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邪收集偉大的語詞
收藏是動物和人共有的天性。
看過一個紀錄片,勤勞的公鳥在樹杈上造巢,然後收集各種五顏六色、不同質地的東西點綴,從玻璃珠子到塑料紙,什麼都有。然後請母鳥來看,母鳥左看右看,前後踱步,彷彿縣級城市夢嬌嬌髮廊五顏六色的霓虹燈門口,踟躕徘徊的一個中年出差男子。如果母鳥覺得公鳥的收藏還不錯,就進巢搞公鳥一下,否則就飛走了之。紀錄片最後出現了一隻懶惰的公鳥,它不事收藏,它看著母鳥鑽進有收藏的鳥巢,它生氣,它趁著有收藏的公鳥離開,它舞動雙翅和雙腳,它把人家的鳥巢都攪和了。
人對收藏,也一樣。小時候是合成磁片,煙盒,火柴皮。一呂二趙三典韋,這三個人力氣大,能打,他們的火柴皮級別最高,最難找到,偶爾要動用暴力,大嘴巴抽低年級小屁男生的嘴巴才能得到。大了,飽暖食色之後,還剩兩三個錢,青花瓷,紅山玉,明清傢具。一黃二黑三紅四白,黃花梨和紫檀在舊傢具里級別最高,品相好的,要拎著AK-47從四大銀行提取成麻袋的鈔票才能湊夠錢。
黃老邪集偉不去古玩城和潘家園,黃老邪集偉收藏品相怪力亂神的語詞。從1999年起,每年將他的語詞收藏,配上插圖和文字,到2002年已經有四本語詞筆記問世(書的出版一般都要滯后一年到一年半):《請讀我唇》、媚俗通行證》、《非常獵艷》和《冒犯之美》。
沒聽說黃老邪集偉有過其他不良的敗家愛好,包括狹義的腐敗收藏,所以,他一定是個悟性極高的人。黃老邪集偉對收藏的主要竅門一清二楚。
比如竅門之一,劍走偏鋒,人走偏門,從垃圾中撿到珍寶,從北京街頭找到一籮筐章子怡。古玩城的壞蛋仗義行俠玉商小崔,談起古玉收藏如同巴菲特談起買賣股票:不要跟風,現在清中期玉牌子貴得離譜,這時候還往上沖,有病。要挑價值被低估的東西。現在,我告訴你,收三種貨,第一,種好沁好的劍飾,第二,高古文化期的素器,第三,十厘米以下的玉環。
就我所知,收藏語詞,黃老邪集偉是古往今來第一人。馮夢龍在明末收集過民間黃色情色歌曲,比如《五更轉》、《十八摸》之類,最後結集為《掛枝兒》。周作人在民國期間收集過市民的黃色笑話,立志比過《笑林廣記》,但是沉吟良久,最終沒敢結集出版,私印冊數不詳。但是,這些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語詞收集,格調還普遍低下,黃老邪集偉不只盯著黃色,甚至不主要盯著黃色。
比如竅門之二,堅持就是勝利,堅持體現力量。黃老邪集偉已經寫了六年,出了四本。厄普代克寫一本《兔子快跑》,就是一本《兔子快跑》。但是等到他再寫出《兔子歸來》和《兔子富了》,厄普代克就是人物了。等之後再出七本關於兔子的書:《兔子嫁人》、《兔子傷心》、《兔子老了》……是垃圾還是珠玉不論,厄普代克就逼近不朽了,百年後,別人一提起兔子,就會想起厄普代克。產量高,藏品豐富還有其他好處,按壞蛋仗義行俠玉商小崔說,劍飾當中,劍首,劍格,劍鼻,劍珌四個一套,如果你有四五十塊劍飾,你很容易配成套,配成套就能賣得很貴,這是常識,比如那個叫十二樂坊的十二個女的,拆開了就成洗頭妹了。而且,如果別人四個一套缺一個,你能給他配上,你也能賣出大價錢。我先在黃老邪集偉那裡體驗了一下配套。我買了《非常獵艷》,黃老邪集偉送了我《冒犯之美》,在東四的中國書店,看到《請讀我唇》和《媚俗通行證》,舊書比原來定價高一倍,還是買了,四本一套啊,而且全是初版,到時候我再都弄上黃老邪集偉的親筆簽名,有收藏價值。
