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殿試照例在四月廿一。前一天,禮部將在朝進士出身的一二品大員,開列名單,奏請圈派讀卷官——通稱讀卷大臣。因為殿試是皇帝臨軒策士,親自主考,所以實際閱卷的大臣,只能稱為讀卷官。
讀卷官定製八員。十三歲的皇帝,已在學習政事,秉承兩宮大后的意旨,硃筆圈出文淵閣大學士倭仁、吏部尚書單懋謙、禮部尚書全慶、署禮部右侍郎鮑源深、工部左侍郎魁齡、右侍郎潘祖蔭、內閣學士王祖培,以及本科會試四總裁之一的左副都御史繼格,共四滿四漢八員讀卷官。
倭仁是駐防開封的蒙古旗人,上承湯斌、張伯行的餘緒,是極其方正的道學先生,也是皇帝的師傅,聽得傳宣,即時退出皇帝讀書所在的弘德殿,徑赴南書房,這就等於入闈了。
等讀卷八大臣到齊,由倭仁主持,先擬策問的題目,就時政大端,歸約成四個字的標題,共擬八個,用大白摺子正楷寫好,即時交內奏事處呈遞。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已發回,八題選四,圈出來的策題是:「聖學傳心、去奢崇儉、練兵講武、弼教明刑」。
於是,倭、單、全、鮑四人,各擬一道策問,每道兩百字左右。開頭和煞尾照例還有一段制式文字,由久充南書房翰林的潘祖蔭執筆。諸事齊備,例由後輩的讀卷大臣繕折,扣准字數,分開謄正,然後聯合成折,密封進呈。
原折發回時,不過午初時分。由於已經御覽,便成了欽定的試題,所以黃紙固封,封緘之處,鈐著御章,是朱文的「海涵春育」四字。倭仁便親自捧著,率領同官,出中左門到內閣大堂。都察院派來的監試御史,早已到達,彼此見過了禮,倭仁居中坐下,先有一番話說。
「歷來策問,都由內閣中書寫好發刻。為防泄漏,必得嚴密監視。縱或如此,仍舊不免疏虞。掄才大典,不可不慎;今年我想改個章程,我們自己辛苦一點。如何?」
這就是說,書寫策問,不必假手內閣中書,由讀卷大臣自己動手。坐在倭仁左手方的單懋謙,在順序上應該代表同官發言。不過,他自己不願任勞,亦不便強人所難,因而環視一周,用徵求的語氣問道:「哪位自告奮勇?」
這當然是居末位的繼格所義不容辭的事,他欠身答道:「只怕我的字太丑。」
「有勞、有勞,不必過謙。」倭仁又轉臉對工部左侍郎魁齡說:「逢到殿試之期,刻字匠總是來得最晚。時間局促,難免出錯,挖版補正,麻煩多多。今番要請老兄嚴催!」
「是!」魁齡起身答說:「遵中堂的吩咐。」
魁齡兼著內務府大臣的差使。內務府有個「造辦處」,管的事很雜,養著各式各樣的工匠,其中也有十來名刻字匠。一面傳喚,一面催大興、宛平兩縣,派出差役到琉璃廠去「抓」刻字匠來當差。兩下一湊,很快地夠了三十名的定額。
這一來,就可以提早封門了。由護軍統領監視,內閣的前後門都上了封條。大堂上倭仁坐鎮,親自看著繼格寫策題。寫好一張,校對一張;接著照式刻版,刷印成題紙。印一張數一張,一共印了兩百八十張。然後連版與印壞作廢的余紙,一起收集到堂上,倭仁眼看著包封嚴固,鈐上印章,確信題紙並無走漏,方始拱拱手,道聲:「辛苦!」請大家休息。
※※※
黎明時分,新進士陸續到達宮門。到得卯正,一群翎頂輝煌的王公親貴,連翩而來,在中左門前站的站,坐的坐。坐在最前面的一位,頭戴寶石頂,插一支極大的雙眼花翎,天青緞四開長袍,上罩一件黃馬褂,約莫三十五六年紀,濃眉大眼,顯得極其威武,正是皇帝的胞叔,行五的忄享親王。要等他點了頭,才開始點名。
點一名,放一名。領了大卷子跨過高門檻的中左門,便是矗立於兩丈高的殿基上,廣十一間,高十一丈的太和殿,居「三大殿」之首,亦是皇帝的正衙,龍墀丹陛,氣象宏偉。但洪鈞卻顧不得細細瞻仰,蹣跚舉步,隨眾越過太和殿、中和殿,爬上三層石階,數十級踏步,來到了殿試所在地的保和殿,已累得汗出如漿,氣喘不止了。
正當放下考具,由鴻臚寺官員在為他們排班時,讀卷大臣已經朝服上殿。殿中東面設一列長桌,整整齊齊地擺著十張一束的題紙。倭仁規行矩步地走上前去,捧起所有的題紙,走到中間的黃案前面,朗然說道:「恭接欽命策題!」
早站在黃案前的禮部尚書萬青藜,隨即雙膝著地,雙手高舉,跪接了題紙,置於黃案正中。然後由鴻臚寺官員鳴贊,殿內殿外的王公大臣、執事官員以及二百七十多名新進士,一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讀卷大臣退迴文華殿去休息;禮部官員開始散發題紙。
洪鈞接題到手,暫且放入卷袋。先將木板蒙布,下裝活腿的考桌,在殿前廊上背風之處支了起來。筆墨稿紙一一擺齊,方始坐在黃藤考箱上,取出題紙來,默默念著:
制曰:朕以沖齡,誕膺冥眷,寅紹丕基,荷列聖之貽謀,承兩
宮之訓迪,兢兢業業,夙夜不敢怠忽。深維典學傳心之要;
去奢崇儉之方;練兵講武之要;弼教明刑之用,冀與中外臣
民,致上理於大同,臻郅豈之盛軌。茲值臨軒發策,虛衷博
采,廣集嘉謨,爾多士其敬聽朕命。
念到這裡,洪鈞又驚又喜。策論會出些什麼題目,他早就下過一番揣摩的功夫,「典學傳心」是前兩科就有的,因為皇帝方在讀書,這一科當然不會例外。京畿的捻子鹽梟鬧得很兇,統兵大員疊奉嚴旨,上緊剿滅,則「練兵講武」,自在意中。「弼教明刑」為講求治理的根本,最近常有此類上諭,洪鈞認為很可能有這樣的題目,如今果然猜到了。唯一不曾猜到的一題是「去奢崇儉」,不過他在潘祖蔭的書齋中,看過一本專為兩宮太後進講而編纂的書,名為「治平寶鑒」,其中特多歷代賢君節用愛民的故事,用來發揮題義,一定允當貼切。
這樣一想,自覺已有七成把握;聚精會神地往下看欽命的策題。眼中看,心中想,文思泉湧,處處逢源。但金殿對策,程式甚嚴,字數是有限制的,還須涵詠鍛煉,由博而約,求其精簡。等有了草稿,更要細心檢點,引用「聖訓」要「抬頭」,若逢御名須「缺筆」——某一個字缺末筆不寫。
等將草稿檢點妥當,不過正午剛過。洪鈞吃下兩塊頒賜的,名為「克食」的滿洲點心,站起身來舒一舒筋骨,從卷袋中取出卷子來,開始謄卷——殿試卷子,用七層宣紙裱成,正反六折,除底面外,共計十頁,稱為十開;每一開高一尺四寸,寬三寸七分,比一般的奏卷大得多,所以叫做大卷子。
卷子上是用銀硃畫好了直行的,每開十二行,每行二十四字。寫大卷子的功力,就在每行由上到下二十四個字,排列得勻稱圓整。不過這也有個取巧的方法,自己先照樣畫好直行的稿紙,拿草稿先謄一遍,然後比照著抄在大卷子上。洪鈞在這上面已花了好幾年的功夫,加以這天的一壺墨漿調得格外好,不濃不淡,下筆不滯不濡,寫出字來,烏黑光亮,配上白庭朱絲欄,色彩鮮艷之至。
殿試照例不給燭,不過夏至已過,白晝甚長。洪鈞寫完卷子,重新細看,隻字不錯,無須挖補,心中十分得意。於是欣欣然地交了卷,背負著紫禁城的斜陽,回到會館去想象金殿臚唱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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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卷是在文華殿,殿上設西向的案桌八張。等讀卷大臣席地坐定,收掌官開始分卷。依照交卷先後次序,一份一份地分,周而復始,分至三十四次,還多五本,歸前五名的讀卷大臣看。
