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睜開酸澀的眼睛,覃玉成看到了屋頂的亮瓦,這才發覺自己躺在南門坊的床上。有個人影坐在床前,是小雅吧?兩隻幽黑髮亮的眼珠,死死盯著他。呵哈,玉成哥你總算清醒過來了,你躺了兩天兩夜了呢你曉得不?馮老伯以為你是犯了風寒,又給你拔火罐又給你刮痧,一點用都沒有,要不是約翰遜這個洋郎中來給你包紮了傷口,又給你打了幾針,說不定你還昏睡著,甚至再也不醒了呢。好怕人好怕人。你看你現在的樣子羅。小雅拿過桌上的圓鏡子對著他照,他從那個小小的月亮中看見了自己鼻樑上刮痧刮出的紫紅色痕印,還有自己疑惑獃滯的眼睛。我哪么回來的?他想起了那個路邊的空牛欄。小雅伸手探探他的額頭說,這要搭幫兩個過路的好心人呢,他們在牛欄里認出你是南門秋師傅的徒弟,就綁了一個竹睡椅,把你抬回來了。你像頭死豬樣的,蚊子咬了你一身坨都不曉得!嘖嘖。我爹好擔心你,一天要守你好幾回,你呀,人事不醒,滿嘴胡話。這下好了,你總算有點清醒了,不過還有點發燒呢,我告訴爹去。莫,莫……他抬了抬手。他的聲音太細,小雅根本沒聽見,邁著碎步出門去了。他忙側轉身體,面朝板壁躺著。雜沓的腳步沿樓廊迤邐而來,他依此想到了師傅與師兄走路的樣子。開坼的樓板踏得吱呀作響。老鼠被驚動,簌簌簌簌沿著房梁逃竄到了隔壁房間。他是一隻老鼠就好了,那就可以鑽到地洞里去,誰也見不到了。腳步到床前來了,像是踏在他的背上。他閉上眼睛,腦子一陣暈眩,就昏迷了。昏迷了他就不怕誰來看他了。
玉成,你好些了吧?一隻手撫了撫他的肩。他不吱聲,他一點也不好。他眼前是橫流的洪水,洪水中是沉浮的木頭,木頭上伏著那個女叫化,還有爹。他們盯著岸上的他,求救的手樹枝一般在水中搖曳,臉上發出曖昧的微笑。他想跳入水中,但腳釘在地上拔不動。漩渦捲來了,他們的手不見了,微笑不見了,人也不見了。爹沒了,爹被我害死了……他呻吟著,又開始說胡話。
玉成,你莫亂想,師傅看你來了呢。有人湊在他耳邊,灼熱的口氣噴到他的臉上。是我是害死了爹……玉成,你家的事我都曉得了,這是一場意外,不能怪你。我哪么不讓娘砍死,哪么不讓水沖走呢,我這麼惡的八字……玉成,不要過於自責,蓮水每年都要帶走好多人。你爹碰上了惡運,有什麼辦法,這都是命。既是命,就只好認了。不要胡思亂想,安心養病吧。我沒家了,我只有當叫化子了……放心吧,這裡就是你的家,師傅不會讓你當叫化子的。我中了蠱了,我把白江豬當成我娘了……可那明明是我娘,是我親生的娘啊,看看她笑的樣子我就曉得,她是來找我的。娘,你哪么不帶我走啊,你又把我丟下了不管了,我跟你一路去討飯都要得啊。他哽咽著進入了譫妄狀態,兩腳亂踢,手將蓋在身上的薄被子扯開了。
