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傅山痛心疾首道:「陳廷敬,你完了,你完了,你真是無可救藥了!」
陳廷敬這回也提高了嗓門,道:「傅山先生,我向來敬重你的人品才學,但陸秀夫這種作為,自古看作大忠大義,在我看來未必如此!」
傅山撩衣而起,道:「告辭!」
這時,老太爺突然從裡面出來,陳廷敬忙道:「這位是廷敬的岳丈。」
傅山笑道:「李老先生是崇禎十五年的舉人,在山西讀書人心中很有清望,傅山久聞了。」
老太爺道:「老朽慚愧。天色已晚,傅山先生可否在寒舍暫住一夜,明天再走?」
傅山搖頭道:「救病如救火,貧道告辭了!只可惜,貧道救得了病,救不了世啊!」
陳廷敬卻道:「傅山先生所謂救世,只能是再起干戈,生靈塗炭。反清復明,不如順天安民!」
傅山不再打話,起身走人。陳廷敬追出客堂,把傅山送出大門方回。老太爺只道傅山先生令人敬佩,又令人嘆惋。回到屋裡,翁婿倆相對枯坐,過了好久,陳廷敬突然長長地嘆了口氣,道:「說到頭他們都只是幫著帝王家爭龍椅,何苦呀!所謂打天下坐江山,這天下江山是什麼?就是老百姓。打天下就是打老百姓,坐江山也就是坐老百姓。朝代換來換去,不過就是老百姓頭上的棍子和屁股換來換去。如此想來,甚是無趣!」
老太爺也是嘆息,道:「廷敬,你這番話倒是千古奇論,只是在外頭半個字都不可提及啊!」
陳廷敬只道知道的,便囑咐老太爺早些歇息,自己去書房了。月媛過來勸他早些睡了,可他心裡有事,只道你先歇著吧。
獨自呆在書房,想著今日聽聞之事,又想傅山這般再無益處的忠義,陳廷敬竟然淚濕沾襟。夜漸漸深了,屋子裡越來越冷,感覺外頭只怕是下雪了。陳廷敬提起筆來,寫了些詩句:
河之水湯湯,我欲濟兮川無梁。豈繄無梁,我褰我裳。河之水幽幽,我欲濟兮波無舟,豈繄無舟,我曳我裾。我裳我裾,不可以濡兮,吾將焉求?
16朱啟家房子正是高士奇買下的,俞子易原來是他的錢塘老鄉,京城裡有名的潑皮。俞子易在京城混了多年,早已三窮三富,什麼樣的日子都見識過了。他一會兒暴富起來人模狗樣,一會染上官司又變回窮光蛋。俞子易知道自己終究守不住到手的家財,都只因後頭沒有靠山。如今攀上了高士奇,便像抱住了活菩薩。高士奇現今不過是手無無寸權的詹事府錄事,可他卻是最會唬人的,俞子易便把他當老爺了。
高士奇住進了石磨兒衚衕,大模大樣的架勢更是顯了出來。每日回自家門前,總要先端端架子,咚咚地扣響門環。門人聽得出老爺叩門的聲響,忙開了門點頭哈腰:「哦,老爺您回來了。」如今是冬天,門人低頭把這高老爺迎了進去,早又有人遞上銅手爐。高士奇眼睛也不瞟人,只接過手爐,慢慢兒往屋裡去。那手爐家人老早就得預備著,不能太燙了也不能太涼了。這手爐是他早幾年剛開始發跡時置辦的,想著很是吉祥,到了冬日總不離手。進了客堂,喚作春梅的丫鬟會飛快地泡茶遞上。高老爺的茶可不太好泡,總是不對味兒。家人們侍候著老爺的時候,高夫人也是總在旁邊斥三喝四,只怪他們這也沒做好那也沒做好。
這幾日高士奇都沒去詹事府,每日只出門探探消息,就回家呆著。有日,高士奇在外頭打聽到樁好事,回家立馬著人把俞子易叫了過來。家裡人都知道,只要俞子易來了,闔家大小都不準進客堂去。
高士奇慢慢兒喝著茶,半日不說話。俞子易還不知道高士奇有什麼大事找他,便先說了話,道:「高大人,那朱啟這些天不找您了,天天上順天府去,我可是還擔著官司哪!」
