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詹牧師的報告文學
序
想給詹牧師寫一篇報告文學,已經有很久了。——僅此一句,明眼的讀者就已看出,我是在套用偉人的路數。事已至此,承認下來是上策。我選擇上策。
原來我甚至想題名為「詹牧師X傳」的,可眼下不時興作傳了,無論是什麼樣的傳。「正傳」也不適宜。一來文體舊了,唯恐發散不出恰當的氣息。二來有魯迅先生,而且至今魅力猶存,只有常冒傻氣的人才不懂:步偉人之後塵,只能愈顯出自己的卑微和淺薄。由此也可見,我的套用絕非是想也作一名偉人,實在倒是冒了「卑微和淺薄」的風險呢!不宜作傳的第三個原因是:天有不測風雲。明白說,你摸得清誰的底細?換言之,你敢擔保誰的歷史就完全清白?倘若你要為之作傳的人當過三五天特務,或出賣過一兩分鐘靈魂呢?尤其是從那動亂年月中活過來的人,誰敢拍拍胸脯說自己一向襟懷坦蕩、徹底問心無愧呢?為了給別人立傳,竟至過早地為自己豎起了墓碑的人又不是沒有過,所以得「悠著點」。這兩年『情況變了,但一般來說,「悠著點」總沒虧吃。所以我還是決定不作傳,而是給詹牧師寫一篇報告文學。有說「為階級敵人豎碑立傳」的,沒有說「為階級敵人豎碑立報告文學」的。想來,「報告」二字妙用無窮,無論什麼事,報告了,總歸沒錯兒,就算遇見的是個特務,不也是得報告么?
我要寫報告文學,還因受了一個棋友的啟發。那天我剛要吃掉他的老將兒,他忽然推說他還有些要緊的事得趕緊去辦,這盤棋就先下到這兒。算我贏了。他說他預備寫一篇報告文學,關於一位著名的女高音的,也可以是關於一位著名的老作家的,或者關於一位著名的別的什麼的。
我忽然想起了詹牧師。
「牧師?」棋友竭力笑出幾個高音,把輸棋的尷尬完全替補了下去。
「那是他年輕的時候,作過一個基督教會的主講牧師。後來他負責傳呼電話。」
棋友的笑聲更加響亮。等我把棋子碼人棋盒,光從雙方的表情判斷,誰都會認為輸棋的是我了。
「你還是自己去寫那個傳電話的牧師吧!」棋友說,「紙筆都現成,又不是生孩子,只有女人才會。」
我心裡一動,覺得這話不無道理。
現今知道詹牧師作過主講牧師的人不多了,知道他獲得過神。史兩項碩士學位的人就更少,多數人只記得,那個傳電話的詹老頭兒一向服務態度很好。這倒很像一篇報告文學的開頭。一般報告文學都是從一個人的懷才不遇寫起,寫到其人終於蜚聲某壇或成就了某項大事業止,頂不濟也要寫到被伯樂發現。可是,詹牧師未了還只是個傳電話的。我相信這與他的臉相有關:雖然大庭飽滿,但下巴過於尖削,一直未能長到地閣方圓的程度。據說,年輕時,詹牧師為此曾很苦惱,查考過幾本相書,也不使人樂觀。而立之年一過,他轉而憤懣,在一篇論文里曾寫道:「基督精神本是一種自強不息的精神!」接著他引申了馬丁——路德的思想,認為人要得到上帝的拯救,既然不在於遵行教會的規條,當然也不在於聽任命運的擺布。最後他寫道:「耶穌是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救星,在他偉大精神的照耀下,苦難眾生都有機會得救,唯逆來順受的宿命論者除外。」於是招來了反動統治階級的怒目,甚至懷疑他與共產黨有牽聯。不惑之年的詹牧師更加成熟,時值全國已經解放,國計民生蓬勃日上,他進而懷疑了有神論,並於無意中貶低了他的主。他說:「有神論者都是因為並沒有弄懂基督教的真諦,馬列主義才是苦難眾生的大救星!」這又得罪了很多同事。一些人說他是「牆頭草」(相當於後來所說的「風派」),甚至乾脆說他是猶太。詹牧師處之泰然,說:「倘不是為了三十塊銀幣,而是為了真理,主耶穌是會贊同的。」
棋友正一心一意地琢磨著,一篇報告文學的字數以多少為宜。
「五萬兩千七八百字,你看夠不夠?」棋友問。
「湊個整兒吧,十萬字,夠一台彩電。」
棋友頻頻點頭。
就在那一刻,我決心寫一篇報告文學了。
上集寫法嘛——?其實和寫新聞報道相去不遠(順便提一句,我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報社工作),大概也都是記述一些事業的成功之人及其成功之路。說一說該人是怎麼落生的,怎麼長大的,具有怎樣出色的品質和智能,於是克服了什麼和什麼,就怎麼樣和怎麼樣了起來。所不同的是,常常兼而介紹一下海燕和雄鷹的生活習性。比方說,海燕喜歡劃破陰沉的天空,雄鷹則更善於「擊」——鷹擊長空。還有聯繫一下松樹風格的、黃金品質的、某一星座之光芒的,等等。也有側重於氣象及地理環境記載的,譬如:閃電,雷鳴,暴風雨震撼著這個小山村,在一間低矮的茅草棚里,一個嬰兒呱呱墜地,一個偉大的生命來到了人間。
相當不幸!上述諸條,詹牧師一條都不佔。前面已經說過,詹牧師因為差一項「地閣方圓」,始終沒能偉大得了;而且連出生時的史料也早已散失。他自己當時過於年幼,又沒記住是否下過雨,是否有過電閃和雷鳴;父母早逝,連生辰八字也是一筆糊塗賬。並不是我一味地要套用偉人的路數,實在是因為詹牧師當時只顧了哭,倒把頂重要的事給忘記了。那時的戶籍制度又很鬆懈。非要寫一寫他的出生情況不可的話,我只能說,是在一個秋風蕭瑟的日子裡,南飛的雁陣正經過一座小城的上空,教堂(帝國主義列強的一種侵略方式)的鐘聲悠長而凄惶地敲響,路旁的落葉堆中傳出一個嬰兒微弱的哭聲,一對貧苦卻善良的老人經過這裡,毫不猶豫地收養了這個奄奄一息的棄嬰,以致後來的七十多年內,世上有了詹牧師其人。不過我至今拿不準,這會不會也是依據了想象和杜撰。詹牧師常把一些頗具傳奇色彩的事物記得很牢,記得久了,便以為自己也不過如此。譬如就說這生日,他早年總是在各式的表格中填上十月十日(按他被善良的老人收養了的那天算)。「文化大革命」期間,有一個出生於十月一日的紅五類人士,狠狠地嘲笑了他的十月十日,說是「這也不無階級性」。詹牧師先是羨慕人家,繼而慢慢回憶:自己在落葉堆中未必只是呆了一天,而且生母在遺棄自己之前是不會不痛苦的,不會一生下來就拿去扔掉,想必是猶豫了一個多禮拜的,如此算來。自己的生日也應該是十月一日。為這事詹牧師跑了不少次派出所,申明了理由,要求把顛倒了的歷史重新顛倒過來。他兒子問他,為什麼不把生年也改成一九四九呢?「那樣,我在學校里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他兒子說。詹牧師無言以對。詹夫人一向的任務就是在父子們和稀泥,此刻為丈夫解圍道:「你爸爸不是那種……一哪種呢?沒有下文。其時,詹夫人邊洗菜,邊考慮應不應該告訴兒子,詹牧師小時候的名字叫」慶生「,雖然是為了慶賀於落葉堆中僥倖存活而起,而且是在辛亥革命之前,但與十月十日聯在一起想,總不見得會有好處。詹夫人抬頭望望丈夫那一臉花白的胡茬、那一臉愁苦的皺紋,心裡一陣陣發酸。那個和她一起戲水、撐船的少年慶生到哪兒去了呢?那個教她糊風箏、放風箏的快樂的慶生到哪兒去了呢?歲月如夢如煙,倏忽即逝喲——!她於是只對兒子說:」你也會老哇——「兒子不耐煩地走出去。詹牧師蹲過來,幫著夫人洗菜。
「你不要往心裡去。」詹夫人說。
「我沒有。」
「他還是個孩子。」
「我知道。」
「我看得出來,你心裡不痛快。」
詹牧師一個勁洗菜,不言語。
「別總瞎想。」
「你是不是也嫌我老了?」詹牧師說,洗菜的手有些發抖。
詹夫人呆愣了片刻,故意笑笑:「誰嫌誰呀,咱們倆都老嘍!」
「可我要做的事,還都沒做。」
他們默默地洗菜。
再有,寫報告文學勢必得懂些音樂。人家問你,《命運交響曲》是誰作的?你得會說:貝多芬。要是進而再能知道那是第五交響曲,「嘀、嘀、滴、登——」乃是命運之神在叩門,那麼你日後會發現有很廣泛的用途,寫小說、寫詩歌也都離不了的。美術也要懂一點,在恰當的段落里提一提畢加索和《亞威農的少女們》,會使你的作品顯出高雅的氣勢。至於文學,那是本行知識,別人不會在這方面對一個寫報告文學的人有什麼懷疑;有機會,說一句「海明威蓋了」或「卡夫卡真他媽厲害」也就足夠。等等這些吧,我都不行,重要的是怎麼把這些知識聯繫到詹牧師身上去。詹牧師當年作牧師的時候會彈兩下子管風琴,可等我認識了詹牧師的時節,這早已成了歷史。教堂里的管風琴年久失修是一個原因:人家不再讓他進教堂也是一個原因。唯一能把詹牧師和音樂聯繫起來的,是第九交響曲中的那支歌:「歡樂女神,聖潔美麗,燦爛陽光照大地……在你光輝照耀之下,四海之內皆兄弟……」這歌詹夫人愛唱,她年輕時懂一些貝多芬,嗓子又好,中學時代就是校合唱隊的主力。詹牧師也就會唱,其實詹牧師還會唱很多歌,但可惜都與我主耶穌有關,後來沒有機會再唱了。小時候在故鄉,不知怎麼一個機緣,詹牧師(那時是詹慶生)被選進了小教堂的唱詩班。可以想見,那時他的嗓子還很清脆,眼睛還很明澈,望著窗外神秘莫測的藍天,虔誠地唱:「我聽主聲歡迎,召我與主相親,在主所流寶血裡面,我心能夠洗凈……」門邊站著個小姑娘,聽得人迷,痴痴盯著少年慶生。那就是後來的詹夫人,姓白,名芷,聽起來象一味中藥。