有隻手立即替他把被子蓋好。他感覺那是師傅的手。嘴裡在胡說,腦子卻越來越清醒。他敏感到師傅對其他人做了個手勢,於是他們退出了房間。師傅在門外壓著嗓門說,惟仁,小雅,你們讓他歇息,少來打擾他。記住,以後不許當面提及他家的事。腳步聲遠去,有蟬聲從窗外傳來,像一根無形的線,一圈一圈地纏繞在他腦殼上。他翻個身,攤直酸疼的身體,松下一口氣,一線淚水卻不知不覺地流到了嘴角。他伸出舌頭舔了舔,鹹鹹的。他木木地盯著亮瓦,直到目光地力地垂落,暈暈乎乎地墜落到一片昏暗之中……
再次醒來時亮瓦有些暗淡了,他分不清,是傍晚還是早晨。他從床上坐起,發現桌上擱著一碗粥,還有幾塊辣腐乳。他頭不昏了,也不發燒了,只是身子很是疲軟,肚子呢也空得發疼。他捧起海碗吸溜起來。喝完粥,他不由自主地拿起了月琴,握著撥子彈了一下。他只彈了一個音,他聽見一粒晶瑩的珠子從弦上跳了起來,碰到了板壁,又彈回來落到地上,蹦了幾蹦,滾到一個不可知的地方去了。在沉寂的氣氛中,它顯得那麼活潑可愛,像一個小小的精靈。但是,它又有點不合時宜。泥巴的腥味從窗口漫進來,他彷彿得到了提醒,穿好衣服出了門,慢慢地走下樓去。
躲避洪水臨時借居在南門坊的人們剛剛搬走,前庭後院一片狼籍。馮老七與陳媽都在忙著收拾雜物,打掃庭院。他操起竹掃帚,走到後院的石板地上,用力地掃起來。也許身體還有些虛弱,他腳脖子一歪,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猝然響起,回頭一看,小雅站在露台上,沖著他笑彎了腰呢。他狼狽地爬起,情不自禁地也笑了一下。這一笑,讓他覺得天空開朗了許多。
河沿街洪水帶來的淤泥有半尺多深,人們忙了兩天才將它們沖洗乾淨。永昌炭行的老闆看著倉庫里那些水淋淋的木炭,越看越窩心,一氣之下,將它們全部賤賣,然後就關張了。季惟仁於是就失業了,失業的季惟仁便順理成章地來南門坊做事了。季惟仁來后的第一天,就跟南門秋建議辭掉馮老七,這樣可以省一筆開支不說,家裡人管著賬本,更牢靠些。
南門秋不答應,不行,馮先生跟了我十幾年了,跟家裡人沒什麼兩樣。
季惟仁說,師傅為人厚道,不忍心,可這也是無奈之舉。師傅,你也不能光想著自己良心安寧,也要替南門坊的將來著想啊!以後我和小雅還要過日子,還要養您的老,不能不未雨綢繆啊!
南門秋說,你倒是想得挺長遠的,不過現在你還只能算是半個家裡人吧?
季惟仁便說,如果您同意,我打算一年後就與小雅完婚。那時候我就是這個家的頂樑柱,家裡的大小事情都交給我,以後您就抱抱外孫,彈彈月琴,等著享清福吧。
南門秋說,你就這麼急著當老闆了?
季惟仁說,您操勞了大半輩子,身體又不好,該歇歇了,而我是個血氣方剛的壯後生,應當替您挑挑擔子分分憂了。以我的身份,以南門坊現在的情形,我不出來說話,就是我不負責任。
我不怕你說得天花亂墜,反正馮先生不能辭。
師傅,我說句直話,那就是您對南門坊不負責任了。
胡說!