卷子後面,已經標好了讀卷大臣的姓氏。評定高下,有五種記號,第一等是圈;第二等是三角,稱為尖;第三等是點;第四等是直線;第五等是叉。不過通常只用圈、尖、點三種記號。
從卯初看起,大概至午初時分,每位讀卷大臣都可以將本人分到的三十多本卷子看完。然後輪看他人所分得的卷子;一桌一桌地看,名為「轉桌」。七桌轉完,大概總在第二天中午,然後共同商定「前十本」。
三鼎甲必出於前十本中,因此,這是極其慎重的一件事。有時各持己見,反覆爭辯,好久都不能定奪。但這天卻很順利,因為八個圈的只有一本,當然是第一;七個圈的也只有一本,便是第二;六個圈的有三本,依照讀卷官的次序,全慶的一本為第三;潘祖蔭的一本定為第四;王祖培的一本定為第五。後面的幾本,關係較輕,就容易商量了。
接下來是定二甲與三甲的名次。二甲「賜進士出身」;三甲「賜同進士出身」。這一字之差,與能不能點為庶吉士,入翰林院「讀書」,有些關係。如果是三甲最後二三十名,可以斷定絕無成翰林的希望。因此,倭仁對榜末的名次,格外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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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八位讀卷官由倭仁領頭,奉召到乾清宮東暖閣,進呈殿試前十本卷子,聽候御裁。
東暖閣的御位,安置的方向與正殿不同,是坐東朝西。御案前的地位有限,倭仁居前,依次跪下,到得潘祖蔭已很局促,便走向御案北面,在倭仁左首並排而跪。等成雙行跪好,一起行禮,然後只有倭仁起立,將前十本卷子呈上御案,仍舊跪回原處。
「你們當考官的時候,彌封從第幾名拆起?」小皇帝問。
「向例從第六名拆起,第一名至第五名,俗稱『五經魁』,是留在最後拆。」
「『五經魁』正好對上『三鼎甲』,咱們照樣,也從第四名拆起好了。」小皇帝笑容滿面地說。
第四名即是二甲第一名,與「三鼎甲」一樣,有個專稱,名為「傳臚」。拆開彌封來看,是杭州的許有麟;第五名是蘇州的吳寶恕;第六名是順天府大興縣的王鵬壽;第七名是蒙古鑲黃旗的錫珍;第八名是吳大澄;第九名寶廷;第十名是安徽桐城的孫慧基。
接下來拆「三鼎甲」的彌封。寫作俱佳,獨得八圈的第一本,恰是李婆婆母女為之遍叩煙台廟宇,許下宏願,祈求大魁天下而果然如願的洪鈞。
榜眼黃自元,湖南安化人;探花出在山西絳州府稷山縣,名叫王文在。「三鼎甲」及二甲前七名的名次既定,讀卷大臣退出乾清宮,就近借南書房繕具名單,用黃匣進呈。小皇帝親手用硃筆在「洪鈞」的名字上標一個「元」字,正式確定了他的「天子門生」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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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左門外,新進士差不多都到齊了。除了因病不能起床,事先具呈禮部請假的以外,誰也不敢,或者說是不願放棄這個「聽宣」的機會。
事先已有一個不知來源的消息,悄悄的傳布:前十本中,有三個蘇州人。既然如此,「三鼎甲」中蘇州人至少會佔一席,應是合理的推測。而這三個蘇州人中,大家又都認為兩吳必居其一——一吳是風頭很健的吳大澄,另一吳是吳寶恕。他的祖父叫吳廷琛,嘉慶七年壬戌的會元,殿試又獨佔鰲頭,幾乎先陳繼昌而三元及第。如果吳寶恕也點了元,祖孫繼武,自是三吳盛事。不然,吳大澄中了探花,鄉試、會試、殿試皆是第三,亦足成為科名中難得的佳話。
因此,凡是蘇常兩府的新進士,此時都圍著兩吳談笑,卻從未有人推測,洪鈞或許亦會在這三個人之中。吳寶恕已近中年,沉著謙虛,吳大澄卻儼然有當仁不讓,捨我其誰的模樣。洪鈞冷眼旁觀,心裡當然不是味道。
因為如此,洪鈞不免興起賭氣的念頭,故意走向後面,遠遠地站在中左門的門樓角落中心。心裡在想,如果不在前十名之列,不須引見,就大可不必在這裡湊熱鬧,扭頭就走,找個地方去野他一場,倒也痛快。
正這樣在打算著,只見前面人潮湧動,隨即便有侍衛連連揮手,作禁止喧嘩的彈壓之狀。於是人群比較安靜了,一個個翹首仰望,顯然是到了宣示前十名的時候。
果然,八員讀卷官魚貫出臨。領頭的倭仁,將手中捧著的一張紙片,高舉遮面,也不知他念的是什麼名字。只見前面的人紛紛後顧;這就可以猜想得到,狀元,乃至榜眼、探花,決不是為人簇擁在前的吳大澄,否則無須向後面來尋覓。
也就不過他這麼轉一個念頭的功夫,倭仁和所有的讀卷官,已經轉身向後。兩百多新進士,如鳥獸星散;散而復聚,必是找著名列前茅的同年在道賀。洪鈞此時急於想知道新科狀元是誰;卻又不肯開口去打聽,只四處張望,要看哪一堆的人多,便知端倪。
「文卿兄,」突然有人失聲而喊,「你怎麼在這裡?」
那人出現得太突兀,洪鈞不由得嚇一跳。正待定睛看時,又有人大喊:「新科狀元在這裡!新科狀元在這裡!」接著,便有洪鈞的好些同年,直奔而來。
「文卿!文卿!真虧你沉得住氣;大魁天下,竟似沒事人兒似地!走,走,別讓皇上多等。」
洪鈞聽得這話,像為人抽了筋似地,渾身索索發抖,竟有些站立不住。茫然莫辨,只彷彿記得跟他說話的人,是在禮部當差的一門遠親,卻再也想不起名字。
其實,又何能容他去想這些不相干的事?人頭環繞,你一句、我一句除了「恭喜」二字以外,再聽不清別的話。他所能感覺到的,只是身不由己地往前移動,一直進了內右門,望見巍峨的乾清宮,才驀地里驚覺,自己中了狀元,馬上就要面對天顏了。
這下才算是神魂守舍,定睛細看,除了吳大澄、吳寶恕以外,就只有一個落拓不羈的寶廷,曾在潘祖蔭的「滂喜齋」中見過一次,此外都叫不出名字。
「恭喜,恭喜!」吳大澄很熱心地來招呼,「文卿,你可真是揚眉吐氣了!」
「僥倖,僥倖!」洪鈞抱拳作了個羅圈揖,「實在慚愧之至!」然後向吳大澄低聲說了句:「恕我眼拙。」
「好!好!這位是——」吳大澄為他一一引見。
「這不是敘客套的時候。」有個三品服色的乾清門侍衛說:「回頭別連祖宗三代都忘了!」
話說得很粗魯,然而是好意。從洪鈞開始,都不響了;各人都低著頭,默默地將自己的履歷想了又想,以防引見之時,遺漏出錯。
不多一會,殿中出來一名太監,遙遙揚一揚手。那侍衛便說:「叫起了!上去吧。」