高士奇不高興了,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可以不住這裡,皇上還要賞我房子哩!」
俞子易忙說:「高大人別生氣,俞某不是這個意思。」
高士奇道:「生意人,眼光要長遠些!」
俞子易說:「俞某明白!我們錢唐同鄉都指望您飛黃騰達,也好對我們有個照應。」
高士奇說:「我高某是最看重同鄉情誼的。我今日找你來,是想幫你發財。」
俞子易問:「高大人有什麼生意要照顧我?」
高士奇說:「朝廷要把城裡所有出天花的人家和四周五戶以內鄰里都趕出京城,永遠不準進來。他們的房子,就空著了。」高士奇這消息原是他自己出門鑽山打洞探聽出來的,這會說著卻像皇上親口對他下了諭示似的。
俞子易聽了大喜,道:「哦,是呀!這可是樁大生意呀!」
高士奇笑道:「這種事情不用我細細教你,你只記住別鬧出麻煩來。」
俞子易忙朝高士奇拱手拜了幾拜,道:「謝高大人指點!我在衙門裡是有哥兒們的,我這就去了!」
高士奇坐著不動,他是從不起身送俞子易的。這會兒高夫人出來了,道:「老爺,您只是幫他出點子賺錢,我們自己也得打打算盤呀?」原來剛才她一直在裡頭聽著。
高士奇笑道:「你不明白,俞子易賺錢,不就等於我賺錢?」
高夫人聽得似懂非懂,又道:「老爺,您這麼天天在家呆著,奴家也不覺得是個事兒。」
高士奇道:「我不天天出門了嗎?」高士奇話這麼說著,心裡想想也慢慢虛起來了。畢竟好些天不知道宮裡的事了。他悶頭喝了會兒茶,突然起身出門。高夫人問他到哪裡去,他只道我官里的差事你就別多問。
高士奇原來想去索額圖家看看。他輕輕叩門,門人見是高士奇,冷了臉說:「原來是高相公!你自己來的,還是我家主子叫你來的?」
門人說的主子指的是索額圖,索尼大人高士奇是見不著的。高士奇點頭道:「索大人叫我來的。」
門人仍是不冷不熱,道:「是嗎?進來吧。我家主子在花園裡賞雪,你自個兒去吧。」
高士奇忙道了謝,躬身進門。門人又沖著他的背影道:「我家主子正高興著,你要是敗了我家主子興緻,吃虧的可是你自己,別往我身上賴!」
高士奇回過身來只道高某知道,倒著退了幾步,才轉身進去了。高士奇穿過索府幾個天井,又轉過七彎八拐的游廊,沿路碰著下人就打招呼。進了索家花園,但見裡頭奇石珍木都叫白雪裹了,好比瑤池瓊宮。高士奇還沒來得及請安,索額圖瞟見了他,便問:「高士奇,聽說你在外頭很得意?」
高士奇跪了下來,頭磕在雪地上發出聲聲鈍響,道:「奴才給主子請安,奴才不敢!」
索額圖道:「你在別人面前如何擺譜我且不管,只是別忘了自己的奴才身份!」
高士奇仍是跪著,又叩了頭,道:「士奇終生都是索大人的奴才。」
原來索額圖雖是處處提攜高士奇,到底是把他當奴才使的。索額圖道:「好好聽我的,你或可榮華富貴;不然,你還得流落街頭賣字去!」
高士奇道:「主子的恩典,士奇沒齒不忘!」
索額圖又道:「你是個沒考取功名的人,我也是個沒功名的人。」
高士奇聽得索額圖這麼說,馬上又是叩頭,道:「主子世代功勛,天生貴胄,士奇怎敢同主子相提並論!」
索額圖黑臉瞪著高士奇,說:「大膽!誰要同你相提並論哪?我話沒說完哪!我是說,你這個沒功名的人,想在官場里混個出身,門道兒同那些進士們就得不一樣!」
高士奇始終不敢抬頭,低著眼睛說:「只要能跟著主子,能替主子效犬馬之勞,就是士奇的福份了!」
索額圖罵道:「沒志氣的東西!我還指望著你能替我做大事哪!」
高士奇道:「士奇全聽主子差遣!」