愛情是個永恆的主題,照例不該不寫。然而,詹牧師對自己的羅曼史從來是諱莫如深的。在他活著的時候,我也沒有探問過他這方面的事,如今既然決定寫一篇報告文學,便只好額外下了些工夫——向他的親友們作了一些調查,片片段段匯總起來,所能寫的也不過這麼幾條:(一)詹牧師的老丈人是個開藥鋪的小老闆,兼而也作作郎中,家裡還有幾畝好地,雇了人種。詹慶生十四歲上到這藥鋪作了學徒,起早戀晚地跟師父里裡外外地忙,人很勤儉,懂得愛惜各種草藥,腦子靈,算盤又打得好,很為小老闆賞識。雖然出於某種規矩,學徒的生活照例清苦,但少女自主對他明顯的關照,小老闆亦均認可。至於小老闆膝下無兒,是否有意把少年慶生培養成繼承人一節,現已無從考證。
(二)少年慶生絕非甘願寄人籬下之輩,平生志願也絕非僅一小老闆耳。每晚侍候得師父洗了腳,師母也喝完了蘆根水,他便到店堂里去讀書。什麼《醫宗全鑒》、《本草備要》、《頻湖脈訣》、《雷公藥性賦》早已不在話下;《三國》、《水滸》、《東周列國志》更是讀到了爛熟的程度;連《玉匣記》、《枕中書》、《擇偶論》,乃至《麻衣相法》、《陰陽八卦》,都讀;甚至不知從哪兒淘換來一批孔、孟、老、庄的經典及諸子百家的宏著……。小老闆見他是讀書,也就不吝惜燈油。那時白芷已經上了初中,時常悄悄溜進店堂,帶來了各式各樣的新書:天文、地理、生物……乃至一些新文學的代表作。據說也有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也有胡適的文章。兩小無猜,在燈下兼讀、兼嚷、兼笑。老闆娘雖看不上眼,小老闆卻開明而且羨慕。小老闆逐漸明白,這徒弟是不會長久在此耽誤前程了。
(三)青年慶生學識日深。憑著小老闆的燈油,他自學了全部中學課程。靠了白芷的鼓勵,他決定棄商就學。不料,機會卻決定了人生。每逢禮拜日,他照例去小教堂唱詩,聽講,竟被「信主兄弟不分國族,同來攜手歡欣,同為天父孝順兒女,契合如在家庭」一類的騙局所惑,決心去學神學了。他對他的少女說:「這不和你唱的四海之內皆兄弟是一樣的么?」兩人都很高興,覺得比小老闆的「回春堂」要妙多了。「那你還能結婚嗎?」白芷問。「能,當了牧師也能。」慶生回答。白芷放心了。他們在故鄉的小路上邊走邊想,邊想邊唱:「在主愛中真誠的心,到處相愛相親,基督精神如環如帶,契合萬族萬民。」故鄉歡暢的小河載著陽光和花瓣,流過山腳。流過樹林,流過「回春堂」,流過小石橋和小教堂。教堂的鐘聲飄得很遠,小河流得很遠,青年慶生也將走向很遠的地方。他們不知道有什麼騙局,遠方有沒有深淵。
(四)青年慶生考上了一所著名大學的神學院,課外幫助別人抄寫文稿或出一些別的力氣,工讀自助。其間一直與他遠方的姑娘通信。可惜這「兩地書」均於「文化大革命」期間燒毀,欲知二人之間是從什麼時候改變稱呼的,有沒有冠以「親愛的」或者乾脆是「dear」,都不可能了。單從那所著名大學的校志上查到,慶生已於大學期間改名「鴻鵠」了——詹鴻鵠。
(五)小老闆不久去世(據推測是癌症),引起過一場風波:老闆娘為生活計,願意女兒嫁給一個大藥鋪的少掌柜的。女兒心裡有著原來的小學徒,執意不肯,險些鬧得出了人命。先是女兒要吞馬錢子,幸虧是錯吞了車前子。后是老闆娘中風不語,好在「安宮牛黃丸」和「人蔘再造丸」都現成。最後還得感謝舊社會的黑暗與腐朽,故鄉的生活日益艱難,不說哀鴻遍野吧,總也是民不聊生,小藥鋪終歸倒閉,大藥鋪岌岌不可終日;正當詹鴻鵠翻譯了幾篇文稿,傾其所得寄與母女倆,老闆娘方才涕淚俱下,深信小老闆在世時的斷言是不錯的。
(六)詹鴻鵠拿下了神學碩士學位,在一所教堂里任職。經濟情況稍有好轉,他一定要未婚妻到大地方來進一步學習,於是白芷和母親也就離開了故鄉小城,到鴻鵠身邊來。不久,詹鴻鵠與白芷在一所大教堂里舉行了婚禮儀式。一位洋牧師(詹鴻鵠的老師)操著生硬的中國話問:「你願意他作你的丈夫?」答日:「願意。」你願意她作你的妻子嗎?「也說願意。詹鴻鵠又開始攻讀史學,白芷也考進了師範學校,老岳母精心料理家務,曾有一段很富詩意的生活。對教堂里的信約,鴻鵠夫婦恪守終生、二人如形如影,沒有發生過任何糾紛。後來雖然介入了第三者,但那是他們可愛的兒子。只是由洋牧師作了證婚人一節,倒惹得老夫妻於」文革「中參加了一回學習班,寫過幾份交代材料。這是后話。
(七)還有一個疑點有待查明,即:詹鴻鵠是否也跟白芷熱烈地親吻過?有一次,詹牧師曾對「現今的年輕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摟摟抱抱」表示過不滿,或可推斷他絕沒有過類似的過火行動,但由詹牧師也協助妻子生了一個兒子這一方面想,又覺得證據不足。
我料定,要給詹牧師寫報告文學,在愛情這一永恆主題方面,無疑是要有所損失了,只能寫到乾巴巴、味同嚼蠟為止。沒有詩意。可以有一點趣味的是風箏。詹牧師家住在一個廠辦專科學校裡面(校方曾多次想把他們遷移出去,可又拿不出房來),學校里有兩個籃球場,可以放風箏。傍晚,學生們打完了球,都回家了,校園裡寬闊又安靜。那年,詹夫人已經病重,裹著線毯坐在門前的藤椅上,仰起頭來看——詹牧師正認真地放風箏。糊得很好的一隻沙燕兒,上面畫了松枝和蝙蝠,晃悠悠升起,詹牧師撒出了一段線。飄悠,飄悠,風箏又急劇下栽,詹牧師又收回一段線。詹夫人喊:「留神電線,掛上!」忽忽,搖搖,風箏又升起來。「小心樓頂!」詹夫人說,攥緊拳頭。詹牧師一下一下熟練地拽著線,風箏平穩地升高,飄向夕陽,飄向暮色濃重的天空。詹夫人鬆開了拳頭。詹牧師把線軸揣在衣兜里,坐到夫人身邊來。風箏在漸漸灰暗的天空中像一個彩色斑點,一動不動。兩位老人也一動不動。
四隻眼睛也一動不動。
「有多少年不放了?」詹夫人說。
「十年還多了。」詹牧師說。
其時為一九七七年春。
「你放起來倒還沒忘。」
「生疏多了。」
「我以為你放不了了呢。」
「不至於。」
「在老家時放的那種『雙飛燕』我還是最喜歡。」
「一上一下,一下一上,那種確實好。」
「那是用絹做的。」
「最好是用絹做。」
詹夫人久久地看著籃球架後邊那片開始發綠的草地,不再說話。
詹牧師給她倒了一杯水,讓她把葯吃了。
對面的樓房成了一座黑色的牆,風箏看不見了,只有從衣兜里抽出的那段白色的線,證明風箏還在天上。
天上朦朦朧朧地現出一個月亮。
詹牧師安慰老伴兒說:「讓我想一想,也許還能做成那種『雙飛燕』。」
「還有那種鷹形的風箏,我們在家鄉時也常放,像真的鷹在盤旋。」
「那叫紙鳶。」詹牧師糾正說。
「你不要總是怕人提到鷹。」
「我沒有。那確實叫紙鳶。」
「你總是怕人提到鷹。」
「我沒有。」
「做人不見得非得干成什麼大事不可。」
「這我知道。」
可是,直到第二天把風箏收回來的時候,詹牧師的思緒還在天空中盤旋。
[注一]詹牧師的住房條件很差,說是兩間小棚子,一點不過份。早在六十年代初,詹牧師曾在自己小屋的門上掛過一塊匾額:大鵬屋。取棚屋之諧音,抒遠大之志向。幾個朋友湊了一首打油詩,嘲笑他:「鴻鵠誤人棚,大鳥錯居屋,嗚呀嗚嗚呀,鴉烏鴉鴉烏!」詹牧師看罷一笑,奮筆回敬道:「孔明居草廬,姜尚作漁翁,雄鷹一振翅,鴉雀寂無聲。」
時間過去了十六、七載,詹牧師依然住著「大鵬屋」,這倒沒關係,問題是雄鷹何時能振翅高飛呢?詹牧師時常為此而煩惱。看見年老的白芷仍然撐著重病之身,在為他補衣服,悲酸之感油然而生。他看著那隻風箏發愣。他想,他對不起白芷。他又想,他還是能夠在很多事業上取得些成就的,以報答他的夫人。
我本來想說:詹牧師更是為了報答祖國和人民。但是,我又猶豫了:詹牧師至死都沒能取得任何成就,有什麼理由這樣褒獎他呢?我甚至懷疑,我還應不應該給他寫報告文學?雖然風風雨雨之中,不知他給別人傳了多少電話,其中說不定也有一些偉大的信息,也有一些於祖國和人民非常有益的內容,但夠格為文學所報告的人,都必須是自己先不同尋常。記者的膠捲有限,報刊的版面有限,電視台的時間有限,正好堪稱為人物者也有限。對了,得是人物。即不可單單是人,又不能僅僅是物,得是人物!這很要緊。分開說,前者會遭漠然之面孔,誰不是人呢?後者則要吃耳光。合在一起說效果就好。「人物」——你這樣說誰,憑良心,誰心裡也保險不難過。
然而發現一個人物又談何容易!尤其是當你想寫報告文學的時候。平擺浮擱著的人物均已被報告完畢,再想報告,就得多搭進些工夫去了。我盤算,要是報告一位準人物(即:尚未成為人物的人物苗子),是有遠見的,既避趨炎附勢之嫌,又可望作一伯樂。還有一層,常言道:落難公子多情,登科狀元寡義。倘一村姑,絕不該對著相府的高牆發痴,最好是注視著自家矮檐之下,看有沒有一個落湯雞在那兒一邊避雨一邊背外語單詞。當然,根據需要,村站可以換算成德貌齊備的現代化姑娘,落湯雞隨之就是德智體全面發展的水暖工或烙大餅的。我絕不是想影射詹夫人,因為詹牧師雖曾作過碩士,但最終畢竟只是傳傳電話,而水暖工和烙大餅的最後都考上了研究生。倒是詹夫人一直是位小學教師,憑了微薄的收人維持全家生活,而且對丈夫的感情始終不渝。我只是說,採訪常與談戀愛相似,多數歷史經驗教我這個末流記者識趣:還是到豬圈裡去尋千里馬。如果不知深淺地去採訪某位已知人物,則難免橫遭一面掛滿了問號的臉。你報告了賤姓小名,又通稟了籍貫和屬相,對方依舊一臉「你是誰?」的表情。那時你才會約略品出些「名不見經傳」之苦呢。我很嘲笑我那位棋友,上來就想寫一位著名的什麼,真真「此物最相思」,單相思。不通世理到這般水準,也想寫報告文學?!