於是侍衛帶領,上了丹墀;交給引見帶班的禮部尚書萬青藜,導引入殿。十個人成一排跪,九叩的大禮既畢,萬青藜依序報名,由洪鈞引頭,一個個朗然背誦履歷。小皇帝始終不曾開口,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即「跪安」退出,而洪鈞卻已汗流浹背了。
出得宮會,洪鈞在東華門外,遇見許多熟人。平日罕見人面的親友,這時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消息,都趕了來道喜照料。長元吳會館值年的張司事,是國子監的一名典籍,比未入流差勝一籌的從九品小官兒,平時在這些地方是沒有人理睬的。此時卻出人頭地了,只見他高高舉著一頂簇新的大帽子,上面銜水晶的素金頂,一面從人叢里往前擠,一面大聲吆喝:「借光!借光!新科狀元的吉服冠來了!」
等他擠到前面,自有人幫著將洪鈞原戴的、屬於新貢士專用的三枝九葉朝冠取了下來,換戴張司事手中的狀元吉服冠。接著,就該回會館了。
「車子備下了,請趕快上車吧。」張司事左手虛虛地攏著洪鈞的背,右手前伸,作個驅散眾人的姿勢,而口中也還不止:「馬上本省本府的前輩都會來道喜。應酬完了,得趕快去拜老師,從倭中堂起,都要拜到。執帖的長隨、拜匣、紅氈條,我都備下了;贄敬要看殿撰公的意思再辦。」
「費心,費心!」洪鈞滿口道謝,「一切都請老兄作主勞神。」
張司事卻真的勞了神,照應狀元以外,還要照應吳寶恕與吳大澄。安排上車,出宣武門直到長元吳會館。剛進街口,只聽見爆竹大響,接連不斷;人聲喧嘩,都在嚷著:「看狀元、看狀元!」
聽這一說,跨轅的張司事臉上像飛了金一樣;回身將車帷使勁往上一掀,搭上車篷。洪鈞眼前一亮,隨即覺得眼花繚亂,看出去一片黑壓壓的人頭,想作個笑容作為報答,卻發覺嘴角發酸——這才意會到自己原不曾合過笑口,所以嘴角的肌肉被拉得酸了。
車子到門,鼓樂大作,爆竹愈響。洪鈞從車廂中跨下來,發現會館大門,與一早出門時大不相同,張燈結綵以外,最觸目的新貼一副紅紙的楹聯,五言對句:「禹門三激浪,平地一聲雷」。
「這副對聯從道光十二年壬辰貼過以後,一直到今朝三十八年了!」張司事說。
原來凡是會館,若遇本地有新貢士大魁天下,照例都貼這樣一副楹聯。蘇州的狀元在洪鈞之前,是道光十二年的吳鍾駿,算起來相隔了三十八年,所以張司事有此說法。
此時的洪鈞,卻沒有功夫去細究他話中的道理,因為賀客已經濟濟一堂。除了熟人以外,更多是不相識的同鄉。三年一度,青錢萬選,獨一無二的狀元出在蘇州,凡是鄉黨,無不同沾殊榮,自然要來分享這一番熱鬧興奮的歡樂。
接著,一撥一撥的車馬到門,蘇常兩府的達官,殷兆鏞、龐鍾璐、翁同(龠禾)都親來致賀。還有潘葦如的一位「老太爺」——潘觀保,年高德劭,居於鄉長的地位,商量第二天金殿臚唱,順天府尹送狀元到會館以後,即時開賀,定哪家飯莊子的席;邀哪家班子的戲;該請哪些人;出帖具名的是誰;分金如何分配?計議未定,只聽會館中侍應賓客的長班,高聲唱道:「潘大人到!」
不用說,該「大人」稱呼而姓潘的,只有換了紅頂子不多時候的潘祖蔭,也就是新科狀元的老師。所以洪鈞急急忙忙趕了出去,從大門口將潘祖蔭迎了進來。張司事已鋪好了紅氈條,準備洪鈞大禮參拜。
「不敢當,不敢當!」潘祖蔭一定不肯受禮。
「應該的,應該的!」同鄉紛紛代勸,而潘祖蔭執意不從,理由是他的胞叔潘觀保在,不敢僭越。
擾攘久久,洪鈞到底還是跪了一跪。潘祖蔭被人強捺在東面太師椅上受了禮,少不得有一番讚揚的話。
「平心而論,文卿這本卷子,寫作俱佳,如有神助;眾論所歸,絕無半點僥倖。」他說:「我是早就從字上看出來了,有人問我,我不肯說,說了就可能害了文卿了!」
「是!老師栽培,真不知道怎麼報答?」洪鈞當然也要謙虛,「其實,清卿的文章,比我高明。」
「清卿也好,可惜長了些。」潘祖蔭起身說道:「文卿該去拜一拜其他幾位老師,我不多坐了。」
「回頭我去給太老師、老師、師母請安。」
「不必,不必!有空就來,沒有空明天再說。」潘祖蔭放低了聲音說:「倭中堂為人方正,你去的時候不要穿得太華麗。」
「是!多謝老師關照。」
因為潘祖蔭有此叮囑,所以洪鈞特意換一身樸實無華的舊衣服去謁見倭仁。到門先送贄敬與紅包,升堂以大禮參拜。倭仁受了禮,卻不受他的贄敬;從袖子里將一個包著一百兩銀票的紅包,親手遞還門生,說是:「我知道你境況不怎麼好,無須有此。你收了回去吧!」
這是從未聽說過的事,若非倭仁的道學出了名,一定會令人疑心,是不是老師嫌贄敬菲薄,在發脾氣?不過,誰知倭仁此舉是出於體諒門生的厚意,洪鈞仍然懇摯地一再請求「賞收」。無奈師命不可違,只好在「長者賜,不敢辭」的道理之下,不安地收回紅包。
「你的老親都在堂?」倭仁親切地開始跟狀元門生敘家常。
「先父見背了;老母在堂。」
「你們昆仲幾位?」
「四個。」洪鈞答說,「門生行三。」
「想來早已娶親了?」
「是!」
「世居蘇州?」
「門生原籍安徽歙縣。先父手裡遷到蘇州的。」
「蘇州我也住過,財賦之區不免奢靡。當年湯文正的遺愛,如今不大看得見了。」
一代理學名臣的湯斌,康熙初年當江蘇巡撫,在蘇州留下的遺愛甚多。洪鈞不知倭仁指的是哪一點,無從置答,只好含含糊糊地答應著。
「為人總要看重名教二字。尤其是讀書人,如果連這兩個字都可以不顧,則編氓之民,無父無君,豈不是不足怪了?」倭仁很起勁地說:「你如今獨佔鰲頭,一言一行,為天下觀瞻所系;更當敦品勵行,作士林的表率。」
「是!」洪鈞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答說:「老師的訓誨,門生不敢忘記。」
「你請坐!」倭仁的談興很好,問起洪鈞平日讀些什麼書,又大談「朱陸異同」,留客坐了個把鐘頭,方始端茶送客。
門生拜老師,名為「軟進硬出」——進門走邊門,出門走正門。倭仁齒德俱尊,洪鈞當然要辭謝,一再請老師留步。但倭仁為人真箇方正,堅持禮不可廢,命人開了中門,一直送到門外方罷。
師弟倆揖讓了好一會,直待倭仁回身入內,洪鈞方始登車。照路程遠近排定的順序,去拜謁文祥。
文祥是他會試的座師。不巧的是,兩次登門,文祥都不在家。而這位隸屬正紅旗,出身滿洲八大世家之一瓜爾佳氏的軍機大臣,是當朝除親貴以外的第一重臣,所以洪鈞非得去見一見這位老師不可。
門生拜老師,照例親自投帖;門上見是狀元,禮數又自不同,不待通報,便自作主張將洪鈞延入大廳。不多一會跑上房的聽差,出來傳話:「請洪老爺書房坐。」
曲曲折折引入書齋,只見一位長髯老翁,身材不高,而一臉藹然之氣,正在廊上散步。抬頭看到洪鈞,臉上立刻浮起喜見佳子弟的那種笑容,「恭喜,恭喜!」說著,加快腳步迎了上來。
這就是文祥。洪鈞看到他的那種歡欣的表情,心頭充滿了溫暖感激;顧不得要紅氈條,便在青磚地上跪了下去,口中說道:「給老師請安!」
「何必,何必!當不起大禮。」文祥親手扶起他,執住他的手便不放了,一面牽著他進屋,一面說道:「承你枉駕兩次,我都失迎了。我也很想找你談談,要跟你討教。」
「老師言重了!」
「我不是假客氣。你請坐!」文祥自己先坐了下來,順手一拉,將洪鈞拉得在他下首坐下,先問一句:「還有幾處客要拜?」