索額圖道:「我會為你做個長遠打算,慢慢兒讓你到皇上身邊去。你的那筆好字,皇上很是喜歡。」
高士奇聽到皇上看上自己的字,內心已是狂喜,嘴上卻道:「士奇不論到了誰身邊,心裡只記住您是奴才的主子。」
索額圖又道:「你得學學陳廷敬,心裡別只有小聰明。當年皇上寧願罷斥一個二品臣工衛向書,也要保住陳廷敬,可見他是個人才。可那陳廷敬只跟著明珠跑,我瞧著就不順眼!」
高士奇早知道索額圖同明珠已是死對頭,可他免不了哪邊都得打交道的,心裡便總是戰戰兢兢。明珠看上去度量大得很,見了誰都笑臉相迎,索額圖卻是成天龍睛虎眼,很是怕人。索尼早已是內務府總管,明珠最近也派去做內務府郎中。誰都知道明珠同鰲拜走得近些,而索尼同鰲拜偏又是面和心不和。
高士奇雖然也是成天身處禁宮之外,可宮裡頭的事情卻比陳廷敬清楚多了。他這回拜訪索額圖,本是想聽聽宮裡的消息,可索額圖半句也沒有說,他也不敢問。這時,索額圖昂著頭,仍望著滿園雪景,道:「起來吧,褲子跪濕了,你出門還得見人哪!」
高士奇爬了起來,拍拍膝頭的雪塊,笑嘻嘻的說:「不礙事的,褲子濕了外頭有棉袍子遮著哪。」旁邊下人聽了高士奇這話,忍不住都封住嘴巴偷偷兒笑。
這時,突然有個下人飛跑過來,一迭聲喊道:「少主子,主子從宮裡送了信來,要您快快進宮去!」
索額圖臉色大變,嘴裡啊了聲,飛跑出去了。原來索尼最近成天呆在宮裡,日夜都沒有回來。
高士奇一個人在花園裡呆立會兒,自己出來了。只見索府的家人們個個神色慌張,高士奇朝他們打招呼沒誰顧得上理會。他想肯定是宮裡出事了。
騎在馬上回家去,只覺著膝頭陣陣發寒。他剛才在雪地里跪了老半日,褲子早濕透了。進門就大發脾氣,嚷著叫春梅拿褲子出來換上。高士奇換了乾淨褲子,坐在炕上仍是生氣。高夫人忙喊春梅:「你這死人,老爺進門這麼久了還不知道泡茶上來?」
春梅卻早已端茶上來了,高士奇輕輕啜了一口,呸地吐掉,大罵道:「好好兒貢茶,叫你泡成什麼樣兒了!」
春梅嚇得抱著茶盤跪下,渾身直打哆嗦。高士奇又是罵道:「起來!別說話就跪下,跪壞了褲子,外頭瞧著還不是我們家寒傖!」
春梅忙爬起來,低頭退了幾步,站在旁邊。高夫人猜著老爺肯定是出門受氣了,卻不敢問。
17陳廷敬在家呆了些日子,很快就過年了。自然也有些朋友上門走動,便知道皇上不豫事已不假,卻不知道是否就是天花。話只是知已之間關了門悄悄兒說,不敢在外頭說半句。沒人上門催他去翰林院,可見衙門裡只怕沒幾個人了。
正月初八日,陳廷敬想出門拜客。他大清早就起了床,梳洗停當,用罷早餐,騎馬出門。才到長安街口,就見街上儘是滿兵,仗刀而立。他忙找地方拴了馬,徒步過去看個究竟。又見很多人往街東頭去,也快步跟了去。
老遠就見天安門東邊兒的龍亭處圍著許多人,還不停有人湊上去。陳廷敬內心隱隱覺著不祥,心想只怕是出大事了。快到龍亭時,忽聞得哀號聲。陳廷敬猜著了八九成,心裡卻是不信。上前看時,才知道真是皇上駕崩了,龍亭里正張掛著皇上遺詔。陳廷敬只覺得雙腿打顫,雙眼有些模糊。他定了半日神,才看清遺詔上的字,原來皇上自開罪責十四款,自省自悔,抱恨不已,語極凄切。看到詔書末尾,知道是三阿哥玄燁即皇帝位,命內臣工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為輔臣,囑咐他們保翊沖主,佐理政務。