我又堅定了寫這一篇報告文學的信心。詹牧師就是一名准人物,我至今篤信不疑。這與生死無關,死人也有突然又成了人物的。這樣的事,古今中外屢有發生,未必我就碰不上。
詹牧師被我發現的那年,一圈白髮圍著個亮閃閃的腦瓜頂,正是古稀之年。斗室之中,全是一摞摞發黃的筆記本和稿紙、一棵棵落滿灰塵的書籍和一摞摞沒有落滿灰塵的書籍。臨街的窗台上擺著一尊電話,為灰暗的小屋平添了許多氣派。
他從攤開在桌上的書堆中抬起頭來,摘掉一又二分之一鏡片的老花鏡。「辦長途嗎?本處代辦國內長途電話。」他說。
「請問,詹小舟同志在嗎?」
他稍事審度,慌忙起身,從一堆堆蔡倫的遺產中繞出來,滿腹狐疑地伸給我一把骨頭:「我就是。詹天佑的詹,小舟么,就是小船的意思。」
[注二]詹牧師於五三年自動退出教會,之後在一所私立小學任教務副主任之職,五五年他又自動辭去了這一工作。從最近的調查和採訪中得知,就是在那時,他又改了名字,改「鴻鵠」為「小舟」了。據說,當時他的書桌前掛過一張條幅,寫的是蘇東坡的一句詞:「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其名大約取意用此。
據當年與詹牧師在小學校共過事的人講,鴻鵠與教務正主任常常意見相左,可能是促其退職的一個原因。據那位現已退休的主任講,詹鴻鵠一直惦記著考取博士學位,對自己僅僅是個碩士老大不甘心,所以對教小學興趣不大,深恐耽誤了他的前程。由此再聯想到蘇軾詞中的另一句:「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或可對詹牧師二改其名的緣由有一個初步的印象。
我又走訪了當年那所私立小學的校長。據校長回憶,詹鴻鵠確有鬱郁不得其志的情緒,雖然對工作一向還是認真的。詹牧師離開學校的那天晚上,校長為他餞行,酒至半酣,他忽然提筆狂書,什麼「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什麼「淋漓醉墨,看龍蛇飛落蠻箋」,最後是「君記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其情其景,令老校長也感慨萬千,想少年壯志,看白髮頻添,不覺潸然淚下,於是贊成詹鴻鵠趁年富力強之日,回家專門去作學問了。
「您是?」詹牧師問我。
我坦然地報了姓名,又報了我們那個不大不小的報社的名字。
他的手卻忽然在我手裡變軟,慢慢地抽回去,他又直著眼睛接連地咽唾沫,像是有個藥丸卡在嗓子里。他的脖子很細,喉結很大。
「您這地方不好找。」我說。
「噢,請坐,請坐。」他讓笑容在臉上掙扎,臉色卻發白。
我坐在一隻小木箱上。
他繼續咽唾沫,詫挲著雙手,站著。
我又重申了一下我的身份。
他的微笑愈顯得艱苦了,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我明白我的公事已經辦完,準確地說——已經用不著進行了。
這麼回事:我在報社負責「表揚與批評」專欄,我經常於來稿中見到詹小舟這個名字,他總是寫表揚稿,譬如:某某中年人,十八年如一日地為大家掃廁所,不取分文;某某老頭兒,常常留心鄰居家是否中了煤氣,果然救了三條人命;某某姑娘,堅持為鄰居老太太取奶,倒垃圾;某某眼鏡店的青年營業員,認真負責地為一個老學者配了眼鏡,態度和藹可親……如是等等,兩年多來總也有二十幾篇。發表了一半左右。不料前兩天發表的一則卻惹來爭議。公安局的同志來信認為,「這篇表揚稿很可能是偽造的,」(原文如此)「因為文中所說的『艾珂寺外街一百號旁門的魏啟明』現正在獄中服刑,根本不可能為鄰居的高中生們義務輔導英語,請報社同志進一步核查,以正視聽。」
詹牧師呆坐著,笑容殘餘在兩個嘴角,其他部分的皺紋顯得蒼老、僵化。
門前火爐上的水壺,沙啞地噴出一縷縷白氣。
有那麼一忽兒我很擔心,希望生命還在與他為伴。
先後有幾個打電話的人站在窗外打電話,然後放了四分錢在窗台上,走了。
太陽西斜了,幾點黃光落在詹牧師彎屈的脊背上。四周的光線開始變暗。
真不知道他在盤算什麼。注意到他的嘴並沒有歪向一邊,鼻翼還在翕動,我覺得不如趁早悄悄溜掉。
詹牧師忽然自語道:「這麼說,真有個艾珂寺外街。」
「真有。」我說。
「真有個叫魏啟明的。」
「真有,在獄里。而且魏啟明也不懂外語。」
「總沒有殺人吧?」詹牧師急切地問,緊張地盯著我,雙唇作好了發出「沒」的形狀,似乎深恐我不會發這個音,隨時都願意幫我一把。
「倒沒殺人,」我說,「只是偷偷東西。」
「這就好,這就好。」他鬆了一口氣,連連點頭。「這樣就好了……」
「這樣怎麼會就好了呢?」我說。
詹牧師又不斷地咽起唾沫來。
幾天之後,我收到了詹牧師退還的兩元錢。我這個專欄的稿費一律是每篇兩元。有人說,這老頭很精明,如果胡編批評稿,稍有不慎,被批評者一定不會甘蒙不白之冤,鬧得真相大白而致影響了兩元收人是可能性極大的,表揚稿就很少這種危險性,這次實在是碰巧了。也有人說,這老人真可謂「千慮一失」,本不必寫出姓名和地址的;做了好事而不留姓名地址,也於情於理十分順通。我心裡卻彆扭,覺得就這樣削減了老人的一項經濟收入,很缺德。他在風風雨雨中要傳多少電話,才能掙到兩元錢呢?成千上萬元地拿稿費的人,也未必都不曾逢迎杜撰、見機胡編過。
隨即又收到詹牧師的一封信。信中卻對稿件的事隻字不提。信的大意是,他知道我是一位編輯后,心情久久難於平靜;得以與我相識,實乃三生有幸;我能親臨其寒舍,更使他堅信了命運是公平的。信中引用了很多典故,什麼「文王渭水訪賢」、「漢主三請諸葛」、「蕭何月下追韓信」等等,弄得我也躊躇滿志起來。信的最後說:「老夫不才,如蒙不棄願結永好。古今中外,忘年之交而助成大業者,不勝枚舉。況你我志同道合,一見如故,本當攜手共濟,於國於民有所貢獻才是。」
我決計再去看他一趟了。信的文體既如此風雅,字裡行間又流露出崇高的志向,古稀老人而童心不泯,可料絕非等閑之輩。再說又是頭一遭有人這麼看得起我。雖然詹牧師前後言行略顯怪異,但怪異常常是人物的特徵。大凡能夠印成鉛字的人物,總都是與「瘋瘋顛顛」、「木訥乖張」、「不食人間煙火」一類的情趣有染。這情趣,在凡人是一種缺陷,在人物卻是一項優點——大智若愚者也!
再去的時候是晚上。詹牧師正伏案揮毫。工整的楷書,顏筋柳骨,一絲不苟。寫的是兩首七律,備忘於下:其一銷聲匿跡三十年,隱姓埋名兩地天。
鬧市憑窗深似海,空庭倚門淡如煙。
良宵獨盞書為伴,惡浪孤舟紙作帆。
未破禪機空自娛,報國無往枉陶然。
其二幾度滄桑春似夢,蕭聲吹斷古城秋。
時光易逝人易老,壯志難酬意難休。
弱冠己讀千卷破,古稀猶冀四化謀。
伏櫪老驥安自棄?瀝膽披肝為國憂。
「好詩,好詩,」我說,「好一個『古稀猶冀四化謀!'」「哪裡哪裡,信口胡謅,聊以自慰罷了。」
詹牧師又把那把骨頭伸給我,此一番卻頗凜然,像列寧。大概是因為他剛寫完「瀝膽披肝為國憂」吧。列寧在說「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的時候,就是那樣把手伸出去的。我們握了很久的手。我幾次覺得應該鬆開了,但試了試,依然抽不出來,也就再次握緊,上下左右地搖。
電話鈴響了。詹牧師抓起話筒,邊問邊記錄。然後他對我說:「實在抱歉,我去去就來。」點頭彎腰,倒退著走出門去。
門還未關嚴就又開了,詹牧師探進頭來:「受民之託,不能不儘力而……請稍候,稍候。」
我把門輕輕關上,覺得又有人在外面推,詹牧師又側身進來:「一定不要走,晚飯也就請在我這兒將就一下。不不不,一言為定!回頭還有要事向老弟請教。」
他登上自行車,很快地消失在昏暗的小巷深處。我在窗玻璃上照了照自己的模樣。老弟?!我想起父親還不到六十歲,心裡不由得惶然。
牆上掛了一幅沒有托裱的水墨畫。我仔細辨認了一會,還是沒弄清畫的是一隻樹獺,還是一頭馬來貘。後來詹牧師告訴我,「是一匹小馬駒,畫得不算好。」畫上的題詞卻寫得好:來日方長。
前面說過,屋子裡書很多。我隨手一翻,已經肅然,整整一書架的英文書!我只認得出幾個作者的名字:schopenhaur(叔本華)、dame(但丁)、byron(拜倫)、sptnoza(斯賓諾莎)、dewey(杜威)、shakespear(莎士比亞),其餘的全茫然。再看另一個書架上有譯成中文的普列漢諾夫的《論藝術》,有羅丹的《藝術論》,有黑格爾的《小邏輯》、費爾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質》;有線裝的《史記》和《離騷》;有精裝的《資本論》、《列寧選集》、《毛澤東選集》;平裝的《心理學》、《美學》、《精神分析學》、《政治經濟學》;影印的《東塾讀書記》、《西域番國志》、《南疆逸史》、《北詞廣正譜》;雜誌有《哲學譯叢》、《音樂欣賞》、《外國文學》、《世界美術》和《足球》。幸而有《足球》,我抽得出來,也能讀懂。
[注三]詹牧師一生做過的最有遠見、最富膽略的事(詹牧師的兒子語)就是:「文化革命」開始不久,他就把他的全部藏書都寄存在一位出身很好、既不識字又無親無故的孤老頭子家了。一九七八年,他把這些書搬回來的時候,既令夫人吃驚,又使兒子折服。
這時候進來一個人,年輕的。
我站起來,和他面對面站了約半分鐘。然後我們同時問:「您要辦長途嗎?」然後都笑了,互相介紹。他說他是詹牧師的兒子。我說我是詹牧師的朋友。
「學外語來了?」詹牧師的兒子問我,態度立刻變得很不友好。
[注四]後來詹牧師的兒子向我解釋了這件事:七四年冬天,早晨,來了一個打電話的小夥子,一進門就沖詹牧師來了一句:「goodmorning!」詹牧師隨口應道:「morning!」——就一個單詞!發音之準確,表情之自然,都不在美國人之下,小夥子頓時被震住,本來無意賣弄,不料卻遇到了能人,尷尬萬分。詹牧師趕緊改口:「你早,你早。」小夥子卻不依不饒了,偏要詹牧師作他的老師,並講了一番不小的抱負。詹牧師一貫愛惜人才,想起自己當年自學之苦,不免感動;想到在這動亂的年月中仍有人如此好學,不免更感動。於是約好,每星期日早晨八點至十點小夥子來學口語。詹牧師為此寫了教學方案,一連幾天都很激動,總對詹夫人念叨:「能夠把他教好,也算為國家盡了一點力氣。」詹夫人忙裡忙外,顧不上多說,只是說:「這樣的事要不要向居委會請示一下?」詹牧師默默。很明白,這事一經請示,准得告吹。詹牧師沉思良久,橫了一條心:「精忠報國,死而後已。」兒子又笑他胡發激昂慷慨之辭。詹夫人則又說:「你爸爸絕不是那種—……」至於哪種,還是沒說。
星期日早晨,詹牧師五點鐘就起了床,做早點,收拾屋子。這些事平時都是詹夫人的份內,詹牧師雖已淪落為一個傳電話的,但在夫人面前(也只有在夫人面前)仍不失學者風度。他又特意鋪了一條新床單,抹得很平整,只等學生到來。七點半,老人便耐不住了,到門口去瞭望。中午十二點,老人無言地回到屋裡,坐了一會兒,換下了那條新床單。幸虧兒子出去了。詹夫人悄悄地把飯菜端到他面前,說:「那個小夥子可能今天有事。」詹牧師心裡這才好過了一些,說:「否則他不會不來。」然後,詹牧師病了一個多月。詹夫人勸他不要太傷心。他只承認是那天在大門口站得久了,受了風寒。詹夫人說:「那樣的人,你何必?」詹牧師說:「別這樣講,那小夥子其實很好,很愛學習。」
