林死,愛新覺羅?巴延三接任。今年愛新覺羅?巴延三來京,舒常接任。兩廣官場走馬燈似的換人背後,說明乾隆皇帝已經不再信任兩廣官員。

李質穎被調回北京管理圓明園,事實上是貶了。李質穎失了粵海關監督肥缺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乾隆皇帝在今年3月派一個高級的中央調查組到廣東,調查歷屆兩廣總督的經濟問題。這個調查組的組長是乾隆皇帝的寵臣福康安,成員則絕大部分是從戶部以及其他關口抽調的,無一不是精兵強將,他們對官場的財務問題了如指掌。福康安的調查結果讓乾隆皇帝對廣東總督很失望,自1760年廣東總商成立以後,竟公然派令商人私捐公費,津貼價值,已屬有干禁例。李質穎曾經代理兩廣總督,屁股上也乾淨不了。

福康安給乾隆皇帝寫了一份報告:該督等又攘為己物進貢,並未奏明,以致積弊相沿,竟成派累,尤屬不成事體。今據該商等呈出貼補公費清單,歷任總督俱用銀自三萬餘兩至五六萬兩不等。而楊景素在任未及一年,竟倍用至六萬餘兩之多,其藉端婪索,侵貪入己,更出情理之外。

穆騰額能夠坐上粵海關監督的位置,跟福康安查出以楊景素、李質穎為首的兩廣高級官員經濟問題密切相關。乾隆皇帝對兩廣總督的懲罰非常嚴重:「所有歷任總督等派捐銀兩,自應令其照數繳出,解交浙江省以備海塘應用。」楊景素當時已經死了,乾隆皇帝卻不依不饒,所用商捐銀六萬餘兩,由其家眷照數繳出,解交浙省,以備海塘公用,李質穎自然也就乖乖交出。

粵海關一直是大清帝國內務府的撈錢耙子,可也是一個令乾隆皇帝頭痛的是非之地。在這個位置上,無論之前皇帝多麼寵信你,但只要出了問題,就不會有好果子吃。當年的祖秉圭就是因為袒護行商,洋鬼子三番五次告狀,最後被判了死刑,緩期執行。李永標更是因為英格蘭人跑到天津告御狀,最後乾隆皇帝震怒,李永標被抄家下獄。德魁盯上了英格蘭人的西洋玩意兒,最後鬧得不可開交,給李質穎了一個整他的機會。

現在英格蘭人居然在黃埔港開炮打死了中國人,這還得了?穆騰額馬上叫來自己的秘書。秘書已經聽說港口的消息,一看穆騰額滿臉鐵青,青得都快扭得出水來了。穆騰額重重地將茶杯蹾在書案上說:「你馬上去把潘振承給我叫來。」秘書聽完就往外走。穆騰額突然叫住:「回來,除了潘振承外,其他行商的老闆也都給我叫來。」穆騰額狠狠地咬了咬牙齒,「你告訴他們,必須全部來,一個都不能少。」

潘振承早已了解到了港口發生的血案,甚至聽說那個炮手已不知逃到哪裡去了。現在穆騰額要將所有行商老闆找去,一定會將血案的處理交給行商們,這是歷任粵海關監督的老手段,一旦港口出現什麼問題,粵海關的監督第一個找的就是行商,讓行商出面跟洋鬼子交涉,交涉的好沒話說。不好,那就對不起了,粵海關的板子一定不會輕饒行商們。潘振承清楚,這一次穆騰額一定是要行商們去跟英格蘭人要兇手。

行商們接到穆騰額秘書的通知,都放下手上的生意直奔海關衙門。

穆騰額身穿二品朝服,臉上肅殺一片,行商們進了客堂都規規矩矩地給穆騰額施禮。穆騰額一句話也沒說,一個動作也沒有,行商們只有規規矩矩站著。行商們為了方便做生意,甚至為了方便疏通官場的關節,都會花錢買一個虛銜,所以他們來拜見穆騰額時都身穿官服。儘管他們的臉上都是十足的商人表情,可是這一身的官服卻是他們跟這個衙門打交道最好的名片,粵海關就是要抓他們,也得先按照程序革掉他們的官銜才行。

「簡直是反天啦。」穆騰額突然將茶杯摔到地板上,茶水四濺。接著穆騰額突然怒氣匆匆地轉過身:「你們說說,這些洋鬼子他們是狗膽包天還是真的不要命?居然敢在我大清港口炮擊我大清子民,看來當年絞死那法國人的事他們是忘記了,不對他們下狠手,看來他們是不會規矩的。」穆騰額頓了頓,聲音提高了八度,「這幫洋鬼子想跟我玩鬼把戲,反天了他們。你們去英格蘭人的管委會,找那個皮古,讓他們把兇手交出來。」

皮古是大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廣州管理委員會的新主任,這位爺之前也是跑船的大班,往來廣州倫敦過幾次,對廣州貿易非常熟悉,所以也就慢慢地走上了領導崗位。穆騰額現在並不知道皮古根本就管不了威廉姆斯跟喬治?史密斯的「休斯夫人」號,因為「休斯夫人」號壓根就是一艘散船,也就是說是英國私人老闆自己的船,根本沒有掛靠在已經是英國國營的大不列顛東印度公司下面。

穆騰額不管那麼多,既然皮古是管理委員會的主任,現在粵海關就認你這個英格蘭人的領導機構,一旦交不出血案兇手,那就別怪粵海關不客氣了。潘振承心裡暗自叫苦,穆騰額說血案是洋鬼子耍的鬼把戲,難道?潘振承想到這裡,突然心臟猛地抽搐了兩下。一旦真如穆騰額說的那樣,這恐怕是一個更大的陰謀,到時候就不是粵海關一個衙門的問題,那樣簍子可就捅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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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戰1840:鴉片戰爭背後的真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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