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嗣同(8)
第一,林旭去見康交密詔時,顯然未談到說袁勤王之事,否則,林旭即時可以表示反對的意見。
第二,林旭在這天下午,應該也沒有見到譚嗣同,否則何不當面討論,而須以詩代簡?
第三,說袁系譚一人獨往,則林旭欲阻其此行,只要寫詩給譚一個人就是了。而梁啟超在林旭傳中說:「君不謂然,作一小詩代簡,致之譚等」。這「等」字中包括些什麼人?照情理推測,必然包括康有為,但康只對楊銳的持重,表示不滿。如林旭亦有此意,在年譜中何以不提?
我更須指出者,當時康有為與譚嗣同的密謀是,勸袁世凱舉兵包圍頤和園,這一點康有為不肯承認,只說,囑譚嗣同至袁世凱處,「說袁勤王,率死士數百,扶上登午門而殺榮祿、除舊黨。」榮祿此時遠在天津,扶光緒登午門,何能取榮祿首級於數百裡外?這一點黃彰健已經指出,明明是假話。不過依宮廷兵變的往例來看,計劃——亦即康、譚的如意算盤中,應有「扶上登午門」一個節目,但應在包圍頤和園、控制慈禧太后以後。
此話怎講?只看明朝的「奪門之變」,可以想見康、譚的計劃,因為用兵包圍頤和園,必然引起震動,榮祿亦會派兵救駕。此時必須澄清事實,是對付慈禧太后,而非有什麼人想造反篡位,故必須光緒出面,來祛除疑慮。扶登午門,則皇城以內,紫禁城以外的外廷臣工,共見共聞,足以安定人心。
如果此一計劃能為袁世凱接受,則舉事之期,必在一兩日內,因為這是一次突擊性的行動,真所謂「兵貴神速」,才能「攻其不備」,否則榮祿已經開始部署,只要遲過三天,必無成功之望。
康有為自編年譜中又記八月初三下午至晚間的情形:
復生入城后,卓如至金頂廟客純齋處,候消息,吾稍發書料行李……至子刻內城開,吾亦入城,至金頂廟處,知袁不能舉兵,扶上清君側,無如何,乃行。
這明明道出,康有為準備著一兩日內便有巨變,他自然要做明英宗的徐有貞,親自扶光緒登午門。如照梁啟超、譚嗣同傳中所說:
君(指譚)曰:「榮祿密謀,全在天津閱兵之舉,足下及董聶三軍,皆受榮所節制,將挾兵力以行大事。雖然,董聶不足道也,天下健者惟有足下,若變起,足下以一軍敵彼二軍,保護聖主,復大權,清君側,肅宮廷,指揮若定,不世之業也!」
果如所言,則其事亦甚從容,康有為根本不必作改變行程的準備。質之黃彰健先生,想以為然?
照我想,譚袁密晤之夕,袁世凱一定有一番讓譚嗣同如服定心丸的話,目的是要把康黨安靜下來,不必輕舉妄動,他才好從中取巧。政變之發,康黨被捕,都在全無警惕戒備的情況之中,即是中了袁世凱的緩兵之計之故。
關於袁世凱告密的內幕,有一段極重要的資料,自來談戊戌政變者,多未注意。此段資料,出自陳夔龍《夢蕉亭雜記》,乃陳得自榮祿親口所述者:
袁君遵旨來京,預備召見,入見后,傳聞有旨以文忠大逆不道,令赴津傳旨,即行正法,所有直督一缺,即以袁補授,並帶兵入京圍頤和園。袁謂天津尚有蘆台聶士成一軍,曾經百戰,兵數倍於新建陸軍,圍園之事,萬不敢辦。至傳旨將直督正法,亦恐辦不到,或俟九月兩宮赴京閱操,相機進行。八月初三,袁探知朝局將變,惘惘回津,文忠佯作不知,迨其來謁,但言他事,絕不詢及朝政。袁請屏退左右,跪而言曰:「今日奉命而來,有一事萬不敢辦,亦不忍辦,惟有自請死!」文忠笑謂:「究系何事?何匆遽之甚?」袁袖出一紙呈閱,並觀文忠氣色行事。文忠閱竣,正色告曰:「大臣事君,雨露雷霆,無非恩澤!但承旨在樞,臣行刑亦有菜市,我若有罪,甚願自首入京,束身司敗,豈能憑爾袖中片紙便可欽此欽遵?」