這是想留久坐之意,洪鈞心想,如說還有七處要拜,等於表示急著想走,自是不妥。因而打個折扣說:「還有三四家。」
「那還早。」文祥說道,「你的殿試策論,我已請人抄來,細讀過了,確非等閑。」
「老師過獎。」
「我聽說你對西北輿地之學,很下過一番功夫。可有這話?」
「是!」洪鈞想了一下答說:「門生早年涉獵元史,自覺不明西北輿地,不知元朝源流。所以曾發奮用功。只是資質愚魯,一無成就可言。」
「不必客氣!這是一門絕學。你能有志於此,足見抱負不凡。」文祥換了個話題問:「你對洋務持何看法?」
這一問,洪鈞不敢隨便回答。因為咸豐末年,英法聯軍內犯,文宗倉皇出狩,留下恭王在京辦理撫局,其實就是文祥一手在主持。出入敵營,與洋人多方周旋,頗知「夷情」。事定以後,設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設置三口通商大臣,開辦同文館,亦都是出於他的細心策劃。洪鈞在東海關所了解的一些洋務,如果拿來唬那些不知天下之大的達官,綽綽有餘;在文祥面前就顯得不夠了。是故他出言不能不慎重。
略想一下,記起文祥當年論國勢的奏摺,便借題發揮:「記得老師論前幾年的情勢:『發捻交乘,心腹之害也;俄國壤地相接,有蠶食上國之志,肘腋之憂也。』如今心腹之害已除,肘腋之患將滋,居安思危,不可不早圖之!」
文祥頻頻點頭,雖未有讚許之詞,但神色間深有所思,見得對洪鈞的見解,相當重視。
「如果肘腋之患,演變為心腹之患;倒要請教,如何及早綢繆?」
這是問到對付俄國的策略。以文祥主持洋務的地位,這一問既非論學,更非閑談;而洪鈞的意見,亦就很可能成為對俄策略的張本。這使得他驚喜地發現,一夕之間,已由布衣而參與廟堂大計,頓有顧盼自豪之感。但想起古人垂誡:「一言興邦,一言喪邦」,亦不免戒慎恐懼,不敢率爾陳詞。
於是,他先應一聲:「是!」然後凝神細想了片刻,徐徐答道:「漢初西域三十六國,大部分在今新疆。其東北為匈奴,西北為烏孫。烏孫地當伊犁河一帶,不在三十六國之內。前漢書『西域傳』顏註:『烏孫於西域諸戎,其口最異;今之胡人青眼赤須,狀類彌猴者,本其種也。』所謂『青眼赤須』,就是碧眼黃髮。又史記:『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國中,其人皆深眼多須髯』,都是形容洋人的相貌。足見當時的烏孫,就是現在的俄國。國初稱俄國為『羅剎』,今稱『羅來』。門生疑心,或者即由『烏孫』一名相沿而來,古音與今音不同,尚待細考。」
「嗯,嗯!」文祥欣然介面,「老弟台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漢武謀斷匈奴右臂,遣張騫三次出使西域,第三次結好烏孫。至宣帝時,烏孫果然助漢大破匈奴。看來『以夷制夷』,自古皆然。」
「是的。」洪鈞本想自抒所見,話未出口,發覺不妥,又咽了回去。
「怎麼?」文祥已經看出來了,鼓勵他說,「盡說不妨。」
「是!」洪鈞考慮了一下,認為確是「盡說不妨」,膽便大了,「回老師的話,『以夷制夷』須我能制制夷之夷,不然恐有反受其制之虞。漢宣帝本始三年,漢兵大發,五道並出;烏孫發騎兵五萬,助漢大破匈奴,獲『馬牛羊驢橐駝七十餘萬頭,烏孫皆自取所虜獲』。由此以觀,說烏孫趁火打劫可也。烏孫出兵,不過為圖一己之利,初無助漢之心,是不可不辨!」
文祥驚然動容,「誠然,誠然!高論極是。『須我能制制夷之夷』這句話,更當記取。」他謙誠的問道:「然則以老弟台看,計將安出?」
由於文祥的態度,洪鈞頓有感激知遇的心情,自覺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以為報答,所以不計一己看法的得失,很快地答道:「遠交近攻,古有明訓。俄國雖與我接壤,亦應在遠交之列。因為用兵西陲,勞民傷財,自古所戒。門生的愚見,老師既已洞察俄國有『蠶食上國之志』,則應付之道,唯有杜其蠶食的借口。中俄邊境,犬牙相錯,迄無明確的國界,此不特長其蠶食的借口,亦啟其覬覦的野心。是故今日對俄的要著,莫先於劃清疆界。疆界清,爭端息;縱有爭端,亦不難明其是非,交涉亦有憑藉。」
「高明、高明,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文祥躊躇著說,「極想留老弟台在這裡便飯,從容請教。只是,」他忽然笑了,「你的老師還有好幾位,今天理當去道謝。如果強留,不但害你失禮,也叫別人罵我霸道,想一個人獨佔好門生。」
這幾句話中的師生情份,使得洪鈞激動了,急急起身,又是一跪:「老師如此垂青,真叫門生不知何以為報了!」
「請起、請起!等你『釋褐』以後,我再約你長談。」說到這裡,文祥轉臉喊一聲:「來啊!」
廊下的聽差,應聲而進;文祥揮一揮手讓他站在原處,自己迎上前去,輕聲說了幾句。然後又回到原處落座。
「你去見了倭中堂沒有?」
「門生就是從倭老師那裡來的。」
「倭中堂是方正君子!學有本擬,真叫人佩服。不過,你總也知道,如今時異勢遷,『以忠信為甲胄,禮義為干櫓』,是辦不通的。」
洪鈞知道,倭仁是守舊派的領袖。前幾年為設立同文館一事,倭仁與恭王、文祥鬧得勢如水火。如今聽文祥的話,對倭仁仍表推崇,只是在昧於大勢這一點上,微致不滿,亦可說是不失溫柔敦厚,益發欽佩文祥的為人。只是兩位都是老師,他不便妄作雌黃,唯有微笑。
「方今世變日亟,國家最需通達中外的人才,方能振衰起敝,力圖自強。如今有一種見解,以師法西人為恥,我最不敢恭維。天下之恥,莫恥於我不如人。師夷之長,使夷人不敢輕我,有何不可?」文祥停一下又說:「你如今獨佔鰲頭,天下讀書人都想步你的後塵,你就有領導士風的責任。盼你多講有用之學,不僅為將來一己大用之計,亦所以振刷風氣,關係不淺。勉之,勉之!」
「是。」洪鈞垂手肅立,「門生必遵老師的訓海。」
「我不留你了,請吧。」
「是。」洪鈞搶上數步,打起帘子,讓文祥先走。
走到廊上,只見剛才奉召的那名聽差,手裡托一個朱漆圓盤,盤中放著一個紅封套,看見主人送客,便側身站在一邊,將托盤往前一遞。
「你不許跟我客氣,」文祥一隻手抓住洪鈞,一隻手取起紅封套,塞在他手裡,「我知道你境況不佳;在京里也沒有闊親戚照應。狀元雖好,開銷很大,我借你二百兩銀子,你將來放了考差再還我。」
洪鈞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覺眼眶一陣發熱,趕緊低下頭去。為了掩飾,不能不馬上開口,輕輕說了句:「門生唯有竭盡駑駘;報國即所以報師。」
「好一個『報國即所以報師』!你本是『天子門生』,報國、報君、報師原是一回事。」
走遍九城,回到會館已經入夜,廳上燈火輝煌,張司事已備下一桌酒席相賀,客人都在枵腹等候。
「得罪,得罪!」洪鈞連連拱手道歉,接著又推讓首座,擾攘久久,方始坐定。他的左首是吳寶恕,右首是吳大澄,此外即依殿試的名次,依序而坐。