陳廷敬正心裡發怔,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嚇了一大跳,回頭看時,卻是明珠。明珠常服穿著,面色戚戚,眼睛有些紅腫。彼此只略略拱拱手,哪裡還顧不上客氣。陳廷敬想著先皇的恩遇,不覺落下淚來。
明珠悄悄兒說:「廷敬隨我來,有話同你說。」
明珠把陳廷敬領到僻靜處,說:「廷敬,您我相識多年,您以為我待您如何?」
陳廷敬猜著明珠是有要緊話說了,便道:「您是我的恩人,廷敬時刻記著。」
明珠看了他半日,才道:「千萬別再同那個道人往來。」
陳廷敬驚得魄飛天外,臉早白了,道:「我同傅山並無往來。」
明珠眼睛望在別處,嘴裡輕聲說道:「您中式那年回山西,傅山去陳家老宅看了您,您從山西回京時又去陽曲看了傅山,傅山前不久又去了您府上。」
陳廷敬這回驚得冷汗涔涔,道:「原來明珠大人一直盯著我。」
明珠道:「先帝對我有過密囑,讓我看著您。」
陳廷敬問道:「廷敬不明白,如何看著我?」
明珠道:「先帝密囑您不必知曉詳情。您只想想,您同傅山往來,先帝了如指掌,為何沒有問您的罪?」
陳廷敬道:「請明珠大人明示!」
明珠道:「先帝相信衛大人的話,看重您的才華人品,想您不是那有背逆之心的人。可眼下時局非常,前明餘孽又開始蠢蠢欲動,有人若想拿這事做文章,您就大禍臨頭了。」
陳廷敬謝過明珠,又敷衍道:「傅山先生是個遊方道人,又是位懸壺濟世的名醫,他四處走走並不奇怪。他來京城找我,一則有同鄉之誼,二則讀書人之間總有些話說。說到謀逆之心,我在傅山先生身上看不出。他只是不願行走仕途,可天下不想做官的讀書人何止一個傅山?」
明珠說:「廷敬,沒那麼輕巧吧?傅山曾因謀反嫌疑入獄,只是查無實據才放了他。他是什麼人,你我心知肚明。」
陳廷敬卻道:「正是查無實據,就不能把罪名放在他身上,更不能因為我同他見了面就有罪了。國朝是講法度的。」
明珠搖頭道:「廷敬,你我之間說法度沒有用。傅山是什麼人,先皇知道,太皇太後知道,朝中臣工們也知道,天下讀書人都知道。廷敬,你仍在敷衍我。」
陳廷敬道:「既然你我彼此心裡明白,廷敬就說幾句真心話。朝廷對傅山這樣的讀書人與其防著忌著,不如說服他們,啟用他們。只要多幾個傅山順了國朝,天下讀書人都會響應的。梗著脖子不順國朝的讀書人,都是大有學問的哪!」
明珠嘆息道:「廷敬,明珠也是讀過幾句書的人,明白馬上打天下,馬下治天下的道理。治天下,就得靠讀書人。先皇也正是如此做的。可滿臣工當中,忌諱漢人的多著哪!您才看過先帝遺詔的,先帝為自己開列一罪,就是重用讀書的漢臣!先帝不這麼說,難服滿臣工的心!」
陳廷敬道:「廷敬佩服明珠大人見識。人不分滿漢,地不分南北,都是清朝哪!」
明珠說:「這個道理,先皇及太祖、太宗,都說過的。但朝政大事,得講究個因時、因勢、因人,不要太死腦筋了。廷敬,此時此刻,傅山是沾不得的!」
陳廷敬問道:「朝廷將如何處置傅山?」
明珠道:「傅山已逃離京城,這件事您就不要問了。」
陳廷敬猜想傅山只怕有難,心裡暗自擔心。天知道像明珠這樣沒有穿官服的暗捕在京城裡頭有多少!他正心裡七上八下,明珠又道:「鰲拜大人可是您的恩人,您得記著。」
陳廷敬隱約聽說過這件事,只是不知個中細節。明珠道:「索額圖父子當年想要了您我腦袋,去向庄親王交差。鰲大人巧妙說服皇上,才保住了您我性命。」
陳廷敬忙說:「我一直沒有機會謝過鰲拜大人。」庄親王放潑這件事叫外頭敷衍出來,簡直就是出老王爺大鬧金鑾殿的戲文,陳廷敬早聽說過了。他不明白其中真假,但當時他差點兒在夢裡掉了性命,肯定就是事實了。