比如竅門之三,確定一個簡單而實用的收藏標準。黃老邪集偉收藏語詞的標準只有兩個字:好玩。生命太短了,還是找些自己喜歡吃的,多吃一些,找些好玩的,多玩兒一些。不好玩兒的東西,再有用,不可能不朽,不值得收藏。只要好玩有趣,黃老邪集偉沒有忌諱,照單全收:大街標牌,小報標題,電視解說員的口誤,二逼歌手的歌詞,互聯網上絲毫不講章法的文章和靈光閃爍的簽名檔,手機上的黃色笑話和惡作劇簡訊,就像孫中山還沒有名滿天下,到處拉贊助拜碼頭的時候,他的態度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書生,眼裡沒有高低貴賤,不肯接見不給贊助不把家裡藏著的黃花閨女嫁給我,是王侯商賈們沒長眼睛。黃老邪集偉的好玩是個廣義的好玩,能挑戰你的頭腦,衝擊你的情感,就是好玩,就像艾未未說的,人有七情六慾,歡樂舒服只是一種情緒,人不應該永遠追求和體會歡樂舒服。
黃老邪集偉有個極其普通的小相機(數碼還是光學的,不詳),他晃蕩在北京的街道,看到諸如「人革製品經銷部」和瘦金體黑地白字的「禪酷」之類,就停下來照一張,留著將來配插圖。現在東三環的「禪酷」已經被拆了,黃老邪集偉的照片已經有了史料價值。我問過黃老邪集偉為什麼不買個好點的相機,他的回答近似於布勒松。布勒松一輩子只用50mm定焦標準鏡頭,「重要的不是機器,重要的是我的視角牛逼」。
黃老邪集偉有支很專業的筆。北師大漢語科班出身,主持專欄多年,筆力韌利如刀,明月流水,俯仰皆是。黃老邪集偉的解說,為他收集來的語詞,配些框架,交代背景,點撥妙處,讓滿街晃悠的不帶著相機、眼睛和腦袋的人,也能馬馬虎虎悠悠心會。講文字本身妙處的文字極其難寫,如果不是完全不可能。文字不像數字。數字是婊子,是叛徒,花花錢,上上大刑,數字能做你想讓它做的任何事,能給你想要的任何證據。文字本身就是最大的幻象,修禪宗的歷代高人早就定論,得意忘言,得言忘意,直接描寫是死路一條。黃老邪集偉是骨灰級的人物,他常用的辦法是不誇姑娘漂亮,而說迎面走過來的老頭偷看姑娘一眼,舌頭尖尖禁不住添了添上嘴唇。
除了在街上,網上,手機上,報紙上,人心上收集好玩兒的語詞,黃老邪集偉還在自己的院子里種玫瑰送給他媳婦,最新的想法是不用藍墨水也能整出藍色的花朵,黃老邪集偉還教育他分別叫黃佐思和黃佑想的一對活寶兒子:「我們夫婦讓佐思大聲朗誦下面這條『手機簡訊』:岸是綠,岸是茂綠,岸是依透茂綠……佑想,你來,你念下面這條……」黃老邪集偉還出版《小豬麥兜》和《雞皮疙瘩》之類好玩兒好賣的書籍。
看著黃老邪集偉以自己的方式,心懷不朽,褻玩文字,在通往牛逼的小道上徐徐行走,我艷羨不已,就像讀《論語》的時候,艷羨在陋巷裡那個態度積極、飲食健康的顏回。我說我要寫一篇叫做《唐宋八大家和黃老邪》的隨筆,他說我罵人不帶髒字,不興這樣玩兒,我說恨古人不見你我。
2004.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