后據詹牧師的兒子了解,那個小夥子確實是知道了詹牧師的身份,沒敢來(那時詹牧師正因其歷史問題而受監督)。
詹牧師的兒子以為我也是這樣一個小夥子。
「不,」我說,「我是報社的記者。」
詹牧師的兒子疑惑地看了看我,便到書架旁翻騰那些書去了。他找到了一本書,立刻沉了進去。
許久,我問:「你是?」
「他的兒子。」他對著書回答。
「我是說,你在哪兒工作?『」
「陝西。」
「回來探親的?」
「不。回來流竄,長期流竄。」
「戶口還在陝西?」
「對。」
「應該想想辦法,辦回來。」
他抬頭瞄了我一眼,說:「太費事,算了。」
「可這很重要。」
「你跟我爸爸的觀點倒很一致。戶口、文憑、證明、證件,一張張小紙片!」他忽然笑起來,把他正看著的那本書舉到我眼前。是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是人起源於戶口呢?還是戶口起源於人?」他問我。
「當然。」我說。
「我們家老頭兒要是也能來這麼一句『當然』就好了。他從來不明白,什麼起源於什麼。」
「可是他身邊應該有個親人。」
詹牧師的兒子不說話了,一連抽了兩支煙。之後他看了看錶,開始從書包里往桌上掏東西:麥乳精、蜂蜜、果汁、蛋糕和幾瓶葯。
「告訴我爹,這些葯要堅持吃,對他的腎和血壓都有好處。我還有事,得走了。」
「他大概就快回來了。」
「勞駕。再說我們老少二位一碰頭,痛快的時候少。」
他又從書架上拿了兩本書,忽然飄落出兩張紙來。他撿起來,看了看,「嗤嗤」地笑個不停。「你看看這個。」他把那張紙放在我面前,走了。
好像是寫給誰的一封信,一看便知是詹牧師的手筆。信的開頭一兩頁大約已經丟失,現把殘餘部分備忘於下:……論文的題目為《古代佛教思想的來源與發展》,一九四五年獲史學碩士學位。以後兩年又翻譯和撰著了幾本小冊子,如《世界三大宗教》、《宗教與哲學》、《信仰論》等等。原計劃還要寫《中國思想史大綱》和《簡明宗教史》等,均因題目較大,所需資料一時難以具備,又逢內戰,生計艱難,此計劃一直未能完成。
解放后,因加強了政治思想學習,遂改變原來計劃,轉向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研究,大有收益。后又經農場勞動鍛煉,搞通了思想,自動退出宗教團體,努力追求進步。不料,正當可以為社會主義祖國貢獻力量之際。我患了風濕病,不得不回家療養。一病多年。養病期間,我仍堅持學習、研究。研究範圍:①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②革命史傳;③心理學及教育學;④文學藝術。(寫過一些革命詩歌,手稿均於「文革」中燒毀。)
因我早年曾走過一段彎路(做過牧師,並與一些外國人有過交往),「文革」中被隔離審查過一年多。住過牛棚。后經內查外調,弄清了歷史,確認我沒有任何政治問題。之後又參加了清理階級隊伍學習班,從事人防建設。學習班畢業后,我決心做個真正的勞動人民,經街道居委會推薦,當了六年臨時壯工。儘管工作繁忙,業餘時間我仍發揚雷鋒的釘子精神,讀書看報、學習、鑽研。「四人幫」被粉碎后,我和全國人民一樣,感到歡欣鼓舞。(我參加了慶祝遊行,我背著一面大鼓,走了三十多里路。)我深深感到……
[注五]此處可能還有一頁,已丟失。
……我的思想更為活躍,對四化問題,深入實際,調查研究,初步擬就了全面規劃,成竹在胸,切實可行。然則報國無徑,獻策無門,諦恐古稀將近,時日不待,一旦逝去,遺恨無窮。無奈毛遂自薦,為國為民,甘作犬馬,榮辱毀譽。置之度外。如蒙先生引路,得以有所作為,功成之日,死亦瞑目!
此頌撰祺詹小舟上(年月日缺)
由「撰祺」二字推斷,此信是寫給某位操筆墨以為生涯者的,又由「先生」二字可見,還是一位大著作家呢!可是連我也被稱為「老弟」,「先生」云云。是否也蓋出於謙遜,就又難說了。
信的空白處有許多稚拙的童體字,還有許多小小的油手印兒。我後來設想是這樣:燈下,詹牧師哄著孫子,教孫子寫字,寫了歪歪扭扭的「風箏」,又寫一行扭扭歪歪的「春天來了」。孫子不聽話,鬧,詹牧師給了他一些油炸的食品……。那麼就是說,此信是在七九年詹夫人去世之前寫的。詹夫人死後,孫子就送到姥姥家去了。
信中存在兩個問題。一是「住過牛棚」,現今,很多人都自稱住過牛棚,彷彿是一件難能可貴的行為。這倒無妨。可是,人住了牛棚,牛住在哪兒呢?二是,詹牧師是自動退職的呢?(見[注二〕)還是因患風濕病回家療養的?
[注六]詹牧師的兒子最近對我說:「他是自動退職的,但也確實有一點風濕病。」
只是當沒有公職便意味著有某種嚴重問題這一邏輯風行了之後、詹牧師才格外地強調了他的風濕病,堅持說自己是因為有病而國家療養的。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常到人多的地方去曬太陽。見到他的人不免要問:「您這是幹嘛呢?」他便有機會回答:「我的風濕病很厲害,大夫建議我多曬太陽。」有一個夏天的中午,他又去曬太陽,天很熱,太陽又很毒,人都躲到屋裡去了。詹牧師曬了許久,不見一個人來問,又心疼失去的時間,就此回去很不甘心,於是再曬,結果曬過了頭,中了暑。兒子又說怪話。詹夫人又說詹牧師不是那種……
[注七]詹牧師的風濕病,初發於五四年在小學任教期間。那一年秋天,他參加了挖河泥的勞動。天氣已經很冷了,河泥上都結了冰渣,他揮舞著鐵鍬,站在刺骨的泥水裡,拚命地干。有人讓他上來歐一歇,他不。有人表揚他年過半百,亞賽黃忠,他幹得更有興趣,說自己改造得還不夠。連續幹了一個多星期,他開始感到周身的骨節全疼,並且有些低燒。他鼓勵自己:輕傷不下火線,想想紅軍兩萬五,等等。又幹了幾天,才得了風濕病。
詹牧師回來的時候已經九點半鐘了。他買了酒和肉,買了包子和好煙,從提兜里—一掏出,抱怨商店都關門太早,買不到更好的東西招待我。無論我說多少遍「我已經吃過晚飯了」,他還是說:「吃吧,不要客氣。」我只好坐下來。
我們的友誼開始於這天晚上。時間是:一九八一年四月七日。
中集現在仔細回味,覺出,詹牧師之所以非常看重同我的友誼,也是有所圖的。其實這無可厚非。有目的的功利主義總比莫名其妙的扯皮主義要好。貪嘴的人希望認識大師傅,好穿的人願意結交老裁縫,有病的人巴望與大夫套近乎,將死的人樂於同看墳的論交情,都很正常。況且詹牧師的目的也並非不可告人,他只是估摸我或許在出版界有點路子,說不定能幫忙他發表一點作品。
詹牧師想創作一些「黑色幽默派」小說。他反覆申明,他所以這樣做,絕不是因為他多麼稱讚這一流派,更絕不是出於派性。
后一點是相當可信的。詹牧師歷來有「信主兄弟不分國旅,同來攜手歡欣」的思想,這一思想固然愚昧而又缺乏階級分析,但與派性卻實在水火難容。解放初期,他甚至為這種思想找到過理論根據。根據有三:①工人階級沒有祖國(即不分國度);②民族矛盾說到底是階級矛盾(那麼同是受苦受難的芸芸眾生,顯然是不該有民族之分的);③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我們打碎的是腳鐐手銬,得到的是整個世界(相當於「同來攜手歡欣」)。這些言論在「文革」中都被列為他的罪證。這實在也是一樁冤案。其實詹牧師早於五十年代中期。就已認識到了他上述思想的錯誤。他對基督教有過三點犀利的批判:①主是偽善的。「信主兄弟……契合在主愛中……攜手歡欣」,這是不是說「只有你信主,主才愛你,如果你不信主,主就不管你的死活?多麼狹隘的派性!簡直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味道。②主是騙人的。主既然一向宣稱,他上十字架去受苦受難只是為了救世救民,那又為什麼要「普天之下,萬族萬民,俱當向主歡呼頌揚」呢?這不是一種討價還價的行為么?假如「萬族萬民」不去「向主歡呼頌揚」,主是即刻暴跳如雷呢,還是依然任勞任怨地去救世救民呢?③主是愚昧的。主竟認為僅憑他自己的神通就可拯救萬族萬民,可是只一個猶大便把他出賣了,而且只賣了三十塊銀幣。如果主能夠依靠萬族萬民,一個猶太豈能得逞?綜上三點,詹牧師才毅然決然地退出了教會。他認為,宗派幫會只能使人虛偽、狹隘、愚昧,如果你相信善良可以戰勝邪惡,相信真理,同時相信你的理想符合真理,那又為什麼非得加人教會不可呢?讓真理去指引你,比讓教規來約束你要好得多。於是詹牧師更加信仰馬列主義了,原因也有三:①馬列主義是主張科學的,而不是主張迷信的;②馬列主義從來只講為人民服務,而絕不要求人民「俱當」跪倒在其面前「歡呼頌揚」;③馬列主義是靠真理來團結人民的,而不是依靠結幫拉派來穩固自己的統治。「這就是馬列主義偉大於任何宗教的原因!」詹牧師說。
所以讀者可以相信,詹牧師只是想寫幾篇「黑色幽默派」小說,絕不是想拉幫結派亂我公安。其動機之純粹,我願以頭作保。
「我有些作品要發。」詹牧師羞怯地低聲說。
「哦?在哪家刊物上?」
「不不不,我是說……」他的臉紅到了耳根。
當時我又在詹牧師家吃午飯,不過這次是我買的酒和菜。編輯願意結交作者,正如作者願意結交編輯一樣,彼此彼此。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讓一個老知識分子照直開口求人,是「難於上青天」的。
「什麼體裁?」
「小說!」他連忙說。
「能大概講一講嗎?」
「嗯……你了解黑色幽默派『嗎?」
我一時只想起了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和一個叫小伏尼格的人。
「不——!」詹牧師寬厚地笑了:「『黑色幽默派』絕不是外國人的發明。不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嘛。你以為《儒林外史》中沒有『黑色幽默』嗎?你不覺得魯迅也是一位『黑色幽默派』大師嗎?阿Q的處境怎麼樣?不正是又可怕又可笑又無可奈何嗎?」
〔注八]「黑色幽默」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重要的文學流派。……作為一種美學形式,它屬於喜劇範疇,但又是一種帶有悲劇色彩的變態的喜劇。……其作品,常以誇張、超現實的手法,將歡樂與痛苦、可笑與可怖、柔情與殘酷、荒唐古怪與一本正經揉和在一起……「黑色幽默」的產生是與六十年代美國的動蕩不安相聯繫的。——摘自{中國大百科全書——外國文學冊》82年5月第1版。
「就像中國的圍棋,」他又說,「被日本人學了去,倒又反過來向我們趾高氣揚。」
「吃吧。」我只得指著桌上的小臘腸說。
「啪!上來就在中央布一子,誰的發明?」
「當然。」我說。真的,到底是誰的發明呢?