明珠道:「如今索額圖父子擅自換掉乾清宮侍衛,分明是故意離間幼帝跟鰲大人。索尼身為內務府總管,縱容都太監吳良輔擅自干政,後患無窮。明珠無能,身為內務府郎中,在那裡水都潑不進。」
陳廷敬道:「內監干政,前史可鑒,會禍國殃民啊。」
明珠注視陳廷敬良久,道:「廷敬,要靠您了。」
陳廷敬聽著如聞天雷,問:「這話從何說起?」
明珠道:「此乃天機,您暫不可同任何人說起!先帝駕崩前有遺旨,必要召衛向書大人回來,要讓他出為帝師。衛大人只怕已在回京的路上了。」
陳廷敬聽說衛大人要回來了,心裡自然大喜,卻又問道:「我還是不明白啊!」
明珠道:「衛大人必要請兩個他信得過的翰林共同侍候幼帝讀書,鰲拜大人想推您出來。您又是衛大人最賞識的,這事自然成了。」
陳廷敬聽說自己要去侍候幼帝讀書,又是暗喜,又是惶恐。若依他當年考進士時的性子,他不會惶恐;若依他在太原鄉試時的性子,他更不會惶恐。可在京師呆了幾年,越來越膽寒了。
明珠道:「您到了幼帝身邊,要時刻同我通消息,那裡發生的所有事情,鰲拜大人都要知道!」
陳廷敬回家時,家裡人也早知道皇上死了。老太爺說:「我就料到傅山進京同皇上出天花有關,果然如此。廷敬,那些義士必定會想藉機起事,你得小心啊!」
陳廷敬說:「傅山先生已逃離京城了。我估計朝廷正密告天下,正要捉拿他,我也替他安危擔心。得有人告訴他這個消息才行。」
老太爺忙搖搖頭說:「廷敬,您千萬不要管這事!」想想又道,「沒人注意我的,我會想辦法把消息散布出去,自然會傳到他耳中去。天地之大,哪裡沒有藏身的地方?不會有事的。」
明珠交待不要把他將去侍候幼帝讀書的事說出去,可他同岳父卻是無話不說的。老太爺聽了,竟然也是憂心忡忡,道:「此事凶吉難料!幼帝年尚八歲,假如沒等到親政就被篡了,所有近臣都會有性命之憂,做帝師的肯定死在前頭。這種事自古以來屢見不鮮哪!」
陳廷敬道:「爹的擔心自有道理,可衛大人都不考慮自己生死,我又怎能貪生怕死?這斷不是丈夫作為!」
老太爺嘆道:「興許就是天命,廷敬你就認了吧。」
陳廷敬說:「倘若真能輔佐一代明君,也不枉此一生。」
老太爺道:「真能如此,也是蒼生之福。當今的讀書人最不好做,先皇有意網羅天下讀書人,有效法古賢王的意願,但畢竟滿人同我漢人隔著肚皮,還是兩條心。現如今日下明倫堂前的卧碑上都刻有禁令,生員不準言事,不準立盟結社,不準刊刻文字。這可是歷朝歷代亘古未有啊!爺兒倆關著門說句話,朝廷遠憂近患都在於此。」
陳廷敬道:「爹的意思我明白了。蒙古人的元朝,飲馬西域,揚鞭中原,神鴉社鼓,響徹四海。但是,蒙古人蔑視漢人,一味兇悍,不行王道,很快就灰飛煙滅了。」
老太爺點頭道:「你今後侍候幼帝讀書,最要緊的就是教他如何做個聖明之君,真正以天下蒼生為念。自古聖皇賢君,都有佛家齊生死、等貴賤的大胸懷,若局限於族類之偏私,必出暴政。百姓才不管誰是皇上,只盼著天下太平。我雖是前明遺老,但反清復明四字,我聽著都有些煩了。」
陳廷敬深服老太爺這番話,道:「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天下歸心,河清海晏,這才是百姓的願望。可如今仍是危機四伏,社稷並不安穩。」
陳廷敬還在憂心忡忡,明珠卻要領著他去拜見鰲拜。鰲拜近日忙著皇上凶禮,好不容易才回到府上。陳廷敬見了鰲拜,拱手施禮:「陳廷敬拜見輔臣大人!」