席間當然以眾星拱月的洪鈞為酬酢的中心;最殷勤的亦可想而知,必是張司事。他很起勁地告訴洪鈞說,明日金殿傳臚,順天府府尹將狀元送回會館,隨即開賀,定的隆福堂的席,約的「三慶徽班」的戲班子,請帖已經發出去了。
「這是同鄉京官公請,由潘星老具名。以前各科的鼎甲都要請到,真正文曲星都聚在一堂了!」張司事得意異常地說,「除非我們長元吳會館;哪個會館都沒有我們出的鼎甲多。」
「僥倖,僥倖!」洪鈞想起一件事,有些不安,「剛才我在潘府上,沒有見著星老。早知是星老出面發帖,無論如何要當面道個謝。」
「星老」就是潘祖蔭的二伯父,潘祖同的父親潘曾瑩。已無官位而流寓在京的蘇州同鄉,就數他齒德最尊,所以由他具名出面。不過,他本人的心境並不好,因為楊鼎來居然亦在金殿臚唱之列,這口氣實在有些咽不下。
座中頗有人了解潘曾瑩深居簡出,即令洪鈞請見,亦未必就能會面。不過,這些話說來煞風景,所以大多不答腔,只有吳大澄說了句:「星老情懷落寞,倒是不去打攪他的好。」
得此一說,洪鈞心裡明白。由潘曾瑩想到楊鼎來,由楊鼎來想到倭仁的話,心中深有警惕:將來要想在宦途上扶搖直上,一帆風順,第一件要當心的事,就是不能落個品行不佳的批評。
※※※
傳臚是在天子正衙的太和殿。寅時剛過,天色微明,王公大臣,已經陸續到達,在本衙門朝房待命。殿上已陳設了全副鹵簿,殿內東面設一張黃案,上置「金榜」,禮部官員細心檢點妥當,通知鴻臚寺的官員,可以排班就位了。
首先是引新進士入殿。一榜二百七十二名,都在金水橋北。太和門外待命。入殿之前,分為兩行,單數進昭德門,雙數進貞度門,跪在丹墀後面——前面是銅製的品級山,自正一品至從九品,東西各兩行,百官各依品級就位。唯有八員讀卷官,不論品級,一律跪在品級山之前。
及至皇帝御殿,三跪九叩,行禮已畢。新升的體仁閣大學士朱鳳標,上殿直趨黃案,雙手捧起金榜,走向丹墀,交付跪受的禮部尚書萬青藜。萬青藜起立轉身,將金榜放在預先陳設在那裡的、鋪著黃緞的小案上,然後連案舉起,由左階下丹墀,將榜案置於御道正中的龍亭中。
於是,鴻臚寺官員高聲慢唱:「傳臚!」
餘音裊裊聲中,禮部司官出班宣讀諭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同治七年四月二十一日,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欽此!」
接下來仍是鴻臚寺官員唱名——這就是所謂「傳臚」。首唱:「一甲一名洪鈞!」末字未終,樂聲大作。跪在後面的洪鈞,隨即起身,急步而趨,越過所有的品級山,跪在讀卷官後面。榜眼、探花,亦復如此,唱名出班,跪在狀元左右。到二甲、三甲就只唱一個總數,也無須出班,即在原地隨眾行禮。
傳臚大典,到此告一段落。但皇帝並不退朝,在寶座上遙望,目送「三鼎甲」由御道出正門。鼓樂前導,禮官捧榜,「三鼎甲」后隨,由御道正中出太和門、午門以及作為紫禁城正門的端門。再筆直往南,便是天安門、大清門——這五道禁宮正門,平時關閉,遇到太上皇、太后、皇帝皇后的大駕出入,方始開啟。此外只有兩種情形之下才會開啟,一是大婚,八旗名媛,由大清門抬入,便成皇后;一是傳臚,草廬寒士,能由大清門出來,必為鼎甲。
出大清門折而往左,東安門前已擠得水泄不通,有的看榜,有的看狀元,有的什麼也不看,只為擠熱鬧。順天府和宛平、大興的差役揮舞著皮鞭,不斷在吆喝,才能從人叢中開出一條路來,容禮部官員和「三鼎甲」通過。
到得東安門前,差役更多,四下儘力攔阻,圍成一大片空地。只見東面用蘆席搭了一個彩棚,棚前陳列著長長的儀仗,簇新的紅羅傘和高腳牌,牌上金字,寫的是「欽賜狀元及第」;榜眼、探花亦各有一塊。洪鈞來不及細看,只憑禮部官員的指引,先到東安門下行禮掛榜;然後在細吹細打的鼓樂聲中,被迎人彩棚。
棚中只有一張大桌,桌上置著金花醴酒,照例由光祿寺準備。順天府府尹胡肇智含笑相待,一見「三鼎甲」,先道聲:「恭喜!」隨即為他們簪上映日耀眼的金花;遞過酒來,賓主對飲過三杯,隨即聽得有條宏亮的嗓子,在外面大喊:「送狀元回府!」
胡肇智親自引導洪鈞出棚,只見「導子」已經擺好,前面是順天府府尹的儀從,後面是「三鼎甲」的銜牌。榜眼和探花都只一塊,狀元卻是一對,「欽賜狀元及第」一塊以外,另一塊是「授職修撰」。
到得此時,洪鈞卻有些膽怯了。銜牌之後,一併排三匹馬,居中那匹,一色純白;馬脖子下掛一個紅綢鸞鈴,不斷地噴鼻踢蹄,昂首長嘶,顯得很英俊,也很不安分。洪鈞頻年奔波,慣於舟車,唯獨騎馬的機會極少,此時心氣浮動,更覺難於控馭。倘或上不得馬,或者上了馬騎不住,被馬屁股顛了下來,豈非大大的笑話!
但如狀元不敢上馬,笑話更甚;眾目睽睽之下,唯有硬著頭皮,撩袍上前。幸好馬亻夫很得力,在他認蹬攀鞍時,處處扶持;而那匹白馬由於馬亻夫的撫慰,亦變得馴順服貼,才讓一個忐忑的心,平靜下來。
京官不許鳴炮喝道,前導的差役只用系著長繩的軟鞭,一下一下往前抽擊地面,在喧嘩的人聲中,發出極清脆的音響,也吸引了更多的人來看「狀元遊街」。
九陌紅塵,馬蹄得得,從東安門折往王府井大街,出崇文門折而往西,經珠市口由宣武門大街到長元吳會館,這一個大圈子兜完,已近午時。順天府尹胡肇智,與榜眼黃自元、探花王文在,將狀元送到,長揖而別,轉往湖廣會館,送榜眼「回府」。
長元吳會館冠蓋雲集,喜氣洋洋,門鼓一遍一遍響,賀客一撥一撥到,清音「堂名」吹吹打打,接連不斷。洪鈞頭昏眼花,只知道一個接一個地作揖,卻很少知道賀客姓甚名誰。
到得午正開席,自然是狀元坐正中一席,四位陪客,亦是四位狀元。第一位叫章鋆,浙江寧波人,咸豐二年壬子恩科狀元,現任國子監祭酒,入值上書房,教少年王公讀書。第二位是翁同(龠禾);他的胞侄翁曾源亦是狀元,本來亦在被邀陪新貴之列,只為生來就有羊角瘋,時發時愈,這兩天正好又發病,困頓床褥,只好失陪。
第三位是孫家鼐,字文臣,安徽壽州人,咸豐己未正科的狀元,剛由湖南學政任滿回京。第四位便是洪鈞前一科的狀元,是蒙古正藍旗人,名叫崇綺,字文山。他是咸豐初年文華殿大學士賽尚阿的兒子,早就出仕;後來因為賽尚阿奉命領兵平洪楊,師出無功,虛糜鉅餉,為文宗革職遣戍,崇綺亦連坐奪職。不想同治四年,竟得大魁天下;旗人中狀元,是清朝開國以來所未有之事,兩宮大后不敢破例,交軍機大臣核議,領班的恭王亦覺得為難。最後是有人說了一句話:「只問文章,不問籍隸」,方始定奪。四位陪客中數他的年齡最大,平日又好程朱理學,所以看上去道貌岸然,與其他賀客的春風滿面,顯得很不調和。
開席同時開戲,先跳加官,後上正戲。開鑼戲無非取吉祥如意、加冠晉爵的口彩,郭子儀「七子八婿」,姜太公「八百八年」之類。
在洪鈞,哪怕戲再好,也無心欣賞。因為此日盛會,自己雖說是首席的上賓,其實是真正的主人;而況科名之中,最重先後,在座的除了極少數的同年以外,都是前輩,不可失禮,更不可以狀元驕人。有了這樣的了解,視線關顧,語言應對,十分用心,哪裡還有功夫去看紅氍毹上,如何出將入相?