「世界上最短的微型小說是哪國人寫的?」
「當然。」我吃了一片小臘腸。
「世界上最早發現飛碟的是哪國人?」
「當然,當然。」
「世界上最小的小提琴還不也是中國人造的?!」
「吃吧,吃吧。」我給詹牧師也夾了一片小臘腸。我不懂樂器的製造。
「針灸是中國人發明的,這總是公認的吧?可如果我們再不認真研究,早晚美國人也要來指教我們了。」
「中餐也是比西餐好,連外國人也承認。」我對烹調挺內行。
「『黑色幽默』也面臨這個問題。吳敬梓不知要比小伏尼格大幾輩兒呢!當然,我們不妨大度些,就算那是美國人的首創吧。我從來不主張糾纏歷史舊帳。但外國人辦不到的事,中國人可以辦到,何況外國人已經辦到了的呢?中國人更沒有理由不辦到。我想起寫『黑色幽默派』小說來。也就是為的這個。」
「行嗎?」
「信心告訴你主是什麼,主就是什麼。」
在我們的交往中,這是詹牧師唯—一次主動提到主。
「那麼主是『黑色幽默』的了?」我說。
他頓時愣住,尷尬地吃了一片臘腸,接著又吃了兩片。
我趕緊說:「我不過開開玩笑。」
他疑慮地瞅了我一會,說:「我也不過打個比方。」他又看看窗外,小聲提醒我:「咱們這是在屋裡說。」
[注九]「咱們這是在屋裡說」一語,同時兼備三種意思:①在外面不能這樣說;②咱們現在說的,外面的人並沒聽見;③咱們之間是了解的、信任的,誰也不會出賣誰。
[注十]自「文革」以來,詹牧師是忌諱別人跟他談主和宗教的:讀者慢慢會抱怨,一篇關於牧師的報告文學,涉及宗教的地方太少了。其原因正出於此。
「信心當然是重要的。」我說。
「很重要!而且『黑色幽默』有什麼難作呢?總共兩個特點——黑色和幽默。也就是讓人既感到可怕又感到可笑。這難嗎?笑話!外國人不過是故弄玄虛,而我們有真實的生活素材。」
「能講一個嗎?」
詹牧師恩忖片刻,講了一個,備忘於下:「文革」中,王某出差到某地,剛下火車就被一群手持牛皮帶、臂佩紅袖章的人揪了出來。那群人問:「你是保縣黨委的,還是反縣黨委?」王某聽他們把「保」排在前面,就說:「保。」不料那群人正是反縣黨委的一派,於是王某被追著打了十皮帶。王某跑出車站,立足未穩,又被一群臂佩紅袖章、手持牛皮帶的人抓到。「你是保縣黨委的,還是反縣黨委的?」王某慌忙說后一種:「反!」是他又被追著打了十皮帶,原來那又是保縣黨委的一派。王某想:這地方真怪,說話也沒個前後次序。他連忙返回車站,決定趁早離開這是非之地。轉眼之間,他又被一群人圍住。「你是什麼觀點的?」「真抱歉,我現在還不太清楚。」王某立刻又挨了十幾皮帶。「我只是還不太清楚!」王某申辯道。「沒有正確的政治觀點,就等於沒有靈魂。你沒有靈魂,自然只好觸及你的皮肉了!」那群人這樣向王某解釋。王某挨了三十皮帶,清醒了,把自己的皮帶解下來握在手裡,大搖大擺上了列車。一上車,他先揪出一個人來,問:「你是哪一派?」那人對答如流:「我們是同一戰壕里的戰友。」王某想了想,說:「這很好。」於是一路平安地回到了家。
「很不錯的一篇『黑色幽默派』小說。」我說。
「不,這不行,」詹牧師說,「這是真事。」
「真事倒不行?」
「因為我是想寫『黑色幽默派』的小說,不是要寫現實主義的。」
我當時還不太懂「黑色幽默派」的規矩。
「我總想,」詹牧師又說,「『黑色幽默』絕不是資產階級的專利品,我們一定要做起來,使它成為革命的匕首和投槍,像魯迅先生那樣。試問:誰感到的恐怖更多些?勞苦大眾!誰最富於機智的幽默感?還是勞苦大眾!我們有什麼理由在這方面落後於外國資產階級作家呢?看到在很多學術領域中都是他們領先,我咽不下這。氣。我涉足過數、理、化,但那需要設備;我又想搞音樂,但一架鋼琴又太貴;我也試圖鑽研美術,可屋子太小,而《蒙娜麗沙》、《格爾尼卡》那樣的畫都是很大的。醫學也需要有人找你看病,企業管理也需要有人歸你管理,搞教育吧?唉……」詹牧師說到傷心處,太陽穴上的血管都在暴漲。
「您幹嘛——請您原諒,幹嘛不繼續研究宗教和哲學呢?」我說。
「不不,咱們這是在屋子裡說……當然啦!可是……不過……說起來……你懂了嗎?我是說,咱們這是在屋子裡說。」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我們吃了一會菜,又喝了一點果子酒。詹牧師的臉色才又紅潤起來。
「所以,」他說,「我探索了這麼多年,現在才弄清楚我的所長。我更適合於從事文學創作。文學,有生活就行,而生活是無處不在的,而且很公平——每人一份。近兩年,我專門找一些外國人在其中自鳴得意的領域進行研究、嘗試。譬如:意識流、荒誕派、新小說派、象徵主義、存在主義、表現主義,等等,我都試著寫過。並不難。我只是想證明一點:外國人能做到的,我們也能夠做到。」
「能看看嗎?」
「怎麼不能?」詹牧師說著就要搬一隻很大的箱子,一在下面那隻箱子里。「沒關係,防空洞我都挖過,那些水泥構件比這要沉多了。」
「手頭沒有嗎?」
「有倒是有幾篇,不過不是我最滿意的。」
現將他不太滿意的幾篇介紹於下:(一)「新小說派」小說《在路上》(節選)
很長很長的一串腳印,不知從哪兒發源。很長很長的泥濘的路,依然流向遠方。天際,飄著一縷零亂的炊煙,那兒或許有個村落,有了人家。候鳥在天空中倉惶飛過,從不落下來。這兒沒有它們落腳的地方。它們的羽毛嬌嫩得像花瓣,像小時候常吃的那種棉花糖。旗幟還在手裡,還在獵獵地飄展,認真地抖響著一個個堅強的音階。鞋子爛了,「嘎唧」一聲,留在了路上,像是長河中的一座航標。那縷零亂的炊煙還是很遠,在天地相交的地方飄舞,和很久很久以前一樣。禿鷲在頭頂上盤旋,轉著發紅的眼睛,忽然一個俯衝,沖向一頭倒下去的馴鹿。旗幟還在手裡,確實還在。又爛了一隻鞋子,又留下了一座航標……
(二)「象徵主義」小說《石頭船》(節選)
老頭兒一有空就拿著鎚子和鑿於,爬到海邊那塊巨大的岩石上去,「叮叮噹噹」地鑿,想鑿成一條船。
孩子又爬上來,乖乖地坐在老頭兒身邊。
「您幹嘛不做一條木頭船?」孩子問。
「我沒有木頭。」老頭兒回答。
「別人都是做木頭船。」
「別人是別人。」
老頭兒一下一下地鑿,正鑿出一隻舵。
「可這也不能下水去走哇?」
「我沒有木頭。」
……
如今石頭船鑿好了,老頭兒在船艙里坐著,閉著眼睛抽煙。
孩子又爬上來。
「嗬!」孩子說。
「你坐下,閉上眼睛。」老頭兒說。
「幹嘛?」
「你閉上吧。」
孩子閉上了眼睛。
「你覺得船在晃嗎?」老頭兒問。
「是有點兒。」
「你覺出它在走了嗎?」
「嗯!真的!它在往哪兒走哇?」
「你的心告訴你在往哪兒走,就是在往哪兒走。」
「我去告訴他們,您不是瘋老頭兒。」
老頭兒笑了,對孩子說:「別去,別人有木頭。」
(三)「意識流」小說《排骨》(節選)
老伴兒提起菜籃,對他說:「我去排會兒隊,說不定能買上。」
他說:「算啦,我不那麼喜歡吃排骨了。」
皮膚上有了很多老人斑,排骨在裡面滾動,應該在它們變成一盒白色的骨灰前,寫成那本書。
「我還是去看看。」老伴兒說著走出去,輕輕地關上了門。
警察怎麼也打不開門和窗。老伴兒在向警察說明情況。院子里、街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門終於被撞開了,屋子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本書。老伴兒坐在那本書旁邊,嚶嚶地哭,說:「這是他一輩子的心血,現在完成了,他走了,不知到哪兒去了。」只有老伴兒理解他。他的靈魂已經在天國,依然愛著這個嬌小的老太婆。
她去買排骨了,為了給他補補身子。他不能現在死去。一層老人斑在排骨上滑動。得抓緊,在告別人世之前寫成一本書,對祖國有所貢獻。
他鋪開稿紙。清蒸的、紅燒的、糖醋的……。他從小愛吃排骨。那還是在故鄉。故鄉的小河真美,不會老。他在水裡游呀游呀,那時的皮膚緊繃繃的,也沒有老人斑……
(四)「荒誕派」小說《死魂附身》(梗概)
尹明總說被一些死去的靈魂糾纏著,擺脫不掉,弄得他總是趕不上時代,寫不出好作品來。糾纏過他的死魂:托爾斯泰、雨果、巴爾扎克、司湯達、契河夫,甚至魯迅和高爾基等。死魂總是把他們的思想貫穿到尹明的作品中去,致使尹明的作品總是被編輯部退回來。
「文化革命」中,忽然戈培爾的死魂附在了尹明身上。尹明走了運,寫起東西來得心應手,終於功成名就。
好景不長,「文化革命」過去了,戈培爾的死魂卻還是不肯離去,尹明又背了運。
有一天,尹明酒醉後走失,他老婆吳幸在報紙上登了一則尋人啟事。啟事中特別說明:「望見到他的人不要把他當作敵人來對待,因為他患有『死魂附身的精神病』被死魂左右,經常言不由衷地說些『四人幫』時代的話。」啟事登出不久,便有許多人打來電話,聲稱發現了尹明。
吳幸根據人們提供的線索,走了許多地方,見到了許多與尹明的情況相似的人,但都不是尹明,那些人都生活得很像樣。
後來,吳幸在一個茶攤上找到了尹明,他正在賣茶水。尹明說自己非常高興,一身輕鬆,他終於擺脫了所有的死魂,找回了他自己。吳幸也做了茶攤的老闆娘。
(五)「超現實主義」小說《本書出版之日》(略)
(六)「表現主義」小說《赤膽忠心》(略)
(七)「新感覺派」小說《融雪》(略)
〔注十一〕《死魂附身》一篇為詹牧師夫婦合寫,主要部分是詹夫人執筆的,據他們的兒子講,詹夫人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寫著玩的,詹牧師卻連連叫絕。詹夫人說:「算啦,算啦,值得你這麼認真!」詹牧師卻激動得坐立不安,說:「你知道你寫出了什麼嗎?真正的荒誕派呀!」那天是除夕,詹夫人燒魚燉肉,忙得高興,不理他。詹牧師獨自捧著那篇東西:「深刻,深刻!」也陶然。忽然兒子又冒出一句話來,破壞了本來和諧的氣氛。「我猜得出媽媽是在寫誰。」兒子說。詹牧師沉寂半晌,似有所悟。年宵飯也沒有吃好。夜裡躺在床上,詹牧師問詹夫人:「你是在寫我?」「沒有,你別聽孩子瞎扯。」
「你認為我沒有靈魂?」「我只是說人要有自己的主見。」「我沒有主見?」「人應該自己把握得住自己,別在乎虛名。」「我是名利之徒?!」詹牧師的淚水在眼圈裡轉,沒想到連白芷也不能完全理解他。「我沒那麼說,真的,我不是那個意思……」詹夫人萬分歉意地安慰他。
「不過父親這人有一點是讓人佩服的,」他們的兒子說,「他不會為了這事就去否定那篇小說,他仍然稱讚那篇東西寫得深刻,並且花了不少力氣去修改它的結構和語言。」
我始信詹牧師為一準人物就是在這時。雖然他的小說並非都怎麼完美,但敢於涉足這麼多流派的作者已不多見,每一種手法又都掌握得恰如其分者就更可珍貴了。我確信詹牧師終有遐邇聞名之日。卡夫卡如何?生前默默無聞,忽一日聲名大作,使諾貝爾獎評委會也愧悔不及,真人物也!