鰲拜倒是不繞彎子,道:「廷敬,皇上年幼,侍候皇上讀書可是大事。我已奏請太皇太后恩准,只等衛向書回京,皇上釋服登基,你就協同衛向書當這個差事。」
陳廷敬忙道:「臣謝太皇太后聖恩!」
明珠笑道:「廷敬,您既然謝恩,就得跪下呀!」
陳廷敬稍作猶豫,只好在鰲拜面前跪下,嘴上卻道:「謝輔臣大人提攜之恩!」
鰲拜笑道:「廷敬,起來吧。日後好好兒當差就是了。」說著又轉眼望著明珠,「明珠,索尼在先皇跟前給他兒子索額圖討了個二等侍衛,領四品銜。你倆論功業才幹,應是不分伯仲。你在內務府做個郎中,雖只是五品官銜,但今後出身會好些。」
明珠忙跪下,道:「明珠謝輔臣大人提攜!只是如今在索尼大人手下當差,覺著憋屈!」
鰲拜道:「明珠,你要明白老夫一片苦心。索尼大人年紀大了,正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去幫個手哪!長江後浪推前浪啊!」
明珠心領神會,道:「小侄領會鰲大人栽培之心!」
鰲拜叫明珠起來,又望著陳廷敬說:「我受先皇遺命佐理朝政,今後事情繁多,有些事就顧不上了。侍候皇上讀書的事,你和衛師傅要多多費心。」
陳廷敬道:「廷敬自當竭盡全力。」
鰲拜還要忙著進宮去料理國喪,明珠便領著陳廷敬告辭了。陳廷敬想著自己剛才名義上是跪謝太皇太后,實際上卻是跪倒在鰲拜膝下;又見朝中用人大事,鰲拜獨自就定奪了,心裡很不是滋味。
18衛向書披麻戴孝飛赴進京,一路想著先皇留下遺命,召他回去侍候幼帝讀書,實有託孤之心,不禁感激涕零。他趕到京城已是正月底,玄燁持服二七日已滿,遵奉先皇遺詔釋服登基,改元康熙。
幼帝原是同諸位阿哥同在上書房讀書的,從現在起每日就駕弘德殿學習。師傅除了衛向書,還有幾位專教滿文、蒙古文和弓馬騎射的諳達。衛向書進京以後才知道,太皇太后早已選了兩個年輕人同他一起侍候皇上,一個是翰林陳廷敬,一個是監生高士奇。陳廷敬是鰲拜向太皇太后舉薦的,索尼便舉薦了高士奇,太皇太后都恩准了。陳廷敬正是衛向書極為賞識的,高士奇他卻知之甚少。既然是太皇太后懿旨,他也沒什麼多說的。
皇上雖是年幼,也還知道發憤,只是獨自讀書久了,漸漸覺得無趣。往日同阿哥們一塊兒讀書,既是玩在一處,又可比比高下,自有很多樂趣。如今師傅諳達一大幫,只圍著他一個人轉,慢慢就覺著枯燥乏味了。
有日,衛向書講的是歐陽修《朋黨論》,請皇上跟著讀:「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異心不為朋,莫如紂。能禁絕善人為朋,莫如漢獻帝。能誅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亂亡其國。」
皇上跟著讀了幾句,放下書本發問:「能誅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亂亡其國。師傅,朕聽不懂。」
衛向書道:「古人說得好,書讀百遍,其義自見!皇上,跟著老臣讀吧,先讀熟了老臣自然會講的!」
皇上發了懶筋,說:「朕今日不想讀書了!」
衛向書忙說:「皇上不肯讀書,老臣吃罪不起啊!」
皇上道:「朕這會兒想去學騎馬射箭,明天再讀書!太皇太后說了,聖賢書要讀好,弓馬騎射也要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