他的這種心情,性情平和忠厚的翁同(龠禾)自然了解。既是同鄉,又是同樣的出身,對這位後輩,自然要格外照應。找個空隙,悄悄問道:「文卿,你去拜過文山沒有?」
「還沒有。」洪鈞答說,「昨天聽宣以後拜老師,直到晚上才回會館。」
「回頭散了席,你先去拜他。」
「是!」洪鈞答應著,但語聲中有不解所謂的意味。
「有個規矩,莫非你沒有聽說過,你的謝恩表須有來歷。」
來歷!是何來歷?洪鈞確是不知道;俯身向前,很恭敬地說:「請瓶公指教!」翁同(龠禾)別號「瓶齋」,所以洪鈞稱他「瓶公」。
「有這樣一個規矩,不知起於何時——」
這個規矩雖不知起於何時,但相沿已久,決不能不守。狀元蒙御筆親點,恩澤深重,自然得上表謝恩。這道謝恩表的格式,與一般奏摺不同。照例:新科狀元要向前一科的狀元請教,卻又不是登門拜訪,說幾句客氣話所能了事的;應該遞門生帖子,送上一份豐富的贄敬。
聽翁同(龠禾)解說明白,洪鈞才知道問他拜過崇綺沒有,意思是問他可曾做到了這一套禮節。當時心裡很不安,連連說道:「這是失禮了!能不能請瓶公先為致意?回頭一散了席,我就去拜。」
「那倒不必!你回頭去一趟就是。」
於是等到日色偏西收戲散席,洪鈞立刻驅車去拜崇綺的門。既然自居於門生,當然要行大禮;崇綺還了半禮,留洪鈞吃點心,很說了一些「不欺暗室」、「不二色」之類的道學話頭。又說:當今皇帝沖齡典學,兩宮太后極其認真。君上固為臣下的楷模,臣下的品德,亦可啟沃聖心。因此,居官總以品行為第一。否則,就是言官不上彈章,兩宮太后亦會派人訪查,倘或私德不修,必遭貶黜。
這番話表明了崇綺是為做官而講道學;洪鈞心裡雖有些鄙薄這位新任的老師,卻也未嘗沒有警惕,很誠懇地表示接受訓誨。
「老弟早點回去息著吧!我不留你便飯了。」崇綺很體貼地說,「我是嘗過這個滋味的,一旦得意,能把人累得精疲力竭,像生了一場大病一樣。過幾天還要朝考,雖然對你的關係不大,但如文字不出色,到底也惹人閑話。」
洪鈞覺得這兩句話,才算是令人心說誠服,連連稱是。而且回會館以後,除了必須要拜的客以外,總是盡量找時間休息,好歹過了朝考再說。
※※※
從聽宣召見那天起,就想給藹如寫信。但這樣一件快心愜意的大喜事,他不願草草落筆,一心一意寫一封盡吐心曲,細味酸辛的長信,博得藹如一個展眉開懷,魂夢俱適,稍稍作為報答。卻苦於找不出半日之閑,可以讓他從容筆談。因此,一直延到朝考完畢,才能了此心愿。
然而寫這封信,卻似乎比金殿射策更不易。提筆只寫下「藹如賢妹夫人妝次」八個字,便即躊躇了。因為他蓄意要作驚人之筆,卻找不出一句話可以包括苦盡甘來的慰藉;平步青雲的得意;以及夢想不到的獨佔鰲頭而至今猶不免疑真疑幻的感覺。
反覆思量,終無好句,自己有些好笑,真是鑽入牛角尖了!俗語說:「家信無文」,只要平鋪直敘,娓娓道來,在藹如看,便是一篇情文並茂的好文章。
這樣一想,下筆就快了。從會試得中,囑咐報房到煙台報喜談起,接敘殿試的情形,洋洋洒洒,一直談到傳臚已畢,隨禮官捧金榜出天安門,順天府尹親送回會館的盛況。一面寫,一面想,洪鈞不由得又激動了。想起藹如平日好強,此番應該是躊躇滿志,再無餘憾,忍不住添了兩句:「卿誠厚我,我亦不負卿之期許;此時恨不能親耳聽人呼卿『狀元娘子』,一睹卿如何揚眉吐氣!」
那麼,「狀元娘子」的家在哪裡呢?他一直存在心裡的想法是,蘇州的家不動,迎藹如到京寓來主持中饋。這當然先要辦喜事;而這場喜事如何辦法,不想則已,想起來處處棘手:喜事是在哪裡辦?如回蘇州成禮,能不能請假?迎親到京孰為主婚?而況兼桃雙娶,先要請老母出面,徵得族中長輩的認可;然後物色媒人正式提親。看來不是三五個月之內可以如願的。
念頭轉到這裡,洪鈞不由得廢然興嘆;而在信中亦只好先略而不提,等稍為閑一閑,費功夫徹底籌劃停當,再告訴藹如。
※※※
煙台的回信,來得出乎意外地快。拆開一看,才知道藹如的這封信,專為賀喜,封緘時還沒有接到他的信。
大魁天下的喜訊,是由報房報去的;鑼聲到門,轟動四鄰;不久更轟動了整個煙台,新任的登萊青道劉達善,福山知縣吳恩榮,都鳴鑼喝道,專程到李家道賀。藹如自道慌了手腳,虧得海關上的黃委員趕來,代為接待,才不致於失禮。如今就請黃委員主持,挑定五月初八黃道吉日「開賀」。接著還要到各處廟宇酬神演戲,只怕一個月還忙不了。她用詞若有憾的語氣說:所到之處,無不注目;指指點點說是「狀元娘子」來了!十目所視,實在令人受窘。
這使得洪鈞又興奮、又有意外之感,想不到煙台的官場,如此禮重藹如。但深一層去想,不是禮重藹如,是禮重「狀元娘子」。有此一日,足以報答了。
這比韓信的千金報德,更令人爽心快意。洪鈞在想象開賀之日,藹如盛妝吉服,殷勤答禮的那種不遜干任何世家名媛的嫻雅儀態,直要從心裡笑出來!