詹牧師卻很謙虛,說這些玩意兒都算不得什麼,不過是資產階級於「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中的一種掙扎,純屬沒落文學。「我之所以也要寫一寫,是因為他們太近狂妄,得煞一煞他們的氣焰。我中華並非無人!我們不寫罷了,一旦寫來,絕不會比他們差,而且根本用不著什麼大作家去費神。唉,想來慚愧,真正現實主義的作品我卻總也寫不出,只好從這一側面貢獻一點力量吧。」
「為什麼不能寫出現實主義的作品來呢?」我是想安慰他。
「我總找不到恰當的角度,唉,怎麼也找不到。此生夙願怕要付諸東流了——!」他說。
「您絕對沒有理由妄自菲薄。」
「唉!」詹牧師長嘆一聲,出口成詩:「常恨少年不努力,老來方悔報國難,又是一年春柳綠,依然獨自倚危欄。」
這時,窗外正有幾個孩子「嘟嘟嘟」地吹著柳哨,柳絮飄飄揚揚。他感慨系之,又作了一首《憶秦娥》:春光好,柳笛陣陣催人老。催人老,瀕添華髮,壯心未了。祖逖舞劍聞雞鳴,小舟縱筆夜繼曉。夜繼曉,無多好夢,佳音又少。
我決心幫助詹牧師發表一些作品。我尤其決心幫助他寫好「黑色幽默派」小說,然後彙編成集。就只差「黑色幽默派」這一種了。
「精裝,燙金的標題:詹小舟小說選!」我有幾分醉意。
「不不,還是等我寫出真正現實主義的作品來,再那樣吧。」
按詹牧師的意思是要叫「敝帚集」,意思是:這並非是我們所看重的東西。「敝帚」的意思是:破笤帚。
寫到這兒,我又有點犯嘀咕:詹牧師何以筆頭竟這般勇敢呢?連「今年西紅柿又少又貴」這樣的話,他也要反覆申明「咱們這是在屋裡說」。怎麼他寫起文章來卻從沒有冠之以一句「咱們這是在屋裡寫」呢?帶著這一問題,前不久我又去求教了詹牧師的兒子。
詹牧師的兒子正就「陝北的農林牧結構問題」同一個人辯論。我說明了來意,他笑了,用幾句話就打發了我:「對父親來說,寫作是寫作,生活是生活,理論是理論,實踐是實踐。對付不同的事,他相應有不同的神經。對不起,我很忙。」
閑話少說,言歸我們的報告文學。八二年五月中旬,我和詹牧師開始共同研究「黑色幽默派」,準備用一兩個月的時間寫出三、四篇這種流派的小說來。
但沒多久,我們卻發現,「黑色幽默派」小說並不如我們想象的那般好作。倒不是我們無能,實在是美國佬太近狡猾。他們竟讓「黑色幽默派」有了這樣一個特徵(或說一條原則):所寫之事全然荒誕可怕,雖則荒誕可怕,卻又形神逼真,儘管形神逼真,可又誰都沒見過那樣的事。「其妙處全在於此:誰都沒見過,然而又都覺得似曾相識。」詹牧師說。
我們連著寫了幾篇,都被詹牧師否定了。他說:「我們既然是寫『黑色幽默』,就得真像『黑色幽默』,做學問來不得半點含糊和遷就。我們寫的這些事,雖然也荒誕不經,但卻都是已經發生過的,大家都見過、聽說過。這倒像是正統的悲劇了。」他最後強調說:「要特別注意沒有發生過,卻又似乎是到處都在發生這一條!」
我們琢磨了又琢磨。
先是詹牧師有了一個構思。
某學校吃憶苦飯,每人一個糠窩頭。紅五類學生問黑五類老師:「好吃嗎?」老師忙說:「好吃,好吃。」學生怒目圓睜:「這麼說,我們的先輩倒是享了很大的福了?好吧,你再吃三天!」老師又吃了三天糠窩頭。學生又問:「好吃嗎?」老師又趕緊說:「很難吃,很難吃。」「可我們的父兄能吃上這個就很不錯了,」學生說,「而你倒說難吃!你再吃三天!」三天後學生又來問,老師回答:「我準備繼續吃下去,像你們的父兄那樣,一直吃到全國解放。」
我不認為這個構思好,這分明只是現實主義的寫法「您自己倒忘了『沒有發生過』這一原則。」我說。
「怎麼,這也發生過?」
「當然。」我說。我沒敢說我就曾經像那個學生一樣過。
詹牧師捏著下巴努力地回憶了一陣,不無惋惜地拍著大腿:「唉,我倒忘了,這是我老伴兒經歷過的事。」
[注十二]這事純系巧合。詹夫人並不是我的老師。我的那位老師是男的,詹夫人的那個學生是女的。
我們又想。幾天後我又想出了一個。
老夫婦倆一起學習,讀林彪的書。不知怎麼一個緣由,老婦問老夫:「撒旦的英文名怎麼寫?」老夫隨手寫下:satae.「猶大呢?」老夫又寫:judasiscariot.忽然,老夫婦倆全嚇呆——他把那兩個名字寫在了正看著的書上!怎麼辦?!他們先是用墨筆把字跡塗去,但發現是欲蓋彌彰。他們又忙不迭摳去,反而瀰瀰彰彰。末了乾脆把書燒了,老夫婦倆看著火光,面如土色。天哪!這是褻瀆,是詆毀,是反動!老兩口商量:還是吃安眠藥算了。幸虧他們吃的量不夠,被救活了。兩位老人昏昏暈暈之際,口口聲聲說:「我們對不起敬愛的林副主席。」誰料那時林彪已成國賊,老夫老妻又險些作了賊船上的死黨。
詹牧師聽罷我的構思說:「是民警老王幫我們說了不少好話。」
「幫您們?」
「還幫誰?」
「怎麼回事?」
「嗯?你不是又在寫我嗎?」
「寫您?」
「你甭不好意思,那是過去的事了,我不會往心裡去的。可是你又忘了那一條,凡發生過的事就不符合『黑色幽默派』的要求。重來吧。」
只好重來。詹牧師又想出了一個。
「文化革命」中,一些造反派私立公堂,審一個老幹部。
老幹部問:「我有什麼罪?!」
造反派回答:「你對抗『文化大革命』」。
老幹部說:「我並沒有對抗!」
造反派說:「你是『黑幫分子』,『黑幫分子』怎麼會不對抗『文化大革命』呢?!」
老幹部又說:「我不是『黑幫』!」
造反派說:「你不承認自己是『黑幫』,這本身就是對抗『文化大革命』!」
老幹部又問:「你們說我是『黑幫』,你們有什麼證據!?」
造反派說:「你對抗『文化大革命』,這證據還不夠嗎?」
老幹部說:「我並沒有對抗!」
造反派說:「你是『黑幫』,難道……」
詹牧師難過得講不下去了。
「這篇很好,」我說,「這個構思很好。」
詹牧師擦擦淚水,沉默良久,說:「但是這又不行,這又是發生過的事。這是我的一個老朋友的事。他是我的良師、益友,我的指路人。他太耿直,太嘴硬,太……其實倒不如承認……」
為了這個構思,詹牧師的心情一直不好,又把他那位良師益友的遺像拿出來,默默地祈禱,暗自垂淚。
[注十三]那個老幹部是詹夫人的遠房表弟。詹牧師放棄基督教而轉向馬列主義,是與這個人對他的教育和影響分不開的。這個人在「文化革命」中表現出了一個共產黨員的高風亮節,剛直不阿,堅持真理,最後含恨而死。
我儘力安慰詹牧師,請他注意身體。「我們還要把那恐怖的原因找到,為了死者,也為了後人!」我說。
「關鍵是不夠幽默。」詹牧師說。
「看來,黑色倒要好辦些。」我說。
好吧,我們再干!我和詹牧師的信心都還很強。有人說,中國不會有「黑色幽默派」作品,因為中國人天生缺乏幽默感。這給了我們刺激,也給了我們力量,要讓那些自高自大的外國人放明白點,也要讓那些自輕自賤的中國人醒悟!那些日子,我和詹牧師一心撲在「幽默」上。有時候我們聚在一起想,有時候交換一下意見分頭去想。
我又想出了一個。
看守長老了,也許是因為腦力不如從前了,他總覺得過去工作起來並不像現在這樣吃力。現在他常常拿不定主意,拿不定應該對犯人使用什麼樣的態度。文化革命前的工作多麼井然有序!他想。那時候對入獄的犯人就用嚴厲的態度,讓他們老老實實;對刑滿獲釋的人就用和藹可親的態度,以期使他們倍感溫暖。現在怎麼就拿不準了呢?還對入獄的犯人一概嚴嚴厲厲的么?要是忽然一天有哪個成了英雄,自己可就成了迫害英雄的幫凶了。對出獄的英雄一律親親熱熱么?猛地,在他們之中又出了騙子,你就又說不清自己的立場了……
詹牧師看了先說「不錯」,然後建議我加寫一段,說明「四人幫」被粉碎后老看守長不再苦惱了。「得全面一些,要突出看守長的苦惱只是在『四人幫』時期。」
我說:「誰還不知道這是在『四人幫』時期呢?難道別的時期也有這樣的事?難道我們寫屁股上的雀斑,必須得反覆說明臉上是光潔的么?我寫的正是『四人幫』時期,一個普通人可怕而又可笑的處境。跟您這麼說得了,這老看守長就是我表叔……」糟糕!我想。
「這麼說又是已經發生過的事?」
我沮喪地說:「咱們再重新想一個好了。」
看來得往邪乎里想。
看來得離開現實,什麼不可能想什麼!