按:如上所言,則戊戌政變記及康有為自編年譜中,說光緒於八月初五日召見袁世凱,賜有密詔,確有其事。即袁世凱「袖中片紙」;而觀榮祿所答,密詔的內容,即陳記:「傳聞有旨,以文忠大逆不道,令赴津傳旨,即行正法,所有直督一缺,即以袁補授,並帶兵四圍頤和園」云云。
《夢蕉亭雜記》又言:
袁知事不諧,乃大哭失聲,長跪不起,文忠曰:「君休矣!明日再談。」因夤夜乘火車入京晤慶邸,請見慈聖,均各愕然。越日奉硃諭以朕躬多病,恭請太后訓政,時局為之一變。
關於榮祿入京日期,官文書皆載,在八月初十,系奉慈禧太后所召。但據張一《古紅梅閣筆記》載,榮祿告袁:「吾已奉懿旨入京,此座即以屬君。」與陳記「夤夜乘火車入京」之說相合。就情理而論,遇到這樣的緊急大事,非親自進京不可。再看當時慈禧太后的行蹤,八月初四自頤和園回宮。至初六忽又臨幸頤和園,當然是為了召見外臣方便之故。因此我認為榮祿於八月初五連夜進京晤慶王,第二天慈禧太后復幸頤和園,發號司令,展開政變,這一點已無爭論的餘地。
要研究的光緒有無密詔賜袁,及袁世凱的態度。蘇繼祖《清廷戊戌朝變記》說:
八月十三日復有人問榮相曰:「袁世凱曾奉密詔乎?」曰:「然。」「詔中曾有殺公言乎?」曰:「然。」曰:「然則袁世凱先一同謀者也,既同謀而又出首,首鼠兩端,此人亦不足取也。」榮相曰:「袁乃我的人,無所謂首鼠兩端。」
「首鼠兩端」之語,又見黃遵憲的詩句。至於榮祿說「袁乃我的人,無所謂首鼠兩端」。則既收袁為己用,當然要如此回護。這是必有的政治手段。
康有為自編年譜:
聞五日袁召見,上另有密詔與袁,則不知云何矣?
這也好像證實了袁獲有密詔。但「不知云何」一語,深為可怪。因為光緒如有密詔付袁,亦必經過四京卿的手,康有為豈能不知?故知康自敘所謂「上另有密詔與袁」,仍是他事後卸責之手法,意謂僨事乃光緒自己授人以柄,所以袁世凱得據此告密。
事實上是絕不會有此密詔的。光緒固不致魯莽如此,尤其不會贊成圍頤和園。同時,如有此密詔,光緒絕不會不告訴四京卿,否則即與白痴無異。而四京卿獲知有此密詔,預期旦夕之內,必有巨變,則:
第一,要留康有為在京;
第二,需要有所部署;
第三,必有焦急盼望之情;
第四,必然密切注意天津的動態,而榮祿專車到京,亦一定瞞不過去。
第五,必然顧慮到事或不成,便有大禍,預籌逋逃之道。
就以上五點來看,無絲毫跡象,可資佐證。因此,賜袁密詔一說,應不成立。
然則袁世凱「袖中片紙」非出於偽造,即根本無此「片紙」。就情理來說,偽造詔諭,為十惡不赦的大罪,以袁世凱的腦筋之清楚,豈肯落此足以自速其死的把柄在他人手中?
就榮祿這方面來說,如果察知此一詔諭出於偽造,認為光緒並無不利於太后的企圖,正可借袁世凱的告密,牽出譚嗣同夤夜遊說的陰謀,打擊四京卿,阻遏新政的推行。而況,包圍頤和園的計劃,由於袁世凱的告密,事實上已不存在,易言之,眼前並無危機,無須作任何緊急處置。
由此可知,榮祿對外宣稱有密詔殺他及派袁世凱帶兵入京包圍頤和園,完全是一種借口。由此可以產生下列的效果:
一、坐新黨以大逆的罪名,逮捕處死。
二、坐光緒以不孝的罪名,為慈禧訓政的根據,並為廢立作張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