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又是這玩意!」趙普將手中的一張訴狀,往桌上一摔,憤憤地說。
事與願違,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開脫王全斌等人的罪名;偏偏告狀的人特別多,有蜀中的百姓,也有平蜀部隊中的官兵,起先不敢告,一等大軍班師,更聽說皇帝要對失職將領治罪,於是「五毒齊發」了!
紙里包不住火,趙普不敢隱瞞這些訴狀;而且也瞞不住,訴狀不一定投入兩府,從門下省、從皇城使、甚至從富門上,都可轉達御前。皇帝自然生氣;偏偏王仁贍不知趣,上了一道極不得體的奏疏。
「王仁贍在家幹些什麼?」皇帝問趙普。
「在家閉門待罪。」
「哼!」皇帝冷笑:「他何嘗自覺有罪?你看見他這道奏疏沒有?」
趙普對王仁贍頗為不滿,因為自王全斌以次,他一個個數著指陳,哪個收受賄賂,哪個強娶民女,用意要表明他的過失,並非不可原諒。由於是一起共事的人的指責,罪證格外顯得有力,愈使趙普難以著力。但話雖如此,為了執行皇弟的意旨,他仍舊不能不替王仁贍說好話。
「王仁贍的原疏,臣己閱看。措詞憤激枝蔓,甚為失體,亦不無言過其實之處。臣親訪班師將士,也很有人說他應變有方的。」
「變亂是他激出來的,應變有方,怎麼還能說是他的可稱之處?你傳諭找他來,」皇帝憤慨地說:「我非問他個心服口服不可!」
在王仁贍來說,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可惜有一句話,他無詞以解,皇帝問他:「你娶李廷珪的家伎,可有其事?又開車德庫擅取金寶。這些難道工全斌也有過?」
這是無法強辯的事,王仁贍只有伏地請罪了!
「你總算說了一句良心話,」皇帝念著他奏疏說:「『清廉畏慎,不負陛下者,曹彬一人耳!』」
「是,只有曹彬一人。」
「這又是你昧著良心說話了!難道劉光乂也跟你們一樣?」
「陛下明見,劉光乂若非曹彬處處諫勸,必不能如此安靜!」
「那末,你何不學學曹彬呢?」皇帝正好反詰:「倘或你能像曹彬那樣,處處諫勸,王全斌、崔彥進等人,不也就成了劉光乂了嗎?」
「臣知錯了!」王仁贍終於認了罪:「伏乞陛下恩出格外,責臣以戴罪圖功!」
「我不能答應你一個人!這是通案,你有話到兩府去申訴。」
兩府傳問,第一個當然是王全斌,他倒很痛快;凡有所問,無不據實回答,一共十七條罪狀,條條有著。事情到此,趙普自然無能為力;而主帥認罪,親自具了供狀,其他的人想賴也不行,因此兩府會審,只花了三天功夫,便已定案。
繕具了覆奏,趙普特為去謁見皇弟光義。「奏疏在此,一上御前,就不知會有什麼後果?」趙普皺眉說道:「欲回天意,全仗鼎力。」
「我們一起去見官家。」皇弟光義說:「只是須有個說法。」。
看這樣子,光義胸有成竹,趙普便不肯多說,只靜靜聽著。
「依我看,莫如正話反說,反話正說!」。
趙普想了想,撫掌笑道:「好個正話反說!殿下的這四個字就夠了!」
於是一起進宮謁見皇帝,呈上奏疏,皇帝反倒不像平常那樣有怒色。
「你都看過供狀了?」皇帝問光義。
「是!臣已細讀。王全斌居然直認不諱;真可說是不知人間有羞恥事了!」
