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平詩集》序
一個人,還只有一歲的時候便被大火燒壞了臉燒沒了雙手,這怎麼辦?接著,一個醫學奇迹不僅保住了他的性命而且保住了他作為一個人的全部才智與感情,這怎麼辦?
他只好「以生命為詩」了。
在夜深人靜我們都熟睡的時候,他必定問過: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在晨曦微露我們一個個醒來的時候,他必定沒有得到回答。
現在人們多少有些明白了:寂寞的上帝是在以那把火作為賭注,要在第22個秋天第8千次日出日落之後,贏得一個詩人。現在人們多少有些明白了:這殘酷的遊戲有了回應:當年那火焰的爆裂聲一陣陣傳開去,待其回來都成了如火的詩行。上帝從一對非凡的父母懷中奪去他們漂亮的兒子,或許上帝那時就已料到,當有一天人們面臨成為經濟動物的危險之時,必得有人用心靈在這星球上一遍遍歌唱。
詩的流派太多了,主義也太多,除去專事研究它們的人誰也弄不清也記不住。但你總能辨出哪些是憑了智力的擺弄,哪些是出自心性的感悟。尿撒得長而且多,那是流血所不能比的;流血也不如撒尿老練和弄出的花樣多:當然撒尿又比流血有用。但人終不過是一堆無用的熱情,於是只可把真誠奉為神聖。真誠是生命的全部含義,詩就是真誠的生命抑或生命就是真誠的詩吧。對人類的愛,對這世界一往情深,對生活熱烈而沉靜的真誠,由此又導致了對無聊萎縮的苟活的憎惡——這是我從姚平的詩中感受到的。這樣說太通俗太簡單太幼稚了是不?這可能。但正如詩人所說:「一個冷落著萬人的話題想起來竟幾百年不變。」有些東西是亘古不變的。詩與魔術的區別在哪兒?魔術師承認,他千變萬變離不開一個騙字。那麼詩呢?注入詩中的那個亘古不變的魂是什麼?
詩太玄妙,不是我能說得全面和妥貼的。自寫此文之初我就決定逃避這個難題。我只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讀到姚平的詩。
還是說說那場大火。我總在設想,大火之後一對父母捧起兩個被燒得一團模糊的兒子,是怎樣一幅情景?(姚平的哥哥姚宗澤,也在那場大火中被燒壞了臉燒沒了雙手,那年他3歲,現在他以他的成績被廣東美術學院正式錄取。)這對父母要有怎樣的智慧和力量和博大的愛所煉鑄的意志,才能承受住了這樣的災難,才能在20多年沉重的時光中,把兩個幾近燒焦的兒子變成了畫家和詩人!我總在設想那一天,和那以後的20多個年頭,我的設想總在不敢再設想中結束為長久的沉默,然後在他們兒子的詩中去看一對聖父聖母的形象。
我想,詩(包括其它藝術)與殘疾是天生有緣的。人的殘疾即是人的局限,只是為了要不斷超越這局限,才有了詩。我認識姚平是在1985年,那年秋天他和他的哥哥一起騎車從湖南來到北京。可以想象他們一路上經歷了怎樣的艱難,但他們並不張揚,他們只是想再考驗一下自己的意志,他們知道前面的困苦還多,他們要為不斷地超越自己的局限準備更多的勇氣。用姚平的話說,「此行純粹是自找苦吃,因為經歷萬難的生活實踐正是詩人含辛茹苦的保姆」。他們來我家看我,在短暫的接觸中最令我感動並且振奮的是,他們不掩飾那醜陋的殘疾,他們更無意用這令人心碎的殘疾去換取些微殊榮,他們只是出於生命的需要在默默地寫與畫,不趨時尚。不掩飾也不炫耀,生命就是這樣起於詩又歸於詩的,「聽野草在那裡拚命地長,坦然如我」。
我想,這時他們的父母才真真地放心了,他們的兒子不是要收穫詩人的頭銜,他們的兒子只是要坦然生長,這樣在以後的幾個22年中就既會迎候成功也能應付失敗了。詩人的這樣一句詩:「反正/媽媽面前輸到哪步田地都有獎品。」我猜想這是在童年,父母常對他們說的話。
我想有一天能去看看詩人的父母。
我想,姚平應該繼續默默地寫,但不要不屑於發表,詩與生命一樣還需要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