這場對話是傍晚時分在書房裡進行的,師徒倆嗓門慢慢地變高,院子里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覃玉成提了一個銅茶壺,本想去書房給師傅續水,走到門口,就不敢進去了。他是頭一回見到師傅如此生氣,也是頭一回聽到師兄如此跟師傅說話,兩個都像變了一個人。聽清緣由之後,覃玉成連忙去了馮老七的住房。一進門檻,覃玉成就驚訝地發現,馮老七正在收拾自己的東西。馮先生,您這是做什麼?師傅不會讓你走的!他扯馮老七的衣袖。馮老七說,唉,你師傅碰到的這個結巴,只有我來解了。我不想讓他為難,更不想他們翁婿倆為我傷了和氣。師兄這個人哪么這樣?覃玉成悶悶不樂。也不全怪他,你師傅是不會持家做生意,你師兄的打算對南門坊確實是有利的,你師傅也確實需要他這樣一個精明能幹的女婿。他一來,南門坊就幾全其美了。只是希望,以後他真心待小雅,真心待你師傅,那我也沒什麼牽挂的了。馮老七說著將一疊衣服放進一個籮筐里。只怕,我也在這待不長。覃玉成憂心忡忡。莫擔心,你和我不一樣,你又不拿工錢,南門坊還需要你這樣一個幫手。再說,師傅是真心喜歡你,你還沒看出來嗎?唉,你要早被你家趕出來就好了,那就可以做師傅的女婿了……玉成啊,你要多長個心眼,別光顧抱著月琴死彈,要多替師傅和小雅想著點。以後要靠你來替師傅分憂了。覃玉成嗯一聲,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馮先生,那天拗不過小雅,我帶她跑到北門外看汽車,碰到一個騎馬的軍官。那軍官說小雅長得像她媽。我一眼就認出,那個軍官就是你說過的於團長。於團長回來了,肯定對師傅不利。我一直想告訴師傅,幾次話到了嘴邊,卻沒敢說出來。這事一直梗在我心裡,你說,我哪么辦?馮老七說,趕緊告訴師傅,越快越好!
於是,覃玉成重又提著銅壺去了南門秋的書房。師兄季惟仁已經走了,師傅默默地坐在窗前,搖著一把油紙扇,眉頭緊鎖,很煩悶的樣子。燈光下師傅的臉半白半黑,顯得愈發清瘦。白府綢襯衣在扇子的作用下微微顫動,令覃玉成想起蝴蝶臨死時抖動的翅膀。他給師傅續了茶水,垂首站在一旁。南門秋說,你忙你的去吧,我要靜一靜。覃玉成說,我想跟師傅說點事。南門秋點頭首肯。他便絮絮叨叨說起了那天如何沒有守規矩,與小雅去了北門;如何碰見那個軍官;他又如何得知那個軍官的來歷。他還說起舊年他如何尾隨師傅去了廣濟醫院,如何見到師傅與一個瘋女人在一起……他語無倫次。他的話音像一群沒頭蒼蠅到處亂飛。說著說著汗就從額頭流下來,浸入了他的眼睛。他拿袖子揩著汗,卻越揩越多,後背和前胸都濕透了。他不知說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說清楚沒有,閉嘴好一會了,他還聽見自己的聲音嗡嗡作響。
他以為師傅會生他的氣的,但是師傅沒有。南門秋仰望著窗外的青瓦屋頂和藍色夜空,眉毛都沒有動一下。過了好久,南門秋飲了一口茶,才轉過身子輕聲道:「沒你的事,我早曉得了。」
是早曉得他與小雅偷跑出去的事,還是早曉得那個軍官回蓮城來了?覃玉成搞不清楚。他唯唯諾諾地退出來,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抹乾凈篾席準備歇息的時候,覃玉成聽到月琴聲丁冬丁冬地從師傅卧室里傳了出來。它節奏緩慢,音色憂傷,心事重重,欲說還休的樣子,使寂靜的夏夜顯出冬天的冷清。他躺在床上,一邊聆聽,一邊抱住一把想象中的月琴,跟著師傅的節奏彈著。
馮老七是翌日早晨告辭的,他挑著行李深深地吸了一口南門坊的氣息,才眼紅紅的離去。季惟仁跟馮老七說了一大堆客氣話,說如果鄉下生活困難,可以馬上回蓮城來,他會幫他另找事做。南門秋默默地將一包東西塞在馮老七的籮筐里,然後囑咐覃玉成送他出城。覃玉成根據形狀猜測,師傅可能給了馮老七一些光洋。