「不然!」皇帝搖搖頭:「能夠直認不諱,正見得他還有悔悟之意。」
趙普暗中匿笑,這就是正話反說的效用;皇帝果然上了當,真是「君子可欺其以方」了。
「你們看,」皇帝又問:「應該如何發落?」
「自然是罪在不赦!」光義仍是很憤慨的神情:「違法亂紀,應處以大辟之罪。」
「死刑?」皇帝躊躇了:「這太……太重了吧!趙普,你說。」
趙普自然也是正話反說:「陛下疊次面諭,以振飭紀綱為重,自非大辟不足以警惕軍心。」
「臣實為陛下不平!」光義緊接著說:「記得出師那年,王全斌自秦鳳路進兵,時值嚴寒,王全斌披荊斬棘,沖寒冒雪,星夜進兵,自發汴至受降,凡六十六日。臣記得一日侍陛下於講武殿,陛下說是:『雖服重裘,還覺得不暖;西征將士,沖犯霜雪,其苦可知。』當時解狐裘貂帽,遣專使賜予王全斌。雖說王全斌出了大力,究竟是恩深重;他自恃西蜀已平,為陛下去了一大隱患,在成都放縱部下,不知感恩圖報,守陛下的法度,實在是忘恩負義!這樣的人,不誅何待?」
「光義!光義!」皇帝大不以為然:「你責人不可如此之苛!」
於是趙普桴鼓相應地又加了幾句:「平蜀全賴陛下的洪福,王全斌等人雖有微功足錄,不過效馳驅之勞;指授方略,全出睿裁。何得貪天之功!」
他們倆越是如此說,皇帝越念著平蜀諸將的戰功,但亦不能就此赦免,沉吟了好一會,終於作了裁決。
「趙普,」他說:「讓文武百宮廷議吧!」
於是當天就下了一道詔令:
「王全斌、王仁贍、崔彥進等,披堅執銳,出征全蜀,彼畏威而納款,尋馳詔以申恩,用示哀矜。務敦綏撫。孟昶宗族、官吏、將卒、士兵,悉今安存,無或驚擾;而乃違戾約束,促悔憲章,專殺降兵,擅開公帑,豪奪婦女,廣納貨時,斂萬民之怨嗟,致群盜之充斥!以致再勞調發,方獲平寧。泊命旋歸,尚欲舍忍;而銜冤之訴,日擁國門,稱其隱沒金銀犀玉,錢帛十六萬七百餘貫,遂今中書門下,召與訟者質證其事,而全斌等皆引伏。其令御史召子朝堂集文武百官議其罪!」
這道詔令一頒,頃成朝野間的一大話題;關於王全斌等人的是非功罪,看法不一,但對朝廷重視法紀的至意,則是無不感奮。趙普見此光景,暗暗高興;當然會有人來向宰相關說,為得罪的將帥求情。趙普胸有成竹而口中不言,只說朝旨指定御史台台長御史中丞主持廷議,他不便干涉,等議定奏上,他再相機設法。
廷議的爭辯極其熱烈,一派著重綱紀,一派強調戰功;自是至午,相持不下,最後是與議的盧多遜說了一番話,才能定議。
「詔命只命文武百官議罪,不曾命文武百官論功。今日只當奉詔行事,他非所問。」他說:「王全斌等人的戰功,自在聖明洞鑒之中,因其功而有其罪,恩出自上臣子亦不宜妄行瀆請。」
盧多遜的本職只是兵部郎中,但兼領「知制誥」的職務,是御前近臣,所以他說的後半段話,當然是有所見的,這一下為王全斌等人辯護的一派,已可放心。而盧多遜的前半段話,只當議罪,不當論功,又是駁不倒的看法,於是爭論平息,只就定罪上來斟酌。
「除非無罪,有罪就是死罪!」以左補闕的身份,參與廷議的開封府推官大聲說道:「此不必議,律有明文!」
推官的職掌,就是處理民刑訟事,宋琪熟於律例,一言而決。當時由御史台主稿奏覆,以為「王全斌等罪當大辟,請准律處分。」