※※※
「文翁,」張司事的神色,在詭秘中帶著些忍俊不禁的意味,「說個笑話你聽,煙台出了一位『狀元娘子』!」
這哪裡是笑話?但當笑話來說,就不能不讓洪鈞提高警覺了,「何以見得是笑話?」他說。
這句話問得張司事一愣,「狀元娘子不是在蘇州?」他振振有詞地,「哪裡從煙台又跑出一個狀元娘子來!」
越是如此,越使洪鈞覺得難以啟齒,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你聽誰說的?」
張司事突然從洪鈞的臉色中發現,事出有因;於是態度語氣都變過了,「文翁就不必打聽了!」他說,「閑言閑語,認不得真;所謂『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付之一笑可也!」
言語越發曖昧,似乎張司事裝了一肚子關於「狀元娘子」的笑話,只為已識忌諱,不肯明言似地。洪鈞既納悶、又不安,還有些氣憤,心中一亂,便有些沉不住氣了。
正待說一兩句重話詰責時,窗外有會館的長班在喊:「洪老爺有信!」
張司事搶著去開門,洪鈞從里望出去,只見除長班以外,另有一個穿藍布大褂的中年人,識得是潘家的聽差。這就不問可知,是「老師」潘祖蔭有信。
拆開來信,才知道猜錯了。一紙花箋,只有兩行字:「乞即顧我一談。此問文卿世兄午安。」下面署名「蝶園」。這是潘祖蔭的父親潘曾綬的別號。
洪鈞不知太老師忽而見召,為了何事,便將潘家的聽差喚來見面,卻問不出什麼?只好立刻套上馬褂,坐著潘家派來的后檔車,直趨米市衚衕下了車,不須通報,由來接的那名聽差徑自領入花廳。
花廳中的人不少,一見洪鈞,不約而同地閉了口,面無笑容地將視線投在他身上。接著潘觀保首先起身,由角門入內。然後是吳大澄以及殷兆鏞、龐鍾璐等等一班蘇常籍的達官,一個接一個,悄然離座。
片刻之間,走得只剩下洪鈞和潘曾綬賓主二人。洪鈞見此光景,有如芒刺在背,一面請安,一面問道:「太老師是有事吩咐?」
「文卿,你坐下來!我們細談。」
等洪鈞坐定,聽差捧來蓋碗茶,隨即一語不發地退了出去,順手關上了門。而潘曾綬卻只是「噗嚕嚕、噗嚕嚕」地抽水煙,直到洪鈞快忍不住催問時,他才開口。
「文卿,你在煙台結識了一個紅倌人,是不是?」
「紅倌人」是蘇州話,名妓的別稱。洪鈞因為有張司事的先入之言,對此一問,並不太感到意外,沉著地答說:「回太老師的話,此姝是小門生的一位風塵知己。」
「我也聽說了,她待你很不錯。可惜,為德不卒,說不定你會毀在她手裡!」
洪鈞大吃一驚,急急問道:「太老師,這話從哪裡說起?」
「莫非你還不知道?」潘曾綬拿紙媒遙遙一指,「你那位相好,在煙台荒唐得不成體統了!自稱是『狀元娘子』,所至之處,路人側目。打著你的旗號,開賀收禮,酬神演戲。這樣子招搖法,真正是海外奇談!」
「荒唐」猶可辯解,「招搖」二字如一拳打在洪鈞胸口上,不由得心裡慌慌地,彷彿像要嘔血——藹如!藹如!他在心裡說:誰替你出的主意?這件事做得錯盡錯絕了!
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地好一會,方始答出話來:「小門生有下情上稟。」
「你要說實話。」
「是!」
於是洪鈞先談藹如的身世,再談藹如的品貌,如何知書識字,如何亢爽仁厚,如何堅貞自守,如何儀容嫻雅,以及如何情深義重。一面談,一面自然而然地又回憶到藹如的一切,結語是:「她的好處實在說不盡!」
潘曾綬原是俗語所說的「少年公子老封君」,只為生來有個好父親,又有個好兒子,上叨餘蔭,下受供養,是一般人最艷羨的福氣人。官做得不大,潘世恩在日就告了「終養」,平時飲酒看花,也「逛衚衕」,也做「老斗」,垂老風流,去年還納妾生子。因此,對於洪鈞所談,不但聽得津津有味,而且動容了。
「看來倒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水中蓮。既然如此,何不早早納諸金屋。」他又加了一句:「想來你們總有嚙臂之盟吧?」
「回太老師的話,難處就在這裡。」洪鈞很吃力地說,「她決不肯屈居側室。」
潘曾綬一聽這話,愣住了!將傳聞與洪鈞親口所說的話,合在一起細想一想,失驚的說:「怎麼?你騙了她了?」
這一下洪鈞也愣住了,結結巴巴地說:「小門生沒有騙她。」
「你沒有騙她,她何以敢這樣膽大妄為?公然開賀,自稱狀元娘子,不是以正室自居嗎?」
這幾句話封住了洪鈞的嘴,急得滿頭大汗;但又不能不開口,漲紅了臉,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答道:「太老師明鑒,我沒有騙她,她是洪家的——」
「洪家的什麼?」潘曾綬厲聲問道:「洪家的媳婦?」
這是問罪的語氣。師道尊嚴,何況太老師?洪鈞不由得下跪了。
「小門生荒唐!」最難出口的一句話不必再說,他覺得話容易說了,「不過,小門生是奉的老母之命!」
潘曾綬越發詫異,「你先起來。」他說,「令堂何以有此亂命?」
這是連洪老太太亦責備在內,洪鈞益感到事態嚴重,著實要大費一番口舌。有此想法,他反倒沉著了。定一定神,盡量用從容的語氣,解釋他有兼桃的身份,照習俗可以娶兩房妻室。而藹如於己有恩,亦即是於洪家有恩,迎娶廟見,應可邀得宗族的諒解。而況藹如德言容工,四德俱備,足可做個賢妻良母。
潘曾綬聽這番話,就不是開頭聽他贊藹如的那種神情了,不時將頭擺一擺,作出不以為然的樣子。等他說完,益發大大地搖頭。
「四德俱備,還要加上一塵不染才好!」
「白壁之暇,也就是淪落風塵這一點。這是造化弄人,絕非她的本心。」
「風塵中有幾個是自甘下賤的?文卿,」潘曾綬神態緩和了些,「你不要跟我爭!我先請問你,你是不是要用花轎抬她進你們洪府的門。」
洪鈞略一遲疑,旋即加重了語氣答一聲:「是!」
「在哪裡辦喜事?」
「這,還沒有定。」
「總是在蘇州啰?」
「大概是。」
「好!這是歸娶。」潘曾綬放下水煙袋,很起勁地說,「狀元歸娶,是百年難遇的美談,勢必轟動四海。文卿,你想過沒有,人家要打聽你這位狀元娘子的出身,打聽清楚了,人家會怎麼想?」
這一問將洪鈞問住了,強自辯道:「她亦是名臣之後。」
「皇帝之後也沒有用,明太祖的子孫還討飯呢!這且不談,我再請問,歸娶是不是要請假?」
「那當然。」
「然則,你請假的摺子上如何措詞?你別忘記,殿試的大卷子上,有你親筆寫的履歷,有妻有子;髮妻在室,不是續弦,怎又歸娶?至於你所說的兼桃得娶兩房妻室,我還沒有翻過『會典』,不知道是何說法?不過,一定要事先奏准,是可想而知的。」潘曾綬略停一下,提高了聲音說:「準不準,事在未定之天;就算準了,能不能容你娶妓為妻,又是一回事!」
「娶妓為妻」四字,刺耳痛心;洪鈞默然半晌,不自覺地吐出一句話來:「照太老師的意思,莫非讓小門生唱一出『海神廟』?」