前方戰事吃緊,華東各省的機關工廠紛紛西遷途徑蓮城。蓮城人口陡增,街面上人頭攢動,店鋪顧客盈門,一時竟有了短暫的繁華景象。南門坊的綢布生意也十分繁忙,進進出出的人絡繹不絕。季惟仁與小雅時常在櫃檯里一站半天,上茅什方便都要抽空找機會。如果季惟仁要與南門秋一同外出,或者門面上實在忙不過來,覃玉成就要頂上去。覃玉成已經是個技藝熟練的夥計了,量布疊布、心算珠算、收錢找錢,都十分的順溜,顧客再多也難不倒他。
對於生意人來說,忙是好事,忙就有錢賺,要是不忙,那心裡就會發慌了。所以季惟仁雖忙得團團轉,還一天到晚喜氣洋洋,笑得合不攏嘴。南門秋倒一如往常,一副氣閑神定的樣子,似乎生意於他並不重要。
但是戰爭的氣息已經沿著蓮水瀰漫了過來,為阻止日軍西進,國軍在蓮水河口布了水雷,蓮水流域通往外界的航運隨即中斷。終於有一天,凄厲的空襲警報劃破平靜的天空,幾架塗著紅膏藥標誌的日本飛機在港口炸沉了兩條國軍的輪船之後,蓮城短暫的繁華就如水泡一樣消失了。來南門坊買布的人慢慢稀少了,唉,都在擔心戰爭的迫近,隨時要跑警報,誰還有心思給自己添身新衣呢?蓮城人曉得了日本飛機的厲害,用歌謠告誡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飛機屙巴巴⒀。空襲警報再次響起的時候,他們就紛紛找地方躲藏,而不是像第一次的時候那樣對著天空傻看。城區沒有山,也沒有防空洞,他們就只好去找地窖或者看上去結實一點的窨子屋藏身了。
這一天,南門秋外出沒回,警報像一把尖刀突然斜刺了過來。街上的人們驚慌奔突的時候,季惟仁趕緊叫覃玉成將門關了,還支了根頂門杠。覃玉成說這不好吧,師傅總是說要解人危難予人方便的。季惟仁說,師傅不在,南門坊就要聽我的,請神容易送神難,街坊來了還好說,要是逃難要飯的進來了就麻煩了,要吃要住不說,還要討錢,南門坊這點家當,施捨得起?師傅一天到晚心不在焉的,有些事我得拿主意。外面有很多的手用力擂門,咣咣咣震得覃玉成的心顫顫巍巍的,他想去開門,最終還是被師兄喝住了。
後來覃玉成想把這件事告訴師傅,但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他不喜歡背後說人,更不願意在師傅與師兄之間造成隔閡。何況,他還點怕師兄,師兄的精明能幹讓他有莫名的畏懼感。
不過,隨著經驗的增多和習以為常,人們不太躲避警報了。他們發現,自日本飛機炸過港口的輪船后,就再也沒在蓮城屙過巴巴了,因為它們顧不上了。只要膏藥飛機一出現,就有中美空軍的飛機迎上去與它們惡戰一番。人們興奮地站在大街上,望著郊外的天空,看著數架飛機翻滾俯衝糾纏在一起,就好像在欣賞喜鵲與烏鴉在打架一樣。當看到被擊落的日本飛機拖著黑煙墜向遠處的時候,他們歡呼叫好,就像他們看了一場唱得精彩的月琴一般過癮。此後,聽到警報叫響,他們非但不躲,反而紛紛走到寬敞處,向天空仰起好奇的眼睛。又過了一段,空襲警報慢慢地稀少了,人們據此推測,時局發生了某些變化,戰爭滯留在長江中游,日本人暫時是不會打到蓮城來了。生意清淡的南門坊里,稀稀拉拉的有了一些顧客。
一日下午,覃玉成閑來無事,依著石門當享受著秋風的撫摸。一陣細碎的馬蹄聲敲得他耳膜發癢,兩匹熟悉的馬慢悠悠地踏了過來。他的心縮緊了——馬背上的人就是在北門見過的軍官和他的衛兵。軍官肯定是沖南門坊來的,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師傅只怕有麻煩了。