然而又過了幾個月,我們還是什麼都沒寫出來。我們全力去作荒誕的想象,研究了上百個荒謬絕倫的構思,但仍然因為「已經發生過」而告吹。我幾乎失去了信心。
一天,詹牧師的兒子來了,看見我們的窘態,哈哈一笑說:「活人別讓尿憋死。」這倒又觸動了我的靈感,「活人讓尿憋得團團轉」倒很具「黑色幽默」的味道。我很快寫成了一篇《活人與尿的喜劇》。
詹牧師看罷不言語。
「您看還行嗎?」
詹牧師變顏變色,不言語。
「這回還差不多吧?」
詹牧師不言語,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注十四]沒料到我的想象又與詹牧師的實踐撞了車。
詹牧師被隔離審查期間住在一個破廟裡。廟裡有個孩子,淘氣得出圈,慣搞惡作劇。有一回,這孩子在所有可以撒尿的地方都貼上了畫,而在那樣的畫前撒尿是不相宜的。詹牧師身為審查對象,又不能離開破廟,結果尿憋得過了火,再想撒時已不能如願。詹牧師的腎臟到現在還不大好。
「我並不反對你把我的事寫出來,」詹牧師說著,苦笑,又連連嘆氣,又說,「可是這仍然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我真不信我的想象力竟這樣低劣。
我真不相信我就想象不出一件不可能發生的事來。
有了。
有一個人,平生的志願就是給米洛的維納斯配上兩條胳膊。他琢磨了大半輩子,嘔心瀝血,終於想出了好辦法,給米洛的維納斯配上了健美的雙臂。可是有了胳膊的維納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左右開弓給了這個人一頓嘴巴……
「別講了!」詹牧師忽然瘋了似地站起來,沖我喊。
「怎麼了?您這是?」我十分驚詫。
詹牧師背過身去站了很久。
我嚇得不敢吱聲。
詹牧師轉過身來,滿臉淚痕,對我說:「對不起,請你原諒,不過請你不要寫這件事。」
「怎麼回事?」
詹牧師忽然在胸前畫起十字來:「上帝饒恕我,上帝看得清楚,我……」他猛地跌倒在床上。
[注十五]我打電話把他的兒子叫了來。這時我才知道,詹牧師原來還有個女兒。女兒從小就長得漂亮,詹牧師親呢地叫她「我的小維納斯」。「我的小維納斯比米洛的可強十倍,還有兩條好看的胳膊!」詹牧師常常和女兒開這樣的玩笑。誰料到,正是他疼愛的女兒,在六六年給了他一頓耳光,罵他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聲稱與他斷絕父女關係,憤然離家出走。這件事把詹牧師的心傷透了。後來女兒醒悟了,想回到父親身邊來,但詹牧師不允許。「做人最重要的是善良!」他說。再後來,女兒在插隊的地方因公犧牲了。詹牧師後悔莫及,「我竟不能原諒一個受騙的孩子,我的善良到哪兒去了呢?!」他喊,他哭,叫著「我的小維納斯」……從那以後,誰也不敢向他提起他的女兒,希望他把她忘了。
偏偏碰上我這麼個善於想象的人。唉!
詹牧師住進了醫院。診斷為:動脈痙攣,腦供血不足。這病很怪,陣發性的,詹牧師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大夫說:「(他)年歲大了,(治療效果)很難說。」
詹牧師的兒子埋怨我,不該總讓他父親回憶起那些往事。我感到非常內疚。
「可我不是有意的。」我說。
「是誰告訴你的?」詹牧師的兒子問。
「誰也沒有,在這之前我並不知道他還有個女兒。」
「讓尿憋壞了的那件事呢?」
「是你對我說『活人別讓尿憋死』之後,我瞎編的。」
「我的意思是說,既然你們想象荒誕的能力超不過已經發生了的事實,何必非要寫『黑色幽默派』小說不可呢?為什麼不能用現實主義的手法來表現呢?」
我覺得這一建議很有道理。
詹牧師住在醫院裡,病情時好時壞。神智恍惚的時候,他總說胡話,仍在構思「黑色幽默派」、小說,但也都是像過去一樣地不能成立。清醒的時候他就長吁短嘆,想這個,想那個,想自己的一生,填寫了幾首《憶江南》:其一女兒好,為父太心殘。夜夜夢中相對坐,朝朝醒來又難圓,此恨到何年?
其二我兒強,不似父愚蠻。做人當有君子勇,行路須防小人讒,逆耳是忠言。
其三死何懼?無奈不心安。一世勤勉為虛度,百般壯志作空談,不死亦無顏。
其四力竭盡,何必自尋煩?利祿千金輕如土,清風兩袖重於山,唯此又心安。
其五平生憶,最憶是童年。白芷送茶難成夢,慶生伏案不知眠,店堂小燈前。
其六盼來世,當記此生難。墨海書舟重努力,雄關險道再登攀,勝敗不由天。
其七終有憾,此憾在人間,朽樹猶燃熊熊火,落花也留片片丹,小舟逝如煙。
我心裡很難過,但又實在不能給他什麼幫助。想起他兒子的話,我說:「您何妨把您一生的境遇,就用現實主義的手法表現出來呢?」
他搖頭、嘆氣道:「找不到恰當的角度。」
我說:「如果您願意,您口述,我來整理。既然生活素材是真實的,有什麼不好找角度的呢?」
他搖頭,許久不言語。一會,他又亂七八糟地說起胡話來,還是不忘他的「黑色幽默」。
我不知怎樣才能給即將歸天的詹牧師以安慰。詹牧師的兒子出了一個主意。當詹牧師又清醒了些的時候,我們倆一起騙他。
他先說:「我們把您那些『黑色幽默』的素材,用現實主義的手法寫成了,效果很好。」
我趕緊說:「我在出版社的朋友不少,您的作品得到他們的一致好評,他們準備用。」
詹牧師獃獃地望著我。
「不久就能發表了。」我說。
詹牧師直勾勾地盯著我。
「肯定能發表。」我又說。
詹牧師微微地笑了。
我很高興,我希望他能懷著愉快的心情離開人間。
「你是說,這下子行了?」詹牧師說。
「行了。」
「你是說,我們到底寫成了『黑色幽默派』小說?」
「什麼?!」
「像那樣的東西,能發表,這不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嗎?」
我和詹牧師的兒子慢慢直起腰,默然相對。
「這樣,『黑色』和『幽默』就全有了。這個構思好,符合那一條……」
我和詹牧師的兒子半天才緩過勁兒來,我們向他說明,是真的能發表。控訴「四人幫」的罪行,讓人們更珍惜今天的生活,這怎麼會不可能發表呢?寫出人民在十年內亂中的痛苦遭遇,以便總結歷史經驗,防止悲劇的重演,這樣的作品怎麼會不可能發表呢?……
詹牧師卻又陷人了昏迷。
我的希望倒是達到了,詹牧師死前分明感到了成功的喜悅……
八年十二月十二日零點五十七分,詹牧師的心臟停止了跳動。終年七十三歲。
下集最近,為了寫這篇報告文學,我又查閱了詹牧師的一些遺物。這是經過了詹牧師的兒子允許的。他說:「反正你們這些舞文弄墨的人閑著也是閑著。不過你們要是再不說真話,你自己掂量你們是在幹嘛吧。」然後他就由我去翻騰詹牧師的遺物了。他去忙他的事。他正籌備辦工廠,併兼辦一所幼兒園。「將來有條件,我還要在我們那個小地方辦大學呢!」他說。「實業和教育是最重要的!」他說。「其他才能談得上。」他說。
詹牧師的遺物主要由兩部分組成:大量的藏書;大量的手稿和大量的沒有寄出的信件。
有一個發現弄得我心情很沉重。
我不能不如實地告訴各位讀者:詹牧師確鑿是一個風派人物。我也很難過,但事實終歸是事實,不能用私人感情來代替。毫無辦法,許多物證就是那樣鐵一般地存在著,我又是個記者,神聖的使命要求我必須忠實於事實。其實倒霉的是我,詹牧師早已解脫了,而我的這篇報告文學卻有前功盡棄的危險。誰見過報告一個風派人物的文學呢?雖然也是人物。就此放棄又捨不得,還是試試看吧,反正是報告,又不是為他唱頌歌,萬一有人給我扣帽子,我就往詹牧師身上一推了事。事情是他乾的,與我有什麼相干?
我並沒有像有些人那樣,先確定某人是一個風派人物,然後再去湊證據。我是先有證據,後作結論的。證據之一是詹牧師的藏書。書名,購買日期、扉頁上的題字或批註之間的關係,頗耐人尋味。為方便讀者起見,我選中其中一小部分作成了一份表格,現公之於眾,以醒後人。
由此表不難看出,詹牧師的觀點和立場,隨機性很強;往好里說,也是缺乏獨立思考的能力。
不久前,我又去詹牧師當年所在的教會作了一次採訪,所得的印象也與前相差不多。
他早年的一位教友說:「詹鴻鵠一向是趕潮流的,沒有自己的主見,五十年代他退出教會時把宗教貶得一錢不值,後來教會重新恢復活動時他又來祝賀。」
他早年的一位學生也證明:「詹先生還在留言簿上寫了一位名人的話,『人在精研哲學之後重新皈依的那位上帝,和由於對哲學知之不深而遠離的那位上帝,根本不是同一位上帝』。」
現任主講牧師何少光說:「鴻鵠是有意重新『出山』,託人和我提起過。我倒是沒意見,但一來人事方面沒有名額,二來嘛,別人都擔心他會不會什麼時候又來個反戈一擊。唉,鴻鵠當年的學生目前都在教會中負一定責任了,經常接待外賓,他自己反倒落得傳電話。他當年要是不……唉!鴻鵠一生善良、勤勉,吃虧就在趕潮流上。」
還有兩份材料可以證明,詹牧師確是慣於見風使舵的。其一是詹牧師於一九六六年十月寫的一份聲明;其二是他於一九八一年十月寫的一份申請書。兩相對照,一斑可見全豹。
放棄碩士學位聲明(節錄)
……我是個資產階級臭知識分子,幾十年來一直迷戀於成名成家,陷進了封資修的臭泥塘,不能自拔;自以為有學問,看不起普通勞動人民,迷失了政治方向。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春雷震醒了我,使我心明眼亮。我現在鄭重聲明:從即日起放棄碩士學位,甘當人民的老黃牛。同時聲明:於明日下午三時燒毀我的所有著作。我是心甘情願的。在革命派的幫助下,我認識到我過去的全部著作都是資產階級反動立場的產物,無非一堆廢紙,不燒何用?!……
博士學位申請書(節錄)
……我平生的志願就是做自己祖國的博士……。我決心努力攀登哲學高峰,寫出《中國宗教思想概論》,作為我的博士論文。
我已於三十多年前就獲取了神學、史學兩項碩士學位。三十多年來,我一直兢兢業業,努力奮鬥,刻苦鑽研,堅持不懈。在嚴酷的考驗中,我的願望深見心底,耐心等待。我終於盼到了今天。學位委員會的成立,燃起我希望之火,召喚我縱馬登程。祖國正是百廢待舉,倍需人才之際。我雖年邁,但壯心猶存;唯其年邁,才當百倍抓緊,萬倍努力。「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我決心盡殘年之微力,寫好博士論文,為四個現代化做出貢獻……
[注十六]據調查,「聲明」和一申請都沒有貼出、寄出過。
詹牧師寫完了「聲明」,徵求詹夫人的意見。詹夫人不答,默然垂淚。詹牧師也沒了主意。半天,詹夫人才說:「你要不去埋那把刀子,何至於引得他們來抄家?」
詹牧師有一把很漂亮的蒙古刀,純粹的工藝美術品,但他擔心被人告發為「私藏武器、妄圖變天」,在六六年的一個深夜拿出去想埋掉,結果被幾個紅衛兵抓住。
「我不去埋,他們也要抄的。」詹牧師愧然答道。
「我們不如回老家去,省得被他們趕。」詹夫人說。
「不知家裡的房子還有沒有。」
「可以先向親戚們借一間。」
「『回春堂』不知還有沒有。」
「家鄉多安靜,我喜歡安靜。」
「尤其是夜裡,什麼聲音也沒有,睡得也香甜。」
「有時候有賣餛飩的在窗外吆喝。」
「放些蝦皮,紫菜,還有香菜和青韭末兒,再放點香油,嘖!」
「什麼時候我給你做一回。」
「你可做不出那味兒來。」
但他們沒有貼出「聲明」,也沒有回老家去。
「申請」呢?是什麼原因使之沒有寄出去?不詳。
還有兩份白紙黑字的證據。
第一份是詹牧師作的一首《滿江紅——悼念周總理》,幸虧當初沒有落人「四人幫」之手,否則他大約就不會活到被我發現的時候了。詩詞原文如下:噩耗忽聞,哭無淚,肝腸欲裂。周總理,功蓋乾坤,德昭日月。帷幄運籌輕生死,握髮吐哺無晝夜。嘆古今,被害是忠良,天當滅!蕭蕭雨,飄飄雪。風聲咽,哀聲絕。把杯酒輕酹,志承先烈。大地珍埋男兒骨,長河敬殮英雄血。恨難消,何日斬群妖,天下謝。
如果我的發現到此為止,多好哇!那樣我既可以為自己與這樣一位勇士相識而自豪,我的報告文學也就可以具有英雄史詩般的氣魄了。然而不幸,我又發現了一份證據——詹牧師寫給江青的一封信!天哪,幸虧它是讓我發現了,我為死者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是落入外人手裡,詹牧師便有一百張嘴,也難說清楚了。信文如下:敬愛的江青同志:首先祝您身體健康!