當廷議有了結果,隨即便有守候著的內監,馳奏御前,所以不等覆奏上達,皇帝便召集皇弟光義與宰相趙普、參政薛居正、樞密使李崇矩在講武殷商量處置辦法——辦法是早就有了,但「正話」已經「反說」,不便自己先改口,要等皇帝有了赦罪的表示,才能陳奏。
「盧多遜今天很出色,」皇帝這樣說道:「廷議亂糟糟沒有區處,多虧他幾句話才有了結果。」
話是看著趙普說的;趙普與盧多遜不睦,聽得皇帝對他的嘉許之詞,心裡自然不受用,但不能不答應二聲:「是!」
「我這兩天總在想這件事,」皇帝又對皇弟說:「你的用心,我也知道。要明說王全斌他們戰功甚高,宜乎赦免,怕我不答應,特為反過來說,其實不必如此,我又不是漢武帝,你們不必學東方朔。」說著,皇帝自己先就笑了。
光義和趙普,趕緊跪下,意示請罪;薛居正和李崇矩不明就裡,也跟著俯伏在地。
「起來,起來!」皇帝又說:「想來你們總商量好了,是何處置,說來我聽!」
「是!」光義答應著向趙普使了個眼色。
於是趙普不慌不忙地說道:「奏上陛下,臣等仰體聖懷,先意承志,擬了一道敕令在此,伏乞裁斷。」
「好,念給我聽聽!」
「遵旨!」趙普望著寫在牙笏上的旨稿念道:
「有徵無戰,雖舉於王師;禁暴戢兵,當崇於武德。蠢茲庸蜀,自敗奸謀,受伐罪以宣威,俄望風而歸命,遽個按堵,勿犯秋毫,庶德澤之涵濡,俾生聚之中息。而忠武軍節度王全斌,武信軍節度崔彥進,薰茲銳旅,奉我成謀,既居克定之前功,宜林輯柔之深意;此謂不日清謐,即時凱旋,懋賞策勛,抑有彝典,而罔思寅威,速此悔尤,貪殘無厭,殺戮非罪,稽於偃革,職爾玩兵;尚念前勞,特從寬貸,止停旄鉞,猶委藩宣,我非無恩,爾當自省!全斌可責授崇義軍節度觀察留後,彥進可責授昭化軍節度留後,特建某州為崇義軍,某州為昭化軍以處。仁贍責授右衛大將軍。」
「節度觀察留後」是五代藩鎮指派親信,留守後方的一種職稱;入宋雖沿用其名,而職司已經不同,無非挑一處地方,讓此人食俸閑位而已。皇帝覺得這個處置很好,只是王仁贍頗為可惡,降職為右衛大將軍,似乎還便宜了他。但轉念一想:比起王全斌和崔彥進有一州之地供養,王仁贍的懲罰也算重了,就這樣饒了他吧!
於是皇帝點點頭問道:「那末,預備把哪兩州給王全斌他們?」
「此須取旨。」趙普答道:「臣等擬議,湖廣隨州擬特建為崇義軍;隴西金州擬特建為昭化軍。」
「可以!」皇帝緊接著問道:「有罪的該罰,有功的自然該賞,劉光乂跟曹彬怎麼說?」
「恩賞之權,出於陛下,臣等不敢妄議。」
「劉光乂給他調個大鎮。」皇帝問道:「近畿有什麼好缺沒有?」
「陳州的鎮安軍節度使,還是懸缺。」
「就讓劉光乂到鎮安軍去。」皇帝又說:「曹彬也該給他一個節度使。」
「是!」趙普答道:「臣等選擇善地,當另行奏聞。」
「這倒不關緊要,只是給他一個節度使的銜,我還留他在身邊。」皇帝看著李崇矩:「讓曹彬給你當副手怎麼樣?」
李崇矩大喜:「固臣所願,不敢請耳!」他這樣答說。
而趙普卻另有深意,他不希望曹彬在兩府,希望在皇帝身邊,好多一重呼應,所以緊接著李崇矩的話說:「陛下既要留曹彬在御前,莫如授以宣徽南院使,以備朝夕顧問,曹彬必能克盡闕職。」
「好好!」皇帝欣然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