軍官在台階前下了馬,將韁繩交給了衛兵,沖覃玉成一笑,我認識你。你哪么會認識我?他問。我們上次不是在北門見過?我知道你是南門秋的徒弟,還曉得你月琴彈唱得不錯。軍官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我特意來拜會南門師傅,你幫我通報一聲吧。覃玉成多了個心眼,接過名片說,我先看看他在不在家吧。然後,他顛著碎步跑進門,邊跑邊看了一眼名片上的字:國民革命軍新編五十三師師長於乃文。他跑到書房,惴惴不安地把名片交給南門秋。
南門秋瞟了一眼名片,將它摁在桌上,哼,他終於來了!覃玉成忙說,要不,我就說您不在家?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脫,他不來找我,我還要找他呢!你叫他到客廳來吧。南門秋說著抻了抻衣襟,往客廳去了。
覃玉成便去門外請那個於師長,剛走到前廊,姓於的已帶著衛兵進來了。顯然,你既使謊稱師傅不在家,他也會闖進來。覃玉成臉上堆出一些勉強的笑容,引他進了客廳。南門秋在客廳正襟危坐,鐵青著臉,咕嘟咕嘟的抽著水煙袋,並不看這個於師長一眼。這讓覃玉成有些擔心,怕師傅惹惱了他,人家畢竟是個師長,手裡有兵有槍啊。
於乃文一點不見怪,拱手作揖之後,兀自擇座坐下:「南門先生,一晃十餘年不見,別來無恙乎?」
「托老天的福,我這條命還活著。」南門秋端水煙袋的手顫抖著,嗓門卻很沉穩,「不知閣下光臨寒舍,有何貴幹?」
「噢,來蓮城數月,一直想拜會先生,無奈軍務繁忙,直到今日才撥冗成行,還望先生鑒諒。」於乃文臉上始終笑眯眯的。
「我一介草民,何勞師長大駕前來拜會?是不是還記得,我們之間還有一筆舊賬沒有算清?」南門秋盯定於乃文,眼裡射出兩道亮光。
「你這麼說也沒錯,是有一筆舊賬,是我欠了你,而且我也許永遠無法還清,所以今天我主要是來向你請罪的……另外,十餘年來我一直想廓清恩怨,讓先生不再視我如仇。如今國難當頭,於某率部禦敵,槍林彈雨,生死只在轉瞬之間,若是不澄清真相,我死亦無法釋懷。不過,即是隱私之事,我只想我們私下談。」於乃文說著手朝門外揚揚,衛兵就退了出去。
南門秋想想,把覃玉成招到跟前,低聲說:「你也出去吧,莫讓小雅過來。」於是覃玉成也退出門外,並且將門拉上了。不過覃玉成並沒有離開,他站在窗下,一邊注意小雅的出現一邊傾聽裡面的談話。
裡面沉默了片刻之後,於乃文開始講話了。聲音很低,但很清晰,也顯得很誠懇。覃玉成不知不覺就信任了它,並且被它帶到了久遠的過去。他看到南門口的水月樓,貴賓雲集,人聲喧嘩,商會隆重召開月琴會,邀請蓮水流域所有唱月琴的高手來此展示技藝。南門秋與青蓮夫婦一亮相,就將全場的人都震住了,樓內樓外竟鴉雀無聲,只聽見南門秋的月琴珠圓玉潤,青蓮的嗓子蜜甜冰清……而坐在貴賓席上的於乃文正是在這一刻傻了眼,盯著青蓮動彈不得。直到掌聲席捲全場,他才一拍大腿,驚呼真乃天人也!自此之後,於乃文就開始惦記青蓮,慢慢地有點茶飯不思了,於是,就有了單請青蓮為他唱月琴的想法。這想法一出現,就像叮在他的心上螞蝗,扯不脫剜不掉。於是,他親自寫了帖子,半請半拉的,在那個月色迷茫的夜晚,將他仰慕的青蓮帶到了他的軍營里。他專門布置了一間房,在桌上擺了花,還叫人做了冰糖蓮子羹。但是青蓮沒有吃他的嗟來之食,任它涼在桌上,看都不看它一眼。不用吃冰糖蓮子羹,青蓮的聲音本身就十分的甜美,真是此音只該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啊!她的面容亦然,與琴聲和歌音渾然一體,即使不笑,也顯得那麼美麗、清純、高貴,不可狎昵,不可褻瀆。她應他的要求唱了《喜相逢》、《虞美人》,又彈了《鴛鴦調》和《雙飛燕》,夜色已深,他還不讓她走。