我是信文到此結束。以下是一些亂七八糟的算式,估計是詹牧師在計算當日的生活開銷時所為。二角三分,估計是一瓶醬油;四角五分,估計是半斤雞蛋;二分,可能是一盒火柴;紅筆寫的一角二分,大約是當日的財政赤字;如此等等,就不—一推敲了。也許是因為此信沒有寫下去,也許更是因為帳目的重要性,詹牧師把這一頁紙留了下來,後來就忘了,所以沒有及時銷毀。
詩文和信文都沒有註明寫作日期,唉,我的詹牧師,讓我說你什麼好呢?
我又走訪了一位詹牧師生前最親密的朋友——一位退休的中學教師。可喜可賀,這位老先生的證詞,似乎可以推翻「詹牧師是個風派人物」這一結論。他說:「小舟么?也談不上什麼趕潮流不趕潮流,更談不上什麼風派不風派。他不過是閑不住,而且總是自命不凡,想干一番大事業,願意和一些名人、大事發生些聯繫;他總有懷才不遇的思想,常常就做出些古怪的事情來。」這位老先生舉了幾個例子,以資證明。
a.詹牧師並非只給江青寫過信。在齊奧塞斯庫當選為總統的時候,他也請羅馬尼亞駐華使館代轉過他的賀信。他不光寫賀信,也寫過抗議信。蘇軍侵略阿富汗的時候,他給勃列日涅夫寫過抗議信。
英軍進攻馬島的時候,他給撒切爾夫人和加爾鐵里總統都寫過勸告信。
只是都沒有得到預期的反響。
b.估計收到過詹牧師的信的人會很多。只要報紙上出現了一位先進人物或別的什麼人物,他就要立刻寫信去,向人家表示祝賀或慰問。詹牧師對名人總是由衷地敬仰。有一回,詹牧師的小孫子大便之後,對屎的出處表示了惶惑。「爺爺,這是從哪兒出來的?」「肛門。」
「什麼是肛門?」「這就是肛門。」詹牧師一邊給小孫子擦屁股一邊解釋道。「您也有肛門嗎?」「有,所有的人都有。」孫子忽然指著報紙上一位名人的照片問:「他也有嗎?」詹牧師給了孫子一巴掌:「瞎!不許瞎說!」有一點需要強調:敬仰歸敬仰,詹牧師絕不是想從中得到什麼好處。除非萬不得已,他從來是不求人的。
還有一點要強調:詹牧師也並不是只敬仰名人。如果要糊頂棚,他崇拜糊匠;要是漆桌子,他只信得過漆匠……。有一回,詹牧師碰巧得了一些木料,想做一隻書架,兒子幾次要動手都被他制止。「你做過什麼?!」他說。等兒子瞞著他把書架做好了,對他說:「我找了個七級木工給做的。」詹牧師連連誇獎:「這活兒做得夠多地道!」
因詹牧師的兒子計劃不周,在書架的左立柱上多鋸了一道口,為對稱起見,索性又在右立柱上也據了一道。詹牧師一直琢磨不出這兩道口是做什麼用的,試著往上面掛了兩回網袋,也掛不住。
c.凡國內外大事,詹牧師都關心。國內的,譬如:東北及西南林區的濫砍濫伐問題、華南虎及丹頂鶴的保護問題、各地名勝古迹應該加強管理和利用起來發展旅遊業問題、城近郊區應該發展養魚業、街道兩旁應改種香椿樹以解決春季蔬菜短缺狀況、以至目前晚育造成的難產率增高的問題,等等,他都給予關注。他去圖書館查閱書籍、資料;去請教過專家;也給有關方面寫過信,申述了自己的意見。國外的呢,主要是世界和平問題。他曾在自家牆上掛過一張民用世界地圖,並做了一塊布簾擋在上面。有時候他拉開布簾,在地圖上畫些箭頭、虛線和實線;也插一些小旗子,紅的、白的、黑的;然後在屋子裡低頭踱步,默默地思考。他確實有過一些頗具先見之明的預言,譬如:他早在六十年代末就說過,歐洲是世界戰略的重點,亞洲的問題出在印度和西亞。不過也有過錯誤的判斷:第三次世界大戰迫在眉睫。
d.詹牧師喜歡體驗一種崇高感,或者叫作價值感。只要能稍稍與國內外大事有所關聯,他便要陶醉,甚至鬧到自己也把握不住自己的地步。虧得有詹夫人時常阻攔他,向他曉以利害,這才避免了不少禍事。「否則,」詹牧師的老朋友說,「真難說他要做出什麼事來呢!
假如『四人幫』重用他,他說不定會因為被重用而忘乎所以的。反過來,倘使有一位廠長或局長什麼的,看重他,他肯定也會廢寢忘食地為『四化』出力。他早就提出過要重視智力開發的主張,可惜那時沒人理他。他就是盼望被人重視。我看,他之所以想起給江青寫信,準是有什麼人在他耳邊吹風,吹得多了、神了,他就信以為真,覺得似乎那樣就能有機會實現他的某項設想。至於這首《滿江紅》么?我敢擔保的只是,小舟對周總理是衷心熱愛的。總理逝世當天,我們倆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呆了一天,什麼也吃不下,什麼也說不出,小舟一個勁嘆氣,搓腳,把黃土地上搓了兩道深溝。他有膽子寫那麼一首詩詞,也肯定是受了別人的鼓動,十有八九是受了他兒子的鼓動,否則他絕不敢寫什麼『何日斬群妖』之類的。不過還有一種可能,那首詞是他在粉碎『四人幫』之後寫的。他兒子就常說他不是史學碩士,而是史學『修士』,意思就是說他總是根據現在的情況修改、打扮自己的歷史。不然,他敢把這麼一首詩詞保留下來,是不大好想象的。」
e.詹牧師甚至喜歡模仿偉人的動作。(不錯,這一點筆者也可以證明,他每次和我見面,哪怕是只相隔半天兒,也要和我握手,伸手的姿勢就像列寧。)
但從以上五點,能說明什麼呢?能說明詹牧師不是風派嗎?能說明詹牧師就是風派嗎?我實在也吃不準。但報告文學是應該報告得準確、真實、全面的,所以我把這些情況也都零零碎碎地寫了下來。如果能在篇頭印上八個字「內部參考,請勿外傳」,我以為是慎重的。
續集關於詹牧師多次偽造表揚稿以騙取稿費,並在被揭露后緘口不談此事一節,我一直考慮是否刪去。倒不是怕誨淫誨盜,誤人子弟,實在是那樣寫來太有些不明不白。正當我舉棋不定之際,昨天,詹牧師的街坊們又向我提供了一些新情況。
甲、詹牧師的老街坊宋科長的書面意見:我認為,詹小舟同志絕不是那種為了名利就去昧著良心胡編濫造的人。為了名嗎?可是發表那麼幾篇表揚稿能出什麼名呢?為了錢嗎?更不可信。詹小舟同志多年來一直義務為大家打掃廁所,街坊們曾經商量著要給他些報酬(每月九塊),他都不要。他說:「我不是為了錢,我也不是打掃廁所的。」大家不敢再提。我們有時候也想幫助打掃打掃,但每天早晨,無論你起得多早,廁所還是已經被詹小舟同志打掃過了。後來發現詹小舟同志是在夜裡打掃廁所的;他每夜都要看書學習到一、兩點鐘,然後就去打掃廁所。我們都睡得早,不能等到所有的人把一天的廁所都上完(原文如此——作者注),再去睡呀……
乙、詹牧師的鄰居徐老太太的口頭證明:可不是怎麼的?詹大哥凈給大夥辦好事,正經八百一個老雷鋒。甭瞧我還比他小兩歲。可腿腳兒不濟。取趟奶來回就得他媽一個多鐘頭,詹大哥見天清早兒幫我取奶,黑了還管倒臟土。我心裡不落忍的,人家也那麼大歲數了不是?我就說您甭介了。可詹大哥說,街里街坊的一塊住著,誰混誰呀?人家可不是象我這麼說,人家開口就是文明詞兒,說是「五洲四海翻騰,到了兒都得往一塊兒走。」(估計詹牧師的原話可能是:「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走到一起來了。」——作者注)唉,那可是個善凈人兒。說他騙錢花?說這話的人可是他媽瞎了狗眼啦!
丙、詹牧師隔壁的孫老師的書面證明:詹老先生常說:這些年社會風氣的變壞,全是因為「四人幫」把人們的道德標準搞亂了。善而不賞,惡而不罰,必定鑄患無窮。而罰惡的好辦法,莫過於賞善。善既立,惡不逞。
所以,我認為,詹老先生之所以總寫表揚稿,意在賞善。用現行的語言說就是: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前年,詹老先生去眼鏡店配眼鏡,營業員不耐煩地把眼鏡扔給他,把一個鏡片摔碎了,營業員反而怨詹老先生沒接住,一定要詹牧師賠。後來詹老先生對我說:「你跟他吵有什麼好處?你說三道四地教育他,反倒會激起他的反抗心理,使他更加不熱愛本職工作。」所以詹老先生就原價把那副眼鏡買了下來,並寫了一篇表揚稿,表揚了一個假設的、態度非常好的營業員……
丁、職工學校的看門人老郭頭的口頭證明:您問詹老。頭兒?那老頭兒可是心眼兒好!那人心眼兒忒好!那老兩口子心眼兒都好!沒比!說件具體的?我說的這些全是具體的。說件真事!……我剛來這的時候,是夏間天兒,大晌午的老陽兒挺毒,詹老頭兒一盆一盆地往球場上潑水,我不懂規矩,還直嗔著人家。敢情他是為了學生們下了課好打球。我還給人家埋怨了一頓。好人吶——!詹太太人更好,包了餃子就喊我去,說我一人兒問得慌。其實我倒慣了,也不覺著問。這會兒那老兩口兒全死了,我時常倒真覺著憋悶了。好人吶——!上了天堂啦—一!
還有一些證詞,因篇幅所限,略去。
補遺詹牧師死後,我和他兒子給他換衣服時發現,在他貼身穿的襯衣兜里有一個小塑料包兒。打開一層塑料包兒,又是一層塑料包兒,一共三、四層;裡面包著兩張照片。一張是「全家福」——年輕的詹牧師抱著小女兒,年輕的詹夫人摟著兒子。另一張是詹牧師當年獲碩士學位時的留影,戴著碩士帽,風度翩翩。除此之外,還有一件東西——一怎麼說呢?請諸君原諒並保密——一個鍍金的小十字架。
還有一件事。詹牧師的兒子給詹牧師寫了一篇非常奇怪的悼詞,其中有這麼一段話:……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問爸爸:「樹葉是什麼顏色的?」爸爸回答:「綠的。」我又問:「那綠色是什麼樣呢?」爸爸回答:「就是樹葉那樣的。」我說:「如果這就是綠色,那綠色又是什麼樣的呢?」爸爸想了半天,笑了,拍拍我的肩膀。那時候多快樂呀……
一九八四年