「海神廟」是元朝的雜劇,明朝王玉峰曾加改編,題名「焚香記」,描寫的是王魁負桂英的故事。蘇州人熟悉崑腔,潘曾綬當然知道「海神廟」的內容,不由得勃然大怒,「你這叫什麼話?」他氣得吹鬍子:「為你好,你倒說我陷你於不義!真正豈有此理!」
洪鈞悔之莫及!實在想不到這一句話會得罪了長者,唯有趕緊請罪,「太老師,小門生失言了!」他請個安自責:「小門生荒唐,該死!」
這時在窗外屏后偷聽的人,少不得現身排解。其中吳大澄最熱心,一再為洪鈞解釋,請大老師消氣。費了好些功夫,才將一場紛擾,平息下來。
「我沒法子再說了!」潘曾綬說:「文卿執迷不悟,非搞出大亂子來不可!清卿,」
「是。」吳大澄很恭敬地答應。
「你們談談。有些話,我亦不便說。」
「是!大老師先請進去;我跟文卿來細談。」
於是洪鈞起身肅立,目送潘曾綬的背影消失以後,頹然倒在椅上,不住用手捶頭。
接著,吳大澄將洪鈞邀入他的卧室——潘祖蔭最好金石碑版,而吳大澄對此道很下過一番功夫,所以特地為他布置一間卧室,以便朝夕切磋。那間卧室中,到處是三代銅器、漢魏殘碑,以及各式各樣的拓片,在潘家是一處不準等閑婢僕接近的禁地,所以正宜於密談。
私下相處,吳大澄無須掩飾顧忌,憂容滿面的問道:「文卿,聽說你有親筆書信在李藹如手裡,稱她『夫人』,稱她母親『岳母』。這,不會是真的吧?」
從反面相問,表示他希望並無其事;洪鈞意會到此,不由得有些著慌,「這是誰說的?」他問。
「潘葦如。」
「喔,是他!他來了,我怎麼不知道?」洪鈞恍然大悟,所有關於煙台的消息,都是潘葦如帶來的。
「他住了一夜就趕回天津去了,過兩天還來。」吳大澄又問一句:「有沒有那樣的信?」
這是不容抵賴,也是洪鈞不便抵賴的,他很吃力地答說:「有的。」
「壞了壞了!」吳大澄頓足埋怨,「文卿,你也太輕率了,怎麼能用這樣的稱呼,而且還形之於筆墨?」
見他這副神情,洪鈞的心也就亂了;強自克制,定定神細想:事到如今,錯也只有錯了!如果說些失悔的話,反倒惹人恥笑。
這一念之轉,態度便變得比較從容沉著了,「清卿,這件事我只錯在事先沒有告訴大家,做可沒有做錯。」他說,「我有今天,藹如之功不可沒;閨閣知己,義不可負。王道不外乎人情,哪怕奉旨詰責,我只要說明經過,皇上也會體恤我不得已的苦衷。」
「你還提皇上呢!」吳大澄再一次跺腳!「壞就壞在你是皇上親筆點的『天子門生』!」
聽得這句話,洪鈞如當胸著了一拳!知道吳大澄不是故作驚惶,這個狀元真是當「壞了」!
「皇上學習政事,這是第一次親閱進呈的前十本,你是皇上的第一個門生。如果鬧出事來,你想皇上心裡會怎麼想?」
會怎麼想呢?洪鈞不敢多想。總之,皇帝絕不會無動於衷。
「『士先器識而後文藝』,敦品重於勵學;如說皇上親筆點中的狀元,行止有虧,這就讓皇上也失面子。你想想,皇上這樣的年紀,豈有個不爭強好勝的?失了面子,一定震怒;那一來,會興大獄。」
「興大獄?」洪鈞失驚地問,「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倒想想,狀元雖說皇上硃筆親點,進呈的十本,是讀卷大臣公擬的。那一來,從倭中堂起,不都會獲嚴譴?」
提到倭仁,洪鈞不由得想起當日初謁師門,所受的一番訓誨。看起來,倭仁知道了這件事,首先會將自己逐出門牆。
「文卿,你要知道,儘管你自己問心無愧,振振有詞,士論不會寬容你的。名器不可假借,『停妻再娶』是何處分,律有明文。倘或士林公論,安上你一個『寵妾滅妻』的罪名,那就更不得了!」
「『停妻再娶』?『寵妾滅妻』?」洪鈞一面搖頭,一面喘氣,「全不是那回事!」
「唉!」吳大澄有些不耐煩了,「你到現在還執迷不悟!莫非真要『都老爺』上了彈章,你才知道厲害?」
「什麼?」洪鈞驚問:「誰要參我?」
「現在還沒有!」吳大澄很清楚地說,「如果你一意孤行,就一定會有人蔘你。而且參你的人,決不止一個。你信不信?你不信,我跟你打賭。」
洪鈞如何不信?言官「聞風言事」,說錯了也不礙。何況事本不假,而這又是大有文章可做的一件事。且不說有言責的都御史、給事中,只怕兼「日講起注官」,可以專摺奏事的翰林,就不會輕易放棄這樣一個好題目。
愣了好一會,洪鈞總覺得大家對這件事的看法不公平,因而憤憤地說:「且不談畢秋帆之於李桂官;陳芝楣之於李小紅,不有先例可援。清卿,你莫非就忘了當年同赴鄉闈,白門舊院,尋小紅艷跡的往事?」
「提起這件事,我倒真有些懊悔。不知道你是不是因為有此一段佳話,才會異想天開,尊李藹如為夫人?」吳大澄緊接著又說:「文卿,果然如此,你可是欠深思了!要知道,你不能比陳芝楣;李藹如更不能比李小紅。至於李桂官的『狀元夫人』,不過袁子才的詩:『若叫內助論勛績,合使夫人讓法封』。無非戲謔而已!」
想想果然,洪鈞自己不能與陳鑾相比的是,已娶未娶;未娶就談不到「停妻再娶」,更無所謂「寵妾滅妻」。而李小紅則雖出身風塵,但嫁陳鑾時,乃是鹽商之女的身份,這又是藹如所不及的。
看他怔怔不語,吳大澄知道快說服他了;話風一轉,談到彌補之道,「文卿,」他說,「為今之計,你得趕緊寫信到煙台,第一。絕不可再招搖;第二、收回『夫人』那個稱呼——」
不等他說完,洪鈞脫口打斷他的話:「那怎麼可以?」
「有何不可?」吳大澄的聲音比他更快、更高:「如果李藹如真如你所說的那麼好,一定會體諒你情非得已,自甘退步?」
「怎麼個退步?」
「居於側室。」
「決不可能!」洪鈞斬釘截鐵地說。
那就談不下去了!不僅一場無結果,且是不歡而散。
※※※
這一夜洪鈞繞室訪惶,深宵不寐;心裡不知是憂、是急、是憤?
自己細辨一辨,一顆心揪得緊緊地,還是恐懼多於一切,設想著嚴旨詰責,禍在不測,那時一家大小,李氏母女,還有許多至親好友,一起跟著憂心忡忡。無端到此地步,豈得不懼?
如果真有這樣的嚴旨,到底會得一個什麼罪名?當然不致於下獄;也許會革職;至少是降級調用——倘或降級外調,狀元去當縣官;攜著如花美眷上任,倒也是一段佳話。
這樣怔怔地嚮往了好半天,忽然醒悟,自覺匪夷所思,無聊得可笑!且不說不會有此結果;即令有了這樣一個結果,前程也就有限了!天恩祖德,諸般機緣湊泊而能大魁天下,極士林罕有之榮,就這樣糟蹋了,怎麼對得起自己。
然則,真照吳大澄的建議,跟藹如坦率直言如何?此念甫動,立即又浮起藹如那種長眉微掀,凜然不可侵犯的剛烈神態,頓覺不寒而慄,不敢再往下想了。
蹀躞終宵,心中的鬱悶依舊不解,只有出去走走。會館後面有座小園,疊石為山,雜蒔花木,此時都歸他一個人管領了。在曉風殘月之中,飽吸了平旦清明之氣,洪鈞自覺頭腦比較清楚了,覺得張司事人雖俗氣,但有些見解,著實可取,在他認為最堪重視的一種看法是:為了一個女人,得罪了所有的人,是不是值得?應該好好考慮。
這不是片刻之間,所能作得下決定的。然則眼前的應付辦法,無非一個拖字。
「就這樣!」他不自覺地自語:「靜以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