他太貪了,他想讓這琴聲、這嗓子、這面容都留在他身邊,永遠只屬於他一個人。他已經被內心的企圖控制了,他跪在她面前,求她做他的姨太太。你跟著我吧,別回南門坊賣布了,我保證一輩子把你捧在手板心裡,對你好,對你言聽計從百依百順,你會衣食無憂,開心快樂,享一輩子的福。他還將他臨時趕寫的詩念給她聽:水月世間蓋,青蓮瑤池開,一曲驚四座,疑是天人來!然而青蓮不理他,理他就不是青蓮了。青蓮只是要求離開,回到丈夫身邊去。他卻死皮賴臉,硬不放她,要求她考慮一夜,如果一夜過了,她還是沒想通,再放她回去。眼看就過了午夜了,他不想逼她太甚,安排了衛兵守護,他就呵欠連天地回卧室休息去了。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失誤,幾天後他真是悔青了腸子。他忘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道理。其實那一夜青蓮通宵沒睡,她就那麼抱著月琴坐著,提防著不測。可就在於乃文離開不久,他的副官就闖進房去,污辱了被他視為天人的女人……得知真相的他憤怒到了極點,拔出手槍欲斃了副官,但他最終還是把手槍收了起來。因為副官是頂頭上司的女婿,他得罪不起。後來,他又聽說青蓮被黑衣人綁架了,他派了兵四處尋找,企圖解救她。但他把蓮城內外搜了幾遍,又往蓮水上下游的大小碼頭尋找了幾回,也沒能見到青蓮的蹤影。他一直懷疑,是不是副官在背後搗鬼。事已至此,他已無可奈何,正好要換防了,便帶著負罪的心一走了之。誰知道呢,十多年後,命運又讓他回到這裡,並且來到了南門坊,向受他傷害的人賠罪道歉……
屋裡沉寂了,覃玉成想象師傅的眉頭皺了起來,在掂量著於乃文的話。季惟仁走到他身邊,也好奇地聽著屋內的動靜。師兄不是小雅,覃玉成沒有理由阻攔他,只好緘口不言,裝出無所事事的樣子。這時屋內說話了:
「所說都真?」
「一個字都不假。」
「當時你為何不說?」
「當時我內疚之極,羞於開口。」
「你是為自己開脫來了?」
「不,我是為贖罪而來。前次遇見令女,觸動心中隱痛,便曉得,為你也好,為我也罷,都有必要說明真相,開釋舊怨。所以今天,除了向你誠心謝罪之外,我還想作點補償。這張銀票,就請你收下吧。」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贖罪了?」
「至少,能讓我良心稍安吧。不多打擾,告辭了!」
覃玉成把眼睛湊到窗戶前,從一個小洞望進去,只見於乃文將銀票放在茶几上,作個揖,轉身就走。才走了兩步,他又回頭說:「噢,南門先生,時局險惡,日本人在荊州宜昌一帶集結了大批軍隊,打到蓮城只是遲早的事,你要早做撤離的準備,有需要幫忙的事,可隨時找我。」
「謝謝提醒,小民不會煩勞師長的。」南門秋端坐不動。
覃玉成趕緊跑到客廳門口,推開門。於乃文出門來,沖他笑一笑,帶著衛兵走了。小雅從樓上下來,問覃玉成,哎,剛走的那人好像是上次見過的那個軍官嘛,他來搞什麼?覃玉成急忙打馬虎眼,哦,可能來找師傅買綢布的吧。小雅忽閃著幽黑的眼睛,不是吧,買布為何不到鋪子里去?他好像認得我媽呢。覃玉成就說,那就是來敘舊的,你媽以前是唱月琴的名角,認得的人多,有什麼奇怪的。小雅這才不再追究,到鋪面上做事去了。
覃玉成回到客廳收拾茶具,只見南門秋從茶几上拿起那張銀票,慢慢地撕成幾片,丟進了紙簍,然後綳著臉到樓上去了。季惟仁快步走過來,細心地從紙簍里撿出那些紙片。覃玉成壓著嗓子說,師兄,師傅撕掉不要了的。季惟仁說,師傅是在氣頭上撕的,不要才傻呢,跟誰過不去,也不要跟錢過不去。
覃玉成一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